吴小丽说:“就这么愉快地决定啦?”
“定啦!”庞大凯也爽快,“老婆大人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老婆大人的决定就是英明正确的决定,老婆大人的决定……”
“行啦行啦行啦,给你脸见好就收得啦!”吴小丽的话里话外都带着快乐的笑,把最后一个小西红柿塞到庞大凯的嘴里,既是堵住了庞大凯的嘴,又有点儿撒娇卖萌的意思,同时也帮她解决了问题——最后这个小西红柿有点儿破皮,但不影响吃。主要还是她吃多了,实在吃不进去了,以投喂老公的方式实现了一箭双雕——既没有浪费,又卖个萌。
他们在商量暑假旅游的事。每年暑假,他们都要去一次北戴河,在海边玩个十来天,一直到尽兴为止。但是今年他们不想去北戴河了,想去别的海边玩玩。北戴河虽然是休闲名胜之地,风光不错,但总有点儿北方的感觉,粗犷了些,缺少园林式的精致,饮食也不像“八大菜系”那样有特色。虽然这都不算缺点,但换个新鲜总可以吧。他们向往南方的风情,向往南方的细腻,特别是吴小丽,喜欢新鲜和陌生。但又不想离北京太远,高铁的行程时间最好在四五个小时以内,闽浙、广粤一带就不谈了。于是沿着渤海湾向南,从天津一路看下去,烟台、威海、青岛、日照、连云港、盐城、南通、上海,最后目光定格在连云港,也没有为什么,就是凭感觉,“连云”这两个字,给他们带来好印象,这是什么样的港啊,居然和天上的白云相连,有那么一点儿浪漫,还有那么一点儿风情,于是就决定了。另一个决定,是要再邀请两个人加入,一起去连云港旅游,一个是吴小丽的好闺蜜胡云云。去年年底,胡云云的老公突遭飞来横祸,在街边买卤货时,被一辆冲过来的小轿车撞死了。胡云云一人带着五岁的女儿,一直没有从阴影中走出来,眼看着愈发憔悴,面色无光、眼神呆滞、少言寡语,剛刚三十的年纪,看起来像个四十多岁的大妈。吴小丽于心不忍,想在暑假期间,邀请胡云云一起出去散散心。另外,吴小丽又叫上了同事宋老师。吴小丽有个美丽的想法,把宋老师和胡云云撮合到一起。两个人的条件,综合起来,也还半斤八两。论相貌,宋老师可能配不上胡云云,可胡云云是二婚,说难听点儿,是寡妇,还带个女儿,没有固定住宅。再说宋老师,有房有车,工作稳定,又是北京人。但是宋老师不太帅,猪嘴大唇小脑门,样子还有点儿蠢。如此相抵,两边也就扯平了。吴小丽邀请宋老师时,原本以为宋老师是个90后,爱玩电游,爱去酒吧,爱喝咖啡,年轻人爱玩的,他都玩,或许不大愿意和他们小夫妻一起出游。可没想到他竟愉快地答应了。
去连云港旅游,是吴小丽和庞大凯一起商量决定的。邀请闺蜜胡云云和同事宋老师一起出行,并要把他们撮合成对,是吴小丽自己的决定——人都邀请了,才征求庞大凯意见。庞大凯当然一切听老婆的了,根本不经大脑就爽快同意,还跟她贫了几句。
“知道为什么要邀请胡云云和宋老师吗?”吴小丽又说。
本来庞大凯还真不知道,不过以为多两个旅伴,热闹一些而已。吴小丽这么一问,马上开窍了,说:“你那点儿小心思还想瞒得了我?啊?是不是想当红娘啦?”
“你这人,就是太聪明,我没说的事你都知道了,嘻嘻,老公,你说,这事能成吧?”
“分析一下啊,宋老师虽然有点儿歪瓜裂枣,你别瞪我——实话实说嘛,身高不错,工作也不错,没有家庭负担,年龄又相当,还是个童男子——这个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要是没意见,就看胡云云怎么想了。”
庞大凯的意思,宋老师肯定会愿意,倒是拿不准胡云云的态度。吴小丽也是这么想的,但吴小丽的逻辑比较单纯,和一般人的想法差不多,便信心满满地说:“云云没问题,一个人带孩子容易吗?她还比宋老师大一岁呢。”
“这也不是问题,女大三还抱金砖呢,大一两岁的多了。”庞大凯想了想,“宋老师太老实了,我们不是跟他一起吃过饭嘛,一顿饭吃下来,他说话不超过十个字。”
“那是你话太多了,容得了人家插嘴嘛。”吴小丽说,“这倒也是,宋老师懒语,我得开导开导他,让他主动点儿。对了,我还没跟他俩说呢——旅游的事说了,两人都同意去,没说相亲的事。说还是不说呢?现在说还是到了连云港再说?提前说有提前说的好处,让他们心理上都有准备,不提前说有不提前说的好处,让他们自由相处,能摩擦出火花、一见钟情更好,不能一见钟情,我们看情况再点破。你说呢?老公你不要装痴——发什么呆啊,好好出出主意啊。”
“我觉得吧……他们俩见过面吗?”
“没有。”
“我觉得吧,先跟一个人说比较好,不要两个人都说,至少要让一个人知道这次出行的目的,如果见面后,知道实情的这个人,对另一方满意了,发起进攻了,十有八九就能成。如果两人同时知道对方是相亲对象,互相满意还好说,皆大欢喜,不然,有可能会十分的尴尬。你想想看,咱们这不是街头见一面的那种相亲,还要一起旅游呢,还要一起玩几天呢,搞不好可能会影响大家的心情。”庞大凯直接给了建议,“可以告诉宋老师,男人嘛,心理承受能力强大一些,也会主动一些。还有啊,他要是同意一起出行,说明他十有八九就认可胡云云了。”
2
定好的出发日期到了,却发生了一点儿小变化。本来胡云云说好不带上女儿的,把女儿送回燕郊老家。临出发这天的凌晨,胡云云才发微信给吴小丽,说只能带上女儿了,老家的父母有事,没时间帮她带孩子。吴小丽觉得带上女儿也行,母女俩直接和宋老师面对面,互相熟悉,有利于增进感情。
可是当吴小丽夫妇和胡云云母女在北京南站候车室会合时,宋老师打来电话,告诉吴小丽,赶不上和他们一起走了。他是从延庆赶过来的,路上堵车,堵了两个多小时,现在还在延庆的大山里没有出来,就算插上两只翅膀飞过去,也赶不上七点二十的高铁。吴小丽很无奈,就差一点儿跟他发脾气。事实上她一边听电话一边压制住心头的火气,说人家女方做了精心准备,你也绝不可以食言,并指示宋老师,下午还有一趟直达连云港的高铁,赶快改签,到连云港咱们再会合。宋老师说只能这样了。通完电话,吴小丽回到庞大凯身边,当着庞大凯和胡云云的面,把宋老师的情况说明了一下。吴小丽当然是轻描淡写,没有把自己的焦躁情绪流露出来。胡云云也不太在意,无非是一个同行的伙伴出了点儿状况,跟她又没有关系,爱去不去,她是冲着吴小丽去的,或者说,是冲着庞大凯吴小丽夫妇去的。
庞大凯脑瓜子灵,一听就明白,宋老师不会来了。这次做媒,失败了。但是,也许不一定宋老师在看吴小丽发给他的胡云云的照片时,不是说看照片挺满意的吗?照片当然不是现在的照片了,是胡云云十年前当学生时的照片,吴小丽从一张合影上抠下来的。那时候的胡云云,身材婀娜,青春勃发,美若天仙,惊为女神,不然不会大学一毕业就架不住爱情攻势而早早结婚。这个宋老师,都答应好好的了,怎么突然就变卦了呢?虽然,庞大凯凭着男人的直觉,嗅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同时又侥幸地想,也许路上真堵车了。同时又想,延庆是你的老家,北京到延庆的这段路你跑了无数回,应该有各种突发情况的预案啊,包括堵车,至少,你应该头一天就到达北京,住学校的宿舍里。庞大凯的脑子里迅速呈现出多种景象,甚至有点儿凌乱。其实他倒不是太关心宋老师和胡云云的相亲是否成功,他是关心自己的老婆吴小丽的情绪——毕竟是吴小丽想做成这个媒。所以,庞大凯不得不操起心来,不得不分析宋老师的行为和话语来。如果不是因为路上堵车,而是不愿意相亲呢?就像他一听说宋老师堵在路上而冒出的预感那样,那没必要找这个拙劣的借口啊,可以直接说嘛,拿堵车当不去的借口,也太小儿科了。
好消息是,宋老师同意改签,晚上到连云港与大家会合了。但愿宋老师这次不会再有别的借口。但是,冥冥之中,庞大凯还是有种预感,宋老师不会来了。
不知为什么,庞大凯有点儿同情、怜悯胡云云了。此时,胡云云和女儿艾艾坐在庞大凯和吴小丽的对面,胡云云正在和女儿一起看一册图文绘本。胡云云应该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这次出行还有别的附加项目,她此时一脸素颜,头发还是随意梳理的短发,一身的休闲装扮,长袖白衬衫,蓝色牛仔裤,白色旅游鞋,显得轻松而随意,又不失庄重和严谨。可能也是难得出行吧,又是和好闺蜜一起出行,整个人也处在一种放松状态中了。庞大凯想,幸亏吴小丽没有把这次出行的附加项目先告诉她,否则,对方没有来,岂不是让人失望和尴尬嘛。没有希望也就没有失望,这句话用在胡云云身上,真是再现实不过了。同时也觉得,没有把真实附加项目告诉她,也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不知是因为宋老师的临时变卦在生闷气,还是看到胡云云母女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书而不便打搅,吴小丽有点儿坐立不安,有点儿犹疑不定,她看一眼检票口上的电子计时器,还有十分钟检票,便离开座位到一边打电话了。不用说,她还是给宋老师打的。宋老师的行为,有可能激怒了好脾气的吴小丽,她要进一步落实他到底有没有改签,或者是督促他赶快改签。
果然,吴小丽回来后,把手机上一条微信给庞大凯看,正是宋老师改签后的高铁票。庞大凯这时候才和吴小丽心情一样,放松了下来。
3
车上人不多,只有半座。他们三个人的座紧挨在一起。胡云云是A座,吴小丽是B座,庞大凯是C座,小艾艾也想单独要一个座。她妈妈小声跟她耳语几句,说小孩儿不需要买票,又说不买票还可以省一笔钱。小家伙似懂未懂,嘟嘟着小嘴不太开心。自己从她妈妈的腿上挤出去,找了一个空位坐下。开始时,坐不住,这里望望那里看看,对什么都好奇。后来又喊她妈妈过去,要她妈妈坐在她身边。吴小丽就代表胡云云过去陪她。吴小丽说:“艾艾,我们玩。”吴小丽喜欢和孩子们玩,但自己却不会生一个。她和庞大凯在婚前就约定,这一生不要孩子,他们“丁克”。看了吴小丽在逗女儿玩,胡云云看着庞大凯说:“你们要一个么。”庞大凯说:“小丽说这样最好。”胡云云说:“你们也不知怎么想的。”庞大凯想说,有孩子当然好,没有孩子也好。他还想说,你要是没有小艾艾,再婚的几率会很大,而且会找一个条件很不错的人,也不至于要吴小丽介绍宋老师了。宋老师虽然不是渣男,但却是渣相。“渣相”是庞大凯发明的新词,就是各方面都不错,就是长相残疾了些。庞大凯只是把这个词想了想,他压根儿就没想把这话说出来。胡云云当然就不知道庞大凯的想法了。胡云云从包里拿出许多小零食,让庞大凯挑。庞大凯说暂时不想吃。胡云云就拿着小零食去和吴小丽、小艾艾会合了。庞大凯看他们三个人另坐在一起说说笑笑,选着小零食吃,和小艾艾逗乐,便放松地想小憩一会儿。他头一天整理行李比较晚,早上又起早做早餐、赶地铁,夜里没怎么睡,这会儿还真犯困了。正要睡着时,小艾艾跑过来了,拿着一块曲奇,朝庞大凯的嘴里塞。庞大凯只好吃了。小艾艾萌还要喂他一个果冻。他不喜欢这种口感的,不吃。小艾艾不依,偏要他吃。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子都固执,就发生了可爱的冲突。这时候,吴小丽过来了,又拿过许多小零食,对庞大凯说:“配合點儿,和艾艾好好玩,我和云云说说话去。”庞大凯得到最新指示,知道吴小丽和胡云云可能会有很多私密的话说,只好配合着小艾艾吃了好多东西,还喝了饮料。最神奇的是,庞大凯睡着的时候,小艾艾爬到他腿上也打瞌睡了。最后的状态是,庞大凯抱着小艾艾一起睡了一觉,胡云云过来给小艾艾盖上了一件外套。庞大凯和小艾艾就是盖着胡云云的外套,一路睡到了目的地。
4
当天入住连云港海边一家风情民宿。这家叫“虾婆婆”的风情民宿,坐落在黄窝半岛一条通往海边的大山涧里,四周群山环抱,风景绝佳,是在网上提前预订的。
入住很顺利。吴小丽和庞大凯的夫妻房属于豪华型,有两个落地的大窗户,南面临涧,东面临海,能看到山涧对面一条悬挂的瀑布,像青山绿树间的一挂长练。隔壁胡云云和她女儿的房间,与吴小丽、庞大凯的房间一样,面临绿树葱茏、溪水奔腾的大山涧,还能从大阳台上看到蔚蓝的大海。另一个房间就是预留给还未到的宋老师的,也是海景房兼山景房。此时是下午两点半,宋老师下午改签的高铁是四点四十分发车,如果一切正常,宋老师这会儿应该准备去南站了。已经冲了个澡的吴小丽不放心,穿着睡衣给宋老师打了电话。奇怪的是宋老师居然没接。“可能午觉还没有睡醒。”吴小丽疑虑重重地替宋老师找了借口,再打,还是未接,又打微信,依然没有动静,一连打了几次,都没有打通,吴小丽半真半假地生气道:“这家伙,不会睡死了吧,要是再误车,就和他绝交。”庞大凯躺在床上,听了吴小丽的话,安抚道:“宋老师肯定会调好闹铃,不会误事的。”但是庞大凯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完全不一致,他以小人之心度小人之腹地想,这不过是宋老师再次使出的小伎俩而已,他马上就会找一个让他无法克服的困难而拒绝成行。“没事,我给宋老师微信留言了。”过了一会儿,吴小丽又说,“咱们下午就别下海了,也不去玩了,休息一会儿,晚上找个好吃的馆子,好好品尝一下海鲜。明天再和宋老师、云云一家一起爬山、下海。”吴小丽说完,又恍然道,“你厉害了,和艾艾睡了几个小时,你要有精神自己出去玩啊,别窝在房间,反正我是累了,要好好睡一觉……妈呀,和云云说了一路,把我舌头都说残废了,好消息是,云云不反对再婚,说有合适的可以考虑——当然当然,我没说宋老师的事,怕她知道我们的刻意安排——主要是怕宋老师不是她的菜。你说得对,宋老师的长相真是拿不出手,等他们见面后,我再点破不迟。”说话间,吴小丽已经去床上躺着了。庞大凯把空调调到二十六度,这是吴小丽喜欢的温度,便于睡眠。
庞大凯在手机静音模式下玩斗地主,一连玩了好几局,输多赢少,正意兴阑珊时,隔壁胡云云的房间突然传来说话声,虽然听不清说什么,肯定是胡云云和小艾艾闹矛盾了。这房子隔音效果不怎么样,加上胡云云被惹急了,声音才大起来。到底是闺蜜,吴小丽笑道:“肯定是云云累了想睡觉,小艾艾闹她了。大凯,要不你带艾艾出去玩吧,先给我们探探路,看看哪里好玩儿,让我和云云安安静静多睡一会儿——你玩手机也影响我的。”庞大凯愉快地表示同意了。
庞大凯换上一件休闲大裤衩,一件黑色文化衫,带了个小包,去敲胡云云房间的门,说:“我,庞大凯,艾艾要不要跟我出去玩玩?小丽说让你好好休息一会儿。”
开门的是小艾艾,她一看见庞大凯就求抱抱。庞大凯抱起小艾艾,听到躺在床上的胡云云懵懵懂懂地说:“听叔叔话啊……”庞大凯只看到胡云云两条又白又长的腿,就赶快带上门出去了,估计门还没关死胡云云就睡着了。
庞大凯打着一把伞,抱着小艾艾往海边走。从“虾婆婆”民宿宾馆到海边,全是下坡的柏油路,路上会遇到从海里上来的人,穿着游泳衣,抱着游泳圈,往各家民宿宾馆走去。这些民宿宾馆都是依山而建,有老房新改,也有新修的建筑,或气派或优雅,各有风格。路的另一边,就是涧沟了,刚下过雨,涧沟里的水流很急,也有人在光滑的岩石上玩水。涧沟两侧有高大的树木,恣意地生长着,浓荫覆盖下的涧沟幽静而神秘。庞大凯边走边看,眼前的一切全是陌生的,也全是风景,庞大凯的眼睛都不够用了。小艾艾也是满眼的好奇,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最后要下来自己走。艾艾穿着小花裙子旅游鞋,小腿上肉嘟嘟的,没走几步,又要抱抱。天气十分炎热,微风中也带着潮气。庞大凯已经满身是汗了。在路过一家冷饮店门口时,庞大凯问艾艾:“我们去吃冷饮好不好?”小艾艾说:“好。”离开了妈妈,小艾艾特别乖,安静地坐在冷饮店里,和庞大凯一起研究冷饮食单。庞大凯指着各种冷饮问小艾艾:“这个吃吗?这个吃吗?这个吃吗?”小艾艾都不说话。小艾艾小手一指,原来是一款最普通的冰粉,可能是看中冰粉上浇的花花绿绿的浇头了吧。庞大凯要了一个中份和一个小份。这冰粉还真是当地的特色,又叫葛藤粉,是用山上的葛藤根做的,呈半透明状,和普通凉粉差不多,打成碎块,盛在碗里,颤颤巍巍的,放点儿山楂碎、花生碎、白芝麻和几粒葡萄干,还有红绿丝和两三块冬瓜糖,浇上放了冰糖的冰镇薄荷水,真是清甜爽滑。庞大凯特别奇怪,小艾艾也没吃过冰粉,北京也没有这种食品,她怎么知道好吃的呢?太神奇了。
吃完了冰粉,两个人径直来到海边的沙滩上。沙滩上的人太多了,各种遮阳伞下全是人。看到翻滚的大海,小艾艾也非常兴奋。庞大凯把小艾艾的鞋子脱了,让海水咬了咬她的脚,小艾艾开心地尖叫着,嘻嘻哈哈地追逐着海浪。这时候的太阳最猛,庞大凯怕晒着了小艾艾,就打着伞跟着她跑。后来又和小艾艾一起捡贝壳,捡鹅卵石,逮小螃蟹,最后加入到一群玩拦水大坝的孩子们中间——在靠近一个山体延伸下来的岩石边上,有一股细细的泉水从岩石缝里流出来,孩子们就在沙滩上设坝蓄水,那股水不断地涌来,小伙伴们就不断地就地挖沙加固,把堤坝垒高,小艾艾挖得也很起劲儿,还从远处抓来一把沙填在大坝上。但是,最后积蓄的水,还是冲破了堤坝,流进了大海。小艾艾看大坝决堤了,一下子愣了,但看到别的小朋友欢呼雀跃时,又开心地乐了。
5
回到“虾婆婆”时,已经是下午六点半了。吴小丽正在胡云云的房间里聊天。两个女人看了庞大凯和小艾艾狼狈地回来,大为吃惊,特别是吴小丽,脸上的惊异之情太夸张了,是庞大凯从未见过的,她无限惊讶地说:“你们在哪里疯的呀?电话不接,微信不回,差一点儿报警了……天哪,艾艾,乖乖……你怎么晒成这样啦?庞大凯,怎么带的孩子?瞧瞧把小乖晒的,真成煮熟的虾婆婆了,啊?要命啦小乖,這不是晒坏了吗?”庞大凯这才发现,小艾艾的脸上成了鲜艳的桃红色,像一个熟透的水蜜桃,风一吹就要破了,胳膊和腿上,还有脖颈,凡露在衣服外面的,全是红的。庞大凯紧张了,下意识地辩解道:“我是全程打伞的呀,艾艾到哪儿伞到哪儿,太阳肯定没有晒着……可能是海边的风吹的,热气蒸的……洗个澡会好吧?”吴小丽怒不可遏地说:“你要气死我了,滚滚滚,有多远滚多远。艾艾来给阿姨看看来……乖呀,赶快凉快凉快,一会儿洗个澡。”庞大凯看两个女人都穿睡衣,胡云云还是两根筋的吊带式,似透未透的,美人肩、锁骨、乳沟一览无遗,吴小丽又撵他滚。他留下来确实不合适——两个女人全被小艾艾吓住了。
庞大凯回到自己的房间,立即就感到不自在起来,浑身燥热难耐,两只胳膊火突突的,被海水浸湿的腿脚也是黏黏糊糊、盐潮卤辣,便去卫生间,准备冲个澡。卫生间的镜子里,是一张陌生的黑红色的脸——他被自己吓住了,怎么会变成这样?这还是他吗?他多次去过北戴河,那里的太阳、海水和海风并没有给他带来半点儿的改变,谁曾想这里的环境竟是如此的恶劣,给了他这么一个见面礼,关键是还害了小朋友。这要玩个三五天,不是要换好几套肤色了吗?庞大凯不敢多想,先冲个澡,让身上舒服了再说。
冲个澡,躺在床上的庞大凯,感到脸上、胳膊上和腿上依然麻麻辣辣的,像有无数条蚂蚁在爬。他想着隔壁的小艾艾,肯定也会不好受吧?刚才胡云云虽然没有像吴小丽那样惊惊乍乍的,脸上心疼不已的神色更让人揪心,眼泪噙在眼里直打转,肯定也怪他没有把女儿保护好。但要怪只能怪他带小艾艾出门这个事实,如果不出门什么事都没有,如果吃了冷饮就回来,也什么事都没有。都是被近在眼前的大海所诱惑。可是,那么多孩子,难道都会像小艾艾那样不禁晒吗?肯定是了,别说小艾艾了,就是他,也不是都改变形象了吗?隔壁很安静,听不到说话声。小艾艾怎么样了呢?庞大凯心里的难过比身上更甚,躺也不是,坐也不是。何况,在和小艾艾玩耍的两三个小时里,他越发喜欢小艾艾了,觉得有个孩子也是有趣的,特别是女孩儿。在高铁上时,他就喜欢小艾艾的可爱,喜欢她玩着玩着就在他怀里睡着了的乖巧样子,甚至有一度,小艾艾的可爱,颠覆了他关于丁克的想法,虽然,丁克不是他的初衷,是他尊重吴小丽的结果。但,不得不说,和小艾艾一起玩耍的过程中,稍稍动摇了他的想法。这样又纠结了好一会儿,虽然因为空调房间的作用,身上的不适也好了些,心里还在惦念着小艾艾,还是深感内疚,他要去看看小艾艾,否则会一直心神不安的。
刚准备出门,吴小丽回来了。
“艾艾怎么样啦?”庞大凯问。
“好多了。也不能全怪你,应该擦防晒霜,穿件防晒衣。都是坐车累的,加上早上起得太早,见到床就犯困瘾了,头离枕头两尺高就睡着了,忘了很多预先的准备,唉,谁知道你会把孩子带到海边?我头也疼死了,叫宋老师气晕了。这家伙跟我说实话了,不光是路上堵车,还出车祸,人没有损伤,车子报废……他说处理这些事够烦的,没心思旅游,相亲的事以后再说。这事搞的,真是不顺,又加上你这一出,我去,真是烦透了,一事不顺万事不顺。”吴小丽说这些时,神情不稳,说到最后,眼睛都不看庞大凯了。
宋老师不来,已经在庞大凯的预料之中。姓宋的看过胡云云的照片了,要嫌也是嫌胡云云的婚姻史了,但没想到这家伙弄了这么个借口,也太低端了,他知道胡云云的丈夫是因为车祸而死的吗?他是想说明,胡云云就是个丧门星?她原来的丈夫和未来的丈夫,都表现在车祸上……庞大凯对此也不想再作评论,只关心地问吴小丽:“头疼厉害吗?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不用,就是给这些事闹的……你说宋老师真的是因为车祸?”
“你怀疑他撒谎?”庞大凯觉得吴小丽也聪明了。
“我不但怀疑他撒谎,还怀疑他欺骗。说好这次旅行的,因为加了个云云,他就找各种借口不来……我倒是要看看他还开不开那辆梅赛德斯。”
“算了,别给自己添堵了,有些话,人家也不好直说,随便找个借口打发你也正常,随他去吧,都是做媒惹的,大不了咱不做這媒婆了。照顾好自己要紧,头疼还是要去看看医生的,这大热天,又是生疏的环境,小心点儿好。”
“看什么医生,我有那么娇吗?哎哟……哎哟,头要炸裂了……对呀,艾艾要不要去医院?艾艾会不会中暑?要的要的,你换个衣服……不用换,就这样吧。”已经躺到床上的吴小丽像装了弹簧一样跳起来,“你过来。”
庞大凯就和吴小丽一起再次敲胡云云的房间。门开时,胡云云已经换了件连衣裙,正准备和小艾艾出门。吴小丽赶快说:“才想起来,艾艾应该去医院看看吧?”
“你头疼,好好歇着,我带艾艾去看医生,看看放心。”胡云云这会儿倒是给艾艾穿上长袖的裙子了,还夸张地戴了顶大凉帽。
“这怎么成……大凯,你保驾护航。我来要车。”吴小丽一只手还按在脑穴上,一脸的难受劲儿,真的是头疼欲裂了。
“车要好了,马上来。”胡云云说。
6
医院很近,拐过黄窝半岛的山头,再一拐,就是连云医院了,胡云云负责带好艾艾,庞大凯急诊挂号。当急诊室的医生看着挂号单,问谁晒伤时,胡云云和庞大凯都愣住了,小艾艾满脸鲜艳的桃红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又是一副细皮嫩肉的可爱样子了。胡云云就形容了艾艾刚才的状况。和蔼的美女医生听了陈述,说没有问题,初来海边正常的反应,只要不在太阳下暴晒,就会自行恢复。在医生说话的过程中,庞大凯也偷偷在急诊室墙上的镜子里看了看自己,他也恢复了常态,而且身上也不再难受了。
出了急诊室的门,天色已暗,路灯已经亮了。晚风吹来,空气里有细密的海腥味,还有些微微的凉意。海边的天气就是这么任性吗?热的时候能要人命,凉快的时候又让人怀疑季节是不是错乱了。沿海大道上观光的行人不少,不远处的码头上灯火通明,能看到停靠的各种万吨货轮,远处海岛上的环岛大道上,灯光也十分美丽。“这海风吹的,真舒服。”可能是女儿没有大碍吧,胡云云心情大好,脸上氤氲着笑意,步履也轻快起来,裙摆打在小腿上是欢乐的,快活的。庞大凯便附和着说,下午和艾艾出门时可能是最热的时段,真是赶上了,差点儿出了事故。胡云云也自责了两句,看庞大凯没有反应,觉得再说这个话就没意思了,正巧走到海鲜一条街的街口,胡云云又说:“叫你媳妇出来,我们就在这儿吃海鲜吧。”庞大凯当然乐意啦,便拿出手机,打吴小丽的电话。吴小丽的电话是忙音。过了两分钟再打,还是忙音。不用猜,庞大凯就知道了吴小丽肯定在和宋老师通电话。宋老师的失约,确实不太好看,不想来就不来,非要找个借口。吴小丽不依不饶地打他电话,无非是想找回点儿面子,或者是在痛斥他,或者是在劝说他再考虑一下胡云云。但庞大凯知道,痛斥和劝说,都不是个好办法。
电话既然打不通,庞大凯也就无法劝说老婆别再搭理姓宋的了。
“打不通啊?你媳妇真是事多,我来打。”胡云云先打微信,再打手机,也是不通,“这个小丽,和谁通话?没完没了啦?怎么办?要不我们先回,和小丽一起再来,小丽最爱吃海鲜了。”
“在这儿等等小丽也可以的,她看到有未接电话肯定会回过来的,省得再跑一趟。”庞大凯说,“要不我们找个好吃的馆子先坐下来,研究研究菜单,防止挨宰。”
胡云云说,也好。他们就找了一家叫“潮间带”的海鲜馆子,进去坐下了。不过庞大凯人是坐在海鲜馆了,心却飞到了“虾婆婆”民宿酒店——吴小丽一直的忙音,让他担心。她不是头疼吗?电话说多了,会不会加重?胡云云的话同时也提醒他,和谁通话?真的没完没了啦?真要仅仅因为是宋老师的事,犯得着这么黏糊?
海鲜馆一般都是看菜点菜,看着养在一只只玻璃水箱里的海产品,庞大凯和胡丽丽都有些眼花缭乱,不知道怎么点,看价格,也都是不贵。后来商量一下,达成一致,等吴小丽来时,一起点菜。重新坐下,吴小丽的电话就打回来了,问艾艾的晒伤怎么样。庞大凯告诉她,完全恢复了,医生说不碍事,正常反应。吴小丽听了也松口气,说终于不再焦心了。庞大凯就把吃饭的事和她说了,说发现了海鲜一条街。整条街上全是海鲜馆子,有个叫“潮间带”的特别好,环境幽雅,空间大,还有烧烤,让她过来会合,好好吃个痛快。吴小丽说头疼越来越厉害了,什么也不想吃,没口味,还想吐,更不想动,你们吃吧。庞大凯无语了,老婆有病,他哪能丢下老婆自己大吃大喝啊,就说马上回去。胡云云听到他们的对话了,也赞成立即回宾馆。但她又提议,可以买些海鲜烤串,打包回去吃,小丽不想出门,见了好吃的,也许百病消除了。这提议不错,就一起商量着点了各种海鲜烧烤。服务员(也可能是老板)是个六十多岁的大叔,看他们点了不少,便说:“够了够了,你们一家三口够吃了。”胡云云偷笑一下,也没做解释,像是认同了“一家三口”的话,又点了一堆。
刚点完,老先生和另一个顾客发生了冲突,起因是,六个人,吃了七百八十元,付账的一个黑衣女士要求把零头去掉。老先生说不可以,又是鲍鱼又是海参的,不好去。同行的一个戴眼镜的男顾客可能是当地人,就不高兴了,用方言和老先生交涉,大概是本街本土的,要给他个面子云云。老先生不同意,再三说不赚钱,七百八就是七百八,明码标价,老少无欺。这个男顾客可能一定要找回面子,交涉的话越说越难听,变成了威胁。老先生不吃这一套。看老先生一直不松口,眼镜男发了怒,拿了一瓶啤酒摔在地上,开始威胁老先生。庞大凯就在他们边上,早就看不下去了,立即劝男顾客冷静。还对老先生说,零头就去了吧,我来给你补上。谁知这一句更是激怒了眼镜男,矛头立即对准了庞大凯,怒骂几句后,说:“你算哪根葱啊?小瞧谁呀?凭你有钱啊?你让谁冷静?你有什么资格让我冷静?我TM不冷静不行吗?我TM就是要不冷静!”那火气是明显地蹿了出来。骂了还不够,又从地上捡起碎了一半儿的啤酒瓶,一副不管不顾要闹事的样子。胡云云立即抱住庞大凯的胳膊,另一只手揽着艾艾,拿她自己和女儿的身体护住庞大凯,也是怕庞大凯先动手,同时向对方发出一种信号,你还能打女人孩子不成?庞大凯被胡云云的行为吓住了,他感觉到胡云云抱紧他的胳膊在战栗,挽着他的手也在战栗,不,是整个身体都在战栗。胡云云在战栗中,用眼神找到了开头要付账的黑衣女士,大声(变了腔)说:“劝劝啊劝劝啊……不能打架。”老先生看事情要闹大,也赶紧表示把八十块钱零头抹掉,加上那个黑衣女士和同行的其他人拉走了眼镜男,这场风波才算平息。
7
在回民宿的路上,他们打了一辆车。是网约车,还算顺利。但是庞大凯和胡云云都闷闷不乐,原因和刚刚发生的风波有关,主要是,他们什么都没吃,本来点了一大堆海鲜,准备烤好带回来和吴小丽一起吃的,被眼镜男一闹,他们也不敢继续留在饭店了,怕眼镜男再回来报复,全退了,为此还被那位老先生一顿抱怨,大概是点了又退,不规矩。又说这种争执,在他们海鲜馆常常会发生,其他顾客最好不要插嘴,言下之意,庞大凯多管闲事了。
到了虾婆婆民宿门口下了车。胡云云抱着睡了的小艾艾小声对庞大凯说:“时间还不太晚,叫上小丽一起出去吃还是点回来吃?”
“我和小丽商量商量。”庞大凯觉得只能这样了。出来旅行,一大半是为了吃,尝尝外地的美食,旅游才有意义,所谓旅游,不就是从自己过腻了的地方,跑到别人过腻了的地方嘛,最大的差异,不就是为了一口吃?
可是,到了楼上,又发生了一件事,吴小丽的门反锁上,打不开了。庞大凯敲门也无济于事。贴耳在门上听听,屋里有动静,是电视机的声音。庞大凯又打吴小丽的手机,还是忙音状态。这电话打的也太久了。庞大凯没有办法,只好在走廊里等着。
走廊的另一面是玻璃墙,墙那边就是葱葱郁郁的山坡。天刚黑,夜晚的山坡上,虽然有灯光透出去,依然有的地方影影绰绰的朦胧,有的地方黑黝黝的怪异,甚至有的地方,比如山坡上方、灯光照不到之处,更散发出恐怖的气氛。从未见过这种夜色的庞大凯有些害怕,他看一眼自己的房间门,还是紧紧地闭着,吴小丽的电话还在打吗?她一定是用耳机在和对方说话了。再看胡云云的房间,她抱着小艾艾进屋之后,门还开着一小半儿,留着能容一个人通过的缝儿。庞大凯的心里有了一点点底气。庞大凯眼一眨,那个门缝里露出一张脸,胡云云的脸,胡云云小声说:“要不要进来坐会儿?我刚打小丽手机了,还忙音。看来她是不想吃了,我可要饿死了。”
庞大凯就进去了。庞大凯这才要感念胡云云在海鲜馆里对他的保护,刚想说什么时,忽听到隔壁房间,也就是自己房间里响起大声的尖叫,接着就是吴小丽更为尖厉的呵斥和歇斯底里地诉说,没错,确实是吴小丽的声音。吴小丽反常的声音吓到了庞大凯和胡云云,好像他们两人干了什么错事一样,面面相觑。胡云云赶快看看睡着了的小艾艾,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吴小丽的声音突然又消失了,一连串急风暴雨的诉说,又归于平静。
庞大凯只好赶快出去了,他站在自己的房间门口,不知是敲门,还是不敲门。他突然意识到,吴小丽在和宋老师不断地通话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而且还是不能让他知道的事,否则,吴小丽不会一直躲着他打电话。吴小丽和宋老师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而又不能让他知道呢?
胡云云也跟过来了。胡云云谨慎地说:“怎么样?”
庞大凯说:“我再敲敲门。”
庞大凯这回的敲门声更重了,是用手掌在敲。屋里的吴小丽依旧没有动静。
“不会出什么事吧?”胡云云也把耳朵贴到门上了,还冲着门喊:“吴小丽!”
这一喊,还真起了作用,稍许之后,门开了。吴小丽虽然脸色灰暗,却能看出来强作的镇静,她惊讶道:“……哟,回来啦?艾艾……艾艾呢?”
“睡了,她没事儿,”胡云云狐疑地看吴小丽,问道,“刚敲门你没听到?”
“没听到呀,打电话呢……你们吃啦?”
“吃什么吃呀,艾艾又睡了。我不出去了,点回来吃吧,看样子你也不想出去。”胡云云的话里有话。
“你们吃好了,我什么也不想吃,头都疼爆了。”吴小丽一脸苦相地说。
“那各自解决得了,我包里还有零食,对付点儿。不管你们了啊。再见,晚安。”胡云云说罢,回自己房间了。看出来,她也烦吴小丽了。
庞大凯进屋之后,对吴小丽刚刚歇斯底里的尖叫无法理解,又看她强作镇静的样子更是无法理喻,只能含糊其辞地问:“怎么样啊?”
庞大凯的话里,明顯是对吴小丽的怀疑:肯定不是什么头疼,肯定不是真生病了,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
“没有什么怎么样,”吴小丽冷冷地说,“就是头疼,什么也不想吃了,我要休息。”
两个人都躺在床上。庞大凯明显感觉到吴小丽并没有睡着,可她背对着庞大凯,一动不动,连喘气声都隐忍着。庞大凯本想安慰她几句,随便安慰什么都行,关于宋老师的失约,关于做媒的事。但吴小丽显然不需要他的安慰了,她现在需要的,只是默默地承受。屋里好静啊,只有空调发出的微弱的声音,如果仔细听,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声音,忽有忽无的。但绝对不是吴小丽发出的,也不是他自己发出的,好像只是他耳朵接收的某种特别的信号。
这次蓄谋已久的旅行没有按照原计划完成,第二天下午,他们就赶回北京了。
很难讲述他们的心情,故事开始时就出现了状况,宋老师的失约只是序幕,紧接着一连串的事情都不能说是顺心,而吴小丽的身体不适和莫名其妙地呵斥、大叫,也一定和宋老師的失约有关。最无辜的是胡云云,关于吴小丽要为他们做媒的事,她是完全蒙在鼓里。她还不知道这几天一直被人议论,一直被品头论足,就像货架上的商品。本来胡云云可以留下来完成预计中的旅行计划,但是她也觉得吴小丽肯定遇到了什么事,加上她所说的身体不适,庞大凯是要陪她一起回京的。吴小丽和女儿留下来玩也不太合适,加上海鲜馆遇到的风波,也让她深感后怕,便也决定和他们一起回京了。庞大凯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出来玩就是要开心,不开心的旅行有什么意思呢?吴小丽的好事没有做成,还惹了一肚子气,把自己惹出了病,情绪不佳,要回京平复一下心境,恢复一下身体,也是必需的。好在这个暑假还长,还可以重新谋划,只是,吴小丽的过度反应,还是像一个结,扣在了庞大凯的心里。
8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回京第二天,这次旅行的后遗症就显现出来了,不要说重新谋划的旅行了,就连生活的平静也被彻底打破。吴小丽提出要和庞大凯分手,这简直就是晴天一声惊雷,庞大凯被吓住了。但很快又冷静了,他想到他们婚前的两条约定,一是,如果一方觉得不合适了,就要对另一方放手;二就是如前所述的“丁克”。“丁克”当然是在第一条有保证的前提下执行的,如果第一条不存在,就不会有第二条。所以关于第一条,结婚四五年来,他们都小心地维系着,能够做到互相迁就和原谅,也试着深入理解对方的想法并达成某种默契。但是吴小丽突然提出离婚,还是让庞大凯深感吃惊,并认真回顾了这场不算短的婚姻,实在也找不出哪里出了问题,裂痕又是从何处开始,又是为何到了离婚的境地,莫非就是这次连云港之行?莫非是他对她照顾不周?她头疼,后来还伴随着呕吐,他是要带她去看医生的呀?是她坚决不去的嘛,还难听地怼了庞大凯,那又是为什么呢?肯定是有原因的,只是庞大凯不知道罢了。看着吴小丽立即从他们合租房搬走,庞大凯觉得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也只能遂了吴小丽的心愿和她一起办了该办的手续。从连云港回来刚好一周,整个人生就进行到另一条道上了。
当庞大凯和吴小丽从民政大厅出来时,庞大凯还是不甘心,问吴小丽究竟是为什么。吴小丽态度也平缓了很多,静静地说:“就是不爱你了,没有别的。我也不想说对不起一类的话,你能让我不爱你,肯定也有你的问题……不对不对,你没问题……都这样了,要恨就恨我吧,是我先提出的。祝你好运。”
9
庞大凯面对突然空空荡荡的家,心情抑郁,禁不住有一种失败感。
奇怪的是,吴小丽刚一离开,家里居然没有她留下的任何痕迹,连气味也随之消失了。庞大凯知道,此后他要独自面对生活了,便开始收拾房间,在整理行李箱时,发现一件女式的白色衬衫。他的旅行箱里怎么会有一件女式衬衫?显然这件衬衫不是吴小丽的,吴小丽没有这种颜色和款式的衬衫,他开始回忆,好在从连云港回来才一个多星期,记忆的河流很快就回溯到去连云港的高铁上,在稀稀落落的车厢里,吴小丽和胡云云聊天时,是他带着小艾艾玩儿并同时睡着的。醒来时,小艾艾被胡云云抱走,大家又都在急慌慌整理行李准备下车,他就把胡云云盖在小艾艾身上其实也是盖在他身上的衬衫塞进旅行箱里了。在短暂的旅行中,他并没有仔细查看行李箱,也就没有发现衬衫并及时还给胡云云。当这件衬衫重新出现时,他的生活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已经不是一周前的那个他了,是一个离婚男人了。于是记忆的河流又开始泛滥,“潮间带”海鲜馆里的一幕再现眼前,胡云云在惊慌中和他紧紧相挽相拥的画面成为了一道美丽的风景,而她挺身而出的勇气再次震撼了他,同时她抓他胳膊时的战栗,又觉得她是真实的女人,有担当,又胆怯。庞大凯就想给胡云云打电话,要把衬衫还给她,顺便,也向她倾诉一下心里的苦楚——好端端的婚姻突然就变了,前妻的好闺蜜或许能知道一些原因吧。电话打通了,胡云云没有犹豫就让他过去,还说:“怪不得找不到衬衫嘛,原来是你帮我保存着了,谢谢啊,正好艾艾也想你了,一大早还问大凯叔叔呢。”
“是吗?我也想艾艾了……”庞大凯突然觉得不妥,改口道,“你女儿乖的。”
当庞大凯带着衬衫来到胡云云家的时候,胡云云已经在客厅的茶几上摆上了水果,泡好了茶。在胡云云开门的一瞬间,庞大凯看到这温馨的场景,心里一软,情感瞬间垮塌,差一点儿就要把胡云云揽在怀里。
胡云云打扮过了,穿一件低胸的连衣裙,还上了淡妆,她比庞大凯见到的任何时候都要漂亮,都要妩媚。庞大凯不傻,他觉得她就是专为他打扮的。庞大凯的心跳突然欢快起来。
“请坐请坐。”胡云云也略有慌乱。
“艾艾呢?”
“上小小兴趣班去了,学折纸游戏呢,等会儿去接她。”胡云云说。
还没等庞大凯问,胡云云就在稍一踟踌后,说起了吴小丽。果然如庞大凯所料,胡云云居然比庞大凯只迟一天就知道他和吴小丽的婚姻走到了尽头,也难怪,吴小丽什么话都会跟胡云云说的。但胡云云只告诉庞大凯,吴小丽是在旅行途中,发现自己怀孕了的。庞大凯听了,这才恍然,怪不得一到目的地,一住进宾馆,吴小丽人就“病”了嘛,而且在一直打电话,一直躲在屋里打电话,一定是在和让她怀孕的那个人商量对策,意见不和时,又发出尖厉的叫声。庞大凯从胡云云的表情上看出来,吴小丽的怀孕一定和他无关,否则,胡云云不会把目光望向别处。
“谁?那个人是谁?”庞大凯问胡云云。
胡云云说:“小丽只说是同事,具体是谁小丽不愿说。”
庞大凯所有的火气和怨恨,此时已经无处发泄了,不用多想,他就想到了宋老师。原来所谓的丁克,只是吴小丽的幌子而已,她和同事宋老师早已暗度陈仓。庞大凯以为胡云云一定知道更多的秘密。但他又突然觉得,此时再知道这个秘密,已毫无意义了,想问的话,到了嘴边,还是憋了回去,眼前的胡云云,反而明亮起来。
聪明的胡云云似乎知道庞大凯想什么,轻声道:“就算知道是谁……又能如何?这样最好。”
好吧,庞大凯发现胡云云躲閃的目光了,这才想起他此行的另一个目的,说:“我帮你把衬衫带来了。”说罢,把手里的一个纸袋递给胡云云,看胡云云并没有要接的意思,就放到了茶几上,迅速地站了起来要走。
胡云云这才说:“就要走啦?还没喝杯茶呢……水果也没吃……对不起,我多说了小丽的事……谢谢你啊……还专门跑一趟。”
庞大凯说:“谢谢你……”
庞大凯本想说,让我知道了真相,可并未完全知道真相。这已经够了,他看到胡云云的目光时,又慢慢地坐了下来,眼泪也随之注满了眼眶。胡云云也慌了,赶快给他抽纸巾,帮他拭泪。庞大凯没有让她拭泪,却抱住了她。庞大凯哽咽着说:“等会儿……我和你一起去接艾艾……好吗?”
10
暑假过后的新学期一眨眼就过半了。又一眨眼,寒假跟着来临。
“一眨眼”这个度量单位,不是庞大凯发明的。对于庞大凯来说,生活和节气一样,反差很大,都是一眨眼的事。按说,庞大凯对于假期应该没有什么概念,他不在学校工作,又没有孩子上学。但是艾艾是有假期的,她是幼儿园中班的学生了。如果按照庞大凯掌握的一眨眼的度量单位计算,再几个眨眼,艾艾就要上小学了。
现在,还只是春节临近的某一天,上午,阳光很好,比平时都好,暖洋洋的。庞大凯和胡云云带着艾艾,一起来到妇幼保健站,他们是来做孕期检查的——胡云云怀孕的肚子已经出怀,约有五个月了。
庞大凯是带着胡云云来做孕检的。没错,确实是庞大凯在搀着胡云云——真实的故事就是这样的,庞大凯和胡云云早在暑假里就结婚了。
妇幼保健站出出进进的全是大肚子。庞大凯对于胡云云如此容易就怀孕非常开心,每次来妇幼保健站都是像保护大熊猫一样地悉心呵护,同时对于此前的“丁克”思想又感到多么的幼稚和可笑——所谓“丁克”,那是因为没有遇到对的人嘛,或者说是因为遇到的人不愿意为他怀孕嘛。
当庞大凯一手牵着小艾艾,另一条胳膊和胡云云互挽着从妇幼保健站出来时,和进来的另一个大肚子迎面相遇了。这个大肚子和其他大肚子一样,身边都有一个充当保镖的丈夫。这一对儿,庞大凯都认识,这不是吴小丽和宋老师吗?庞大凯惊讶了。和他同样惊讶的是吴小丽和宋老师。当然当然,也包括胡云云。胡云云不认识宋老师,但她认识吴小丽啊,这个口口声声“丁克”的前闺蜜,不但婚内出轨和别人怀孕,还很快结婚了。关于结婚的事,可没对她这个闺蜜透露一点儿口风啊,就是说,她不“丁克”啦?但是胡云云还是尴尬地没有和吴小丽打招呼,因为她和庞大凯结婚的事,她也没有告诉吴小丽。而此时的尴尬是真实的,毕竟吴小丽的前夫就在自己的身边,就是自己的现任。他们都看到对方了,就在互相好奇和尴尬中擦肩而过了。
作者简介:陈武,江苏东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曾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作家》《钟山》《花城》《天涯》《芙蓉》等杂志发表文学作品,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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