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体魄健壮,五大三粗,却不善工事,竟然爱好文学。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全国上下掀起一场文学热,几乎是全国人民都在看小说讲小说评小说。由于刚刚过去的年月惊心动魄,因此所有的作家都充满激愤和激情,他们奋力创作,把小说写得像尖锐的杂文,像浪漫的散文,像铿锵作响的报告文学。读了这些荡气回肠的作品,我拍案叫绝,热泪盈眶。然而正因为如此,我更加沮丧,因为我怎么写也写不过他们,这简直就是一种巨大的挑战。我恰恰是自豪地感到我的经历也惊心动魄,才具有文学创作的本钱。可我就是发了疯地写,也写不出作家们的惊心动魄。热血沸腾地酷爱文学,呕心沥血地狠下苦功,到头来却如此无能,我真是倒霉透了,惊心动魄了这么多年,却不会写惊心动魄的小说。
陡然的一天,犹如天降灵感,让我摆脱了当时所谓“伤痕、反思文学”的框架。我想到大海、浪涛、激流、暗礁,想到海参鲍鱼;想到我当“海碰子”潜进水下暗礁捕捉海参鲍鱼的惊险,那是与大自然艰苦卓绝的拥抱和拼搏,蓝色的波涛一下子涌进我滚热的脑海……于是,我充满激情地挥笔写下中篇小说《迷人的海》。也许文坛上太多太多政治愤慨的作品,太多太多怒火燃烧的文字,突然吹来一股海洋的鲜味,一股大自然的清风,读者们竟然为《迷人的海》涌起浪花般的激动。这说明创作上最重要的两点:一是要写自己曾经的热切体验,也就是写自己最熟悉的生活;二是要与众不同,这个不同包括题材的不同,写法的不同,更重要的是独特而深邃的人生观。倘若说创作有捷径的话,那大家都挤在一条路上时,你能独辟蹊径,独树一帜,才能使读者眼亮。
于是,有很多读者给我来信,询问很多创作问题,最多的问号是:“从审美的角度来看,你怎样区分作品的优劣?”我是这样回答的:“深刻而好看的小说为第一,深刻但不太好看的为其次;不深刻但好看更其次,排在最后的是既不深刻也不好看的。”我个人确实这样认为:真正深刻的杰作真就是好看,好看得连刚识几个字的人都能看,甚至一看就懂,但看完后却渐渐感到其实你没看懂,虽然没看懂,却又佩服得五体投地。例如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谁读谁都觉得朗朗上口,通俗易懂,谁都能说出其中的意思,但谁能说清楚真正的意味?不客气地说,我们有些作家将小说写得像天书,像没肉的牛排,并自以为这种高超更会吊读者的胃口。其实至今世界上留下来有定论的杰作,绝大多数都是通俗易懂的写实作品,当然也有难啃的牛排,但我不啃。
有人说小说深刻确实不好看,好看又很难深刻,可为什么不来个合二为一呢?就是将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来个相结合,不就又艺术又通俗了吗?说得似乎很有道理,但我却大感有难度,倘若阳春白雪比做饺子,下里巴人比作面片,那我们来个相结合,让你既吃到饺子的滋味,又得到面片的实惠,于是就发明了馄饨。馄饨是什么?是饺子吗?不是!是面片吗?更不是!馄饨就是馄饨。你绝不能说吃了馄饨就等于吃了饺子或是吃了面片。也就是说我们只是又多了一种馄饨作品,这种作品既不艺术,又不通俗。有人模仿李白的“床前明月光”,但写完后全是打油诗的感觉。而李白这首诗似乎比打油诗还简单,但你越读越感到了不得。坦率地说,李白这四句诗,至今令我充满大惑不解式的敬仰。小说要是写到如此简单易懂,却又深刻得令你永远“咂磨”不止,那你就是大师。
与文学爱好者们交谈,最让他们疑惑或迷惑的是作家必须有天赋。一些初学作者斩钉截铁地说创作是靠刻苦勤奋,所谓天才是作家自我吹嘘。因为大文豪托尔斯泰说过,成功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加上百分之一的灵感。我为此大为惊讶,我不相信托尔斯泰会说出这种蠢话来,如果真是他说的,那也是为了鼓励年轻人为创作努力奋斗而淡化自己的写作才气。应该承认,优秀的作家确实有先天的智慧,也就是有文学艺术细胞。从创作现实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人呕心沥血地为文学创作奋斗了很多年,但无论怎样拼命奋斗,写出来的东西还是那么幼稚和简单,这就足以说明他实际上没有文学细胞。当然,我不认为文学细胞有什么了不得的,这比能当将军和大款的细胞差远了。也就是说每个人身上大概都有各自独特才气的细胞,有能经商的,有能科研的,有能计算的。有文学细胞的人不是什么高超,除了写小说以外,干别的工作照样是笨蛋一个。当然,你有文学创作的天赋,并非就不下苦功,就整天躺在床上等着成功,那可就是荒唐可笑。
我写“海味”小说,与我的生活经历息息相关,在那个残酷的年月里,为了生存,我剃着短短的刺锅子头(北京称寸头),戴着亮晶晶的水镜,手持锋利的渔枪,脚穿橡皮鸭蹼,凭着一口气量,赤身裸体地潜进冰冷的海底,在犬牙交错的暗礁丛里捕捉海参,海胆、鲍鱼等各种海珍品。海浪在你周围狂轰乱炸,激流拼命地把你拖向死亡的深渊,冰冷的水下犹如钢针刺骨,尖锐的礁石和贝壳就是刀枪箭簇……任何一个海碰子都是英雄好汉,在艰苦的岁月里,我就是这帮好汉中的一个。也许你会说,这种奇特的经历有故事性,才会成为小说素材。其实不然,任何人的任何经历都是独一无二的奇特,关键是你怎样认识和挖掘。世界著名女作家简·奥斯汀大半生就在客厅里安度,却写出了名著《傲慢与偏见》。生活的经历只是零散的情节碎片,必须凝结成心灵的经历才会产生绵长的艺术弹性,否则就是啰啰嗦嗦的豆腐账。辽东半岛成百上千个海碰子,有几个能写出小说来?有的经历比我惊险多了,不但写不出来,甚至都讲不清楚,更不用说变成生动的作品了。文学的生动要靠叙述的技巧,小说的“说”字,就是你给读者讲故事,这个故事一定要讲得有意思,否则读者看不下去。我个人认为,小说最美妙的本质优点其实就是叙述。一篇小说如果能让读者有兴趣地重复看几次,就是读者在品味叙述的味道。京剧《借东风》为什么百听不厌,难道人们不知道诸葛亮已经借到东风了吗?那就是品咂唱腔的韵味。
小说写得光有意思不行,还要有意味,也就是人们挂在嘴边上的两个字“思想”。思想是小说的骨架,没有骨架,所有的文字就一片软塌塌,读完犹如喝没有味道的汤水。倘若我的《迷人的海》只是告诉你怎样憋气扎猛子,怎样捕捉海参鲍鱼,那就一钱不值了。所以,生活的经历融化成心灵的经历就是“经历”上升为“经验”,这样写出来才有意思和有意味。也许我在海边长大,对大海太熟悉了,所以大多数作品都与大海有关系,近些年因为搞“公众号”写散文随笔,有很多粉丝令我乐不可支。但突然想到我应该写小说,于是又开始构思,但还是离不开大海,大海既有丰富营养的鱼虾,又有丰富多彩的神话,例如这次发表的《海夜叉》,就是大海给我既有点儿意思,又有点儿意味的构思,但愿读者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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