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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什么名字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林 热度: 19835
■杨仕芳

  中年男人在傍晚时分醒来,眼皮抖了好几下才能启开,慢慢露出白多黑少的眼球,像涂着一层淡黄的地沟油,那目光,既暗淡,又没精神。他模糊不清的视线里,看到手臂上扎着针头,连接着针头的是一根细管,像根青丝往上攀爬,半墙上吊着一瓶药水,瓶子上写着葡萄糖。他的视线适应病房里的光线后,眼前呈现出一片白色,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被单,无疑这是一间病房。

  此时一名护士推门进来,发现他醒了,轻轻淡淡地说,总算醒了。他不明白她的话,想让她再解释解释,稍稍地张了张嘴,竟引起钻心的痛,忘了想问什么。护士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向门外,留下曼妙的背影。他的目光跟随着背影,可惜背影很快就消失在走廓里。他醒悟过来,发觉自己浑身乏力,头痛欲裂,连呼吸都困难,连忙闭上眼睛,头部更加疼痛,似乎脑浆都快溢出来,赶紧睁开眼分散注意力。窗外阴雨绵绵,密密匝匝,已经三天了,他并不知道。护士又走进来,他希望她进来。她身后跟着主治医师,那是个快要秃顶的男人,仅存的几根头发留得很长,然后左右交叉贴在额头上,像浪得虚名的书法家逆笔写下的粗劣线条。他想劝告他别留这种发型,特难看,还不如干脆把头剃个精光。主治医生没有在意他,检查他的眼睛和舌头,自问自答地询问他,最后说好好静养就可以了。他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正想张嘴,护士连忙把食指按在嘴唇上,示意他不要说话,他就不想再问了,他乐意顺从护士的意图,因为他觉得护士是个漂亮的姑娘,尽管她戴着口罩,依然掩盖不住她的美。他也确实感到累,在烈日下过度操劳的那种累,于是小心翼翼地闭上眼,让自己慢慢地沉睡过去。等他再次醒来,看到一个老人立在床旁,双手垂在半腰间,像两根摇摇欲坠的枯枝,满脸慌张地盯着他。他想不起老人是谁,记忆里没有这个人。忽然,他发现记忆里也没有其他人,那里是一片荒芜的旷野。我到底怎么了?他没有张嘴,却清晰无比地听到这句话,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老人脸上依然慌张,显然他没有听到,不过眼里紧张的神色渐渐缓和下来。你睡了三天,老人不冷不淡地说,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我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回答老人的话,反而在心里问自己,他竟然想不起自己叫什么名字,眼前的老人也不知道,那么他是谁呢,老人又是谁呢?脑子里一片空白,剩下可怜的几个词汇在反复飘荡:睡了、三天、名字。怎么会睡三天呢?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受伤住院?老人又是什么人呢?这些问题像一群受惊的马蜂,劈头盖脸地向他蜇来,他又在一阵钻心剧痛中昏过去。等他再次醒来,窗外已一片漆黑,头不再那么疼痛。老人端来一碗稀粥喂他喝,他还是想不起老人是谁。

  你是谁?

  他喝了几口稀粥,终于缓过劲儿来。老人低声地说,我在河边发现你。他说,我怎么了?老人说,先喝完粥再说吧。他点点头说,我自己来。老人把碗轻轻地放到他手上。他的手抖了一下,那碗粥斜了下去,老人赶忙用手接住,那只碗才没有摔下来。两人的目光都落在碗上,接着看着彼此,都想在脸上挤出笑容,结果都没有成功。老人松了口气,转身走到门口,有些犹豫地走出病房,一阵潮湿的风吹进来。

  第五天下午,老人办理了出院手续,请出租车把中年男人接回家。那是一间盖在河岸边的小屋,墙壁用破损的琉璃瓦砌成,整个小屋向外倾斜,似乎一阵风就能把它卷走。门外堆积着大堆废品,几只老鼠从垃圾堆里钻出来,贼眉鼠眼地瞅了瞅他们,觉得他们还不如垃圾,扭头又钻回垃圾堆里。我是捡垃圾的,老人有些难为情地说,家里就我一人。中年男人看着四周,果然看不到一只鸡或一条狗,连老鼠也消失不见,剩下几只苍蝇在翻飞,对他们的到来视而不见。

  中年男人在床上躺了几天,可以借助拐杖下床自行走动。他走到离小屋不远的地方,那有一条湍急的河流,岸边挤满杂树和芦苇,密密麻麻,郁郁葱葱,藏匿看不见的野禽。他感觉在自己的脑袋里,也长满杂树和芦苇,寻找不见的记忆,野禽般趴在叶丛中。他每天傍晚都会来到这里,拄着拐杖也走不到别处,靠在一棵古榕下想心事,那棵古榕枝繁叶茂,据说是明朝时种下的。树下有一条石子路伸向河边,坑坑洼洼,已经没有什么人走动,路旁的杂草往路中央拱,盖住整个路面。若要走到河边,得拿一根木棒拨开草叶,使路面的真面目显现出来,藏匿的动物惊慌逃窜,最怕的是不声不响的毒蛇。河边是废弃的码头,几块青石板斜到水里,石板上爬着青苔。据说这个码头,最初是朱元璋带兵渡河所用,战事过后成了两岸来往的渡口。老人年少时流浪到此,被摆渡人救济,从此在此生活,摆渡人病逝后,他接过船桨,成了新摆渡人。后来河上架起水泥桥,码头也就废弃了。老人将摆渡船改为渔船,以捕鱼为生,但在一天雨夜里,渔船被洪水冲走,从此上岸拾荒。老人偶尔回到河岸边,祭奠逝去的日子。半个月前的傍晚,洪水刚刚退去,他再次来到河边,两岸残留着被洪水浸泡过的印迹。他看到一个人浮在水面上,被伸到水面上的树枝勾住。他把那人拖上岸,发现是个中年男人,衣衫破烂,双眼紧闭,脸上残留数道伤痕。当发现中年男人还有脉搏时,连忙唤来两个路人,把他抬到医院。你不认识他,不怕他醒来讹你?路人好心劝说。老人没有解释什么,让他们快点把人送往医院。中年男人醒来没有讹他,却什么也记不起来,他非但要支付费用,还要照顾他。

  我是谁,从哪里来?

  这个问题每天都逼向他,如同一群意志坚定的黄蜂,对他前追后堵团团包围,非把他蜇得鼻青脸肿不罢休。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既苦恼又沮丧,想着要是古榕能开口说话该多好,就会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下意识地拍打树干,直到手掌发疼才停止,当再次望向河面,两艘半旧不新的渔船,迎着夕阳摇头晃脑地远去,不久就消失在视线尽头,河面上出现几只鸟兽,往天际深处飞去,也很快就变成几个墨点。

  这一切是那么陌生和遥远。

  我真的失忆了。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问题。放心,孩子,你会想起来的。老人时不时走到他身旁,不冷不淡地说,尔后摇摇晃晃地走开,像一个废弃的不倒翁。他才注意到老人的腿脚不便,不由愧疚和自责起来。

  中年男人的伤好了,但脑子里空荡荡的,这种挥之不去的隔离感,使他觉得自己与世界毫无关系,继而觉得没有记忆的躯体,如同没有灵魂的死尸。那么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他在深夜里自我追问,不由怀疑自己是个教授,至少是个爱思考的读书人。那么得把活着的意思找回来。

  可能,大概,从上游流下来。

  老人幽幽地说。他和中年男人蹲在码头上,一同望向悠悠流水。中年男人没有说话,但他赞同老人的观点,上游有成百上千村庄,还有上百万人的都市,委实猜不到他属于哪个村镇或都市,也猜不到是落水还是抛尸,最后才被河水冲到这里。他每每站在河岸,望着眼前悠悠流水,总有种错觉,真相就站在面前,却怎么也无法抵达。他越来越担心家人,他觉得自己有家人,有老婆和孩子,父母亲都还健在,或许还有一两个兄妹,他感觉他们正在四处寻找他。

  对,去找他们。

  他的脑子豁然开朗,如果他的家人在找他,那么一定会顺着河流往下找。孩子,这个有可能。老人肯定他的想法,如果他有家人的话。他每天都来到河岸边,向过路人打听有没有寻人的人,人们都怪怪地看着他,多半不予理会,有几人向他翻白眼,以为他发了疯,那些年轻的妇人更是鄙视他,把他当成勾引良家妇女的色狼。他并不在乎这些,然而这样等了两个月,始终没有等到他的家人。

  孩子,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

  老人幽幽地说,中年男人沉默不语,阳光落在河面上,折射出一道道金光,在那些闪烁的光线中,他总有种似曾相识。老人说,孩子,找份活儿干,边干边等。中年男人再次把目光投向河面,说,我到上游去碰碰运气。老人想了想说,那就顺路收鸭毛和头发吧。

  中年男人依着老人的主意,背着蛇皮袋往上游走去,每走进一个村庄,就扯开嗓子高声叫喊:收鸭毛啰,收头发!他发现自己中气十足,浑厚的声音飘过上空,不禁又怀疑自己是不是练过歌。他渴望突然有人跑出来叫他的名字,尽管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这种画面让他激动,然而在路上遇到无数人,却没有一个人认识他。

  他走村串巷大半年后,觉得这个方法也不奏效,于是把收到的鸭毛和头发送到收购站,跟老板说,这些不要钱,我想在你这翻看收回来的报纸,看完还你。老板叼着烟,眯缝着眼睛说,这年头还有搞地下工作的?他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老板大度地挥了挥手,说你随便看。他便在废弃的书堆里,翻出一摞摞旧报纸,灰尘也跟着升腾起来。他不在意灰尘,全身心都扑在旧报纸上。他翻找两样文章:一是事故类的报道,二是寻人启事。通过排除法,最后抽出五张报纸,即刊登两起事故和三则寻人启事,这些事故和寻人启示相似。

  老板,把这几张报纸送给我吧。

  他走到老板面前。老板嘴里还叼着烟,烧出一截灰,摇摇欲坠,说你不是说只是看看吗?大人说话不算数?他讨好地说,老板,这几张对我有用,特别有用。老板看了看他,笑着挥挥手,示意他拿走。

  中年男人揣着报纸来到龙城日报,寻找一个叫黄磊的记者,报上刊登的两篇报道署他的名。一篇写一个中年男人李某,在一次洪水抢险中不慎落水,至发稿之日,还没找到他的人,生死不明,文章还附有现场目击者的讲述。另一篇写一个中年男人跳到水里被冲走,他是个赌徒,跟别人的老婆偷情,被女人丈夫发现,叫来几个兄弟追打,他慌不择路,最后逃到桥上无路可走,不想被暴打,便一头扎到河里,被河水卷得无影无踪。这两篇报道都没有当事人的照片,只刊登发生事故的河流图像。从时间推算,消失在河水里的两个人,都与他受伤失忆的时间吻合。他想,如果有一个是他,从心底讲,他更愿意是抢险落水那个。这念头在他的脑海里翻滚,越滚越紧张,如同即将遇见阔别已久的亲人。

  他在报社门口被保安拦下,需要登记名字和来访目的。他拿起笔,在姓名那栏愣住:我叫什么名字?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但他下意识地写:李谋。那两个字很丑陋,但他心底充满兴奋,如同发现新大陆。他登记好后,给保安敬上一支烟,保安友好地说,快去吧,不知黄大记者是否还在。他转向往大门里走,迈着夸张的步子,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不少人从他身边经过,却没人留意他,各自忙碌着自己。他不由心虚起来,用手压了压背包,里面放着几包玉溪烟,打算送给黄磊。

  他遇见人就打听黄磊,得到的答案是,黄磊外出采访还没回来,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他回到门卫室,跟保安闲聊起来,当目光不经意看登记本上“李谋”二字,心头再次兴奋起来。他想,如果自己就是落水的李某,那么将在黄磊的引荐下,终于与亲人们相聚。那该是多么感人的场面啊,亲人们抱成一团,大声痛哭,报社记者纷纷前来采访,他将告诉人们如何死而复生,然后把救他的老人拉回家,他从此赡养他。他快被自己的想象所感动,但是万一他是那个赌徒呢?又该怎样去面对他的家人和情人?不管它,等黄磊回来问个清楚吧。他和保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一边说话一边往外看,目光落在身材高大的记者身上。

  黄记,有人找。

  保安忽然站起来叫道。一个身材矮小的姑娘站住了,往门卫室这边看了看,确认是在叫她,才迈着碎步走过去。她戴一副黑边眼镜,因眼镜过于宽大,感觉快把鼻梁压塌,冷峻的目光透过镜片。中年男人怀疑弄错了,黄磊这个名字,具有山野之气啊,怎么变成如此小巧玲珑呢,与想象实在相差甚远,玉溪烟送不出去了,他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你找我?黄磊脸有愠色说。中年男人连忙赔着笑脸说,是的,黄记者,是我找您。他拿出两份发黄的报纸,说这两篇文章都是您写的吧?黄磊没说话,抬起眼盯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破绽。他感受到她的敌意,讨好地说,黄记者,我是您的读者,读了这两篇文章,就想来问问,这两个人找到了吗?没读到后续报道呢?黄磊的脸色才舒缓下来,说这两个人都死了,摇了摇头说,可惜啊。中年男人怔在那里,一时语塞,所有的期望都落空。黄磊没再说什么,转身向门里走去,瘦小的背影消失在大楼里。

  他心有不甘地来到小卖铺,那里有公用电话,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拨打寻人启事上的电话。打前两个电话,还没说几句,对方就撂了,其中有个电话还爆了粗口:你他妈的是个骗子。他盯着电话感到莫名其妙,接着陷入沮丧:我怎么就成了骗子呢?即便我不是你们所要找的人,也没必要爆粗口嘛。他还是不甘心,拨了第三个寻人启事的电话。

  他说,喂,你好,我找李光荣,想了解一下寻人启事的事。电话那头说喂,他病了,腿脚不便,你是他什么人?你找到他儿子了吗?他说,有个人和寻人启事所说的情况相似,不知是不是他要找的儿子。电话那头说,喂喂,你说什么,喂,信号不好,你找到他儿子啦,赶快告诉他儿子,他爸病了,叫他赶快回来,喂喂……电话断了,再拨过去怎么也接不上。他盯着报纸上的寻人启事:李光荣在寻找儿子李练钢,练钢、练钢,百炼成钢,这位父亲希望自己儿子像钢铁那样坚强吧,这是一位怎样的父亲呢,这位父亲生养了一个怎样的儿子呢。他下意识地抬了抬手臂,展露出结实的肌肉,他又摸了一下胸脯,触摸到钢铁一样坚硬的肌肉,想这身肌肉应该是煅炼出来的吧,那么他会不会跟报纸上的那个人有关系呢?或许他就是报纸上的那个人呢?如果是的话,那么父亲不仅腿脚不便,还病了,重病,此时他身旁还有其他家人吗?他越想越为这位父亲担心,电话打不通,那就顺着地址寻去吧,万一真的是自己亲人呢。

  他在第三天傍晚来到孤山屯,天上飘着雨,整个山野弥漫着灰蒙蒙的雾气,远处的山景陷在苍茫里,几户人家孤零零地散落在山坡上,似乎被遗忘在那里似的。路边的雨亭里有两条狗在躲雨,它们看到他,小声地叫了两声,摇着尾巴奔向他,像是认识他似的。它们来到他面前,用脑袋拱了拱他的脚,尔后转身往山坡上跑去,边跑边叫唤。狗吠声把两个老人引出屋外,站在一棵樟树下,引颈往山坡下望。

  孩子,快点儿,快点儿。

  他们向他叫喊,并不停挥手,像两根被风刮的枯枝。中年人看到了,心里过意不去,不想让他们等太久,于是撒开腿往山坡上跑,竟发现自己身轻如燕,没几下就跑到那棵树下,气不喘脸不红。他正打听李光荣的事,两位老人不容他说话,拉住他的手就往坡上赶。他见他们脸色着急,猜到发生了什么,把话咽回肚子去,跟着他们往坡上赶去。

  他们走进一扇虚掩的木门,门框因雨水浸湿开始腐烂,有两棵小草从腐烂处钻出来,惶恐不安地垂在那里。屋里挤站着好些人,有男人和女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看到他走进来,自觉地让出一条道,那条道的尽头,是一张靠墙的床铺,一个老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奄奄一息,如果不是眼珠偶尔动一下,还以为是一具死尸。屋里没人开口说话,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都用目光跟他打招呼:你来了,你总算到了,快过去吧,老人快撑不住了。他想问清到底怎么回事,双脚已不自觉地挪向墙角,这原本不是他的意愿,却有股力量在背后推着他。

  有话就快说吧。

  郎中对他点点头,然后退出屋外,众人也依次退出屋外,剩下他和床铺上行将就木的老人。老人看到他,嘴唇抖了抖,发出一丝嗡嗡声响,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连忙把耳朵贴过去,依然分辨不清老人的话,像是说回来了就好,又像是说把我埋在你妈坟旁。他不由着急起来,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我到底是谁?老人嘴巴不停地抖动,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使尽力气把手伸过来。他连忙轻轻地握住那只干瘦得皮包骨头,像枯枝的手。老人的眼珠转动了一下,接着慢慢闭起来,手也逐渐变冷、僵硬,最后从他的手心滑落,脑袋往旁边一歪,不动了,断了气。中年男人一时发蒙,紧盯着死去的老人,想着这是自己的父亲啊!顿然悲伤涌上心头,越聚越多,终于塞满他的内心。

  啊———

  一阵干号从他嘴里喷发而出。屋外的人们纷纷涌进来,见到老人死了,依次默默地走到他身旁,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给予他安慰。

  次日,人们把老人送上山,埋在他妻子坟旁。葬礼很简单,连吹唢呐的师傅都没有,只请一个清瘦的巫师来超度亡魂。中年男人披麻戴孝,他不确定该不该这样,但所有人都觉得他应该,而且必须那样做,当他正想问清事情时,几个妇人已经把孝衣套在他身上。他想那就等葬礼过后再问个明白。当人们把棺材放到坟坑里,接着往坟坑里填土,他内心里已无悲伤,他却在脸上挤出孝子该有的痛苦和悲伤。送葬的人轮流走到他身旁,往他面前吐一口唾沫,那是驱逐身上的邪气,又在他面前跺一下脚,彻底地把恶魔赶走。人们做完这些,逐一跟他握手,让他节哀。他向每个人点头答谢。

  老人的葬礼结束后,他向人们打听自己与老人的关系,人们奇怪地望着他,说我们不认识你。又说,你不是老人亲戚请的代孝公司的人吗?他惊讶地盯着人们,嘴巴张了半天,也没吐出一句话。他在人们的脸上,没看到半点儿虚妄。他回到老人的屋里四处翻找,没有找到一张他的相片,也没找到一件能勾起他记忆的物件,终于像只泄了气的皮球。

  中年男人回到河边小屋,老人见他沮丧而迷茫,便劝告他说,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重要的不是过去,而是未来。又说,到工地找个活儿吧,我在那儿有熟人。中年男人机械地点头答应,他不知道该干什么,却清楚应该挣钱,因为活着总要用钱。

  他来到工地干活儿,就在工地上住,他干活儿肯卖力气,从不偷懒,又直来直往,工友们都喜欢他,觉得他是个实诚人。每当听到工友们夸赞,他心头总是陷入一阵虚空,继而涌起乱七八糟的念头:我到底是谁?过去是什么样的人?到底是一个守法的公民,还是干过伤天害理之事的混蛋?他每回都被自己问住,便使劲儿地甩着脑袋,甩掉那些令人不快的想法。工友们没人像他那样心事重重,尽管干得灰头土脸,总是乐哈哈,似乎压根儿就没有烦恼。他羡慕他们,乐意融入其中,梦想也活出轻松模样。

  后来,他才发现工友们各有烦恼。他最先发现小孙有问题,他高中毕业后就来干活儿,已经在这里干了四年,至今还没谈过恋爱。有天晚上他半夜起床,看到小孙独自一人蹲在沙土上抽烟,也便爬到沙堆上蹲着,两人一起抽烟,身后的脚手架上悬挂着吊灯,映照几台还没卸下沙土的汽车,地上到处堆放砖块和木头,远处的天空星星点点。

  小孙,有什么事能说说吗?

  父亲病了,硬是不让家里送去住院。

  中年男人看了小孙一眼,看到他眼角泛着泪光,慌忙把目光挪开,不远处的街角站立一个女人,对着行人寥寥的街面张望,那应该是一个站街女,工友们找过那样的女人,却没见过小孙去找过。

  我知道,父亲不是不想治,是不舍得花钱。

  中年男人也想到这个原因,当听到小孙说出来,心里依然不是滋味,又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伸手在他肩上压了压,尔后两人把烟头掐在沙土里,撑着发麻的脚往工棚走去,身后拖着两条干瘦的影子。

  没几天,他发现李明也有问题,那天李明和几个工友去喝酒,喝多了被抬回来,他一路哭哭啼啼,像被抛弃的寡妇,与往日的嘻嘻哈哈判若两人。他不由感到奇怪,人们才告诉他李明的事。两年前的夜晚,李明结了账,带一笔工钱回家,事先没有告诉妻子,想给妻子一个惊喜。他来到屋外轻轻地推开门,门上了闩推不开,抬起手想敲门,听到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他知道那是什么声音,身体一阵发颤,怒火涌上心头,他没有踢开门,而是用绳索把门窗捆死,然后来到村庄里,邀约人们到家里做客。人们见他发了财,纷纷前来庆祝。当人们跟着他来到屋前,他才敲打门板。他妻子吓破了胆,面如土灰地打开门,那个男人趁乱翻墙逃走,结果摔进阴沟断了腿。男人是外村人,总借着夜色摸上他的床。他把男人拉到妻子面前,他们双双跪在地上,人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把偷情的男人绑住,送到村部里,等到去县里开会的村长回来处置。他没有责骂妻子,也没有毒打妻子,只是对她视而不见,拿着钱到村里玩三公去了,那是村里人最喜欢的一种赌博。他玩了一个通宵,工钱全输了,竟一点儿也不心疼,只是感到疲惫。当他拖着脚回家,妻子已经吊死在横梁上。他为妻子的死感到懊悔,他可以打她骂她,甚至把她扫地出门,然而他却用一种最为残忍的方式杀了她。

  次日,李明酒醒过后,中年男人想去安慰他,结果李明并没记起醉酒后的任何事,似乎酒前酒后完全是两个人,难怪工友们早已见怪不怪。

  中年男人越来越不愿听到这种信息,然而这些烦恼却不时涌进他的耳朵,比如做菜的王嫂请假回家,重新回到工地时,脸上多了几道伤痕,显然是被人打的,她对此毫不在意,依然心情愉快地给大伙洗菜做饭,工友们也没人问起,像是早已达成某种默契。这让他心里莫名发慌。

  工地里丢失了东西,门卫被包工头赶走,而且不给工钱,说工钱还不够抵扣工地的损失,不把他送官已经是对他开恩。门卫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腿脚不便,他不吵不闹,默默地收拾东西,然后背着帆布袋走出门卫室,走了几步回过头,看了看守了两年的工地,忽然把肩上的帆布袋丢到地上,跑过去爬到脚手架顶端,像只手脚麻利的猴子。他蹲在那里望向远方,那是他家乡的方向,他妻子早年病死了,丢下他和两个还上学的孩子,被扣掉的工资对他来说很重要。人们围在楼下叫喊:不要想不开啊,想想家里的孩子;赶快下来,这俩钱儿比命还重要吗?他俯视着地上的人们,听不清他们叫喊什么,他想告诉人们他不想跳楼,要是他往下跳,那么这栋楼就不值钱了,他没有那么坏的心思,只想在离开之前再看一看工地。工友们把包工头架到楼下,要他答应不开除门卫,把扣下的钱还回去。包工头说,威胁我没有用,有种的就跳下来。这句话门卫听清了,因为包工头拿着小喇叭叫喊,声音顺着风飘到楼顶。门卫想爬下去,却忽然觉得不能走,既然误会了他,那么就继续误会下去。

  很快,工地老板挺着肚子赶来,狠狠地踹了包工头一脚,拿起小喇叭叫喊:李师傅,我是王总,这事查清楚了,不是你的责任,你下来,回到岗位上,工钱一分不少地发给你。他站了起来,因腿脚发麻而踉跄,差点从脚手架上摔下去,楼底下一阵惊呼。他揉了揉腿脚,没有从楼梯走下去,而是顺着脚手架回到地面。老板把扣的工资如数还给他。

  谢谢。

  他接过钱,沾着口水数了数,没数几张就不数了,把钱放进内衣口袋,弯下腰捡起地上的帆布袋,背在背上走出工地,留下一只佝偻的后背。中年男人心里有些堵,等人们散去之后,悄悄地追出工地,在街边追上门卫,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多块钱塞给他,说给侄儿。他没等门卫反应就转身跑向工地,心里涌起一阵暖流,接着被一阵巨大的失落淹没。

  他不禁想起老人,抽空儿回河边小屋看看,老人正在门旁埋头收拾废品,把它们一一摆齐码好,并用麻绳一捆捆地扎紧。老人见他满脸沮丧,停下手里的活儿,蹲在废品旁掏出烟丝,用捡来的废纸包卷烟,卷好一支就递给他。他接过烟半蹲下去,跟着老人一起抽烟,这种烟丝很呛,老人觉得商店里的香烟太淡,抽不过瘾。他就跟老人讲起那些烦恼的事。老人不动声色,沉默了半晌,说孩子,有些事记不起来,并不是坏事呀。他忽然有种错觉,觉得那句话,不是从老人嘴里说出来,而是从废品堆里传出来,夹带着一股腐烂味道。他狠狠地吸着烟,烟太呛,咳嗽起来。老人没有看他,不急不躁地抽烟,爬满皱纹的脸无喜无悲。

  中年男人听从老人的话,既然记不起过去,那就努力往前看,开始新的生活,尽管生活圈儿非贫即穷,他依然觉得找到了久违的生长土壤。好几回,老人话里话外劝他重新组建家庭,从此安心生活。他总是笑而不答。老人无奈地摇摇头,他装作没看见,两人就这样没风没浪地过着。

  五年后的傍晚,中年男人回小屋看老人,那天工地因有人闹事停工,他在半路上遇到一个女人,她蹲在离小屋不远的榕树下,衣着破旧,抬头看了他一眼,迅速地垂下眼帘。他即刻明白她在向路人行讨,这种事情早已见怪不怪,然而他心里却猛地一震,不由停下脚步多瞄她几眼,她长得并不难看,如若洗掉脸上的灰土,或许是个好看的女人呢,她怎么会沦落到此呢?他走到女人面前,愣愣地看着她,女人发现他在看自己,目光慌乱地躲闪。

  请问你认识我吗?

  他低声地问道。女人抬起头看了看他,接着摇了摇头,闪出胆怯的眼神。他已然猜到这个结果,心里依然感到一丝沮丧,竟懊悔问这样愚蠢的问题。他想了想,从口袋掏出两百块钱递过去,女人又抬眼看了看他,没有伸手接钱,眼里闪出疑惑的光芒,他直接就把钱塞到女人手里,转身往小屋跑去,害怕女人追来似的。

  老人在门外堆积废品,看到他走来,头也不抬地说,回来啦?他说嗯。于是两人都不再说话,熟悉地堆积废品,一条小狗在他们脚下乱蹿。那条小狗是中年男人捡到的,那天从工地出来,一只瘦弱的小狗跟在他身后,他怎么驱赶都不走,干脆把它带回老人的小屋。之前老人养过狗,跟狗的感情很好,后来被偷狗贼毒死偷走,等他发现后去追赶,只追回已断气了的狗尸,从此再也不愿养狗。当他把狗带回家时,老人先是一愣,接着眼底流露出一丝怜爱。

  汪汪,汪汪———

  小狗忽然狂叫起来,他们不约而同回过头,阳光照射在他们的脸上,双双眯缝着眼睛,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迎面走来。两人又双双用手掌遮在额头上,终于看清是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婴儿走来。中年男人认识那个女人,就是他刚才施舍的女人,竟不由有些惊慌。老人看在眼里,却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女人走到跟前。小狗见两个主人对来访者没有恶意,立即变出友好的脸色,使劲儿地摇着尾巴。

  大伯,我想,能不能,给孩子喝口水。

  女人苦着脸说。老人先是看一眼中年男人,意味深长,中年男人无辜地笑了笑,老人把女人带进小屋,还向中年男人投去责怪的目光,以为女人都找上门了,他居然装作不认识而没理会。这不该是一个男人应有的模样。中年男人正想解释,女人已经跟老人走进小屋,老人对女人很热情,想必把女人当成儿媳妇,中年男人在心里暗暗叫苦。

  老人得知她们无家可归后,当着中年男人的面,说今后,你们母女就先在这住吧,破是破了点,多少能遮遮风,挡挡雨。又指了指中年男人说,他是个好人,放心吧,既能挣钱养家,又没不良毛病。中年男人被老人说得不好意思,想解释又觉得没必要。女人也不敢看他,像和中年男人相亲似的。中年男人眼里散发着疑惑,很快那丝迷惑就消失了,想老人能够收留自己,为何不能收留这对母女呢,只是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老人让他到街上买一床被子,当他抱着被子回来,女人把小屋打扫得干干净净,还做好了饭菜,从饭菜里冒起的雾气,小屋顿然有了家的味道,不由有些感动。

  晚饭过后,女人和女儿进房间休息了,她好久没有这样安心休息过,老人和中年男人都感受到这点,因为他们同时看到女人眼角的泪花。他们在她轻轻虚掩上房门时走出小屋,来到河岸边,坐在清凉的石板上,河水在月色下悠悠流淌,萤火虫在周身来回飞舞,小狗蹦蹦跳跳地追赶着,终究没捕捉到一只。他们默默地抽烟,许久老人才吐出一句话,说以后,你得多回家。中年男人心里咯噔一下,以前老人从来没说回家,而说回来,现在家里住进一对母女,连称呼都改变了,他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

  那之后,中年男人从工地回小屋,多半是领到工钱就送回去,全存到老人的存折里。你不自己留着?老人问,他笑了笑说,我用不着那么多,存你这儿才安心。老人就点点头,脸上没有表情,像雕刻出来的脸,但他感受得到老人心间充满欢悦。现在,他每次回来都发现女人越来越精神,也越来越好看,厨艺也大有进步,每回都会做好几样菜,尽管不是大鱼大肉,但每样菜都合味口,甚至能吃出似曾相识的味道,中年男人不觉暗自吃惊,继而对女人产生怀疑。

  菊花炒的菜还可以吧?

  老人明知故问。那天中年男人又回家看望他们,自从女人带着女儿住下来后,他心里竟装着莫名的念想。吃过饭后,他和老人来到河边放网捕鱼,他们偶尔为之,总能捕捉到不少鱼。老人在下网时说了这句话。中年男人看了看老人,猜不透话里的意思,只是心虚地点了点头。菊花呀,她是个有心的女人,我说你喜欢吃什么菜,她竟专门炒那几样菜,就是为了让你回家能够吃到可口的饭菜,每回都专挑你爱吃的炒。中年男人才明白老人在说什么,脸上不由烧起来,嘴巴抖了抖,却欲言又止。孩子,我看这是缘分,你和她都来到我这里,而我又没别的亲人,你们就是我的亲人,这样不是挺好的吗?停了停又说,我问过菊花,她也是这个意思,我看得出你对她的女儿也很喜欢。

  中年男人彻底地明白,老人想把他和女人撮合在一起,老人的确为他们着想,他没有过去,女人也不能回到过去,同是天涯沦落人,凑成一个家庭,往后相互照应,等老人走不动了还有他们照顾。

  阿叔,这不行,你看啊,我不知道以前是干什么的,万一我是个逃犯呢?就算我以前没干过坏事,我这个年纪也应该娶妻生子了呀,我不会是个光棍,你说对吧?万一哪天我突然想起来了,这对母女怎么办?

  你看河面上那层雾气。

  老人答非所问。中年男人抬头望去,河面上飘着薄薄的雾气,在月色映照下,河面像是一段看不清的梦境。他在揣摩老人话里的意思:人生如同河面上的雾气?就像看不透也摸不着的梦境,却又真实存在,无论过往发生什么,都不会影响它在未来的变化。中年男人心间一阵发颤,觉得老人看透了他的梦境。

  中年男人回到工地,没有再回小屋,老人和女人都知道为什么,也都没有埋怨他。女人更加敬佩他,觉得他是个有担当的男人,他之所以拒绝自己,是因为他有未知的过去,那么她就帮他早日回到过去,回到曾经的生活里,陪伴他的妻儿老小,她相信像他这样的男人,必定拥有一个美满的家。

  我想帮帮他,女人说。老人见女人满脸真诚,默默地抽了几口烟,尔后轻轻地点了点头。无论中年男人能否回到过去,都是他摆脱不了的宿命。老人眉宇间泛起一丝淡淡的忧虑,自从女人抱着她女儿到来之后,他眉宇间就时常泛起一丝淡淡的忧虑。孩子啊,来到这世间,有时遗忘比记忆更难得。女人抱着女儿,怔怔地望向远处,答非所问地说,他是个好人。老人怔了怔,接着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再说什么,蹲在路旁继续抽烟,腾起的烟雾渐渐地模糊他的脸。

  女人抱着孩子来到工地,跟守门大爷说找中年男人,大爷看着女人怀里的女儿,似笑非笑带她进工地,逢人就问王刚在什么地方。中年男人在工地的名册表上写:王刚。那不是他的名字,又是他的名字,在这里他就是王刚,工友们叫他王刚或者老王,起初他并不适应,觉得工友们在叫唤一个与他毫不相关的人,后来工友们叫多了也就习惯了。然而每当夜深人静,躺在散发着汗臭味的床铺上,念着王刚那两个字,想这世上有无数人叫王刚,这两个字纯属身外之物。他想着这些,心间不由充斥着虚空。

  工友们看到大爷身后跟着一个女人,女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显而易见女人是找不负责的男人来了,于是用怀疑的目光看向中年男人。他正和几名工友扛钢筋,汗水浸透他们的衣服,晒干后和汗水在衣服上留下一道灰白线条,如同画着一张地图。工友们发现中年男人不想理会女人,大声起哄着把他推出去,说爷们儿不能做事不认账啊。中年男人连忙苦着脸说,不是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和那个女人没有关系。工友们起哄声更响了,这种人间烦事能给繁重的日子带来一丝轻松和愉悦。中年男人还想解释什么,工友们已经把他推到女人面前。

  我来和你要张相片。

  女人用恳求的口吻说。中年男人不由慌了神,满脸惶恐地看着女人,女人没有避开他的目光,也定定地看着他。他连忙收回目光,脸庞瞬间涨红,说妹子,你是个好女人,可这事不能勉强啊,是不?女人的脸也一片绯红,说大哥,你误会我了,我不是要拿照片去登记结婚,是想拿相片去问问人家,或许能遇到认识你的人。停了停又说,我没有别的本事,能做的只有这些。中年男人终于松了口气,脸上泛起尴尬的神情,说妹子,我知道你想帮我,这事你就不用操心了。他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心似的,说你先回吧,我有办法。女人又抬头看着他,在他眼里看到一片真诚,于是放心地抱着孩子离开。

  老王,人家送饭来也不吃?你不饿人家可饿呢。

  工友们起哄着。中年男人对他们报之一笑,这是他们男人间的话。我不姓王,中年男人仰起脸正色地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工友们扭过脸来盯着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中年男人把他的事情说出来,工友们无不唏嘘,但他们觉得这和女人一起吃饭并不矛盾。我不能害了人家,是吧?中年男人说,我不能对不住妻儿,做人不能没有良心。工友们见他如此,不再取笑他,说那你就找回过去吧,万一你是个光棍,再回来娶这个女人,枉得人家对你那么好。

  中年男人没有离开工地,他不知到哪里去寻找过去,他答应女人自己有办法,只不过哄她离开而已。那些天夜里,他越来越喜欢做梦,而且做着同一样梦,梦见自己变成一片枯叶,卷在秋风中,越过房屋、河流和田野,落在岩石上或树梢下,无论飘落何处,他都会伸颈四下张望,目光越拉越长,眼前闪现一张张似曾相识的脸庞,其中一张脸庞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额头上印着一条手指粗的伤疤,如同一条跃跃欲试的蜈蚣,那人眼神忧伤,呆呆地站立在河岸旁。他走到那人面前,跟他说话,安慰他,那人无动于衷,似乎压根儿看不见面前站立一个人。他越来越焦急,梦就在焦急中醒来,虚脱般坐在床上。宿舍外的灯光透过粗糙的窗布,把他的身影投到墙上,呈现出一片巨大的阴郁。起夜的工友看到他在发呆,知道他又陷入虚妄里,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于是跟他一起坐在床板上,抽着劣质的香烟,烟头在暗夜里忽明忽暗。

  在一天晚上,他梦见老人淹在河里,枯瘦的尸体随波逐流,在闪着金光的河面上消失。他站在岸上目睹一切,心里并不疼痛,也不忧伤,觉得所有生命都将逝去,最终像他一样变成没有过去的空白人。他不由猛地惊醒过来,浑身虚汗地坐在夜色里,暗暗庆幸这只是个虚无的梦境。

  他越来越害怕做梦,每天夜里总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然后倒头便睡,然而他总会落入梦境。

  他似乎在梦境中找到了寻找的方向。

  中年男人下班后就来到街边,在胸前挂一块牌子,写着“认出我是谁必酬谢”,并画上一个大叉。牌子是他拿两瓶三花酒,请一位退休教师写的。退休教师把牌子送给他时,眼里充满怀疑,说孩子,为何要画个大叉?中年男人不知如何回答,又从袋子里掏出两包烟,退休教师连忙提起手中的酒,说够多的了。两人相互推辞僵持不下,路过的工友说,先生你就收下吧,别看这几个字,这对老王可重要呢。退休教师笑了笑,勉为其难地收下,脸色一片通红,不知是因为夕阳照映,还是因为激动。

  过路人注意到他胸前的牌子,在私下里议论纷纷、相互猜测,不时有人来到面前说认识他,结果说来说去,也没能勾起他的记忆,最后那些人都失去耐心甩手而去。他望着那些人远去,知道他们为何而来,但还是给他们送包烟作为答谢。

  不久后的傍晚,一个男人来到他面前叫喊着,李阳,李阳,真是你呀。中年男人扭过头去,看到来人因激动而满脸通红。你怎么在这里?别人跟我说,我还不信呢,别人说你失忆了,这不会是真的吧?来人拍拍他的肩膀。中年男人说,你认识我?来人惊讶地张着嘴巴,说你不就是李阳嘛,你比以前瘦了点儿,以前额头上没有疤。中年男人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来人掏出精装甲天下香烟,给中年男人递一支,中年男人接过烟却没塞进嘴。来人咧着嘴说,李阳,实话告诉你吧,我好赌,可手气不好,需要钱,明白我来的目的吧?中年男人看了看来人,说你这么直接,我心里倒有些踏实,可怎么证明我们认识?来人吸了一口烟,说我带你去看个地方,以前你在那住过,如果你记起来,你就付钱,不过得现金,不能用几支烟把我打发,记不起来就算了。中年男人点了点头,举起一只手掌,说如果能让我想起来,酬谢五千。

  中年男人收起胸前的牌子,跟着来人搭乘三轮车,七拐八弯来到一条巷子,在一处破败的院门外停下。院门上挂一把生锈的锁,来人用石头砸烂那把锁,把粘满灰尘的门板掰开,一股腐烂味扑面而来。院子里到处是枯枝败叶,墙角里钻出杂草,有几株在屋顶摇曳,门框上方的瓦片已经脱落,裸露的木条也腐烂不堪,几只老鼠四处逃窜。

  想起点什么吗?

  来人问。中年男人在院子里踱步,认真地盯着每处景物,怎么看都是陌生的,要是这是自己的家,那么家人都到哪去了呢?他摇了摇头,说什么也想不起来。他又四处查看,想找出蛛丝马迹来,结果他还是记不起来。

  李阳,拿钱吧。

  来人走到中年男人面前,中年男人说,给什么钱?来人说,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啊,我把你带到这地方,你记没记起来,只有你自己清楚,就算你记不起来,以后你也会经常来到这里,总有一天会记起来,这样不认账不好吧?中年男人知道上了当,不想再理会他,转身走出院子。男人追出来拦住他,说不给钱,别想走。他笑了笑说,这样吧,五百,就当我买个教训。他说着掏口袋,没掏出钱,只掏出一本存折,说没有现金。来人说,那就去取啊。他们就到附近的银行取钱,中年男人取出五百块钱给来人,来人接过钱在手里拍了拍,说再拿两千,这样就两清了,不管你以后还去不去那地方,我都不再找你要钱。中年男人恼火了,一把推开来人往前走,男人踉跄几步摔倒在地,爬起来挥起拳头冲过来。两人扭打在一起,来人从地上抓起石头砸来,中年男人的脑袋被砸出血。许多人围着观看,没有上前来拉架,银行保安看不过去,才边报警边冲过来拉开他们。不久警察开着警车到来,把他们双双带到派出所。

  李克白,你可以走了。

  警察在铁门叫喊,中年男人不知在叫谁,警察有些恼火,冲着叫喊,李克白,你想在这过年吗?中年男人才确信警察在叫他,不由糊涂起来,他并不叫李克白呀,但他不想在拘留所里待着,于是快步地往外走。

  克白,你真的不认得我?陌生男人把他领出去,说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阿朗。他认真地看着男人,还是没想起来,结果摇了摇头。男人不由着急起来,在他面前跺着脚,说你想想,李朗,我们之前喝过酒的,打过架的,你不会记仇吧?他还是想不起男人是谁。这个自称李朗的人应该是熟人吧,不然怎么会跑来把他领出去呢,他什么也没有,图什么?他再次打量这个自称李朗的人,头发长而蓬乱,快盖住眼睛,懒得修理的那种,衣襟、裤角和鞋帮上留有油漆。男人摊开双手笑着说,在补胎铺里当小工,没挣什么钱。中年男人指了指脑袋,说我失忆了,想不起来了,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男人说难怪你认不出我。中年男人又看了看男人,说我真叫李克白?男人无奈地笑着说,你还是回一趟林荫镇吧,到那里什么都记起来了。男人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往街头跑去,边跑边说,我今天有急事,差点忘了,有事到龙舟工地找我!

  两天后,中年男人到龙舟工地找自称李朗的男人,人们说他欠人家钱,昨天夜里就离开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想了想,不如到林荫镇去碰碰运气吧。他查了叫林荫镇的地方,距此地有几百里地,于是转了一天车,在次日上午来到林荫镇。他走到小镇的街上,那是唯一的一条街,不少人扭头来看他,忽然向他招手呼喊:克白,回来啦?中年男人向人们点头回应,他记不起叫喊他的人是谁。几个孩童边往街尾奔跑,一路叫喊着渔夫回来啦!渔夫回来啦!李克白忽然回来的消息,像一场阵雨淋湿整个小镇。人们纷纷从家里走出来,站在屋檐下看着他,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于是跟着感觉往前走。街道尽头站着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怔怔地看着他,眼圈发红,风刮乱她的头发,他感觉那个女人跟自己有关,便大胆地向女人走去。

  女人把头拱进他的怀里,一只手抱着婴儿,用空出的另一只手拍打他,手劲儿很大,拍得他生疼,嘴里哎哎呀呀叫着,接着变成沉闷的哭声。她是个哑巴,这个哑巴是自己的亲人,到底是他妻子,还是妹妹,抑或是别的什么人,总之关系非同一般。怀里的婴儿睡得正香,脸蛋红扑扑,因她动作太大而惊醒,张开还没长牙的嘴放声大哭。女人手忙脚乱地哄婴儿,撩起衣襟给婴儿喂奶。中年男人连忙把目光避开,白花花的乳房还是刺痛他的眼,不由为这种念头感到羞耻。此时一个瘸着脚的男人走过来,轻轻地拥了拥女人,尔后抬头对中年男人说回家,回家。女人抹掉脸上的泪,抱着婴儿走在前面,瘸腿男人伸手帮中年男人拿行李。中年男人再次犯疑,瘸腿男人与他是什么关系:兄弟、女人的丈夫,还是别的什么人。他想不明白这些,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在人们好奇的目光中,顺着石板路往街尾走去。石板路上粘着泥巴,刚下过雨,他忽然觉得有某种亲切感,不由相信曾经在这条路上走过。

  中年男人问女人关于他的过去,女人激动地比画着,他怎么也看不懂,瘸腿男人走到他面前,跟她说,你和你女儿都死了。中年男人怔在那里,你说什么?瘸腿男人怔怔地看着他,不知他在说什么。女人对瘸腿男人比画着,瘸腿男人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是个聋子。中年男人觉得跟他们交流太困难,于是到街上去问其他人。

  他走出家门,看到街口有人在聊天,走过去给人们散烟,说我失忆了。又说,说说我以前的事吧。人们怔了怔,没人接过烟,李光棍从街对面走来,从他手里夺过整包烟,一一分发给大伙,人们才放心地接过烟。李光棍把剩下的烟塞进自己口中,又用手拍了拍口袋,咧着嘴说,这颗门牙,看到没?就是和你喝酒给硌掉的,他贪婪地吸了一口烟说,以前我们喝过几顿酒,你酒量好,你都不记得了?我们这样的交情真的一点儿也不记得了?算了,你是个失忆的人,不跟你计较这些。我们以前还是情敌呢,那时你老婆还不是你老婆,我对她也是有心的,你别看她是个哑巴,还带个小女儿,可人长得好看,做事又勤快。她家里有一个母亲,她母亲是个病罐子,不能干粗活儿,天天服药,满屋都是药味。那时,我要是答应倒插门的话,就没你什么事,不瞒你说,我就不愿养她母亲,凭什么呀,她又没养过我,还是个病人。后来就嫁给你,是,应该说,是你嫁给她,只有你愿意倒插门,当这个冤大头。你丈母娘命硬,病了那么多年,直到你出事后才走的。

  郑老伯接过话,说克白啊,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也不用着急,会慢慢想起来的,不过呢,有些事忘了就忘了吧。小镇上的人都认为你死了,没想到你还活着回来。你第一次来到小镇,是二十多年前的下午了,你驾一只小渔船,停在旧码头上,那个码头还在,比以前更老了,再也没有船只往来。那时你到镇上卖鱼,没人知道你从哪里来,问你,你也只是笑笑,从来都不作答,大家猜想你有难言之隐,之后没人再问。那也好,不该提起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不是所有的过往都该记下的。我活了这么多年,才明白这个道理。你在那时和你老婆认识,那之后每回来到镇上,你都特意给她留几条鲤鱼,一来二去,你们就谈起婚嫁。她是个好女人,你也是个好男人,还愿意倒插门照顾她母亲,小镇上的人们也都看好你们。

  路过的王开琦看到他们在聊天,也蹲下来凑热闹,还没等郑老伯说完就插嘴,说老李,听说你回来了,我正想去找你呢,还以为别人在骗我。那场大雨你也不记得了?下得很突然,河水涨得快,见了鬼似的,我放木排那么多年,从来没遇到那种情况。那天去放木排的,就你、我,还有李明。河水越来越高,我们都觉得危险,又不敢丢弃木排,赔不起,就想把木排拖到岸边,水太急,拖不住。后来冲过一个急弯,你被震下水,一下就被河水卷走,真是见鬼了,你水性那么好,说不见就不见了。我和李明往下找,找了十天都没找到,死了也该有个尸啊。我们回来跟你老婆说,她不信你就这么死了,坚信你总会回来,四处打听,还到城里登报,都没有结果。那之后,李明再也不愿去放木排,到广东去打工了,也两年多没回来了,听说混得不错。

  小镇上最喜欢八卦的王婶也加入闲聊,说克白啊,你回来当然是个好事,你可不能怪你老婆,嗨,怎么说呢,她现在不是你老婆了,她改嫁给王国军了,这媒是我做的,真的不能怪她呀。你出事后,她一直在等你,独自支撑这个家。她真是个苦命人,你出事后不久,她母亲咽气了,不到一年,镇上发生火灾,你们家被烧得什么都不剩,你老婆想抢救货物,差点被大火烧死。她在小镇上没什么亲戚,当年我就不看好她嫁给你,我说这话,你可别生气啊,这种事我见多了,不出事则已,出了事,没什么亲戚帮忙。她什么都没有了,容貌也不在了,那时王国军愿意帮她,他是个聋子,心好,良善人,她才同意改嫁,现在他们有了个小孩。

  李光棍和王嫂对视一眼,说还是我来说吧,我想这话没几个人愿意跟你说。如果你女儿还活着,现在二十三岁了,是新娘嫁了,可惜啊,她长得那么俊,那么乖巧,那么惹人喜欢,她走过小巷,都是一种风景,年轻人没有不喜欢她的,可她偏偏淹死在河里。说来得怪你,要不是你出事,她也不会辍学,你出事她就辍学回家,用你女儿的话说,反正考不上大学,不如趁早回家帮忙。你用脚板都能想到,她不上学是想为你老婆分担,这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小镇东边那口矿井,你还记得吧?哎,说了也白说,你什么都记不起来。矿老板叫王振东,他看上你女儿,把她调到矿上去做事,原本这没什么不好,能够挣些钱来补贴家用。问题是,他只是玩玩而已,你女儿当真了,以为遇上可以托付的人,她刚入社会,哪里知道这些呀。后来她怀孕了,才知道矿老板有老婆,只是生不了孩子,就想借你女儿的肚子生,说生下来后,就给她一笔钱,从此两清。你女儿哪受得了这样的事,在争吵中动了胎气,流产了,精神也不正常了。你老婆把她接回镇上,整天痴痴呆呆。有一天,她到河里玩水,就淹死了。矿老板也遭了报应,发生矿难,被查封了,赔了所有家产,还欠人家一大笔债务。

  镇上的代课老师也走过来,说克白,有件事我得跟你说,国军是我侄子,现在他和你前妻生活在一起,还有了孩子。这事呢,搁在谁身上都不好受,但作为男人必须面对,是这个道理吧?之前你前妻以为你不在了,实在扛不住了,她才决定改嫁的。她受了那么多苦,母亲死了,女儿死了,家也烧毁了,你又生死不明,她只是哑巴,她能怎么办?我都佩服她坚强。她同意跟国军结婚,才到派出所注销你的户口,不然他们也不能结婚。停了停说,我过来就是跟你打声招呼,如果你到派出所要回身份,这没什么问题,只是你也得为你的前妻考虑考虑,因为你还活着,她等于犯了重婚罪,这可是要吃牢饭的。她没什么文化,不会想到这些,但你作为一个男人,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说句公道话,她没有对不起你。所以,在你到派出所去之前,最好多咨询有关法律条文,总不能你活着回来了,就把她送进监狱,这不合乎道德。

  中年男人终于确信自己叫李克白,驾着一只小船来到镇上,他来到河岸边默念自己的名字,忽然觉得李克白三个字像一棵树,根系牢牢地扎向往事,越扎越深,盘根错节。他来到女儿被淹死的河段,河水安静如初,压根不像淹死过人。他又来到被烧毁的家,如李光棍所言,那里剩下一片废墟,长满杂草,老鼠出没。

  当晚,李克白爬上小镇背后的山坡,是瘸腿的王国军带他去的,那里有一座孤坟,坟碑上刻着:李克白、李雨佳父女之墓。他让王国军回去,自己留在那里。此时,朦胧的月色笼罩大地,他脸上的神情模糊不清,心头和山野般荒芜。他坐在坟前,一根接一根抽烟,脚下丢了十几只烟头。

  女儿,孩子,爸爸来看你了,爸爸没能照顾好你,原谅我。

  他在坟前坐了一夜,在心里跟女儿说了一个晚上的话,露水打湿他的头发和衣服,他也毫不在乎。天际渐渐地发亮,山谷里悬浮着白色雾气,小镇的屋顶上罩悬着白色雾气,人们在做早饭而冒起的炊烟。他撑着双腿站起来,再次看了看坟堆,有些不舍地走下山坡,朝阳从天边照过来,整个山野一片明亮。

  他回到家躺了两天才醒来,坐到饭桌旁,往嘴里扒了几碗饭,又喝了一碗酒,像饿了大半年的叫花子。哑巴女人微弓身子,等着给他再添饭。瘸腿男人站在另一旁,手里提着一瓶酒,等他喝完再斟酒。我要出去办件事,他用手抹下嘴角说。哑巴女人和瘸腿男人愣愣地看着他,在他眼里看到一只黑洞,继而知道他要去干什么,但他们都没有阻拦他。当天他就离开了小镇,没人知道他去哪里。

  他四处打听,花了不少钱,才打听到王振东的去处,在川西的一座寺庙里。他前往川西时回到河边小屋,去看望老人和女人,告诉他们自己要离开一段时间。世间之事,唯有放下才能救自己,老人轻轻地说。他觉得这话有道理,又没道理,如同他找到过去,却依然不知从何而来,现在他知道自己该往哪去。镇上的人好心地宽慰他,不要过度悲伤,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活着比什么都好。他感激人们的好意,明白人们并不理解他。不久后的晚上他请人喝酒,都是以前有过交情,唯独李光棍不请自来,他也不在意。酒喝得差不多后,他才站起来说要复仇。大伙茫然地摇摇头,又点点头。李光棍说,我还是劝你不要去了,人都死了,再去又有什么用,又不能复生,对吧?他猛地抓起酒瓶,就要往李光棍脑袋上砸去,旁边的人眼疾手快抱住他,夺过他手里的酒瓶,李光棍自知说错话,连忙道歉,连饮三杯醉倒在酒桌上,这场意外风波才平息。

  你去吧,我们等你回来。

  哑巴女人抱着小女儿来到路口送他。他没有回头看女人和小女儿,不想让她们看到自己的内心,那里有一群野马在奔跑,踏出复仇两个字,想无论王振东是否当上和尚,都要让他付出代价,血溅当场。他登上汽车,整了整旅行包,包里有几件衣物,还夹着一把匕首,半尺来长,锋利无比。

  爸爸,早点回来。

  他似乎听到嫩稚的叫声,心里不由抖了抖,终于没有回头,直到汽车徐徐前行,才从观后镜看到哑巴女人和小女儿,她们像两棵不长叶子的树长在路旁。

  他几经辗转抵达成都,再乘坐大巴赶往川西,车上都是游客,出了城区一路风景,过了汶川山势骤然陡峭,公路在谷底爬行,公路旁淌着溪流,刀削般的石壁直蹿云端,车子在几米宽的谷底穿行。要是有石头滚落下来,谷底的人只能听天由命,李克白脑海里闪出这个念头,连忙把眼睛闭起来。车子拐过一道山坳,阳光普照,雪花在车窗外飘落,对面山顶银光闪烁,乘客们惊呼起来,司机好意停下车子,游客们冲下车,雪花在人们头顶飘扬,此时已是三月,真是个奇景。

  李克白似乎明白王振东为何来此,他竟活在风景里,这不由得平添他内心的恨意,无论如何也要干掉他。他转了几次车才到达木里县,从成都一起出发的人,此时只剩下他和另外一个女人。女人在木里县住下,他继续乘车前往更偏远的乡下。柏油路逐渐减少,代替的是碎石路和泥巴路,到处在挖土修路,卷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太阳宛若蜡烛在风中摇晃。他忽然觉得一路上的人,如同走来的人生,走着走着就散了,不禁自我嘲讽地摇了摇头。

  半天后看到一座砖瓦厂,旁边有座森林公安的营地,司机是个热情的人,发现他对风景感到稀奇,介绍说这是公众服务能到达的最远地方,邮政最远就投递到这里,还介绍说当地民风彪悍,若因吵架斗殴砍死了人,报警都找不到凶手。司机说着还瞟他一眼,他不在意,把头转向车窗外,公路在山坡上蜿蜒曲折,一侧是高山,一侧是河谷悬崖,抵达一个山口,又是同样的长下坡,稍不小心就会坠下谷底,偶尔见到躺在谷底的报废车辆。下过雨的泥巴路,被重型车辆轧出很深的车辙,往来的车辆顺着车辙开,底盘低的车陷进去就出不来,需要等待下一辆车帮忙。司机说这种等待很煎熬,有时等上一两天都没碰上过路车辆,会车也是非常困难,得找到安全宽敞点儿的地方才能过,而当地人最怕的是山羊,看到山羊在悬崖边上走,不小心踩落石头,说不定就砸中脑袋。他感觉头晕,胃里翻江倒海,把头伸出车窗呕吐,听不见司机在说什么。他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偶尔因路面不平车子严重颠簸,才睁开一下眼,车窗外的景物一闪而过。他紧接着又闭起眼睛,只有睡着了,才觉得好受些。

  车子走了十三个小时,才到达亚碧村,他觉得这段路程走了一辈子,当他从车上走下去,差点儿被一阵风刮倒,不是风大,而是他虚弱。司机从驾驶室伸出脑袋,说要不跟我走吧。他摇了摇头,向司机摆了摆手,摇摇晃晃走进村子,村子里黑乎乎的,偶尔有微弱的灯光,从墙缝里遗漏出来。他顺着微光走去,敲开路旁的门,看到几张黝黑的脸围着火坑吃饭,饭桌上摆着土豆南瓜,觉得冒犯了人家,慌忙赔礼道歉。人们摇摇头表示听不懂他说什么。直到敲开第四扇门,人家才听懂他在说什么,然后留下他过夜。

  当晚他病倒了,发起高烧,主人家没把他送往医院,这里路途遥远,人烟稀少,几十里山路外才有一个医生。主人家给他服下一些草药,他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一连几天他都在昏睡。主人家耐心地照顾他,还请几个喇嘛来为他念经,他在梵音里陷入梦境,无数人从身边经过,每每想打招呼,那些人瞬间消失。七天后他才好起来,又住了两天,不顾主人家挽留,执意要离开。

  李克白又走了几天,终于来到灵山寺,刚进寺庙大门,看到一个男人蹲在榕树下,给一条狗包扎受伤的左腿,耐心而细心,他拿出相片看了看,是王振东,他下意识地摸着背包,感受到背包里的匕首。此时不少旅客在烧香祈福,他才把手从背包上移开,悄悄地走到男人身旁,压底声音叫了声:王振东。男人抬起头看他,眼里一片空旷,既看不出聪慧,也看不出狡黠,当确认来人跟他打招呼时,才礼貌性地点了点头,继而埋头查看受伤的狗。那条狗并不友好,瞪着充满敌意的眼,像要随时冲过来撕咬的模样。他对着狗挤出笑意,心里顿时涌上一阵屈辱,即刻收住脸上的笑,对着狗怒目而视,那条狗汪汪叫起来。男人拍了拍它的脑袋,又抓了抓它的头皮,狗才渐渐地安静下来,伸直脖子享受主人的安抚。他盯着王振东看,越看越怀疑他的身份,既不像身缠万贯,也不像混蛋。不要被眼睛欺骗———他听到来自内心的声音,于是否定自己认错了人。男人没有理会他,直起身转头走了,他瘸着一条腿,身子一摇一晃,身后的狗也瘸着腿,他们步调一致消失在墙角。

  装疯卖傻!

  这个念头涌上心头,他连忙追赶过去,没跑几步又停下来,想着就算有不共戴天之仇,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下动手呀,何况这是佛门净地。他也学着旅客,给佛像敬上三炷香,尔后闭上双眼祈祷。当他睁开眼睛,涂着金粉的佛像静静地看着他,似笑非笑,不由黯然失笑。他装作游人在寺庙里闲游。那座寺庙有六百多年,是座名刹,在历代战乱中保存下来,城墙上长出几株杂草,在微风中迎风飘荡,透着岁月的沧桑。寺内种有两棵菩提树,僧人向游客介绍说,是一位从印度云游而来的高僧到此落脚,并将两棵小树苗种下,如今高僧早已化为尘土,所种下的菩提树依然健在,如同他播下的佛音远扬。寺内外生长十八棵榕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被僧人敬称十八罗汉,日夜庇护着这方净土。他竟然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再怎么说也不能在此行凶。

  他不由感到沮丧,明白王振东为何出家。他坐在古榕下想主意,怎么才能把王振东引出寺庙,看到一个男人在扫地,慢慢悠悠,不慌不忙,似乎怎么也扫不干净。男人不是出家人,便走到男人跟前,说师傅,你在这干活儿,每天多少钱?男人说,不不,佛祖看得起。男人看了他一眼,埋下头继续扫地,说行之善事即可,停了停又说,如果你有真心,那就去找住持吧。男人就带他去找住持,一路上他想了好些理由,住持知晓他的用意后,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施主有善心,与佛有缘,留下帮忙吧。他不禁感到意外,住持连问都不问就留下他,不怕他是个坏人,不怕他前来寻仇?住持让男人带他去宿舍,闭上双眼默默念经。他们来到宿舍,王振东在打扫房间,受伤的狗趴在门旁,见他们进来也不惊讶,连尾巴也懒得摇。房间里摆四铺床,他和男人住在那里。

  他和男人熟络后,一次酒后,男人讲起他的过去,他叫郑重,曾经是个部门领导,与一个女下属谈起婚外恋,时不时带女下属出差,自然为了方便约会。有一回他们出差,住进宾馆后就关掉手机,以免在性爱中被干扰。那时他老婆和女儿出了车祸,怎么也联系不上他,等他次日清晨开机,他老婆和女儿都死了。他愧疚难当,辞掉工作,来到寺庙里当义工,在晨钟暮鼓里忏悔。

  老李啊,我多想忘掉这些啊。

  郑重忧伤地说。李克白不知如何安慰他,倒想记不起以前的事啊,可我想知道过去的所有事情呀。他没有说出来,只是举起杯与郑重对饮。

  他一直找机会接近王振东,王振东似乎洞悉他的心思,没给他单独相处的机会,弄得他烦躁不安。

  老李,你心里也有事,也放不下吧。

  郑重说。傍晚,他们扫好了地,坐在榕树下休息,那些求佛的香客都已回去,寺庙重归安宁。他说,老郑,你了解王振东吗?郑重说王振东没见过,不过听过关于他的一些事。他指了指墙角收拾忙活的王振东,说他出家之前叫王振东。郑重摇了摇头,说他不是王振东,是王振西,王振东是他哥,他们是双胞胎。李克白满脸错愕,直勾勾地盯着郑重。

  这俩兄弟的事,我不是很了解,王振东的死我倒是知道的,他救人而死,据说他们逃债逃到这里,在一个大弯出了车祸,车子坠下悬崖掉入深潭里,司机当场断气,车上的人受到不同程度的伤,王振西的脚就是那时瘸的,王振东水性好,他把王振西拖到岸上,又跳到水里,把车上的乘客一个个救上岸,救出最后一个乘客时,他的脚被车门卡住,等人们把他拖上岸,已经断气了。后来因为这事,债主们也不再追他的债了。原本有记者要报道这事,当知道他过去一些不光彩的事,也就没人报道了。那件事之后,王振西就到这里来出家了。

  这怎么可能呢?

  李克白脱口而出,站了起来跑到墙角,说你到底是不是王振东?你是不是逃避仇家而改名。

  施主,凡事有因果,如能解开你心结,那我就是王振东。

  王振东说着就走了,那只狗跟在身后,也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李克白站在那里,听到内心传来嗞嗞声响,不知有什么东西在断裂。他忽然觉得自己苦苦寻觅的东西,忽然间在眼前消失,塌陷般的失重感淹没而来。他陷入巨大的迷茫里,看不到前方,也回不到过去,却不甘心就此结束。

  几天后的傍晚,李克白在寺庙后山遇到王振西,似乎王振西特意在那里等他,他在一块岩石上盘脚而坐,下边是陡峻的悬崖。夕阳洒向山川,几个鸟掠过天空,往深山处飞去,抛下一片孤寂的天空,悬浮着几朵血色的云彩。李克白走过去,也坐在岩石上,两人默默一同望着天空,那里空无一人。

  你为什么出家?

  赎罪。

  你有什么罪?

  每个人都有罪。

  王振东有罪吗?

  他罪孽深重。

  李克白从衣服下掏出匕首,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寒光,说你知道是什么意思。王振西看了看那把刀,说自从见到你,我就在等这个时刻,我不是我哥,他死了,我又是我哥,他犯下的罪孽死不了,该来的会来。李克白说,你还有什么要说吗?王振西往天上看一眼,说我知道你,你是那个女孩的父亲,她是个好女孩,你为她而来。李克白面无表情。王振西说施主,你真的一点儿也记不起来?李克白依旧沉默,脸色更加严峻。王振西说那就不要记起来了,动手吧。

  你还是说清楚吧。

  李克白说。王振西叹了口气,说我在此出家修行,心还是离不开凡尘啊,索性都告诉你吧,要放下罪孽得面对罪孽,停了停又说,你的事我听说过,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染上赌博,后来王振东几人合伙设套让你输掉所有,只是为了接近你女儿,起因是矿区老总看上她。王振东想把她介绍给老总,就是想承包矿区,后来他拉你入伙,矿区老板不会无条件把工程给你们,你知道老板的心思,带你女儿去谈合同,签下合同后去喝酒。那天你喝醉了,我哥也醉了,你女儿也醉了,再后来的事你应该知道了吧。你女儿要报警,老总和王振东都不想这样,你也不想,老总叫王振东处理此事,他把这事扛下来,哄骗你女儿说喜欢她,要娶她。你女儿当真了。王振东把这事想简单了,想等过段时间等你女儿玩腻了拿钱就会离开,奔着钱来的女孩太多了。没想到,你女儿竟怀孕了,她要结婚,要生下这个孩子,老总知道了也想要这个孩子,可以给她钱但不能给她婚姻,你女儿受不了这种打击……

  不———

  李克白抓着匕首刺向王振西的后背,噗,王振西整个人挺直起来,一阵疼痛钻进他的肉体,他面向温暖的夕阳,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知道自己不该笑的,此时他觉得一切都结束了,所有的罪孽将跟着结束了。谢谢你。他没有说出这几个字,觉得已是心念便是虚妄。他坦然等待着死亡,然而疼痛渐渐消失,不由回头看去,发现刺中他的是刀柄。李克白的手颤抖着,匕首跌落在地,他弯下腰捡起匕首,郑重地递过去,还鼓励地点点头。李克白接过匕首,猛地抛下悬崖,像匹受伤的狼狂奔而去,山林里回响一阵瘆人的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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