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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槎梦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林 热度: 19864
非 风

  野间绝少尘埃污,唯有清泉漾白沙。

  ——郑獬

  还有几日就到十五了吧?心里一下虚得很。抬头看天,月正圆,便散了步子,往山坡上去。正是春夜,微风四伏,动的时候没有,静的时候却潜潜地泛来,吹得人脚趾都绿。于是身上的长衫鼓荡起来,险些与身体脱离。

  站在山下,四周阒静,只有松针趁着微醉,发出轻轻的呢喃。

  “醉了?”

  “睡了!”

  “似乎在做梦。”

  “梦见杨树来了……”

  幻觉中的松树与松树的对话,其中的一棵竟然梦见了杨树,可见是一场春梦吧,不知里边有没有少儿不宜的情节。哑然失笑,不忍转过头去。信步向山上走,被毛毛草草的心事推着。

  没有人。

  如果有人,便只他一个。

  月光白,洒在地上更白,洒在半山的平坝上就更白得耀眼。

  站直身,脚下被泥土吸住一般。

  这样的春夜,应该想一想《逍遥游》才好,虽然季节相悖,想一想《秋水》也好,总有一点点“道”的意味。可偏偏是“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还是有点儿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人也因此变得轻飘起来。

  心窍开了,不能没有诗。听见山下春水汩汩的声音,不禁随口吟道: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既不是庄子,也不是屈子,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声音渐吟渐大,不想惊动了一对宿在草丛中的野鸡。

  雄鸡探出头来,奇怪这样一个人,夜深了,竟不睡,紧接着,母鸡也探出头来,不满地“咕咕”两声,率先离窝,头也不回地往山下去了。月光将它的影子杂乱在树隙间,稍不留神,便踪迹不见了。

  雄鸡看看雌鸡的背影,又看看他,看不出什么不满,亦看不出什么责怪。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雄鸡并未去追雌鸡,而是穿过他的脚边,向对面的山坡扑楞楞飞去,身体撞乱了树枝,把去年残存的枯叶弄落了一地。

  “喂,你走错了。”他向着雄鸡隐跡的地方喊。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静。

  有过一丝响动之后,这寂静看起来就有些骇人。

  等待。

  等待又一丝风潜潜地划过,刚刚失去的兴致才又缓缓地抬起头来。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那相思女子在哪里呢?

  像二十四桥畔,倚栏弄箫的女子一样,明月依旧在,可她人在哪里呢?

  怔怔地出神,不知再说什么好。

  正这时,突然感到有人扯他的衣角,一下一下,温和而湿润。

  这样的夜晚了,会是谁呢?

  他的身上起了一层细细的疙瘩,平复了半天,才一点点儿地落下去。

  他慢慢地转过头来,月光下,竟是一头美丽的幼鹿!

  那幼鹿的白唇还在扯动他的衣角,大大的眼睛里闪动着晶莹的光亮。它歪着头,一副飘飘的样子。前蹄踏在石子上,发出嗒嗒的声音,鼻孔间涌出的雾气,仿佛一瞬间就可以把他融化。

  它拉他,又一下。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伸了一半儿,又缩回来,怕惊动什么似的。

  它拉他,又一下。

  他忽地想到,难不成它有事相求。

  这样想,那幼鹿真就松了口,一步一回头地在前边走,他收了所有的心思,全神贯注地跟在它的身后。

  沿着山路再向上,向上,直到山的最顶端。

  山顶有一丛灌木,因为生长在靠近坡脊的地方,不十分引人注目。灌木丛中有夜鸟的轻啼,似乎幼鹿踩碎月光的蹄声惊扰了它的梦,树有梦,鸟亦有梦,只是此时不能知晓它们的梦里是怎样的内容。

  幼鹿在灌木丛前停下,低头向杂草浓密的地方探看。

  枯草泛泛。

  是去年冬天的遗物。

  他带着十二分的好奇,弯下腰,定睛细瞧……呀!在杂草丛里卧着一只幼狐,因为疼痛,因为饥饿,或是其他的什么灾难……此时已停止了呼吸。幼狐蜷身在那里,形成了一个非常孤独的卧姿,它的眼睛轻轻地阖闭,似乎刚刚进入梦乡。

  他抬头看看幼鹿,幼鹿也正哀婉地看着他,月光溅落在他们中间,氤氲了他们内心深处透明的忧伤。

  幼鹿转身跑掉了,转瞬又在他的惊诧中回来;它的口中竟衔来一把铁锹。

  他完全明白了它的意思了,它是让他帮它掩埋它的朋友,它的伙伴。

  他默默地拾起铁锹,在坡脊更向下一点儿的地方挖坑,然后把幼狐安置其中,然后把春风、月光,连带散发着芳香的泥土盖在它的身上,它安眠了,在这个万物复苏的季节。

  夜鸟疾走。

  幼鹿哀鸣。

  他的眼泪随着夜风在飞……

  小 雅

  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

  ——晏殊

  是中午的时候——谁也说不好中午会发生什么,大多数人在吃饭,也有一部分人在休息,当然,也有一些人在动,如同天空中的云彩遇见了风,不动是不行的。

  很多年前,有一个上海籍诗人写了一首诗歌。

  别的记不清了。

  有一个意象却牢牢地印在了脑海里。

  他说:地铁口出现了大片大片的雨坡。

  我所生活的北方城市至今没有地铁。在那个年代,雨坡也是非常罕见的。所以,这一意象让我对南方的都市有了无限的向往。我几次想一走了之,去那样的雨中小坐,哪怕一分钟,或者一秒钟。

  我是说我,并不代表别人。

  像我代表不了地下通道飘上来的那朵蓝色的雾。

  一个女孩,准确地说,一个少女,羞涩地打着“朵儿”,像春天里野地的花儿,受自身条件的限制,还不能完全地绽放。她穿着一件手工的蓝色碎花褂子,下身是深蓝色的长裤,脚上一双黑色布鞋。走路的姿态轻盈而快捷,鞋与地面的距离不会超过一厘米,身形的摆动,左右不会超过半根手指。

  她的臂间挎着一个柳条编成的篮子,里边盛着只有她自己才明了的物件。

  她的目的地——般若寺。

  寺庙不大,前后应该有三进的院子,供着佛陀,供着菩萨。

  寺庙的香火很盛。

  那女孩来到寺庙的门口,和门房里的居士打了一个招呼。那居士让她自己进庙里去,她不肯,居士只好另打发一个人,让他到西厢的僧舍里找人。

  女孩要找一个人,一个和尚。

  不多时,一个少年和尚来到庙门口,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头发似乎新理过,在阳光下泛白。他看见少女,便拉着她,移步到一边的红墙根儿下说话。

  说是说话,其实是好半天的沉默。

  女孩打开篮子上的苫布,众多双眼睛便发现,那里边盛着黄瓜、柿子、青杏、鸡蛋。少年和尚只取了黄瓜、柿子、青杏给门房,余下那十几个鸡蛋被孤零零地留在了篮子里。

  女孩剥了一枚鸡蛋给他。

  他拒绝了。

  女孩再给他。

  他瞧见旁边有一个乞丐,便把鸡蛋转赠了他。

  这时,又发现篮子里还有一双布鞋——松阔、结实、耐看——应该是女孩的手艺。少年和尚眉头一喜,拿出布鞋,蹲身套在脚上,原地蹦了两下,开心地笑了。

  之后,看看脱下来的旧鞋,不舍得丢弃,亦先送到门房去。

  到了现在,女孩的眼泪才落下来。

  少年和尚不解地看看她。

  女孩告诉他,他的父亲自杀了,使用的是触电的方法。他把铁丝缠在手腕上,之后,将插头插入插座里。

  这是一个明白人!

  他自杀的时候,在自己的身上贴了一张纸条,上边写着:先不要管我,把插頭拔下来。

  他自杀了,但没有连累其他的亲人。

  关于电与死亡的事,我还知道两件——

  一件发生在多年前,我认识了一个来城里打工的乡下少年,姓名早记不住了,只模糊中知道他喜欢诗歌。

  他的父亲在自家的园子里锄地,不想,高压电线落了下来,连接了地垄沟里的积水,结果他当场死去了。

  他的母亲去救,也死了。

  接下来是他的哥哥。

  转眼之间,家里添了三座新坟,这不能不说是一场极大的悲剧。

  另一件事也与高压电有关。

  发生在不久前。

  我的一个朋友,在雨天去钓鱼,结果,鱼竿搭到了半空的高压线上,电流击穿了他的手心,他仰望阴霾的天,永远离开了人世。

  我知道的事与少女及少年和尚无关。

  这天中午,少年和尚知道了自己父亲的死讯,并没有伤心落泪,他双手合十,轻轻地启动了朱唇。

  少女要回了。

  他突然说:“有些事物,我们是看不见的,比如说电,比如说死后,比如说爱。”

  少女停了一下,没有搭话,依然沿着原路走了。

  “七月。”

  那少年和尚叫着。

  时值七月!

  在别人,以为他是在说月份,在他自己的心里,再清楚不过——七月,是那少女的名字。

  同 顺

  梧桐真不甘衰谢,数叶迎风尚有声。

  ——张耒

  说来奇怪——那年秋天的事。

  那年秋天,我和我的同事突发奇想,要到乡下去度假。本来我们各自要带女朋友,可临行前又改变了主意——就想两个男人在一起消磨一周的时光,为什么还要延续城市的记忆呢?

  我们不等女朋友赶来,就关掉电话,匆匆地上了开往土门岭的汽车。

  “这样一来,心里会舒服些吧?”我的同事点燃一支烟,身体靠在椅背上,问我。

  “是吧,说不太好。”我应付道。

  他吸了一口烟,吐了一个大大的烟圈。

  “怎么样?和她睡了?”同事暧昧地笑一笑。他指我的女朋友。

  “还没有,只是喝醉酒的时候,在出租车上亲热一下。”我说。

  “噢?那岂不是很不方便?”

  “也没有,都是天黑以后。再说,出租司机也是司空见惯。”

  “呵呵。”听了我的话,他笑了。

  接下来无话,我们在汽车的摇晃中进入自己的思绪。

  土门岭是一个地处丘陵的小镇,东部铁路从这里经过。铁路线像一把刀,只那么一闪,就把这个人口本来不多的小镇分为两半——一半是镇政府所在地;一半是居民区。

  镇政府的前边是一条街,街上有几家店铺,依次是寿装店、小吃部、肉铺、日杂店、书店、储蓄所、邮政所。

  邮政所只有一个人,既是领导又是邮递员。

  卖肉的是一个女人,三十几岁。一只眼睛瞎了。她有一手好刀工,对肉有相当的敏感性。夏天的时候,肉上会落满苍蝇,她有兴致的时候,一刀可以把苍蝇切成两半——有的是拦腰切的;有的是从头到尾切的,无论哪一种切法,上下两半和左右两半的大小总是一样,不差分毫。

  所以,这个女人卖肉的时候,总也不带秤。

  偶尔的一天,在办公室里闲聊,我和同事说起这些事,他饶有兴趣地说:“休假吧,我们去那里拍纪录片。”

  我的这个同事是一个电影爱好者,如果你和他在一起喝酒,他一准儿会和你谈电影。有的时候,口水都流出来了,他也不知道。不过,这在别人看来,是件很恶心的事。

  说实话,我对拍纪录片没有兴趣,但他提出休假,这倒十分符合我的心意。

  “休假啊,好啊,我们可以借到一间空房子。”我说。

  “好啊好啊。”他的兴致更浓了。

  于是,我们决定了这次短途旅行。

  距土门岭两公里远的地方有一座山,名字叫马虎头山。之所以起这么一个名字,实在是因为这山的形状。山这边的人看山峰像马,山那边的人看山峰像虎,这边叫马头山,那边叫虎头山,叫来叫去都觉得解释起来很麻烦,索性合在一起,就叫成了马虎头山。

  马虎头山的半山腰有一片草地,如同带子一样缠在那里。

  这是一个安静的地方,很适合谈恋爱。

  女孩说:“两人总在一起也无聊。”

  男孩摘了一朵花,说:“是呵。”

  “分开一段怎么样?”女孩问。

  “也许是一个很好的尝试吧。”男孩似乎没有意见。

  “本来可以和你做些什么的……”女孩说。

  男孩又摘了一朵花,放在先前那朵花的上面。

  “可是,想一想,做了也无聊。”女孩继续说。

  “是呵。”男孩想了想,说:“可是,要是结婚了,就一定要做些什么了,不然结婚干什么呢?”

  “那倒是。”

  “不过,分开了以后再相遇呢?”男孩好奇地问

  “那就做些什么啊!”女孩有些兴奋。

  “也许,只有这样。”

  —— 一个人的想象总和记忆有关,而记忆无法摆脱现实。

  到土门岭的第一个下午就出了怪事。

  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我们和邮局的邮递员谈好借房子的事。说是借,实际上是租。邮递员接过钱,咧开他少了一颗门牙的嘴笑了。他一笑,我们的身边就有风。

  “好怪的人。”望着邮递员的背影,同事说。

  我不置可否。

  同事放下背包,就迫不及待地拿上摄像机和支架走了——他看中土门岭还遗存的日式火车站。他要拍一组有关车站、火车以及行人的资料,作为他所谓的纪录片的开头。

  “一起去?”他邀请我。

  我笑了,摇一摇头。

  他不再勉强,一个人走了。

  四点二十分的时候,那个卖肉的女人来了。她径直走到屋内,回身把门关上。

  我们没有更多的语言,互相打量了一会儿,就开始默默地脱衣服。后来,我们……完事了,我们依旧没有说话,她穿好衣服,打开门,走了。

  我坐在黑暗里,一动也没动。

  再后来,我的同事回来了,他很吃惊我的状态。不过,纪录片的乐趣很快就冲淡了他的吃惊,他打开机器,十分兴奋地对我说:“你猜怎么样?”

  “怎样?”

  “我拍到那个卖肉的女人了。”

  “这有什么?”

  “她说,她和你在一起。”

  这倒是一件新闻。

  我凑过去,看摄像机里的影像——那个卖肉的女人神情有点儿凄惶。

  我的同事问:“分开了以后再相遇呢?”

  她暧昧地说:“那,就做些什么啊!”

  我注意看了画面右下角的拍摄时间——

  四点二十分!

  河 汉

  疑此江头有佳句,为君寻取却茫茫。

  ——唐庚

  一个感情思维发达的人,尤其是一个女人,她的某些行为究竟是浪漫的坚实还是宿命的浮躁呢?

  关于这个问题,几乎从少年时期就纠缠着他,直到现在。

  他是一个翻译家。

  那一天,刚刚译完一段托马斯·曼的《死于威尼斯》,他便去街边散步。他习惯地走上读书的时候就常走的一条小街,让自己几近空白的大脑得到片刻的休息。

  这个时间大约要半个小时。

  然后,封闭的思维的闸门便因潮水的涨落而轰然洞开。

  “有人敲门。房门被急促地接连地敲了八九下,这段又短又急的恐怖的咚咚声,使科勒特扬先生收住了口。”

  就是這样的感觉!

  相关的记忆回到二十几年前,高中升大学的考试即将开始。那时,翻译家还是一个不足十八岁的大孩子,每天沉浸在迎接大考的紧张的气氛中。虽然紧张,但他的情绪正常,除了有些疲惫,心理压力并不大。

  他是这所学校少数几个高才生之一。

  他的理想是北大。

  而在所有的人看来,他的理想是绝对的现实,而并非梦幻。

  也许,他太过于优秀,所以,一个美艳无比的女生爱上了他,并且在他的书桌膛里放了一封长达七页半的情书。最让人不可预料的是,他不是这封信的第一个读者,也不是最后一个读者,他如同这个事件中的一个道具,一个符号,几乎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被完完全全地忽略了。

  看到这封信的第一个人是他的同桌,一个淘气的男生,他像一个优秀的播音员一样,以诵读者的方式,把信的内容公诸于世了。少年翻译家惊呆了,他一把夺过同桌手中的信,狂风一般奔出门外。他当时只有一个感觉:安全。他需要安全。他一边撕扯着少女的信,一边向家里奔去。

  这是错误的开始。

  少年翻译家的大脑出现了蜂窝一样的空白点。以往了熟于心的数学公式、外语单词统统变成了支离破碎、模糊不清的絮状物。

  那封信的第二个读者是少年翻译家的父亲,他沿着儿子奔跑的路线逆向而行,竟能一片不落地把那些被气流吹乱的纸片捡拾回来,对接裱糊,然后,交给儿子学校的校长——他在表示一个对于儿子寄托着巨大希望的父亲的悲伤和愤怒。他觉得少女的行为毁了自己的儿子。

  这是错误的继续。

  少年翻译家进入到一种冥冥的状态中,他几乎被莫名的疾病击倒,寒战、发热、惊悸,却能依照惯性做题、填写答案;他不能让自己的大脑保持清醒,又不能让自己的思维停止无序地运行。

  大考前的一个雨夜,少女来他家里道歉。少年翻译家的父亲当然不会让她进门,而他的哥哥则和少女一样站在雨里,声嘶力竭地喊叫:“你杀了一个天才,你杀了一个天才!”少女似乎已经失聪,她只是直直地注视着黑暗的玻璃窗,倔强地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

  大约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少女一直用沉默和哥哥的喊叫对峙。

  错误结束了!

  大考的這一天,少年翻译家坐在考场之中半个小时没有动笔答卷,在场的监考老师和所有的考生都为他的举止感到可笑,一个学习上如此低能的学生为什么还要到这里来自取其辱呢?

  谁又能料到,就在这一刻,一段正确的人生开始了。

  仅仅半个小时,少年翻译家的大脑如同遭受电击一样,那些符号、单词、公式、句子被上帝的金手指全部点化,海啸袭来般在他的大脑里进行了奇妙无比的排列和组合,那些排列充满玄幻的色彩,甚至伴有天籁的歌吟,翼动着水晶的翅膀,闪烁着星子的明眸,让少年的灵魂世界得到了质的飞升……

  “有人敲门。房门被急促地接连地敲了八九下,这段又短又急的恐怖的咚咚声,使科勒特扬先生收住了口。”

  就是这样的感觉!

  对,就是这样的感觉!

  问 归

  西窗一雨无人见,展尽芭蕉数尺心。

  ——汪藻

  一推门进来,就觉得餐厅内的气氛有些异样。

  没有人。

  不,不是没有人,有一个人坐在靠窗的角落里。她很瘦,远远地看去,好像被墙给吸引住一般。她的台面上很简单,一瓶红酒,已经喝了大半;一盘水果沙拉,几乎没有动。

  她是看着沙拉喝酒的吗?我心里想。

  一定是的。

  我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我也经常这个样子,要了一桌子菜,却一口也不动,好像这些菜是酒的仆人,主人不安分地动来动去,仆人只好守在一旁看着,主人不吩咐什么,仆人当然茫然到无所适从。

  “可以坐吗?”

  不知为什么,我一厢情愿地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同道。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又低下头去。

  这就是默许喽。

  我大大方方地坐在她对面。

  服务生十分周到地赶过来,手里拿着菜牌,恭恭敬敬地问我:“先生点点儿什么?”

  “和女士一样吧。”我说。

  “好的,请稍候。”服务生退下。

  “一个人?”我问。

  “一个人。”她终于开口,声音很好听。

  她的年纪在四十岁左右,严格意义上的同龄人。衣着干净、朴素、合体,应该是职业女性。

  我的大脑开始活动。

  “想什么呢?经常一个人出来吗?”

  她突然问出了我想问的话。

  “是。”我干脆地回答。

  我是一家小出版社的编辑,每天都把自己埋在文字堆里,二十年的时间和一天没有什么区别,周而复始。一本书稿,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然后,又是一本书稿,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最后一页可能是一百、二百或者三百五百,甚至一千两千,但第一页永远是第一页。第一页是全套的活结,你把脖子探进去了,这个活结就越来越紧了,看到最后,你就会窒息。

  “人工呼吸,这样可以缓解。”她很内行。

  “自己?”

  “当然自己,这种人工呼吸当然得自己做。”她说:“方法很多的,比如把脸放在水盆里,数数,我可以数到62;再比如,冲着天空大喊一声,当然,人多的时候只能在心里喊,免得别人把你当神经病。”

  我被她的见解吸引了。

  “真的奏效?”我喝了一杯酒,整整一杯。

  她也喝了一杯,一点儿也未犹豫。

  “奏效。”她放下杯子。

  “可是,男人和你们女人总有不一样,比如我,我的人工呼吸就是喝酒,喝醉了,就什么都忘了,包括疲劳。”我说。

  “总之,方法很多。”她把酒斟满。

  “是很多。”我也把酒斟满,“有时,我会故意放过一个错别字,让它留在那里,别人看着很别扭,自己看着却很开心。”

  “人总有一些奇怪的想法。”她摸了摸口袋,问我:“吸烟吗?”

  “吸。”

  “给我一支烟。”

  我掏出一支烟递给她,她接过来,并没有点燃,而是放在鼻子下,使劲儿地嗅了嗅。

  她说:“你可别把我当成不三不四的女人。” “哪能,我,只是好奇。”

  “你很诚实。”

  “谈不上。”

  “我能说说自己嘛。”

  “当然可以。”

  “很多年了,就有这样的想法。不知道别的女人是不是这样。总想一个人突然蒸发,变得无影无踪。实际上还在这个城市里,只是不被家人知道。一个人,关掉手机,躺在床上,好好地睡上一觉。躺在床上,吸一支烟,放肆地喝一点儿酒,除了这些,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

  “所以,就出来了。”

  “不不,想了好多年。”

  “为什么才出来?”

  “担心家里人啊。担心父母,公婆,丈夫,孩子。”

  “现在不担心吗?”

  “不担心了。”

  “为什么?”

  “先是父母去世了,后来是公婆。”

  “丈夫呢?”

  “出国了。”

  “那,孩子呢?”

  “考到外地的学校,读大学去了。”

  “是这样啊?那现在‘蒸发还有什么意义?”我很理解她。

  “总要做一下,有个态度也好,不然,太亏待自己了。”

  她又喝了一杯酒。

  也许是她的话让我受了感染,我的心情沉重起来。

  二十分钟后,我起身告辞,行色匆匆地赶回家里。妻子来开门,很是吃惊地看着我,“今天真早啊。”她说。

  “你有过‘蒸发的想法吗?”我问她。

  “蒸发?什么蒸发?又没少喝吧?一定是醉了。”妻子给我拿来拖鞋。

  “我是说,关掉手机,无影无踪。”

  “哎呦,醉了,醉了,快去洗澡吧,水已经放好了。”

  “我说,真的,蒸发一次吧,那样也许会轻松。”

  “你是不是饿了,要不要吃点儿东西,喝一杯牛奶吧,可以解酒。”

  妻子到厨房去了,我听见她点燃煤气灶的声音。

  作者简介:于德北,男,1965年10月出生于吉林德惠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1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长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为止,在《作家》《小说选刊》《北京文学》《诗刊》《散文》《儿童文学》《小小说选刊》《星星诗刊》等几百家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500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零点开始》,长篇随笔《我和端端》,散文集《自然笔记》,散文诗集《渡口集》,短篇小说集《少年菊花刀》《没有门窗的房间》,小小说《杭州路十号》,长篇童话《绿色和平城堡》,儿童小说《哦,轻轻套子里》等六十余部。其中《杭州路10号》获中国首届“海燕杯”全国征文一等奖,2007年获第三届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2009年《美丽的梦》获“冰心图书奖”,2018年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另获得过长白山文艺奖、君子兰文艺奖、公木文学奖等奖项。有作品被译介到日本、俄罗斯、泰国、马来西亚等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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