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那是自然付给人类去雕琢的宝石。”生命于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每个人从小接受的教育都告诉我们,要珍爱生命,不负韶华。尽管匈牙利诗人裴多菲有名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但对于寻常人而言,恐怕一生中也难遇到这种“可抛”。那么,当把如此珍重、简直就是人之全部的“生命”,与一个代表交易的词汇“协议”连在一起时,它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是我拿到青年作家杨不寒的小说《生命协议》时,脑海里冒出的一个疑问。
小说以茶馆里两位主人公乔多、王宵签订协议开端,并未直接交代任何背景信息,而是用悬疑小说制造悬念的手法,逐渐向读者卖出破绽。一开始,我们所能感受到的是,这是一份重要的协议,一份关乎二人未来命运走向的协议。它是严肃的,二人按了手印、签字画押;它更带有某种不正当性,是一份游走于灰色地带的协议。因为乔多回家后,有点精神恍惚,他的朋友赵佳杰说了一句“我们没有回头路的”。它指向的是什么?是为获得一笔可观的收入?还是为达成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随后,作者讲述了乔多与王宵从陌生到熟悉的过程,两人的几次见面,到对方家中做客,见双方家人。女方王宵给乔多前妻留下的女儿乔想家买了玩具,而乔多到王宵家俨然是毛脚女婿上门的节奏。我们大致可以猜到,这是一份与婚姻有关的协议,但它的内核是什么,它包裹着一个怎样深重的秘密,我们依然不得而知。
作为一位青年作家,杨不寒的叙事有同龄人少见的冷静和克制,相比于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他似乎更在意这个故事如何讲。在小说进行到一多半时,王宵心脏发病住进医院,在前男友家枫的追问下,她终于道出了协议的秘密:二人分别为彼此立下遗嘱,如果王宵先去世,将会把肾脏捐给罹患尿毒症的乔多,幸存下来的乔多,则要根据协议肩负起照顾王宵家人的责任。小说最后,情节出现了反转,本以为可以“借命而生”的乔多,尿毒症突然加重,弥留之际,二人度过了一段短暂而温馨的生活。王宵最终通过移植乔多的心脏得以延续生命,将乔想家视如己出,肩负起母亲之责。如果抽离小说的血肉,只保留情节的骨干,我们可以看到,《生命协议》的故事并不复杂,但它之所以能保持对读者的“抓心性”,原因不仅在于小说对人性勘探的深度和对日常生活的溢出,更在于延宕的叙事艺术。
俄国文学理论家什克洛夫斯基在《作为技巧的艺术》中说,艺术的特征是“专为使感受摆脱机械性而创造的,艺术中的视象是创造者有意为之的,它的‘艺术的’创造,目的就是为了使感受在其身上延长,以尽可能地达到高度的力量和长度,同时一部作品不是在其空间性上,而是在其连续性被感受的”。尽管他谈的是诗歌创作,但在打破日常感受的惯性,延长感受时间,刺激读者日益麻木的“味蕾”这些方面,同样适用于小说。杨不寒显然是这方面的行家,他深谙小说是延宕的艺术这一创作规律,并未仓促展现故事的内核,而是通过穿插乔多跑滴滴快车、陪女儿逛公园、见前妻商量抚养问题、和哥们儿赵佳杰谈协议的履行、在医院照顾王宵等细节,不疾不徐地塑造人物。尤其是他的爱女情深,对老父亲难以尽孝的痛苦,都溢于言表。与他演对手戏的城市白领王宵,本有蒸蒸日上的事业和甜蜜美好的爱情,但却突遭厄运,患上绝症。作者通过一段返乡之旅,写出了王宵家境的窘迫,凸显出光鲜靓丽的背后,人物所承受的重负和不堪。这也为乔多放弃“动动小心思”,让王宵的肾脏早日移植到自己身上的想法,提供了心理转变的契机。因此,如果说作者缘何要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地去展示人物生活的细节,而对“生命协议”的具体内容遮遮掩掩、欲盖弥彰,主要还是出于塑造人物的需要。只有让人物立体生动起来,其行动才能真实可信,协议的履行这一核心情节才能在之后跌宕起伏、摄人心魄。
小说是延宕的艺术,这是从其叙事节奏和读者接受的角度谈,而从小说的本体特征看,它绕不开一个核心要素———假定性。众所周知,小说是虚构的艺术,它向读者呈现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可以是现实世界的反映,但更多的是对现实世界的强化。这种强化常常以极端叙事的形式出现,也就是把人物置于一种绝境,来讨论和推演人性深处的爱欲、愤恨、不甘、纯良等诸种因素。用这样的观点来看《生命协议》,它其实更像是一种“生命博弈”。在交易的外壳下,互相陌生的主人公乔多、王宵因生命内存的不足,被置于一个矛盾统一体,或者说生命统一体之中。他们之间是一种此消彼长,甚至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一个需要对方的肾脏,一个需要对方的心脏。当一个生命得以拯救竟要以另一个生命的消逝为代价时,在双方都需要借对方命而生的残酷现实面前,人性的复杂日益显露。乔多在听到朋友赵佳杰说“了解,就是接近,就是你的机会。什么交通意外,什么燃气泄露……”,内心难免闪过邪恶的阴影,因为摆在他面前的不是金钱诱惑,而是生命能否延续的希望。听说王宵家没通燃气后,乔多“未免一阵心虚”。还有一次,王宵住院,生命体征监护仪发出警报,而乔多没有第一时间找医生,他想起了朋友的话“你只要跟她待在一起,等她发病的时候拖住她,慢慢等着就好了”。这样的煎熬,已经远远不是和病魔斗争那么简单,它是和人性斗,和自己的心魔斗,和本能的求生欲望斗。小说中几次出现了“猫鼠游戏”这个意象,乔想家有一只大耳朵的老鼠Jerry,王宵又送她一个乐高的Tom猫,猫和鼠多么像乔多和王宵的关系,一方为猫,则另一方将要被捕获,而不管谁是猫,在命运面前,都是无济于事的可怜之鼠。
路易·沃斯在《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都市主义》中写道:“都市社会关系的特征是肤浅、浅薄和短暂。因此,我们也容易理解常加给城市居民的性格特征———老于世故、刻板机械。我们的熟人习惯与我们保持实用关系,生活中的每个人都是自我目的的手段。”这段话赤裸裸地揭示出现代社会城市人关系的本质。一开始,我们的主人公也是这么看待这份生命协议的,正如“协议”一词所揭示的那样,当生命在某种条件下也具有了被交换的性质,那么也就无所谓什么道德、人性、良知,一切都可以是实用的。但他最终的所作所为,却并不“实用”。乔多在与王宵的接触中被她的单纯和善良所感染,甚至与女儿同去游乐园的经历,让他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和她回乡扫墓时,她的悲凉和对生命的渴望与留恋,让乔多感同身受。她生病住院时,在悉心照料的背后,虽然有内疚的因素,但乔多的本性之善终究是发挥了作用。最终,他选择放弃自己,成全对方。
作为艺术门类之一,传递真善美,始终是小说的终极价值,它在某种程度上,在很长的历史时期里,都起着拯救世道人心、重塑精神信仰、传达价值追求的使命。《生命协议》固然通过一种极端叙事,找到了勘探人性的特殊语境,但所有的检视都是为作者的价值传达所服务。在杨不寒这样的青年作家身上,我们看到了古老的文学信仰并没有崩塌,他们依然执着地坚持着小说是拯救的艺术这一古老的观念,而被拯救者既是人物自身,也是处于绝境中心灵荒芜的我们。
最后还有一点需要注意,作家的写作资源从何而来?据作者本人自述,这篇小说的起源是一位导演朋友给他的一个新闻报道,请他以此为线索,创作一个本子。我们知道,著名的《红与黑》中于连的原型就是“贝尔德案件”的主人公安托万·贝尔德,而马尔克斯的《一个海难幸存者的故事》则原是《观察家报》上连载的新闻作品。新闻和小说有天然的亲缘性,即使前者的根本特征是真实性,而后者恰恰相反。那么,在何种程度上,新闻能转化为小说,或者说,在新闻结束的地方,小说如何开始?就此,评论家石华鹏分析说:“小说家和小说的作用在于,在新闻结束的地方、在生活停止的地方,开始施展自己的虚构和想象的拳脚,在新闻背后那个由小说虚构的充满奇思妙想的世界里,带领读者感受一种非现实的真实、体验一种轻灵的精神飞翔,或者邀读者做一个美的或恶的梦。”以此来看,《生命协议》的虚构是成功的,它的假定性设置和人物情感发生演进的逻辑是令人信服的,这种真实感既来源于可然律的规定,又根植于作品的诸多细节,包括外卖员、滴滴司机、互联网运营专员的职业刻画,等等。尤其与新闻作品不同的是,它写出了人物的命运感和绝境中的挣扎与抗争,这同样也是《一个海难幸存者的故事》的显著特质。尽管灵感取材于新闻事件,但杨不寒的小说家本能让《生命协议》拥有了文学品格,其中生动的“一手细节”和堪称金句的表达令人印象深刻。当然,作为一位青年作家,在调动日常生活的经验和资源上,作者显然还不像老作家那样驾轻就熟,小说叙事的针脚似可更绵密些,若能将一些概括性的词语和描述转变为物或场景的还原与展示,一定能令小说的语言更加精彩。
无论如何,接受过系统纯正人文教育的一代青年作家,正在以他们的方式登上文坛、走入越来越多读者的视野。这其中就有杨不寒,他正走在文学创作的正途上,风华正茂。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