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是一种试验。它在叙述中以身犯险,与欲望短兵相接。日常生活里,我们所不愿意与不能够涉足的地方,是它活动的场地。最后,它会从中折返,回来告诉我们那里的情况。它的伤痕累累,或者春风满面,都会让人心有戚戚焉。
小说不遵循理性,或逻辑。这是因为日常空间百感交集,并不按照某种逻辑而推演开来。小说的目的是人,而人总是非理性的人。我们认为,理性与逻辑都是可以被清楚认知的。它们很“科学”。但与之相反的另一种神秘力量,在更多的时候,悄悄左右着人们。它深深藏在海平面以下,把冰面上的人们载过来,又载过去,让人们喜笑颜开,又悲痛莫名。
所以,我们常常会怀疑,自己何以会身处此时此地?是什么东西,让自己成为今天这番模样?回头去看,难道我们在那些岔路口做出的选择,总是秉承着同一种原则么?那为什么诗人弗罗斯特在黄色的树林里会选择一条荒草萋萋的崎岖小路?
有多少种生活,就有多少种旁人难以回答的问题。文学是人学。假定小说当真能够作用人心,引领人类精神的向上,擦掉灵魂仪器上的尘埃,那么,如何理解那些穿越荆棘,趟过沼泽,却依然保持着尊严,维护着良知的人们,就是文学不得不面对的课题。
在我看来,小说如同一场白日梦,总能把人带回故事发生的某条街道,某个阴雨天,某一场暗流涌动的谈话现场。太多让人难以置信的结局,都在熨帖的想象里,婉转的叙述中,找到了使其酝发、展开与转折并最终尘埃落定的根由。
小说的试验,像是寻找一个谜底,解一个复杂的方程式。它的谜面是生活,谜底往往是人性。小中篇《生命协议》就是一篇试验人性的小说。它很残酷,因为我们拿来检验的试金石,竟是生命。据说,用黄金在黑色的试金石上画出痕迹,从中就可以看出该黄金的成色。我在《生命协议》里做的事情,就是用人性在生命上去画出痕迹来,以此来检验人性究竟可以高贵抑或是卑微到什么程度,并试图找到使它通向高贵抑或是滑向卑微的原因所在。
《生命协议》的故事不复杂,情节很简单,出场的人物也屈指可数。繁复的小说自有繁复的美,但那并非我的擅长。另一方面,我也一直相信,写文学作品,就是写感觉。站在文学本位来看,《红楼梦》通篇不过是在写“悲凉之雾,遍布华林”的感觉。至于《生命协议》,因为死神在一步之遥外对主角们虎视眈眈,小说便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却挥也挥不开的阴翳。这一层阴翳,是我给小说施加的美学光晕。我们这里主要不讨论是什么使小说成为了小说,单就谈小说在灵魂上的试验。所以我们回到故事上来。故事里,一心想要活下去的男主角乔多,一开始还想着要置同自己签下协议的对手王宵于死地。后来,在小说末尾,他竟然主动选择了牺牲自己,成全他人。这样的选择看起来那么天真。他的转变也那么不现实。
但不现实,不能等同于不真实。亚里士多德早就说过,事物发展存在着两种定律,那就是可然律和必然律。在我看来,艺术的确更青睐于那些可能发生但尚未发生的事件。这些事件并不是已经发生的事实,而是人们基于混融一片的意识、无意识与潜意识,在特定情境下所可能做出的合理行动。那其中同样蕴含着真实。小说的目的之一,就是用丰满的形象和持续的动作,为那些看起来匪夷所思的结果,找到“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发生依据。这样的依据因为是基于心灵的,所以它的表象可能“假”,背后却是有待揭示的普遍的“真”。
《生命协议》所找到的“真”,就是乔多心中如佛家舍利一样坚固的“善”的部分。乔多献出自己器官的行为,让人想起和他名字相似的乔达摩·悉达多。后者在转世轮回里,有过割肉喂鹰、舍身饲虎的壮举。当然,小说里其他人物,也大都是良善的小老百姓,并非是鹰和虎之属。他们为了好好活下去而苦苦经营着,根本不会意识到自己本分的生活有多少值得称道的地方。对此喋喋不休的人,往往是伪善的。想到这里,我不免感到不安。总之,《生命协议》有意把人物抛掷到无比艰难的环境中,去看他如何做出选择,如何采取行动,如何保持灵魂的健康,如何维护微暗如油灯的良知。人性中有太多让我们失望的东西,也曾在一些特定的语境下给我们带来过绝望的时刻。乔多就算只是个例———甚至是虚拟世界里的个例,但他和他的选择,却让我们看见了一线微暗却不停跳跃着的亮光。
最后要说的是,这篇小说,其实是一个命题作文。大概在今年草长莺飞的春天,青年导演陈富给了我一个新闻材料,让我以之为本事,写成一个两万字左右的小说。因为考虑到小说会改编为剧本,并最终影视化这一需要,小说在叙事时间和画面的可视性等方面,都有所顾及。小说在这样的顾及中,获得了它的形式。
记得那个新闻所讲述的内容,颇让人动容。小人物内心的良善,他们泥涂中的遭遇,都不是坐在书斋中的人所能凭空想象的。现实有时候比艺术更离奇,更惨烈,也更光辉。这也是我为什么会说,小说有时候只是我们用以尝试理解现实的一道法门。由于常常清理手机内存,那个新闻链接我已经弄丢了。等真正写起小说来,我又在新闻的基础上,给人物和故事都做了不少的加工和变形,把一些来自魔鬼的考验推到了极端。一般来说,在生死,与尊严、善良、美德等语词之间,隔有一段较长的缓冲带。《生命协议》却将这个地带轻易地抹除了。抱歉,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有时候不得不扮演魔鬼的角色,有意让自己的试验充满风险。敲完《生命协议》的最后一个句号,魔鬼要说的却是,他人并不总是地狱。人性中“善”的部分,令他也钦佩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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