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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协议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林 热度: 19984
■杨不寒

  1

  乌龙茶在滚水里舒展叶片,散发出清苦的幽香。王宵好像无心品尝,和对面长着方脸浓眉的男人短暂接洽过后,便把一沓打印纸往前推了推。包厢很促狭,但十分安静,乔多能听见纸张擦过大理石桌面的声响。那纸上的内容,他已经熟得不能再熟。现在那上面多了两个秀气的小楷和一个血红的指纹印。

  乔多拿起笔,在签名处停顿了几秒,仿佛在用心思考,又像是经历了短暂的出神。

  王宵不禁说道:“紧张倒是正常的,也是应该的。这毕竟不是儿戏。”

  乔多说:“人都来了,我会签字的。”

  王宵又说:“现在反悔,也来得及。”

  乔多抬起头,微笑道:“好不容易决定的事情,哪里还要反悔。”

  王宵却从他的笑容中看出了踌躇。这让她的心里也泛起了一丝犹豫,所做的毕竟是勉强不得的事情。她还很年轻,没结过婚,人生本来充满了希望。她忍住不去想这些,转过头,望着落地窗外夕阳下的一树垂丝海棠,说:“你看院子里的海棠,开得多漂亮。这两年春天,我都来这里喝茶,就为了看这树花。”

  乔多顺着王宵的目光看过去,认不出这是什么花,便说:“你还懂这个?我只认得农村常见到的李子花和梨花,或许还有苹果花。”

  王宵回答道:“不管是什么花,能开在春天都是幸运的。可惜再过一阵子,风一吹,就都要落了,没有一点儿余地。”

  乔多望着窗外,默默咀嚼王宵的话语,随后收回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调整了手中的笔,在纸上郑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王宵给他递过来一个印泥盒,等他按完手指印后,又给他递来一张抽纸擦手。他一边擦着,一边说:“用你们文化人的话说,现在我们签字画押,就是对方的余地了。是不是这个意思?”

  王宵没有回答,只是拿过合同看了看,确认没有问题后,又把脸转过窗外。夕阳穿透玻璃,在她脸上勾勒出薄薄的阴影。乔多想要找点儿话说,王宵却突然开口道:“你看,风来了。”

  院子里,那树垂丝海棠在晚风中摇曳着,地上的影子看起来仿佛在止不住地战栗。数不清的花瓣在风中轻飘飘地飞落,好像是一阵红色的雾雨,给出了风的方向与形状。乔多看见王宵的眼神中如同布满乌云一样布满哀愁,窗外的风并没有吹动她脸上的阴影。

  2

  乔多看着被油浸染得发褐色的桌面上惨白的纸张,只觉得那些宋体字仿佛蚂蚁,在他心里爬来爬去,让人极不舒服。烟丝快烧到烟嘴了,他似乎察觉不到一丝烫,依然陷在复杂的情绪中,像是陷在沼泽中一样不能自拔。

  小女儿乔想家还不足以认得那些文字,更无从领会那些文字的含义,只顾在一旁拼着乐高。乐高堆得快比她自己都高了,她小心翼翼地再加上去一块儿。那高耸的彩色塔楼便摇晃了起来。想家睁大眼睛,看着乐高渐渐稳定后,拿着一块蓝色的零件继续往上累加。蓝色部分接触塔楼之巅的瞬间,房门突然被推开了,急匆匆又兴冲冲地跑进来一个年轻人。想家的手一抖,那座塔楼轰然倒塌,像是经历了空袭或地震。

  房屋角落里,坐在藤椅中摇摇晃晃的瘦老人抬眼去看。只见来者还穿着黄色制服,高挑的个子让那身衣服都显得有些小了。他笑呵呵喊道:“杰娃子来了,羊都赶回圈了吗?”

  被唤作杰娃子的年轻人看了看老人,回答道:“乔伯,羊又肥了,下次杀羊时请你去我家喝烧酒!”

  老人笑呵呵地做着吃羊肉的美梦,继续摇晃着。乔多什么也没说,父亲老年痴呆的病已经好几年了。他朝旁边挪了挪屁股,意思是要来客到沙发上坐下。这张破旧的沙发,刚好够两个成年人并臀而坐。

  客人一眼瞥向餐桌,兴奋地问道:“乔哥,协议签好了?”

  乔多沉默着点点头。想家跑过来,小小拳头砸在客人臂膀上,责怪道:“赵叔叔,你把我的城堡吓塌掉了!”

  乔多伸手拉过女儿挥舞的小手,说:“想家,进屋里去玩儿。我跟赵叔叔说点事儿。”

  姓赵的用手指像弹弹珠一样,弹了弹想家的马尾。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来一颗水果糖,递给想家。想家嘟嘟嘴唇,接过了糖果,摇摇晃晃地进了屋。走在门口时,她突然回头,对着年轻人做了个鬼脸。那鬼脸不讨厌,反而显得稚气可爱。这又加重了乔多这个做父亲的隐忧。看见女儿进了卧房门,乔多这才叹了口气,说:“佳杰,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赵佳杰拿过合同,随意翻了翻,直到看见乔多和王宵的签字,才说:“哪儿有什么是非对错。”

  乔老爷子突然悠悠扬扬地说:“人间有是非呐,公道在人心。”

  乔多看了父亲一眼,心里闪过一丝狐疑。然而见对方又陷入了神游之中,好像对他的把戏漠不关心。他叹口气,对赵佳杰说:“可我现在就后悔。”

  赵佳杰放下合同,正色道:“你不想着我的老婆本儿,也想想乔伯和想家。字已经签了,我们没有回头路的。”

  乔多支起双手,把一颗蔫冬瓜似的脑袋埋在手掌中。这是鸵鸟的姿态,一个懊恼又无可奈何的姿态。赵佳杰拍拍他的肩膀,站起身说:“好了,我派单去了。你就自己愁吧!有事叫我。”

  赵佳杰走到门口,对乔老爷子挥挥手道别,看后者眼睛也不睁开,就嘭的一声关上了门。乔多抬起头来时,已经看不见走进夜色里的赵佳杰了,只有对着门上女儿画的认不出形象的图案入神。那一堆乐高轰塌后留下的废墟边就是女儿卧房门。门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打开了。想家站在那里,嘴里含着赵佳杰给的水果糖,安静地看着她的父亲。乔多察觉到了来自女儿的目光,转过头去,问:“想家,你站在那里干嘛呀?”

  想家说:“吃糖。”

  乔多挤出笑容,问:“甜不甜?”

  想家答道:“嗯,甜!”又说:“爸爸,爷爷,你们来帮我搭乐高好不好?我要搭一个大大的城堡。”

  乔多站起身来,又看了一眼合同,转身走向女儿。他强行调动起自己的情绪,嘴里的音调依然是沉闷的:“爷爷困了。来吧,咱们俩来建城堡吧。”

  想家两步跳过来,和乔多一起蹲下,从那堆废墟里捡起来好些零件,递给乔多。乔多手里拿着零件,看着女儿在身边忙碌地摆弄着这些零碎的玩具,心底有说不出的滋味。然而想家在笑,灿烂地笑,就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一点儿值得忧心的事情一样。乔多在女儿的指挥下一次次递给她各种零件,一颗寒冷的心也慢慢在女儿的兴高采烈中得到了温暖。

  窗外的风吹了一夜。吹来了雨,为想家吹来了一夜在城堡里奔跑的梦。翌日清晨,乔多看见少眠的父亲已经起床,衣服却穿反了。他给父亲重新穿好衣服后,推开女儿房门,看见想家还在甜甜地做着梦,不忍心叫醒她,就自己轻手轻脚地做好了早餐。一份给父亲吃了,另一份放在餐桌上,留给想家起床了自己吃。桌子上,依然陈放着那份协议。他拿起协议,放进了电视柜的一个抽屉里后,这才打开门走出去。

  一辆白色比亚迪,驶出了这个破落得像是遗址一样的小区。昨天旷了半天的工,今天得多跑几单,才能把钱找回来。夜雨打落了暮春时节的太多花瓣,满城市都是落红堆积。小区老旧得没能跟上地下停车场的趟儿,停车区都暴露在地表,让他的车前盖上也落有一些三角梅的花瓣。这对他来说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地上还是湿的,一些地方积着雨水。他不敢把车开太快,泥水溅到路上的行人,会白白遭人咒骂。

  路上那么湿,或许今天叫车的人会多一些吧。但是雨走得太快了一点。夜里悄悄地来,早晨又悄悄地走,并且还带来了另一个晴天。如果是晴天的话……乔多暗自盘算着,又看见车前盖上的落花。他突然想起昨天下午王宵说的话。她说,再过一阵子,花都要落去,没有一点儿余地。也不知道她今天看见马路边被夜雨打落的花瓣,会有些什么想法。

  3

  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王宵把手提包放在蓝色的办公桌上,在自己的工位坐下,继续这日复一日的工作。自从十八岁来到这里念大学,自己好像把前途和未来,都交给了这座城市。

  

  插图/朱珊珊

  那个黄葛树长得遮天蔽日的校园,曾经是她穿着白衬衫造梦的好地方。总记得读书的时候,讲台上的老师说记者是无冕之王。如今,天天坐在格子间度日,哪里还像个女王呢。父母倒觉得自己有出息了,算个像模像样的白领。按照流行的说法,王宵所在的互联网公司是一个大厂。能进这个大厂的,都算是有本事的人。但是,一旦进来,这些有本领的人无不发现自己只是众人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在某种意义上和流水线上的那一个没有什么不同。外人看不见,父母更看不见,但王宵自己却很清楚。这份一干就快四年的内容审核的工作,早已把那些青春记忆变成了无用的阑尾。除了常常在深夜发炎,让人睡不着觉以外,别无用处。去年好不容易升成组长,工资涨了,责任也重了,她觉得好像有希望了,又好像只是掉进了生活的另一个陷阱。生活把自己当成了北京烤鸭,用一张面皮把自己卷得越来越紧。

  所以她不能让自己垮掉,不能让自己退出,否则这些年的努力都白费了。

  她坐在电脑前,仿佛没事人似的,还是像往常一样进入后台程序,浏览了一下平台统计的流量数据,接着就正式开工了。对座的一个年轻姑娘探出头,对着她说:“宵姐,昨天下午你不在,你前男友又来了。还是带着花,我按照你吩咐的,把他连人带花都赶走了。”

  王宵点头道:“蕙蕙,谢谢你。”说着,给对方扔过去一片口香糖。

  叫蕙蕙的女孩一边拆锡纸,一边说:“你真是好脾气,要是我,三番两次跑到我工作的地方来骚扰,我早就骂人了。报警我都敢。”

  王宵笑道:“人家也没有恶意。”

  对面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同事说:“对嘛,生意不成仁义在。”

  蕙蕙骂他是渣男,他回敬说女人绝情。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突然眼尖的男同事来招呼道:“宵姐,情种又来了。”

  蕙蕙边起身去看门口,边义愤地说道:“你看,没完没了还。”

  王宵也站起了身,却看见门口站的,并不是那个苦苦追求或者说挽留她的呆子,而是乔多。她赶忙走到门口,把乔多拉到一边,问他:“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乔多抓抓后脑勺,递给王宵一盒糕点,回答说:“也不知道你吃了早饭没有。这是楼下买的刚出炉的鸡蛋糕,你趁热吃。”又解释说,“你不是说你在这家公司上班吗?我路过楼下,就顺便买点儿吃的,上来看看你。”

  王宵推掉外卖,说:“谢谢好意。我同事都不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我也不想让他们知道。”说着,她意味深长地望了乔多一眼。

  他领会到了她眼神里的一丝躲闪,便说:“这样……那我就先走了吧。”他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笨拙而急促地把鸡蛋糕塞到王宵手上,转身想要快点离开。

  她站在原地,看着对方有些慌张的神态,终于心有不忍,追出两步对乔多说:“我下午五点半下班。到时候我联系你。”

  王宵自顾自回到座位上,若无其事地继续工作。乔多路过一枚枚绿灯,转过一个个街角,跨越一架架桥梁。王宵看过一列列数据,查过一条条讯息,审过一段段视频。王宵忍不住去看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乔多也抬起右手去看手表。好像很快,但又像是很慢,晚春的太阳才渐渐西垂。斜阳照在马路尽头,照在写字楼上,也照在乔想家独自骑着木马摇晃的阳台边。在乔多的汽车后排,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子,对套着毛茸茸保护壳的电话说:“亲爱的,我就要到啦。你到门口来接我,好不好?你真好。”那声音有些嗲,乔多忍不住从后视镜去看,见乘客拿起镜子开始补妆,好像是大酒店的一道菜,在端出厨房前还得再摆摆盘一样。乔多看看手机上的定位,确认目的地恰好就是一个大酒店。屏幕在此刻闪进来一个电话。乔多接了,对方是王宵。王宵订了一个饭馆,说要请乔多吃野生鲫鱼。

  等乔多到地方时,王宵早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她预感到对方好像有话要说,却不知道对方要说些什么。至于乔多呢,是赵佳杰一直让他去接近王宵,他才厚起脸皮去她上班的地方给她献殷勤。他在她公司门口,听见她说下班后要找他的。他便猜测,王宵或许想跟他说些什么。这时候的太阳,已经从山那边沉入了时间的茫茫大海。两个人内心都有深蓝色海水般的暗涌,但在夜里看不清一点儿波澜。见面了,倒是客客气气打招呼。乔多说:“抱歉,迟到了。”王宵就回答说:“我离得近,也是刚到。”

  王宵领着乔多往店里走,嘴里说:“好在今天客人不多,不用排队了。”

  乔多点着头,好像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那颗头承担了语言的功能,或轻或重或疾或缓地点着,如同在用摩斯密码和王宵交流。王宵继续介绍说:“又到了鲫鱼产子的时候。每年这个时候,这家鲜鲫鱼生意都好得很。”说着,顿了顿,问,“差点儿忘了问,你喜欢吃鱼吗?”

  乔多仍旧点点头。等两个人在服务员的指引中坐下来时,他才说:“记得小时候,住在江边,天天都吃鱼。”

  王宵说:“没想到咱们血型一样,连爱吃的都一样。”

  乔多说:“从小喜欢吃鱼,但也从小都怕鱼刺。”

  王宵点好了菜,确认了鱼的斤两后,开玩笑说:“所以跟不喜欢的人一起吃饭,就带他去吃鱼呗。两个人都埋着头吐鱼刺,不用交流。”这句话说出口,乔多还没来得及消化,王宵就后悔了,赶忙解释道:“我不是说你哦。”乔多似乎这时候才反应过来,用近乎安慰的语气对王宵说:“嗯,我知道。”就在王宵觉得他的反射弧太长了点儿时,他反倒说:“玫瑰也有刺,人们照样喜欢。”王宵说:“这句话有意思。”

  两个人笑了一回,接着又陷入了沉默。好一会儿,两人同时开口问对方:“你好像有话要跟我说?”

  一锅水煮鱼端上来,酸菜和辣椒做成的味觉丛林里,有六七条三四寸长的鲫鱼。红塘里,看得见有饱满而紧实的鱼子,从鱼肚子里露出来,像是粘成一团的金黄色油菜籽。鱼馆里有热闹的谈话声,也有划拳行令的声音。种种声音此消彼长,一浪盖过一浪。只有乔多和王宵这里时不时驶入荒凉的境地。两个人低头吃鱼,应了王宵那句“不用交流”的谶语。还是王宵率先打破了僵持的局面。她抬起头来,望着乔多说:“不管怎样,合同已经签好了。我们都努力活着吧。”

  这时候乔多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掏出来一看,是女儿想家打来的。稚气的声音,在问他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乔多叫想家再等一等,很快就给她带好吃的回来了。想家却说:“赵叔叔已经给我们带了汉堡包,还有鸡腿。他说在家里等你呢!”

  乔多挂断了电话,对王宵说:“不好意思,我得早点儿回去了。”

  王宵说:“女儿吧?”

  乔多点点头。王宵就不再说什么。临分别时,王宵对乔多说:“等过几天,我会去你家看看的。”乔多低着头说完“谢谢”,又说他也会安排时间,陪王宵回老家去一趟。两人都仿佛有更多的话如鲠在喉,却又欲说还休。最后,乔多问王宵:“想了好久,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王宵说:“对呀,这是个问题。要不,你叫我妹子吧,我还是叫你乔大哥。”乔多同意了,接着就问要不要送她回去。王宵只说自己就住在附近,刚吃完东西,走走路倒好消化。乔多也不劝说,兀自钻进了车里。车轮碾过城市夜晚铺在地上的霓虹,一路往家开去。

  4

  “怎么样?一切都还顺利吧?”刚回到家,赵佳杰就把乔多拉到那个造型如同来自八十年代的老旧阳台上。路灯透过繁茂的黄葛树,在阳台上打下阴影。阴影里,有想家的小木马,一动不动的好像已经睡着了。

  乔多点燃一支烟,说:“晚上和她正吃饭,被你叫回来了。”

  赵佳杰比乔多高了一个头。他双肘撑着阳台,目光差不多和乔多平行:“这样很好啊。毕竟协议都签过了,你们在一起吃饭合理合法嘛。乔哥,我跟你说……”

  赵佳杰在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声音却像是越来越远,在乔多的耳边飘散了。乔多的眼睛透过窗纱,看见屋内,父亲坐在藤椅里,带着一副旧耳机在听什么。想家趴在床上,认真地图画一本彩绘书。灯光在她的身上施了光晕,让她变成了一个小而微弱的光源。她的头发毛茸茸的,小手肉乎乎的,看起来温暖又柔弱。赵佳杰不知道飘去哪里跑了一圈的声音,再度回到乔多的耳边:“还是那句话,就算为了乔伯和想家,你也不得不这么做。”

  乔多盯着阳台角落里汉堡包的包装,说:“都说了别给孩子吃这些东西。我中午回来给她和爸做了饭,剩下的打热就可以吃。”

  赵佳杰说:“哪儿来这么多讲究,想家喜欢吃就让她吃好了。你记不记得,还在乡下的时候,你经常带我们去河里捉螃蟹。抓住了,掰下钳子就往嘴里送。我当时跟想家差不多大,什么不吃?那时候的家长可不管这些。我们还不是长这么大了。”

  乔多拍了拍赵佳杰的肩膀,说:“那时候还说吃了螃蟹钳子,长力气。”

  赵佳杰回答说:“可不是,我现在送外卖,有使不完的气力。”

  两人无奈地笑笑,都倚在阳台上。经过数十年寒暑的黄葛树,在春风春雨中又长出了满身新叶。它应该和这个破旧的小区有着同样的高龄。遒劲的枝桠遮挡在乔多家的阳台外面,遮住了两人远眺的视线。透过斑驳的树影,远处城市里的五色灯光影影绰绰地闪耀着,跳跃着。街角仍然有未扫的落花。一辆白色轿车从那里驶过,把落花碾得更脏也更乱了。

  乔多收回目光,转过脸对赵佳杰说:“哎,就这样办吧。”

  赵佳杰仍然望着远处,说:“还是小时候在山上放羊快乐啊。今天还有好几个小时呢,咱们又该上钟了!”

  乔多斜过眼睛,用目光抚摩着乖乖翻书的想家,说:“你去忙吧。我陪陪想家。”

  赵佳杰下了楼,跨上那辆二手摩托车。这样的摩托车日日夜夜都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里穿梭,多如过江之鲫。又或者这些劳动的人们本身就是鱼肉,但没有人想过那块无形的砧板在哪里。他们自己又太累了,忙得根本没有时间来想这些问题。新的订单已经送达到赵佳杰的手机端。准备离开时,他回首看见乔多还站在阳台上。他挥挥手,兀自拧动了油门。

  转眼间,乔多看见赵佳杰消失在了黄葛树冷绿色的掩映里。他回到房间,招呼父亲早点儿去睡觉。又走进了女儿的卧室,这里的墙皮因为年深日久而处处卷曲。想家在上面画上一些稀奇古怪的图案,也并没有让墙面看起来更斑驳。她叫了声“爸爸”,随即曲腿坐起身来,问:“赵叔叔走了吗?”乔多在床边坐下,捏捏女儿的脸蛋,说:“赵叔叔上班去啦!”接着又问女儿画了几页纸。想家便把整本彩绘书都递给了乔多,睁着一双大眼睛,等待着来自父亲的表扬。

  乔多接过绘本,却不着急去细看,只是说:“想家画得真好。爸爸今晚不去跑车了,陪你去公园玩好不好?”想家一跃而起,用一双手把自己挂在乔多的脖子上。父女两人一起把老人送上了床,又给他盖好被子。想家骑在乔多的肩膀上,欢笑着下了楼。乔多长期在外跑车,早出晚归的。和父亲一起去公园,可是想家期待了好久的事情。

  堤岸垂柳在蒙蒙夜色里,如同堆积的青色烟霭。幽蓝色的湖面,薄薄伏着的是另一片色彩变幻的轻烟。它们是水与光的另一种形态,在晚风中流动不居。烟的色彩随着公园的灯光而变幻,并不华丽,反而有些凄迷。乔多牵着想家的小手,在湖边走着,看见近处没人,伸手折下几枝柳条,编了个花环戴在想家头上。想家就这样被春天加冕了。蹦蹦跳跳的她突然站定,伸手指着湖边的两团黑色,说:“爸爸,看,黑天鹅。”

  乔多顺着想家手指的方向了一眼,说:“果然是。”他沉吟几秒,终于向女儿问道,“想家,假如以后爸爸不在了,你想去妈妈那里生活吗?”

  想家说:“不想。妈妈只喜欢那个弟弟,不喜欢我。”

  乔多看着女儿天真的神色,没有作声。想家这时候才意识到爸爸给出的前提,抬头说:“爸爸,你不许离开我哦。我不要朋友,只要爸爸。要和爸爸一起照顾爷爷。”

  乔多叹了口气,摸摸女儿的脑袋,说:“爸爸不会离开想家的。”

  想家放下心来,拉着乔多朝天鹅走去。湖边的天鹅觉察到了两人的逼近,梗着脖子看了两人一眼,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想家生怕吓到了它们,在离它们最近的堤岸上站着一动不动,并且抬起头来,对乔多做了一个“嘘”的姿势。斜道上,一个穿着牛仔背带裤的小男孩猛然冲过来。他还太小,跑起来摇摇摆摆像一只小鸭子。他爸妈心惊胆战地在后面追着。那小孩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攥了块石头,此时向着天鹅发射出去,在湖面砸出一片水花。天鹅终于放弃了高傲和矜持,一前一后游远了。

  想家望着乔多,摊开双手,做出了一个无奈的表情。这个表情简直像个小大人了。乔多看着强行进入他视野的这一家三口,起了一点儿微弱的嫉妒之心。他想起自己也应该有这样的生活,而不应当被命运抛弃到现在的境地中。

  5

  又是一个傍晚,雨水远远近近地下着,把整个城市都笼罩在阴晦里。乔多在路边停了车,快速跑到雨棚下,拍了拍肩上的雨,就钻进了菜市场。市场场地并不大,但蔬菜瓜果鸡鸭鱼肉无所不有,并且都是批发价格。菜市场就在乔多家的小区不远处,他早已是这里的熟客。这次和以往不同,他买的可不是寻常家常菜的材料,而是大菜。就在他挑选一尾鲈鱼时,手机微信进来一条消息,是王宵发来的:“乔大哥,我六点半就到。”

  乔多提着一大一小两包菜,又钻进车里,离开了雨水中深灰色的窄窄街道。等王宵寻着门牌号来敲门的时候,乔多已经炒好了最后一道青椒牛肉,正准备装盘。想家跑去开了门,睁圆了眼睛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大姐姐。白色的衬衫,外面套了件开衫毛衣。毛衣上还有雨留下的水珠,让瘦瘦的她显得更为单薄可怜。她蓄着齐肩的短发,眼睛鼻子嘴巴都很端正。左边眼角上的一颗痣打破了这种严谨,让她的脸变得忧郁起来。想家正要转身朝爸爸身边跑去,乔多已经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迎过来了。

  乔多接过王宵手里的雨伞,放在了门的角落,嘴里说:“我该去接你的。”

  仰卧在藤椅上看雨的乔老爷子,一双大耳朵听见动静,也从阳台外探过头来说:“娟儿回来了?我们等了你好久啊!”

  乔多对着王宵指了指自己脑袋,表示父亲神智有问题。王宵心想“娟儿”莫非就是乔多前妻?她没有问出来,只是把一盒老年人吃的保健补品递给了乔多。乔多转身放补品时,她四下观察着房间,目光收回时,看见了不知什么时候躲到乔多身后去的小女孩。她魔术师一样从身后拿出一盒乐高,试探性地朝想家递过去。想家想去拿,但又鼓不起勇气。乔多声音低低地道了声谢,接过礼物,放在电视柜上,接着对王宵说道:“别把孩子惯坏了。来,坐吧!饭刚做好。”

  乔老爷子自顾自走到餐桌边坐下,打量着一桌美食。乔多和王宵面对面坐了,一时间好像不知道该如何言语。乔多看着女儿在电视柜前,对着那盒乐高就要动手去拆。他唤了一声:“想家,吃完饭才准玩!快过来。”想家不情不愿地挨着爸爸坐下。显然,小孩子并不像她爷爷一样,对这一桌美食感兴趣。她只管把一双大眼睛拿来看眼前的大姐姐。她一定在好奇这个素未谋面的人是谁,为什么她会来自己家里吃饭,还给自己送了这么大的一个礼物。

  王宵被想家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乔多看出来了,夹了一只柠檬凤爪给想家,让她快吃饭。王宵尴尬地笑笑,表示没有关系,并且说:“小朋友,你叫想家吧?”

  乔老爷子插嘴说:“在外面跑得连自己女儿叫什么都忘了,是不是也不知道女儿几岁了?”

  想家望着爷爷说:“我五岁了!”

  乔多苦笑了一下,岔开话题问女儿,“想家,你叫人没有?”

  想家吐吐舌头,叫了声“阿姨”。乔多说:“叫姐姐。”

  王宵笑道说:“该叫阿姨的。”

  乔多说:“你看着年轻———”

  王宵脸上的笑消失了,说:“有什么用处。”

  乔多微微张着嘴,不知道怎么接话。两个人又默默伤感了一回。半晌,乔多说:“上次你请我吃鱼,你来尝尝我做的清蒸鲈鱼。”

  王宵便去夹鱼吃。乔多接着说:“据说,吃鱼对你们心脏病患者也是很多好处的。最好,我们都能好好地活下去。何况你还这么年轻。”

  一直在啃鸡爪的想家搭腔说:“爸爸,你说过要一直活下去,陪着我和爷爷。”

  乔多看着女儿,勉强地笑着点头。王宵看着面前的父女,尤其是这个小女孩肉乎乎的脸庞,心里像有陈醋在浇着,酸得紧。她想起了自己的生活,想起了破碎的人生,想起了人间是多么不容易,忍不住要转过脸,让泪水从眼里流出来。她赶紧用手拭去。但谁都看见了她小规模的决堤。想家说:“爸爸,阿姨哭了。”

  乔老爷子也说:“乔多,娟儿哭了。”

  乔多赶紧说:“哪里是哭,是吃到辣椒了。好辣好辣———”说着做了个被辣坏了的表情。想家也跟着做出更夸张的表情。王宵看着父女俩的表演,又在乔老爷子笑声的感染下,绷紧的情绪好像突然被缓解了。她也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

  吃过了饭,时间已经快九点了。想家终于拆开了乐高盒子,坐在电视柜前摆弄着那些可以制造出神奇事物的零件。窗外的雨还在下着。王宵拒绝了乔多送她回家的好意,让他多陪陪女儿,说自己打车回家很方便。乔多送王宵到楼梯口,王宵就不让他再送了。他站在台阶前,说:“我家老头子的情况,你也看见了,就是有点儿老年痴呆,也不疯不闹。至于你父母———”

  王宵望着潇潇的雨幕,略一沉吟,说:“乔大哥,清明节时候,你陪我回一趟老家,好吗?”

  乔多说:“这是应该的。丑女婿也要见丈人嘛。”

  雨打黄葛树,发出毫无旋律的声音。王宵凄然一笑,没有再说什么,撑开伞,独自走进了雨中。出了小区,王宵迟迟没有打车,继续在街道上胡乱走着。一些透水砖已经松动,一踩就溅出一片泥水。自己泥沼中的人生啊。有时候还真想什么都不管了,大不了一了百了,落得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又想起小时候拿着父亲用棕叶做成的拂尘,幻想要去做个郭襄一样的道姑的荒唐梦想。那时只觉得人生天地间,何其自由。如今,事到临头,才发现人生的枷锁竟然如此牢固。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马路对面的红灯在雨中长了一层绒毛,也还是有让人止步的威严。她遐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闯着红灯走过去,才能让自己的形象看起来更颓唐一些。可是,就像她不得不和乔多签订协议一样,她也不得不当着红灯客客气气地停下脚步。她想,自己和这个叫做乔多的男人不过都是可怜的人罢了,可是活下去,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啊。

  绿灯亮了,斜斜飞着的雨水也变绿了。她还是孤孤单单地站在那里。孤孤单单地站在一条没有人的下着雨的寂寞长街上。

  6

  雨冷冷地下着,恨不得溢出了电视屏幕。屏幕里是色调阴郁的港片。乔多和赵佳杰并排坐在沙发上。乔老爷子还是像原来一样,坐在藤椅里。这样的影片并不如《小猪佩奇》一类的动画片吸引小朋友,想家把自己藏在房间里,独自玩着王宵送的乐高。

  电影里播放着暗杀的画面,一切看起来那么行云流水,好像是乔多搭乘客、赵佳杰送外卖一样普普通通。但乔多却看得心惊胆寒,微微张着嘴巴,一双眼睛眨也不眨。乔老爷子一惊一乍地喊,“啪!又干掉啦!”乔多打了个激灵。赵佳杰侧眼看见乔多额头渗出的涔涔汗水,什么也没有说,回过头继续去观看影片。

  镜头转了几场,赵佳杰终于忍不住了,说:“选一种吧。”

  乔多艰难地想了一会儿,反问道:“你觉得呢?”

  赵佳杰说:“我看也没有合适的。电影嘛,都是做戏。生活哪儿有那么惊心动魄。你在她身边的时候,动动小心思,随时都有可能———”

  乔多说:“我自从跟她在病友群认识以后,网上聊得不少,但都没见过几面。哪儿有什么随时。”

  赵佳杰凝神想了想,说:“协议上都写好了,你们现在就是夫妻!你多多邀请她来你家里,就说是提前了解彼此。你卖弄点儿可怜,说自己时日无多,让她先学着照顾老爷子,不就好了?”

  乔多还是不说话,牙齿用力咬着嘴唇。他想逃避,但逃无可逃。

  赵佳杰进一步说道:“了解,就是接近,就是你的机会。什么交通意外,什么燃气泄露……”

  乔多的幻想力在赵佳杰的语言诱导下,已经如同雨后春笋。但他心里明白,赵佳杰所说的只是迟早的事。电影里的叙事自顾自进行着,他们俩盯着屏幕,心却已经不在这里,更不知道屏幕里上演的究竟是什么了。他声音低沉,说:“你看我这个样子,人家多年轻。”

  赵佳杰还想说什么,只见乔老爷子奇怪地拍着自己的膝盖,说道:“老头子我老不死的,不年轻了。”

  赵佳杰的心毕竟也是肉长的。他同乔多一起看着乔老爷子,一样地陡然感到强烈的内疚与强烈的无力。好在可爱的想家这时候从房间跑出来。她一头扑到乔多的怀里。乔多挤出了一丝艰难的笑容。他的心仍然沉重,好像是灌了铅。想家把手中拼接好的乐高展示给乔多和赵佳杰看,是一只有着大大脑袋和大大耳朵的老鼠Jerry。

  7

  既然对方已经真真切切地履行了约定,自己也要做出行动来。乔多直接把赵佳杰请到自己家里来,照顾女儿和老父亲,并且嘱咐赵佳杰少给女儿吃快餐。赵佳杰让他放心,并提醒他,协议签订了就有法律效应的,让他尽快找机会下手。回乡下的那天,天上飘着蒙蒙的雨。开了两个小时车,才下高速。又在国道上走了一个多小时,才绕下弯弯曲曲的乡间公路。清明时节,花却早已经落尽了,有树上结出的小小青杏。目的地越来越近了。王宵指着一户青瓦白墙的房屋,说,“到了,到了。”

  乔多在岔路处停了车,从后备箱抱出好些礼品来。这些礼品都是王宵自己掏钱买的,但名义上却是由乔多送给王宵父母。走近了,才发现这座房屋的白墙已经如此斑驳,却不见落魄。院子里因为下雨而被收拾一空,除了门前种植的一排修剪得当的万年青外,就只有一个巨大的青石缸,里面漂浮着一些菜叶,还有萝卜根须。王宵父母自昨天接到电话,听说女儿要带男朋友回来,早就已经门口里候着了。看见王宵和乔多快进院子,老人赶紧跑出来迎接,好像是迎接什么大人物一样。

  进了屋,王宵妈按照一种老式的规矩,打来一洋瓷盆热水,让他们洗了脸,又问吃过饭没有。两人都说不饿,但王宵妈还是下厨去了。王宵陪乔多和她爸,围着一盆炭火坐了一阵子,也起身去帮妈做饭。两个陌生的大男人就这么安静地坐着,空气都有些凝固了。他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给老人递了一支。老人摆手拒绝了,从口袋摸出一包叶子烟,矜持地卷着。年轻的便自己抽了起来。

  一支烟抽罢,到底还是坐不住了,乔多跑到厨房门口,去看两个女人做饭。在柴火燃烧发出的烟熏气和锅里冒出的白色蒸气中,王宵正帮她妈打着下手。两个人忙而有序,让乔多心中升起了家的暖意。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家常的饭菜,持家的女人,再加上朴实的老人,不就是一个家的全部吗?哦,不对,还有自己的女儿。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瞥了一眼王宵的父亲,这个头戴一顶不知道戴多少年的前进帽的老汉。他嘴里吐着浓浓的烟,好像是乡村地方的烟囱,看起来苍老而平静。

  王宵突然喊了一声:“余大哥,你去歇着。马上就可以开饭了。”

  王宵爸听了这句,起身去拿了块抹布,把那张樟木桌子擦了又擦。果然,不一会儿,菜就被陆续端出来了。都是顶地道的农家菜,各种时蔬、腊肉、香肠,一一摆在桌子上。此外还有一钵炖母鸡,大概是今天早上就杀好了的。王宵妈劝着年轻人多吃一点儿,说城市里的吃食都是虚有价格,而没有分量,也没有营养。王宵爸开了一瓶王宵带回来的酱酒,给乔多倒了一杯,又给自己斟满。三杯酒下肚,这才问乔多家住哪里。问到乔多家里有几口人时,王宵说:“爸,外面雨好像停了,下午我带乔多去上坟。”王宵爸点点头,举起杯子,乔多赶紧去碰杯,又饮了一口。

  吃过饭以后,两个人带着纸钱出了院子。雨后的山林空气一新,远处有浮动的白色烟霭。草叶上的雨水打湿了两人的衣裳,乔多边走边问:“我的情况,你没跟你爸妈说吗?”

  王宵苦笑道:“他们还觉得我是个白领,是个人才呢,以为我会嫁得多好。”说出口,又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介意。只是他们花了这么多力气,送我去读书,以为我在大城市里能生活得多好。结果也把生活过成了这个样子。”

  乔多说:“这能怪谁。”

  王宵顿了一顿,说:“万一最后那个人是我,我保证会照顾好想家的。”

  这句话让乔多觉得有些难受。他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还是无法吐出心中的郁结。王宵以为他在为他们共同的命运感到惋惜,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故作宽心地开导他说:“这有什么,到头来还不都是一个土馒头。只是苦了活下去的人。”

  乔多问什么是土馒头,王宵指着远处,说:“到最后,无非都是这样。”

  远山上,白色的烟雾缓缓散开,像露出谜底一样露出了一垒垒坟丘,真像是一个个土馒头。黑色的墓碑好像是一只只眼睛,从另一个方向凝视着他们。一个神秘而遥远的方向。

  两人驻足了一会儿,继续踏着泥泞和刚冒出头的野草前行。王宵望着不远处的两棵柏树,告诉乔多那下面就埋着她的爷爷奶奶。一新一旧两座坟并排着,就连新的,看起来也有好些年头了。坟头的草才被打理过,好像是死去的人也跟活着的人一样,要在节日里打扫庭除,等候访客。碑前的挂青也应该是王宵父母最近几天挂上去的,看起来还很新,只是被雨水淋得有些凌乱了。

  坟前是湿的,王宵在附近摘了些青冈树叶和桐子树叶铺在地上,就双膝跪了下去。她从乔多手里接过纸钱来,在坟头点燃,一张张烧着。乔多也蹲下来,帮她焚烧这些数额巨大的冥币。火烧出炙热的温度,让挂青都跟着在热浪中颤动。乔多的目光,随着带着残余火星的黑色灰烬,轻飘飘地盘旋而上,又无一例外地颓然坠落下来。纸钱一会儿就都成了薄薄的灰,一些被积雨粘在地上,一些飞在附近的草堆里,而更多的则被吹散到风中去了。

  王宵理了理红色的挂青,一些雨水从上面滚落下来,把地上的纸钱灰打得更湿了。她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好像是和故去的爷爷奶奶默默交谈。乔多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些什么,或者说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只得看看她闭起的双眼,又看看烟雾朦胧的远处。那里依然有处处坟丘,在烟雾里若隐若现。

  王宵睁开眼睛,站起身来,对乔多说:“有时候幻想,自己现在的生活只是一个梦就好了。醒来的时候,我还在医院里。医生说我的心脏没有问题,回家去休息一下就好了。然后我就回家去了,在另一种生活里好好活着。”

  乔多没有说话。他又何尝没有心存这种不切实际的侥幸呢。他又想起了前妻刚刚生下想家的那一段时光。一家三口在一起,生活并不富裕,但睡觉只需要一张床,吃饭只需要一个碗,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他过得更充实更幸福了。直到前妻把一纸离婚书,递到他的面前,那个粉色的幻梦,才开始水晶玻璃般片片破裂。

  这一连串无可挽回的悲剧,不管在哪个地方戛然而止,然后让生活朝另一个方向发展,都会比现在要好得多。然而,生活好像流沙一样,麻木无情地一点点吞噬着乔多。

  王宵拍拍膝盖头,望着墓碑上的字迹说:“也许,他们那边比这个世界好多了。”

  乔多没太听懂王宵的意思,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他只是简单地想要活下去,为了女儿想家而活下去。王宵继续领着乔多在山间小路上走动,去拜访更早故去的亲人。王宵看乔多没了言语,以为是这些近在眼前的坟丘,让他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由此而陷入了忧虑的深海。但谁知道呢,也许早早和泥土融为一体的,是自己呢?

  她不知道的是,乔多在她虔诚地跪拜里,在那些飘缈的魂灵和沉重的碑石前,经历着内心的煎熬。他的善良,在这种煎熬中早已经伤痕累累,像是战争过后苟活在战场上的农家小卒。山间的风开始吹起,纸钱燃起的火焰在风中跳跃,如同灵魂前来收取属于他们的祭品。

  8

  春分虽然过了,但天黑得还是有些早。回城的路上,天色早早暗了下来。山上的雾还没有散开,山里村人的灯火星星点点又朦朦胧胧,抚弄着乡土中国的尾声。

  迎面驶过来一辆车,开着远照灯。乔多忍不住皱起眉头时,那两束灯光才被调整。乔多想到对方或许是新手便就没有做任何计较,却莫名记起了赵佳杰给他看的电影里,那些离奇的车祸谋杀案。当时他还问赵佳杰,像这样死于非命,就算警察不找到他头上来,那肾脏还能用吗?这样专业的问题真难住了赵佳杰,不过他还是固执地说:“那也总比干等着好!”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副驾驶的王宵歪着头睡着了。乔多停下车来,用拳头缓缓敲着自己的脑门,好像要敲出某种答案来。或许是答案没有出现,他只好仰着头放空自己的胡思乱想。最后,他转眼去看王宵。他看着她毫无戒备的睡容,想到这个女孩子分明知道她与自己之间,大概只能有一个人能活下去,对自己却还是这么大方客气,实在是良善之人,不由得又冒出了恻隐之心。正当他回头时,猛然发现车前不远处,竟然是一座荒坟。死去的人,好像有了具备审判活人灵魂的资格。乔多被吓了一跳,发出了短暂的惊呼。王宵被他的声音吵醒,揉揉眼睛,问:“怎么了,乔大哥?”

  乔多的后背已经冒出了冷汗。他看看她,又看看那座长满无名野草的荒坟,深深呼吸平缓了心态,什么也没有回答,就继续打火上路了。转过两个山垭,又过了一个小镇,车就上了高速匝道,随后汇入了芸芸的车流。远处的城市喂养着他们,同样也和那些坟地一样张口等待着吞噬他们。王宵强撑着睡意,说:“我父母一直催我结婚,我就怕到时候……哎,你能陪我一起,回去看看他们,我很感谢你。”

  乔多望着路,耳朵里听着王宵的感激,心里五味杂陈,嘴巴里却苦涩得很。

  夜里行车,感觉比白天更加漫长。无边丝雨又下了起来,反倒把环境落得更单调了。乔多把王宵送到了她小区门口,又跟着王宵下了车。后备箱里,各种蔬菜和腊肉被王宵父母塞得满满当当的。两个人抱着东西刚到王宵住的公寓门口,就碰见一个穿着棒球服的年轻小伙子。小伙子目光跳过王宵肩膀,看见后面跟着的乔多,不禁面色又痛苦又忧郁起来。

  他就这样和王宵四目相对了好久,反倒是让乔多感到浑身不自在。只听那小伙子说:“电话也不接,面也不肯见。我还以为是什么原因,原来……原来是这样。”

  王宵回头看看乔多,又对着小伙子坚定地说:“对,就是这样。”

  小伙子捏着拳头,不甘心地说:“王宵,你不应该这样对我。”

  王宵黯然道:“家枫,缘分尽了,当散就散了。你走吧。”

  叫家枫的小伙子再也不能说什么,他已经看见了他所需要的真相。王宵木然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还听他赌气地说了句“你好自为之”。当他撞开乔多的肩膀走过转角,又进了电梯以后,王宵终于虚弱地靠在了墙上。乔多想去扶她,她摆摆手,捡起地上的东西往前去开门了。她住的是一间单身公寓。

  门开了,她边换鞋边告诉乔多:“查出了病以后,钱陆陆续续都耗进去了。好不容易凑点儿首付的钱,都打了水漂,现在就住在这里了。”

  乔多忍不住问:“那是你以前的男朋友?”

  王宵解释说:“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我查出病以后,就跟他分开了。生命因为软弱而延续,爱情又何尝不是这样?可他还在读书,我不忍心耽误他。”

  乔多看着王宵,屋内反照出来的灯光把她的表情都隐在了阴影里,缓缓说:“那你对他很好。”

  王宵做出一点笑意,但看起来更加凄凉,说:“本来都准备带他回家去见父母了。哎……哪里能想到最后和我一起回家的,是你呢。”

  大家的生活,何以都这么为难。乔多不想再说下去,在门口打量了一下公寓,看见沙发边还有一棵不认识的矮树,说:“这里一个人住,也合适。”

  王宵回头看看,说:“倒还好,就是不能通气。”

  乔多愣了愣,想到赵佳杰和他密谋的煤气泄漏事件,未免有一阵心虚,回答说:“不通气安全。”

  王宵没有多想不通气安全在哪里,接着就邀请乔多进屋喝口热茶。他只是站在门口,摇摇头并不进去,又说自己早些回家看女儿。出来一整天,天色又这么晚了,担心女儿会哭闹。王宵说那也好,反正现在家里乱得很,下次再专门邀请他来做客。

  乔多帮王宵关上门,提着王宵硬塞给他的一大包腊香肠,进了电梯。回到车里,乔多叹了口气。王宵越是善良,他内心越是煎熬。旋即,他又自我开解道,既然她自己都安排好了一切,那……这么胡乱想着,他嘴里不知不觉吐出一句:“就这样也好吧。”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燃了。车内如此安静,雨水中竟然听得见烟丝燃烧的声音,像是一座小小的火山。另一头,王宵站在楼上,那里已经看不到家枫的踪迹,只能看见乔多停在雨水中的汽车。直到他的车开走,她才收回孤注一掷的目光。袖口沾着一些泥土,那是下午扫墓时候,不小心蹭上去的。

  9

  乔多回到家的时候,赵佳杰还在家里坐着陪想家看《猫和老鼠》的追捕游戏。充当茶几的木餐桌上,凌乱地放着几罐啤酒。乔多皱了皱眉头,不禁要问他今天就一直在家里陪老人和小孩吗,又要问干吗买这么多酒回来喝。

  哪里知道赵佳杰开口就带着哭腔了:“乔哥,玲儿跟我吹了。”

  想家也跑到跟前来,给乔多宣传道:“玲儿阿姨不要赵叔叔啦。”

  乔多说:“多嘴!”想家做了个鬼脸,跑到一边去拼乐高了。

  赵佳杰关了电视,给乔多解释说:“她说跟我没有未来,看不到希望。”

  乔多问:“你不是对她挺好的吗?”

  赵佳杰说:“现在的女人还不都一样,只看咱们有没有钱。嫂子不也是……”说着,顿了一顿,瞥见一边的想家,便拉着乔多去了阳台。

  在阳台上,乔多看着前妻当年种下的一盆仙人掌,不禁想起来,就在一个月前,他上午从医院出来,下午就去找到了他的前妻。当时他已经是负债之身,而借钱给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乡党赵佳杰。前妻曾经在幼儿园做合同工,三年前和班上一个学生的家长,胡乱搞到了一块儿。店里一个年轻的服务员,担当了郓哥的角色,告诉他,裹走他前妻的那个家长,据说是个什么老板。被人背叛,又被金钱打压,让他感到很是无力。当他认定自己已经成为武大郎式的人物以后,为了躲避看得见的同情和看不见的嘲笑,便不得不从原来工作的火锅店辞职。那天出院后,他硬着头皮去找前妻,倒不是去找她要钱,而是想把女儿乔想家托付给她。

  其实哪里能算是托付呢?乔多站在前妻的新家门口,心里这么想着。当初前妻为了嫁给那个男人,也并没有表示多强烈的要带走女儿的愿望。就算当时她要女儿,他也不会给。但是她竟然是没有要,这让他觉得很凉薄,也很悲哀。至于现在,她完全有责任照顾想家,给想家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这是她的责任,哪里能算是托付。他就这样宽慰着自己,敲开了门。开门的正是那个让他蒙羞的女人。烫着大波浪,穿着一身丝绸睡袍的她,竟然好意思开口问:“你不会还在怪我吧?”

  他只有木然地摇摇头。这时候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沓红色的人民币,说:“钱都在我老公手里,我一时间也拿不出许多钱。”乔多自然要拒绝这种偷偷摸摸的援助,只说:“我来不是找你要钱的。我怕我现在的情况,照顾不好我们女儿。”话说出口,看见前妻面露着难色。但他仍然站在那里,坚持着。前妻想了想,说:“我得和我老公商量一下。”

  乔多点点头,接着听她下了逐客令:“你先回去吧。有结果了,我会通知你的。”

  他褴褛的心,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只能转身逃走。前妻看着这个曾经爱过的男人的萧条背影,忍不住追过来,要把钱塞给他。乔多固执地推开了,暗自用村里老人家所谓“外财不发命穷人”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她捏着钱,只好说:“乔多,你要保重自己。”

  这句话里尚有一丝温存,让他想要说点儿什么,又看见前妻家门口,跑出来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小男孩跟他妈一样烫有一头卷发,正睁大眼睛看着他,好像很好奇,又有些害怕。他终于是什么都没有讲出口,一咬牙,转过身走了。

  他从回忆中抽出身来,吐了一口烟,对赵佳杰叹道:“要走的人留不住。”

  两人无语了半晌。赵佳杰打开一罐啤酒,递给乔多。乔多推说自己待会还要跑车,自顾自点了支烟,又突然对赵佳杰分手的原因产生了疑惑,忍不住问:“是因为你把钱借给我了,拿不出彩礼?如果你需要,我手头还有两万块钱,可以应急。”

  赵佳杰看着乔多,无奈地点点头,开了罐啤酒。乔多想说两句抱歉的话,却不知道如何说。他知道说了也没有用。那八万多块钱,六万多都打进了医院的深渊,水花都没冒起来一个。赵佳杰说:“我不是要怪你,我把你当我亲哥才把钱借给你。我也知道你现在还不了,还给我了玲儿也不一定会回来。大哥,是你带我出来的,我想你能活下去。”

  乔多看赵佳杰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便说:“她家也是农村的,比咱们好不了多少。”

  赵佳杰说:“家境好,还用跟你签什么生命协议么?电视里怎么说的,狭路相逢,勇者胜。她那病,我查了。你只要跟她待在一起,等她发病的时候拖住她,慢慢等着就好了。”

  乔多听了,语调颓丧地说:“你说得轻巧,那是一条人命啊!”

  赵佳杰把另一瓶啤酒也打开了,说:“我把你当我哥才这样帮着你,你自己的命就不是命吗?你看她,还多小。你再看看乔伯———”看见了想家手里的乐高,又说,“猫捉老鼠,是很残忍,但是……”

  乔多看着在茶几边拼接乐高的想家,又看看带着耳机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似的乔老爷子,低声问赵佳杰:“你知道村里人都是怎么说我爸的吗?”

  赵佳杰当然知道,却喝着酒默不作声。乔多说:“都说是报应。当年我爷爷不小心落进了地窖,大家都说他在屋后山上砍柴,肯定听得见我爷爷的叫喊。可他就是没有回去救人。”

  赵佳杰伸出手,拍拍乔多的肩膀道:“你还信这个?再说了,谁知道当时乔伯听见你爷爷的喊声没有?”他指着窗外夜雨蒙蒙的世界,说,“你看这个城市多繁华。别人住洋楼,我们老老实实下力气干活儿,招谁惹谁了,偏活成了这个样子。这世界哪儿那么多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乔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或许佳杰说的是对的吧。他回头去看女儿想家。她在这里待了一天,已经快组装好那个将近十寸的乐高了。乐高的形象很容易辨认,是她之前在家里组装的那只老鼠Jerry的老对手。那只狡黠与愚笨并存,诡计多端又热心善良的Tom猫。

  送走赵佳杰后,一家人很快便准备睡觉了。天天做滴滴司机,今天开了一天车倒也并不觉得累,唯独心里觉得苦。他不想再去工作了,只想要躺着好好休息。半夜时分,手机里突然进来一条消息,是前妻发来的:

  事已谈妥,可尽快送女儿来。

  乔多看着手机,内心五味杂陈,哪里还能入眠。他爬起床来,看见餐桌上还有两罐啤酒。他随手拿了一罐,走到阳台上,独自喝了起来。

  10

  这天天气很好,四月中旬的阳光温暖着人世间。想家还不明白为什么今天爸爸不去上班,大中午就回家来接她,又这么依她心意地带她来游乐园玩,并且叫了上次那个年轻的短发阿姨来陪她。王宵递给她一串彩虹色的棉花糖,问她乐高拼好了没有。她很自豪地说已经搞定啦,用宣布一般的口吻说拼出来的结果是猫和老鼠。王宵便蹲下身来,眼睛对着眼睛夸她聪明。待王宵站起身后,她试探性地去牵王宵牛仔外套的衣角,想要亲近王宵。哪里知道王宵竟然直接牵住了她的小手,领着她往前走。

  三个人走进了游乐园内的麦当劳解决午餐。想家坐在王宵对面,看爸爸对这个阿姨好像很照顾的样子,她就忍不住要天真地幻想,自己的妈妈更爱弟弟,那就让这个阿姨来当她妈妈也好。她不太敢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只是时不时拿眼睛去瞄王宵,想象王宵当自己妈妈的各种情景。吃过饭后,一开始想家还是有些害羞,但很快就又牵上了王宵的手。

  当女儿还坐在旋转木马上不肯下来时,乔多让她自己又骑了一回。他和王宵站在一边,想家每次转到他们跟前,都会露出三月一样充满活力与生机的笑容。两人无不挥着手回应着她。王宵看着想家,说:“你女儿很可爱的。”

  空气柔和地流动着,新鲜草木的味道萦绕四周。出于对生命的爱怜,她神色间布满了温柔。这些小花小草一样是小小生命啊,让人间看起来如此珍贵。乔多看着王宵说:“孩子很喜欢你,谢谢你今天能来陪她玩。我认真想了,你还年轻,不能太拖累你。过几天我就把她送到我前妻那里了。只是,如果最后留下来的是你,我的父亲,恐怕还是要辛苦你……”

  骑着木马的想家又转到了他们面前。不多时,一轮游戏结束了。乔多把想家抱下转盘,同王宵一起去到了下一个地方。清明也过了,天还是很快就暗下来,像是盖下来一块渺无边际的灰黑色的幕布。大半天的玩乐,让想家已经渐渐没有了一开始的活泼。三人便一起出了游乐园,用完晚餐后,父女俩一起把王宵送了回去。等他们折返回家时,已是天色将晚,天边烧起了红霞。在车上,乔多问女儿:“想家,妈妈说她想你了,过段时间去妈妈家住几天好不好?”

  想家睁大眼睛,看着乔多说:“爸爸,你不是说不会离开我吗?”

  乔多说:“爸爸过段时间就来接你。妈妈那里,还有个小弟弟可以陪你一起玩呢!”

  想家嘟着嘴,低着头不再言语。乔多看着女儿乖巧得有些可怜的模样,不再继续追问,转而说:“你喜欢王阿姨吗?”

  想家捣蒜般点着脑袋,脑后的马尾辫也跟着表态。马尾辫上系着的,正是王宵买的一个粉红色蝴蝶结。现在,蝴蝶随着想家的点头,而小幅度地飞舞起来。

  11

  谷雨过后,就只穿得住一件衣服了。街上很多人换上了夏装。肾的问题,让乔多特别怕冷。他仍然穿着夹克,在城市里穿行,把形形色色的客人从一个地方送到另一个地方。

  这天,他正停车路边,在花坛边抽烟。王宵打来电话,乔多把半截烟丢进了红花檵木丛中,驱车就来到了医院。他坐在王宵病床边,用衣袖擦着汗水,听她说,她本来正在工作,突然就晕厥过去了,是同事把她送来医院的。现在同事已经赶回去上班了。这时候一名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走来,问乔多是不是王宵家属。乔多说是。医生翻着病历说,王宵的病已经进入晚期,要尽快考虑心脏移植,否则下一次发病,情况可能就没有这么乐观了。

  王宵盯着自己苍白的床单,没有说什么。乔多则沉重地点点头,木然地目送医生夹着病例本,走了出去。片刻以后,王宵回过神来,看着沉思中的乔多,开玩笑说:“家属,你在想什么?”

  听见“家属”两个字,乔多想对王宵勉强地笑一笑,但如何也笑不起来。两个人便陷入了床单一样苍白的沉默中,医院消毒水一样压抑的沉默中。

  傍晚时分,夕阳把医院大楼染成了橘黄色。乔多从家赶到医院给王宵送晚餐,刚帮王宵打开餐盒时,手机又响了,是前妻来的电话。乔多走到一边,接通了,听见前妻说女儿下午和她儿子抢一个老鼠乐高,没抢赢,就一直吵着哭着要找爸爸。乔多没有去分辨抢夺乐高的事情,因为他已经听见了女儿在哭着喊“爸爸”。他挂断电话,坐在墙角的椅子上沉思良久,告诉王宵,他要去接女儿回来。王宵说:“快去吧!我也想想家了。”

  乔多开着车,奔前妻家而去。想家一定是早就在房门边等着乔多来接他了。车刚停下,她听到声音,抱着王宵送她的乐高,就从房门里冲了出来。在车上,女儿一直睁着泪眼盈盈的眼睛看着乔多,那样子好不让人心疼。乔多伸出右手,摸摸女儿的脑袋,说:“想家乖,爸爸不是来接你了吗?”

  乔多告诉想家,王阿姨生病了。想家就说要去医院看望,乔多也正有此意,径直把女儿带到了医院。王宵从床头坐起,问想家吃饭了没有,饿不饿。想家点点头,王宵便招呼着想家到她跟前,打开了餐盒,里面的食物几乎还没有动过。乔多告诉想家别抢着吃,王阿姨生病呢。王宵说自己吃不下这么许多,想家是在帮她忙呢。乔多也就坐着不再言语,看着王宵和想家两人你一口我一口的温馨画面,心里既觉得酸,又有些意外的甜蜜。

  吃完了饭,王宵对乔多说,如果再过几天病还没有好转,恐怕就要把她患心脏病的事实,告诉她的父母了。乔多埋头收拾餐盒,瓮声瓮气地安慰王宵说:“你会好起来的。”

  乔多头上的白头发在王宵眼前晃来晃去,好像在提醒王宵活着的不容易。她眼里涌出了泪水,哽咽着说:“签协议的时候,我就想到了可能有这一天。甚至想到你可能……现在你能这样对我,我觉得已经很好了。”

  正在感慨的时候,门口突然又闯进来一个人。乔多一看身穿白衬衫的来者,想起这就是当初堵在王宵门口那个叫家枫的小伙子。家枫跑到王宵床跟前,告诉王宵她同事把一切都告诉了他。王宵警惕地问所谓的一切,究竟是什么?原来,家枫只知道王宵心脏出了问题,却还没弄清楚问题的严重性。等家枫从医生那里得知,王宵需要心脏移植才能存活下去后,心里更是疑窦丛生。他躺在宿舍床上,怎么也想不明白,既然王宵因为生病,要和自己分开,又何以偏要再找个倒霉蛋来接盘呢。她到底是爱自己,还是当真不爱了?

  乔多早看出来,王宵只想自己默默地把一切承受下来,不愿意把真相告诉家枫。但家枫偏偏不依不饶,狗皮膏药似的赖在了病房里,并且在关心王宵这件事上,处处要抢在乔多前面。天不觉已经晚了,乔多看着眼前这对旧日情侣,想到他们或许有很多话要给对方说,借故送想家回家去休息,便关门离开了。

  医院的夜晚静悄悄的,家枫坐在王宵身边默默垂泪。王宵吃力地对他说:“你还是回去吧。你也看见了,我现在有新的男人了。你在这里不合适。”

  家枫坐在床边,握着拳头说:“我不相信。你无非是想骗走我。”

  王宵凄然道:“我骗你又做什么呢?”

  家枫有些急躁起来,想去抓王宵的手。王宵却不想纠缠下去,只顾往一边躲闪。这样拉拉扯扯一番,王宵把家枫用力一推,说:“实话告诉你吧,我和他已经是夫妻了。我们都是病人,我们签订了协议,立下了遗嘱。假如我真的挨不过去了,我会把肾脏捐给他,他会帮我照顾父母。我没得选,你明白吗?”

  听到真相的家枫震惊了,过了几秒,他望着王宵的脸上滚落的泪珠说:“我也可以帮你照顾———”

  王宵冷笑一声,摆摆手,说:“你说得轻巧。你还要读书,还有你自己的路要走。我们一起走的路已经到了尽头了。你还是早点回去歇着吧,大学生!”

  这样凌厉的话语,像是刀子一样,但家枫仍然不肯回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乔多已经站在了病房里。家枫发现他时候,猛然站起身来,心里有澎湃的潮水想要喷薄而出,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王宵只管冷冷地站在一边。家枫稍稍冷静下来,强行拉着乔多就往廊里去。医院的楼梯间安静而清冷,放大了家枫责问的声音:“你还在这里假惺惺地做什么,就指望着她早点儿……是吧!”那个“死”字没有说出口,但乔多已然领会了他的意思,回答说:“你不能这样子想。”

  家枫拉着乔多衣领,近乎怒吼道:“那应该怎么想?”

  乔多推开家枫的手。家枫更气愤了,一拳挥出打在了乔多脸上。乔多压住怒火,擦擦嘴角的血迹,漠然道:“你不会明白的。”他看着家枫涨红的双眼,又说:“我们这些被死神抓住的人,和你这样只会流眼泪的人,悲欢并不相通。你能来照顾她当然很好,但也许只会让她更伤心。你自己决定吧。”

  乔多说完,转身进了病房。那一夜,家枫就在楼梯间里度过。次日一大早,乔多出门去为王宵买早餐的时候,家枫已经踏着曙光失魂落魄地回学校去了。

  12

  自从王宵住院,乔多就天天在家和医院两头奔波,当然工作也并不敢落下。他内心十分矛盾,又似乎一直在等着王宵的病危。可是他真切地记得,医生说下一次发病才有可能危及病人生命。这样的日子劳累、煎熬又漫长。

  至于王宵呢,她显然也并不因为时时躺在床上而轻松。钱仍然是一个问题,本来就没有多少积蓄了,这天上午刚交了一个月的房租,到晚上,乔多又递给她一张医院的缴费单。她的无奈被乔多看在眼里,乔多竟然主动说,他手头还有两万多块钱,让王宵不要太担忧。乔多刚说完话,只感到胸口一阵恶心与痉挛。他捂着胸口想要呕吐,被他咬住牙关给忍住了。

  他突然有了灰色的预感,前几个晚上睡着难受,小便也总是憋得满身大汗还不能解决,莫非自己的身体又出了问题?

  王宵问:“乔大哥,你怎么了?”

  乔多艰难地抬起头来,说:“没什么,大概是这几天太累了吧。”

  夜晚很长,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努力找着话题交谈的两人,也因为悲伤和死亡以及经济问题的笼罩而相对无语。沉默中的乔多想到了赵佳杰的嘱咐,如果最后留下的不是自己,那自己的老父亲又该怎么办。何况,现在想家也回来了。半夜时候,病床床头柜上检测心率的监护仪突然鸣叫起来,惊醒了乔多。赵佳杰那天晚上说的话回响在他耳边:“狭路相逢,勇者胜。她那病,我查了。你只要跟她待在一起,等她发病的时候拖住她,慢慢等着就好了。”他看着紧闭双眼的王宵,下定决心,望着电源,慢慢走近了那个检测体征的仪器。

  刚等他走到王宵旁边的时候,王宵也被吵醒了。她缓缓睁开眼,看到旁边的乔多,问:“乔大哥,怎么了?”

  紧张中的乔多吓了一跳,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王宵抬眼看了看监护仪,一只手在床上摸索着,终于摸到了血氧饱和度夹子。她把那东西拿起来给乔多看,说:“睡着了,从指头上脱掉了。”

  乔多的心平复了下来,便问:“掉了机器就会响吗?”

  王宵带好夹子,说:“谁知道呢?你也休息会儿吧,天都快亮了。”

  乔多走回去躺在那张简易折叠床上,却哪里睡得着。那一场看不见的地震,仍然在内心回荡着余震。他平躺着感到浑身酸痛,便侧过身来,偷偷去看王宵,只看得见白色的床铺和她黑色的头发。清明时见到的荒坟一次次出现在他的眼中,他凝神去看时,又只看得见被子堆起的小山。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果然没过多久,天就亮了。医院外的树林里,各种鸟雀的啼叫声三三两两传了进来。王宵醒过来时,看见折叠床上没有了乔多的身影。

  恰在这时候,乔多提着一包早餐就进来了。他让王宵好好吃饭,接着就回家去给女儿和父亲做早餐去了。他强忍着睡意,跑了一上午车。眼看日已中天,又赶回家去做饭。伺候完父亲用餐后,依然带着女儿来医院给王宵送午饭。

  这天傍晚,王宵接过乔多刚刚在药房领来的一包药物,说:“家属,谢谢你了。”

  乔多听见“家属”两个字不由得苦涩地笑了笑。王宵瘪瘪嘴,说:“其实,你不用对我这么好。反正,我们都要过那一关的。”

  乔多回答说:“这是什么话,如果你不能好起来……我怎么忍心还不好好照顾你。”

  王宵知道他省略的话,无非是如果她不能好起来,她的肾脏就留给了乔多。为了这个,乔多内疚得要好好照顾她。看着躺在折叠床上辗转反侧,好像怎么也睡不舒服的乔多,王宵一样良久无法入眠。

  13

  经过七八天的诊疗和观察,王宵再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这天,她正坐在床上敲击笔记本电脑,制作一份excel文档,突然听见手机响了。

  王宵一看是乔多打来的,赶紧接通了,想不到电话那头竟是乔想家啜泣的声音。想家哭诉道,她爸爸生病进医院了。王宵赶紧问她在哪个医院,小孩子说不清楚。那边就传来一个男人急促的话音。一听,原来两个人住的竟然是同一家医院。王宵赶紧下床来,往上走一楼,就到了乔多所在的病房。想家看见王宵,跑过来就抱着她哭出了声来。乔多还在昏迷当中,死神的幽灵在病房里散发着冰冷的气息。监护仪器就像当初套在王宵身上一样,如今套在了乔多的身上。沿墙坐着一个年轻小伙子,站起身来介绍说他是乔多的老乡赵佳杰。

  王宵早就听乔多提到过这个人,想不到第一次见面是在这样的情境下。赵佳杰告诉王宵:“你和乔哥的事情我都知道。医生说他的病症上周就开始发作了,是他自己一直在强忍着。”

  王宵十分诧异,这些日子乔多对自己照顾有加,只担心他会太辛苦,只以为他晚上睡不着觉是因为内心煎熬,却哪里能想到他自己竟在默默与病痛鏖战呢。王宵抱起身边的想家,看着微闭眼睛紧缩眉头的乔多,说:“医生还说了什么?”

  赵佳杰告诉王宵,医生说乔多的肾功能基本上完全衰竭,除非移植,否则不会有奇迹发生的。医院能做的,只能是再安排一次透析。说完,他问王宵:“医生说,他这个阶段的尿毒症,心血管系统已经病变,会很痛苦。你和他天天待在一块,就没发现么?”

  王宵默认了。赵佳杰叹道:“那他对你很好啊。”王宵把这句话听在心里,嘴上没有说什么,暗自想起这句话曾经听乔多说过。当时,乔多说她对家枫很好啊。王宵默默心酸着,根本没有想到赵佳杰话里的深意,只觉得乔多这些日子里过得并不轻松。赵佳杰看看双目紧闭的乔多,无奈地摇摇头,坐了回去,又把头深深垂下,双手抓着头发,好像脑袋里有不可忍受的东西在寸寸炸裂。

  第二天清晨,阳光刚刚把窗帘浸透,乔多就被推进了化疗室。王宵守在室外,医生告诉她,化疗是几乎没有痛苦的,不必过于担忧。又让作为家属的她,去办理了种种手续。乔多被推回来的时候已经醒过来了,但脸色苍白,下体还插上了输尿管。昨夜不肯回家的想家仍在睡着,嘴角流出了一小摊口水。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天大的事情,也不能夺走他们的睡眠。

  不多时,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进来,告诉王宵说,乔多先天只有一个肾,现在这唯一的一个也报废了。目前的情况很明了,一是没有肾源,二是就算等到了肾源,至少要准备四十万的移植费用。王宵默默听完,默默看着医生离开。贫穷,真能让人喑哑。她多么想去帮乔多凑够这四十万,但自己一时间,又能去哪里找来这么多钱呢?

  迷糊中的乔多,不知道从哪里找回了一丝意志,对着王宵摇摇了头。他的脸上,一夜间竟然冒出了胡茬,平添了几分憔悴。他几乎是用平静的口吻在说:“算了吧……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就像你说的,自我们签订生命协议的那一刻开始,迟早都要走到这一步。现在想起来,幸亏签了那个合同,我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王宵伸出手握住了乔多的手。这是两双手的第一次触碰。王宵感到乔多双手的粗糙和冰凉。这是一双经历了风与霜的手,一双掌控着无数乘客方向却无法掌控自己方向的手。在她浮想联翩之际,乔多又陷入了昏迷中。

  一旁的想家仍然不能意识到死亡的逼近,或者她的脑袋里根本还没有死亡的概念。她心里好像有一些伤感,但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楚伤感的原由。王宵把想家叫到跟前,抱起她,告诉她说乔多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又说,等乔多好起来了,他们仨就再去游乐园玩。想家回忆起上一次在游乐园经历的惊险与欢乐,便满心期待着再一次的出行。她甚至在乔多醒来的时候,告诉乔多:“王阿姨做的菜,比你做的好吃多啦!”

  乔多自然不会因为这个而小气,反而感到了一丝欣慰。他用力转过头,去看自己心爱的女儿,又抬起打着点滴的手,想要摸摸女儿的头发。这时候他才发现,原来一个人的力气,也是如此的势利。就像钱躲着穷人一样,力气也躲着病人。想家领会了爸爸的意思,主动把头放到了他的手掌中。乔多发现王宵一直在一旁看着,就说:“别人的女儿都是掌上明珠……我只是放心不下她。”

  王宵红着眼,说:“乔大哥,我会照顾好想家的。”

  乔多疲惫地闭上了双目。他很清楚自己连日的昏睡,到底意味着什么。而他需要牵挂的事情又那么多,病床之上,他能做的事情又那么少。现在,他从没有小便,迅速发展到了大小便都会失禁。每当他感到下体有东西倾泻而出,他的内心就同样会有一阵绝望冒出来。让他感动的是,王宵这样一个白领女性,竟然连屎尿这样污秽的东西也能克服。她帮他打理了一切,连眉毛都不皱一下。

  赵佳杰每次送外卖到了医院附近,都会就近跑来看他,也帮着王宵做一些体力活儿,有时候还会带来各种水果。一次,王宵在乔多的床上闻到了烟味。她逼问赵佳杰是不是悄悄给乔多吸烟了。赵佳杰躲闪着。床上的乔多虚弱地说:“是我要抽的,就抽了两口。都到这个份儿上了,抽一口烟又能怎样?”

  王宵说:“你见过谁在医院抽烟?你不要命了?”

  乔多惨然一笑,说:“我要了,谁又能给你。”

  王宵被噎住了,手用力扯着衣角,眼泪接着就夺眶而出。赵家杰在一边把气汹汹的王宵拉到了一边望着想家使眼色。想家赶紧跑过来,抱着王宵捏紧衣角的手撒娇:“王阿姨,不要哭。你看它多可爱,我把它送给你好不好?”想家说的是她手中大耳朵的老鼠Jerry,它正咧着嘴笑。见王宵止住了眼泪,想家又把另一个乐高Tom猫送到了乔多手中,并且说:“猫和老鼠是好朋友!爸爸,王阿姨,你们也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站在一边的赵佳杰看到这一幕也深为感动,低声重复道:“猫和老鼠,也可以是好朋友。”他走到乔多床边,哽咽着继续说,“乔哥,你是对的。”

  14

  不知不觉,王宵在医院已经待了半个月了。公司一直在催她回去上班,但她都用各种理由搪塞过去了。偶尔有不得不处理的文件,她都交给蕙蕙了。现在,她要承担起当初乔多所承担的一切,服侍老人,看护小孩。当然,她还要随时照顾乔多。回到学校的家枫终于忍受不住内心的煎熬,再一次跑到医院来,却撞见了病床上的乔多与正弯腰取便盆的王宵。

  王宵在走廊一角,问家枫还来做什么。家枫说联系不上她,在公司里也找不到她,就来医院看看。王宵说:“既然你已经看到了一切,那就请回吧。这里不需要你。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现在是有夫之妇了。”王宵说完便抛下了愣在原地的家枫,独自回到病房,看着又陷入昏迷的乔多,想着种种青春往事与现今面临的难题,内心一阵酸楚。

  穷人的好运总难成双,不如意之事却成群结队。当天下午,赵佳杰也带来了一个穿着旗袍盘着头发的女人。乔多看见来者娟儿,不禁想到女儿在她那里受的委屈,便问赵佳杰,带她来这里做什么。娟儿回答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这里有两万块钱,你先收着。”

  王宵看见乔多闭上了眼睛,便要请娟儿出去。娟儿问:“你就是和乔多签协议的人吧?”

  王宵瞥了一眼赵佳杰。自知泄密理亏的赵佳杰低下了头,退到乔多床边,去为他放导尿袋。乔多已经没有什么尿液了,何况上午王宵还刚刚清理过。感到惭愧的赵佳杰,也是被娟儿逼问得紧,又想着乔多确实需要钱来解燃眉之急,不得已才告诉了娟儿一切。这边,王宵挺直了腰,对这娟儿说:“是和他结婚的人。我老公不想看到你,我们也不要你的钱。”

  娟儿说:“不要跟钱过不去。你们现在需要这个。”

  王宵看了一眼乔多,语气低落下去,强忍着哭意说:“我们已经过了需要钱的时候了。你走吧。”

  娟儿猜到了话里的意思,无可奈何地看着乔多紧闭的双眼,退了出去。过了一会儿,赵佳杰见乔多睁开了双眼,不由得要解释说:“其实嫂子也是一番好意。”刚说完,看到走过来的王宵,转过话头说:“现在你才是我嫂子。”

  乔多眯着疲惫的眼睛,缓缓对赵佳杰说:“没有怪你带她来。我只是希望,她能多关心一下想家。但是……哎!佳杰,我爸呢?”

  赵佳杰说:“有嫂子照顾着呢,你不要担心。”

  乔多闻言,又缓缓闭上了眼睛,眼角有一滴泪珠滚落,大得像一粒豆子。

  15

  这天上午,王宵在乔多家里晾完乔老爷子和想家的衣服,带着想家就往医院走。正要关门的时候,乔老爷子伸头问:“你们什么时候把我儿子接回来?”王宵还在想怎么开口,再抬头时,看见乔老爷子已经闭上了双眼,自顾自摇着藤椅。

  王宵拉着想家进入病房,看见乔多已经睁开了双眼。阳光照进病房,在床单上反射出耀眼的白光。乔多突然觉得身体好了不少,甚至动了出去逛逛的心思。王宵也觉得他应该出去活动活动,就把他扶进轮椅,推他到了医院里供患者休养的一块老旧的草坪上。

  毕竟快初夏了,四周的树已经有了浓荫,唯独地上的草又黄又衰,在阳光下依然是一片死气沉沉。乔多看着地上衰败的草,说:“妹子,我记得你喜欢花。夏天,花都该落尽了吧。”

  王宵说:“每个季节都有花在开的,夏天不是有荷花吗?”

  乔多恍然大悟似的说:“哦———荷花。好多年没注意过这些东西了。”

  王宵说:“泰戈尔不是说,生如夏花之绚烂,去如……”说着,想到乔多已然山穷水尽的生命,语调迟疑地停下了来。

  乔多说:“这有什么?你说吧。”

  王宵幽幽道:“去如秋叶之静美。”

  乔多沉默片刻,突然又说:“电视里说佛祖割肉喂鹰,才变成了佛祖。以后我的心,就在你的身体里头跳了。只是不知道我死后,是上天,还是下地……”

  王宵在乔多身后站着,忍住泪水回答说:“人死了,肯定都是上天堂的。”

  乔多问:“为什么这么说?”

  王宵看了看这个满是病人的草坪,还有远处吞噬人精神和肉体的城市森林,说:“这里不就是地狱吗?都是可怜的人间。”

  乔多说:“你们书读得多,说起话来就是不一样。老话说病来如山倒。我知道我自己的山就快倒完了。只可怜了佳杰。我把他从村里带出来,他好不容易才存的老婆本,都给我败光了。现在看来,父债只能女偿了。”

  王宵看着在一棵大榕树下,张望着鸟雀的想家,故作坚强地微笑道:“不是还有我吗?想家也是我女儿。”

  乔多嘴角露出了笑意,心里的感动让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远处的楼房层层叠叠,好像是另一时另一地层层叠叠的山丘。乔多一个恍惚,竟然在这些钢筋水泥做的山丘里,看见了一座座坟茔,天上飞过的鸽群好像是清明节那天他和王宵一起烧化的冥币。他突然感到一阵胸闷,好像有一道闸门在里面落下,然后沉沉地继续往下压去,让他不禁要用力捂住胸口。

  王宵转眼看见,赶忙蹲下问他哪里不舒服。乔多却痛得说不出话来。王宵赶紧大声叫喊起来:“医生!医生!……”

  16

  王宵手术康复后,她退掉了原先租住的单身公寓,却也不想继续去住乔多住的那个房子。她回到了原来的媒体公司,继续那一份看似体面的工作。在公司附近,租住了一间房,兼顾着想家和乔老爷子。

  同事们只知道她去年大病了一场,据说是换了心脏。她自己不愿说出来,谁也没有心思去调研一番事情的真假。大家更好奇的是她身边带着的小女孩是谁。有人说是她妹妹,也有人说是她的私生女,似乎也都不太符合逻辑。蕙蕙几次想要询问王宵,都被她顾左右而言他地挡了回去。

  谁也想不到这个小女孩的来历,也不知道王宵已然成了一名寡妇。

  东风起时,又一个春天来了。王宵带着想家走进了当初和乔多签订生命协议的那间茶馆。依然是那个包厢,她依然点了一杯乌龙茶,又给想家要了一份水果沙拉。落地窗外,海棠花如约开了。花儿千朵万朵,在上午的阳光里如同水波般跃动,霎时间春光晃眼。

  是啊,一年时间过去了,她又回到了这里,花也毫无两样地开着。时光如流水一样,时而波澜壮阔,时而浪静风平。但总归是毫不停留地流走了。往事之舟也渐行渐远,成为了日夜里的追忆。

  她看看眼前吃着一块儿猕猴桃的想家,有那么一瞬间,竟觉得这一年来了又去的光阴,就只是为了带走一个善良的人,又把另一个小小生命带到自己身边,和自己永远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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