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认识印筱卿,也许事情就不至于如此;可是想到不认识她,就突然觉得揪心。骆小千把头埋在枕头里,想着这一切该如何了结,似乎是突然就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但又在预料之中,他不知道如何解决这件事,也不想去思考这件事。
他们谈论“陈凡华”的病已经成为习惯,当然主要是骆小千在谈。“她又开始吃药”,“她半夜兩点多又发作一次,都叫了救护车”,“叫她母亲来陪着她,我总得做事吧”……每次都是这样,连印筱卿也开始为陈凡华担心,她的生命像悬挂在风中的蛛丝,随时可能乘风而去。一个生病的女人总是令人同情的,她的丈夫经常记挂着她,说给谁都觉得这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毕竟,疾病也可以是一种资本,是一种正在进行的战争,至少此时是胜利的。很久了,陈凡华的疾病一直是骆小千的谈资,也是别人问候他的一种方式。一个生病的妻子总能引起旁人的好奇,这个故事可以一讲再讲,似乎讲完了,悲伤也就结束了,疾病也就消退了。人人都知道,骆小千爱着他的妻子,是个好丈夫,就连印筱卿也这样认为,她羡慕着这对夫妻,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们,一个端盘子的女孩子,能有什么资本,因此如果能这样爱着,也已经是不错,她的心无所求。骆小千确实是这样的丈夫,逢人都要说起妻子的现状的,倒不是诉苦,他只是习惯于表达一种对家庭的担忧,似乎夫妻之间的日益疏离,与陈凡华自小就得的哮喘病有极大的关系。不过明显看得出,他爱她,所以要逃离她,一个身体不健康的妻子似乎是一种病毒,必须跑出来呼吸健康的空气。然后呢?当然是再回去,扮演一个好父亲、好丈夫。连岳父岳母和妻妹小舅子都是体谅的,觉得骆小千是不错的人。
“新出的要求,必须晚上八点到家,否则她就会——”骆小千皱着眉毛说着,似乎心脏在抽痛。他说以后不能这样,两个人都要学会理智点儿,出人命总是不好的。他不说全部印筱卿也知道,过八点不回去,就会喘不上气来,昏过去,或者发癫……就会有生命危险。这个时间,陈凡华必须见到自己的丈夫,丈夫是一剂药,紧急救命丸。
和大多已婚男人相比,骆小千是不善于说妻子坏话的,他觉得那些说妻子坏话的男人简直太脏,不可以否定一个女人,这是一个男人基本的素养,给妻子体面,才可以让自己体面。他绝对不会让妻子当众出丑,下不来台,他知道妻子也不会让他当众出丑。“她才不是那种捉奸扯头发的人。”这是他对印筱卿说的,同时还补充这么一句,“如果那样,我们早就过不下去了。”从来都是如此,认识开始到现在,印筱卿都知道,骆小千是个体面的人,与他相关的一切都是体面的,比如她的这个气息奄奄的妻子,也是体面的,她生着体面的病,喘不上气来,需要丈夫每晚最迟八点回到家里。这一切多么浪漫。关于骆小千的一切都是浪漫的,都是体面的,有时印筱卿不由会产生嫉妒之感,她觉得自己努力去做一个体面的人,却从来无法体面起来,对一些人体面太需要耗费力气。不过,她在努力地走向体面,也正是因为努力地追求体面,才得到骆小千的欣赏,才有了两个人之间的交往。
印筱卿知道,骆小千与陈凡华是互相敬重的,他们是一对相互成就的夫妻,尤其是她成就他。是的,陈凡华理应得到骆小千的爱,理应和他一起享受他的荣誉和面子,理应在一切正规场合与他一起抛头露面,和他一起享受他的毕生业绩和无上光荣,理应听他用慷慨大度的手势加温柔的话语对别人介绍:“如果没有她的监督,就没有我。”他在各个视频或文字里都说过,人人都知道,骆小千的父亲死得早,骆小千母亲又嫁又生,陈凡华作为妻子更像是个母亲,她成就了骆小千。
也许,正因为如此,骆小千才连印筱卿也是不欺瞒的,要印筱卿知道,陈凡华是不可取代的,她是那样需要敬佩的女人,和大多女人不一样,懂得奉献而不是索取。印筱卿有时也猜想,这无非是骆小千的伎俩,男人的愧疚之语,或者是一种潜在的报复。毕竟,女人容易痴心妄想,而骆小千是个爱面子的人,一切都要理直气壮,因此才有这一番说辞,让她不要野心太多。印筱卿都觉得替骆小千为难,她又觉得解释不得,解释就是掩饰,还不如这样下去,总之这心骆小千是会知道的,她求得不多。如果是别人,男人这样挑衅,一个气喘吁吁的有妇之夫向着一个女人夸耀着自己的妻子,同时鄙视着其他那些靠着贬损自己妻子获得别的女人青睐的男人,他们真是下流。然而,这个人是骆小千就不一样了,她敬重他,敬重他就愿意去理解他,也就能理解,他说的如果让陈凡华知道自己背地里对她也是如此忠实有多好。
无论怎么说,骆小千的婚姻是幸福的,只是陈凡华生着病,这让夫妻生活总蒙着一种不健康的阴影。
眼下,骆小千与印筱卿来往已经三月有余,认识当然将近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也是危险的,越是危险越需要稳定,所以要建设好彼此的心理,这样才能进退有余左右有据。就目前来看,印筱卿懂事有余,她尊重他,同时也尊重他的妻子,而这,正是骆小千需要的。毕竟,这是他们俩人共同的事。如果骆小千在印筱卿面前连自己的妻子都不能提,他会觉得自己很失败,会感觉到整个生活有了障碍。以前的那些女人就不一样,她们会得寸进尺,但印筱卿不一样,所以想如果可以长久一点儿多好。在印筱卿面前,他还能做个就像在公众场合那样有头脑的体面的人,还能对她说说自己的老婆,这点骆小千感觉很好。他绝对不能让陈凡华有什么损失,在别的女人面前受辱,即使她不在跟前,这点儿尊严也要给她。他懂得这个道理,夫贵妻荣,反之也是亦然,妻子的身份即便是个牌位,也应该值得尊重,何况陈凡华还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
这是三个小时以前的事情,那时候两个人对坐着,吃着印筱卿叫来的外卖,在印筱卿租来的房子里低低地说着这些。对于这种关系真是一筹莫展,分舍不得,在一起又有陈凡华,夜里总要回去的,但因为相爱,两个人还在艰难地维持着。印筱卿是个很体谅别人的女人,和其他女人不同,何况还有新鲜。骆小千本来不想说八点这个时刻的,他想说的是从今天早上开始他就决定不再来,永远不再来,但是他无法说出口。此刻,已经是一天中的第二次。三个小时前他离开这座房子,现在,又回到这里。也许以后永远不能来了,发生了一些事情,三角形失去平衡性,一些问题一劳永逸地被解决了,一些问题却刚刚展开,所有知道一点儿或者知道一切的人,将对他形成责难,即使没有人说什么,但是事情已经发生。
爱如何定义,一个人人到中年也未必下得了定义,骆小千问自己爱眼前这个人吗?如果不爱,为什么像受了地心引力的支配,在事情发生之后,仍然回到这里;如果爱,为什么感觉此刻像是一种告别。骆小千站在印筱卿租来的五楼房子的门口,几乎是机械般地伸出手敲门。
印筱卿不会知道他会又一次返回。当打开门看到他的时候,她觉得一切的绝望有了希望,似乎看到许久一筹莫展的问题有了出口。
他的手像发情的兽一样在她身上挪动,甚至等不及她关门,就把她横着推进房子。然而,等两个人坐在房间床上的时候,他又迅速地摆脱她,头埋进给他准备的枕头里。
女人是很容易获得的,骆小千一直有这能力,他懂得她们,从小就懂得,山村长大的经验让他知道如何察言观色,如何做小伏低。但是,一些女人才是珍品,才会是无价之宝。而另一些女人,她们会用男人对她们的爱阻挡你、牵制你。大多的女人都是这样,这副德行,她们太难以满足。一旦觉得男人有需于她们,她们就会温柔而又骄矜地一步步说出很多要求,无论是床上还是地下,她们的那些要求有时要花很多钱,有时则要花很多精力。骆小千在有点儿钱之后也不愿意为其他女人花很多钱的,因为他不想培养她们的胃口,何况开始的时候他并没有多少钱。骆小千小时候承受过太多贫穷,父亲去世早,母亲带着他这个拖油瓶又嫁了一次,当然又生了,继子与合法婚生的亲子女的待遇在一个家庭的地位可想而知,唯一应该感谢的是,即使继父非常反对,母亲也坚持着供他读到大学,上大学后他贷款发展自己。没有人像他那样贫穷过,所以即使有钱,骆小千也还是审慎的,一直记得贫困那些年,看起来无所谓,可是曾经令他那么痛苦过,就像血液里缺血空气里缺氧嘴巴里缺食物一样,他对钱的饥渴存在于他的记忆里。一个人在成长的早期如果受过金钱的饥饿,不断在人群里掩饰自己的贫困,成为个人的一场旷日已久的战争,那就是他一辈子的贫困,无论他以后拥有多少,都补不上。此是旁话。骆小千知道,通往女人的道路不是一个男人为女人付出什么,而是让一个女人进行爱的投资,看女人付出什么。女人是愿意被驯服的,她们天生希望被拴着,被戒指拴着,项链拴着,耳环拴着,手镯拴着,脚链拴着,高跟鞋拴着……她们希望活在一种约束里,借以体现她们的存在。大多的女人都是如此。大多的女人又太贪婪了,她们要得太多,骆小千想給的太少。
所有的事情都必须为他的写作让路,陈凡华不像别的女人,因此婚姻坚持到现在。她实在太适合做妻子,有时候骆小千自己都觉得窃喜。写作如此神圣,他的写作更如此神圣,一定程度是因为陈凡华赋予的,她从来没有动摇过丈夫会成为一个伟大作家的信心,她的丈夫在她心中拥有的地位至高无上,一切,甚至包括爱情和婚姻,都可以牺牲的,无条件地供奉这个神坛,才能一辈子有所收获。
此外,骆小千是要感情的,他尊重自己的感情,也尊重其他女人的感情。因此,他不喜欢那样的身体关系,男人们在歌舞厅按摩店等地方鬼混到半夜,连别的女人的名字都叫不清,依靠着一点儿钱赢得交换。他不喜欢把钱花在这些地方,从来没有,一次都不会有。这是他给陈凡华的保证,也是他给自己的保证。他觉得这是不干净的,身体卫生是一个原因,主要是精神,动物一样,太恶心。人是需要有感情的,要有感情地去做一些事,这是他的原则,也是他立身的根本。确实如此,印筱卿也这样认为,那些靠着身体赚钱的女人根本不知道感情的重要性,她们的存在价值等同于钞票。也因为这点,骆小千是不喜欢给女人花钱的,他喜欢将所有的钱都交给陈凡华,对印筱卿也是这样说的,一个男人对妻子最好的保证,就是将所赚的钱都交给妻子。这也客观表明,骆小千是不在乎钱的,他愿意将钱全部交给女人;同时也表明,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往,骆小千是不会给女人花钱的,除了妻子,如果做了骆小千的妻子,则是有权花他的钱的。至于是不是因为吝啬于金钱的付出,则是另一回事。
印筱卿知道,也能接受,开始就说得明白,做不了妻子,那自然也就不可能花骆小千的钱。其实这不是接受问题,说这就有点儿俗。至少她知道如果连这事都向别人说,骆小千是会不高兴的。骆小千不喜欢谈钱,他更不喜欢女人和他谈钱。
2
骆小千离开印筱卿已经十二点,是夜里十二点,比预定的八点超过四个小时,是他自己拖延的,而不是印筱卿。本来说好八点离开,但是当骆小千穿好衣服说必须得回家,陈凡华在等他不然又得说一堆谎言的时候,印筱卿表现得很无奈,骆小千等着她哭出来,但她却尽量克制着自己。一直都是这样的,一个不提要求的女人往往得到的更多,关键这一天,还是印筱卿的生日,他是两个人欢爱过之后才听她说的,说感谢他居然今天来。他以前也问过她生日,但并没有记住,今日误打误撞,也没有什么准备,倒让印筱卿觉得感激,亲密的时候也极尽承欢,看得出是喜悦的,因此他才推迟又推迟。
看她那么开心,又不忍心早早离开,明明是穿了衣服的,又坐着开始吸烟,说是抽支烟再走。印筱卿巴巴地看着,看得让骆小千很难过,他知道这种现状得赶快结束。回到家里,陈凡华是悲伤愤怒的;在这里,印筱卿是既欢悦又哀伤的;眼下对自己,分明是踩高跷。也许,唯一的办法,就是永远不再来,不是八点回家,遵循一个要求或许诺,而是结束,彻底结束。他知道,若离开陈凡华,就像去撞婚姻的篱笆,自己也会头破血流的,更何况陈凡华离了他,很可能活不下去,这点他不是不明白。即使是一段真爱,让他成为杀人犯他也是不愿意的。然而,继续现在的生活,就要不断缝补谎言,进行夫妻之间一次又一次绝望却贴心的谈话——日子会好的,一切会回到日常生活的,没有什么绝对的情感,结发夫妻是可以白首的,总之会共享花圈与坟墓。骆小千在心里想,真他妈是诅咒。他懂得他不能摆脱陈凡华,婚姻的篱笆早就扎紧,谁都不可进来,这是夫妻要共同承担的义务,也是陈凡华继续生活下去的力量。
不能不说,骆小千是感激陈凡华的,他想到她还觉得温暖,她曾经给他那么多,甚至今日的自信,包括名望和地位,都因她而来的,她给了他去战胜世界的勇气。
在认识陈凡华时,骆小千已经大学毕业并参加工作,但并不是个自信的人,骆小千知道,是陈凡华的爱情给了他自信,让他知道他也可以“攫取”这个世界,颜如玉与黄金屋,他也可以轻松获得。前面已经说了,骆小千有个极为凄惨的童年,父亲很早就去世,母亲改嫁,又生了一群孩子。母亲本来是可以不改嫁的,但就连家里的两间房子,都被叔伯收去,说是祖上的,明显是欺负孤儿寡母,又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如果不改嫁,生存也是问题。然而,嫁了也是一样,女人还是活在男人制下,但要强的母亲还是努力将他供到大学。骆小千感激母亲,他觉得母亲是个伟大的女人。考上大学后,一切才有所改变,寄人篱下的日子才变得有所尊严。骆小千对那些心怀叵测专门盼着他不好的亲戚颇有了解,甚至包括他继父,他为在自己儿女面前有个托辞,常常说两个亲生的子女不如这个继子吃得了苦,平步青云。继父的其他亲戚,也是如此,过年来家常常进行有意无意地闲聊,意思是骆小千正是因为经历了父亲小时候的苦头,才获得现在的好生活,考上大学。他们谈起他来都满面红光,似乎已经先于他替他确立了通往未来的宽阔大道。这些人不管有没有过恩情,都要他记住他们,因为他们的祝愿是好的,萬人嘴里有福,他已经是个有福的人。就是这些人,他们认为几个家庭的失败养育着他,滋养他,他肯定会有一个远大的前程……一些时候,他们甚至觉得是骆小千就像火苗一样地剥夺了继父家坟头上的风水,让他的弟弟与妹妹没有能力考到大学。这些学业夭折者的悲惨景象更使骆小千充满发愤图强的决心,他暗自发誓,一定要竭尽全力保持胜利,以便让这些说风凉话的人彻底不敢再说风凉话。
骆小千爱他的母亲—— 一位大地上的农民,他以他有这样一位母亲而自豪,也为有这样一位母亲而伤悲,早在他小时候就开始。现在,母亲尽管去世多年,想到母亲还是有这感觉,苦难的母亲曾经给他太多的爱。她以她的肚皮而闻名,曾经前前后后生了十个孩子,活下来的却只有三个。骆小千常常觉得时代对他母亲这一代太亏,对自己这一代也亏,但最终后来有个补救,毕竟自己考上了大学。
认识陈凡华是偶然的,大学时候他偶然获得的一次全国性的大学生小说征文一等奖让骆小千名声大振,振到在另一个省城读书的陈凡华也听说了。后来在自己工作的县城见到陈凡华,喜欢文学的陈凡华得遇真人,两个人开始经常谈论文学,不久就谈起恋爱。说起来,也是这次获奖让他初步踏入文学圈,认识了一些只有在书本上才看到名字的作家、画家、演员等,认识了这些“名流”。领奖活动是在北京的一家有名的会堂举办的,接着还有几天到北戴河的度假旅游作为附赠。二十几岁比同届学生大两岁的骆小千一直都觉得自己只是因为贫穷才被耽误,并不笨,这次活动大大激发他的野心,名流们出场时候的景象震撼了他。他们从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小车里缓慢款款而出,等待着镜头拍摄,然后步履轻盈地穿过旋转大厅,走入楼梯,接着进入正堂,彼此开始潇洒又随意地攀谈(但看得出,非常严肃和深入)……他们的生活方式也是令人羡慕的,包括早上吃自助餐,他们优雅安静地小声交谈,害怕胆固醇增高,小心地剥掉蛋皮,一小口一小口地咀嚼外面的蛋清。蛋黄则被扔掉,像一个小黄圆球一样被抛弃在小碟子或小碗里;吃水果也是一样的,他们小心地摄取,以颗或克计算,哪怕因此剩下很多,比如一个苹果只咬掉三四口,他们也绝不会多吃的。“每顿饭要吃绿叶子菜,要吃鱼肉蛋白,也要考虑摄入陆上动物的脂肪……”大家彼此交流着健康心得。骆小千是人生第一次如此摄入营养学课程的,他发誓他要成为这样的人,这样的作家,此后多年他一直这样努力着,努力把自己培养成一名有名誉和地位以及懂得规矩礼节的人。现在当然算是大器晚成,但毕竟也才五十多岁,以后有的是成长的机会,有的是时间享受生活。
陈凡华认识他的时候,他还在继续大学的写作,不能不说,是陈凡华培养了他,打造了他。妻贤夫祸少,他一直这么认为。
陈凡华不愿意接受社交,县里那份在政府办公室做秘书的工作辞掉之后,搬到省城来,她就没有找过任何正式的工作。陈凡华讨厌社交,她说在人堆里不好,一个人应该回到自己的世界。这当然有骆小千的暗示,本来嘛,县里的工作有很多应酬的场合,县城小,但外部世界广阔,道路四通八达,经常有省级市级的人来检查,年轻职员们不陪着,难道让四五十岁拖家带口的女人们去陪?刚参加工作的时候,陈凡华还是一个乐于交际的人,自从与骆小千结合,就不一样了。骆小千喜欢她在人群里的样子,腼腆害羞的大姑娘,不像别的那些女人,以为见识多了,说话没遮没拦。
他们是自由恋爱。见面,吃饭,谈论文学。他们是在饭局上认识的,多吃了几次,多谈了几次,就出了感情。因为名字里有个“华”字,所以骆小千就叫她“花儿”,他说她是一株安静的植物,要到自己的土地上来。于是,她就到了他的土地上扎了根,还没有领证就怀了孩子,接着就结了婚。骆小千说不用办婚礼,新人嘛,要自作主张,父母不能干涉。陈凡华的家人虽然不乐意,但女儿乐意就行,应该尊重她的主张。
时至今日,骆小千对陈凡华仍然充满感激。她给了他一个妻子的温柔,还给了他一个儿子,一个家。比起骆小千清贫的家庭来,陈凡华本来就有个可靠的家庭后方,无疑也分享给了骆小千,让骆小千减轻很多负担。
两个人,一个是农民家庭一个是工人家庭,九十年代,差距一目了然。他得时不时给家里一些钱。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单位,并没有多少钱,好在夏季单位发西瓜白糖,冬季发一些米面油,是可以带回家让母亲自豪一下的。陈凡华家是普通的工人家庭,父亲在铁道上工作,干着升放栅栏和监督行人不要越过黄线的体力工作。他算是国家工作人员,对子女而言,是个福利老人,不会有经济负担。考上大学的时候,家里的叔叔伯伯就和骆小千说过:“以后要娶城里人家的女儿,最好县长的女儿,这样才能有出息。”那时候《平凡的世界》正热播,年轻人都人手抄一本,年老的每天干活儿的时候在广播里都听见过,他们知道农村人也是可以有作为的,县长的女儿不是想不得,只要敢想就是可以的。上世纪九十年代,那是打拼的年代,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做,村里人鼓励骆小千要敢想敢干。陈凡华之前,骆小千谈过一个教授人家的女儿,他和陈凡华炫耀过,也对印筱卿提起过。这些辉煌的历史,他都是要说的,真挚而诚恳。他说虽然是教授家的女儿,但由于读了太多言情小说,每晚吃饭都得他陪着她。大学里嘛,有的是时间,但毕业那年面临着找工作,而且他又兼任一个社团的社长,需要到省城去参加活动。“结果,你猜怎样?”他对印筱卿说。印筱卿自然猜不来。“通往我们宿舍的路有一座长廊,两边植满树,顶层是爬山虎。大学校园嘛,仿佛就是给青年男女提供恋爱的地方,一切都朦胧。”骆小千这样铺排过,印筱卿现在还记得。印筱卿是个不喜欢铺陈的人,就要他快说结果。“我回宿舍必经过这个长廊,那天回来已经很晚,是夏天。我还没有走到长廊就听见她叫我,路灯下看她惨白的模样,觉得太可怕。我还没有抱住她,她就摔倒了……”骆小千中间还说了很多,最后才提到,他出去的这几天女朋友就没有吃过一口饭。“送到医院吊了三天氨基酸和葡萄糖,连她同城的父母都惊动来。就因为这件事我觉得不可再好下去,趁着毕业分了手,还闹腾过好一阵子,找到过单位来……”骆小千说真是同情这痴情的女人,那时候太年轻,就容易不吃不喝地给爱的人显摆,以证明在乎,确实是言情小说看多了,以为为一个人献上生命会赢得等同的爱,实际可能只让人躲得更远。“年轻女孩子,还是不懂得生活。”这是骆小千的原话。他就是要说给印筱卿听的,印筱卿知道,他的意思是他才不受女人要死要活的威胁。
骆小千结婚不久就明白,他是陈凡华的土壤,陈凡华依赖他才可以生存,因为很快,陈凡华就形成了对他的绝对依赖,绝对服从。一个读过大学的女人对丈夫绝对服从,也是新鲜的,这可以增加男人的自信。要知道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大学生还很少。前些年不得不说是幸福的,夫唱妇随,一切都好,等到他明白这是一件不幸甚至会危及到生命安全的时候,已经无可脱身。甚至骆小千有时会陷入那样的怀疑,当时为了成全他在省城有更好的发展,妻子辞职与他双宿双飞,带儿子一起,也许正合她意,永远不必再对着人群经常说话,躲在家庭的城堡里就是躲在天堂。她是信任他的,所以他一直被这份信任感动,但一个女人完全在一个男人的身上安身立命,即使是以夫妻的名义,也还是让人觉得厌烦和无力。因此,这些年,在走出经济的困境之后,他开始不断地逃避家庭,经常时不时走出家门。他需要听众,需要集体活动的刺激,需要一种无拘无束。也许,这是一种中年人的新陈代谢,过几年就好,骆小千靠着这样的话语安慰自己。
近些年,因为陈凡华的病,他往外面跑的机会越来越少,但想跑出去溜达的心思却越来越强烈。有一些活动还是不得不参加的,这是他对陈凡华解释的。他没有解释他也喜欢高谈阔论,也喜欢有听众,他解释的是一个家庭的经济决定上层建筑,而他是那个既得照顾下层又得建设上层的人。他说他不光需要用文字驾驭千军万马,编织故事,他更需要在人群里制造香水效应,不断做报告,向着人群展开攻击挑衅或者温柔抚慰,这样才能让读者记得自己,这样也才能获得更多的报酬。
陈凡华本来就是一个夫唱妇随的女人,只要他不离开她,一切都是可以的。他早就做过保证,没有人会妨碍他对她的绝对感情,这种感情是从少年夫妻一路走过来的,理所当然不该更换。陈凡华起初是认可的,但是,却越来越需要吃下更多的药物,脱发和尿频也越来越严重,医生说这是哮喘的伴随疾病,都是可以缓解的,但要保持心情放松。随着陈凡华吃下越来越多的药物,她也越来越容易动气,夜里两人相眠的时候,她不是没有和他道歉般地说过:“应该就几年,更年期综合征。”她的生理期有时好几个月不来,有时又一来半月一月,这也是要吃药的,因此骆小千说自己更应该出去。家里常年弥漫着一种不健康的中药味道,到别人家里似乎身上还随时闻得见,可生病是正常的,骆小千也理解,他理解陈凡华的病,也就要陈凡华理解他要出去的渴望,出门才有活路,才会有更多钱。
陈凡华有个让人羡慕的家庭。陈凡华的父亲初次与他坐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他明显可以感觉得到来自这个家庭的压力。这个铁路工作者,培养了三个大学生。陈凡华最大,因为懂事,大学读师范院校,毕业教了两年书,接着因为材料写得好,被县长看上,转行做了县政府办的秘书;小舅子毕业于医科大学,在骆小千与他姐结婚的时候,他已经是省城那家最大医院的主治医生,眼看着事业蒸蒸日上;至于陈凡华的小妹,一表人才,航空公司工作人员,到哪里都能在机舱上给家人预留个好座位……陈凡华带骆小千到自己家第一次喝酒的时候,骆小千确实觉得高攀了。那时候他们都还住在老家县城那条街上,骆小千住的是单位分的房子,陈凡华则是住自己家的房子。陈凡华的父亲并不是一个很能说话的老人,那时候其实也不算老,快六十岁,铁路上当着个小领导,在县城里也算是说一不二的人物。骆小千不是没有下过一番苦心的,让这样一个人物将自己的女儿心甘情愿嫁给一个大山里出来只有一份工作而没有一点儿存款的人,是需要勇气的。这中间陈凡华肯定通过自己的母亲说了不少好话,但后来这么多年骆小千也知道,他们更多是因为在乎陈凡华才同意的,他们怕她从小的哮喘因为受了气再次发作,所以尽力顺着她,即使内心十分不同意这门婚事,但还是为他们准备了新婚的被褥等必要嫁妆。那时候骆小千就知道,岳父是一个容易给人压力的人,使他迫切地想做出什么成绩以博取他的欢心和认可。在他的村里人和母亲看来,考上大学并且大学毕业能分配到一个国家单位就已经是万幸,找一个同样是国家单位的人结婚更是令人嫉妒,他的那些在村子里的堂兄弟不能不说是嫉妒他的,他们倒也不是嫉妒他的職业和老婆,因为这些都是凭他的本事得到的,他们嫉妒的是他的运气,居然娶了这么一个能帮扶他的妻子,他们觉得他前途无量。就因为这些,他一直想证明给他们看,他都觉得要不断发展证明自己。
那些年他对自己常常说的话就是忍耐,他觉得自己在天是一只鹰,在地是一匹马,而且他属相为马,无论是一匹马还是一只鹰都必须等待,然后爆发。
生活得练平衡术,骆小千知道,结婚时候不是没有平衡过陈凡华的家庭,爱情是一回事,结婚是另一回事。二十多岁,更多是身体的呐喊,如果说有多爱谁,根本谈不上。他知道,若想步步高升,非得采取一些谋划和手段,结婚是其中一种,必须是双职工。否则,即使再爱一个女人,也很容易在无职业的妻子和孩子的拖累之下落到生活的地平线上,他那些找了乡村漂亮温柔的女孩子的同学们就是如此,在自己二十七岁结婚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或两个孩子的父亲,吭哧吭哧地在生活的地平线上拉着犁铧。眼看着以后几十年也就那样,小县城里过尽一生,除非有个突然的转机。否则,靠那点儿固定的工资养着一家三四口还带着农村的那些穷亲戚,没有指望。骆小千比谁都清楚,如何平衡一个家庭蕴藏的能量,如何不让平庸的生活将自己拖垮。
陈凡华是理解他的心思的,她用一个女人的善良体谅着他,因为她爱他。陈凡华身材苗条,或者可以说瘦长。温柔善良,虽然出身于铁路工人的家庭,却并不世俗,考上大学,没有靠父亲的靠山做安排,分配到县中学当教师,后来到县政府办做秘书,接着成了他的妻子。她用各种尊重和体贴表明,她是有理由同他结婚的,他值得这样。他何曾没有欢欣过,觉得自己娶对了人。
那些年,他们夫妻俩人肩并肩牙咬牙地往前冲,相信靠着彼此的加持可以出人头地。小县城的人都知道,即使他们双双前后隔一年辞职到省城发展了之后还经常说起,这一对夫妻就像百米冲刺的运动员,双双一起在跑道上往前奔,互相鼓励彼此加冕。在县城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将其他那些夫妇远远甩在跑道后面。尽管他们俩一起在跑,但是并不互相妨碍,人人都觉得这是奇迹,夫妻居然可以做成那样,妻不是夫的后腿,夫也不拉妻的前腿,他们就像一个人,只有两条腿,跑在生活的跑道上。也因为这样,当多年之后,骆小千的盛名从省城远远地传来,县里村里的人都说那时候就有这迹象,这是一对不寻常的夫妻,他们可以在一起做成一切。在公共的社交场合,他们也往往不谋而合能同时说一桩事,同时赞美一件事物,会竭力维护彼此的荣誉和面子,不管别人是尴尬还是羡慕,他们反正总要说下去,耳朵对耳朵窃窃私语下去,像一对总在热恋的情侣。太多人羡慕着他们,伉俪情深,报纸上都是如此描绘他们的。
县里的人只知道他们成功了,不会想到他们现在还在奔跑,这场夫妻之间的运动从来没有停止。对于骆小千来说,陈凡华是妻子也是母亲,她指点着丈夫保持对人群的警惕,不要砸进人堆里把自己砸死,她同时训练他继续提高自己在世生存的本领,要谦逊,如果做不到,至少要做到假装谦逊。铁路人家的女儿,知道分秒和分寸对于生命的重要性,她时时教育着他,这无疑是爱他的。她在师范学校学过心理学,工作的时候也自考过心理咨询师,她认为这门功课指点得了她的婚姻,给了她很多实在的好处。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都没有浪费,一切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不工作的这些年,她从一本书到另一本书不断攀爬,自己也不知道看了多少本书。情欲和酗酒为她鄙视,这是许多作家的嗜好,但她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真正伟大的作家,应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就是这样训练他的,直到把他训练为一个白日写作就像白日上班的作家,笔下的字句如同河流,汩汩流出。她作为他的文字的检验者,会不时给他提出一些出彩的建议或要求。
骆小千喜欢夫唱妇随,人人知道,他背后有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幽默而有才华,时时给着他灵感。他相信,独木不成桥,必须将日常生活成神话,而神仙眷侣就是其中的一种,妻子一定是个合谋者,何况,夫妻感情本身就不错,他愿意在人前打造这样的形象,他仰仗于一个女人而成功,这是那句名言的验证:“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站着一个伟大的女人。”
作为男人,骆小千知道,要给陈凡华面子,这是夫妻两人多年经营的结果,必须这样。他知道他才不是那样的男人,那些发迹就抛弃妻子的男人。他知道他不是负义的人,“结发夫妻,恩爱不离”,这是他写给陈凡华的字,每年领结婚证的日子都会写一次,郑重其事。他需要她,证明他。
陈凡华是他一路顺利升级的身份证,是他的吉祥物,是他飞黄腾达的明证,向上爬并且爬得成功的明证。如果不是陈凡华,骆小千知道,自己可能只是县里宣传部门的一条喇叭狗,还在写着各种资料,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她是他的妻子,理应获得他的尊重。婚姻的实体是房子和妻子以及孩子,他把她放在那间处于二环路的房子里,地铁可以直达。一切他的荣耀她都可以享受,这是他的时代,也是她的时代。新生活在好几年前就开始了,那时候他获得了来自全国各地的肯定,拿了几个大奖,经常被邀请出席各种活动。在各种场合里,他都是要直接或间接展示一下自己美满的家庭生活的,可以说,无论人前还是人后,骆小千对陈凡华百般柔情,他自身有时都觉得感动——糟糠之妻不下堂。
女人是伟大的。在他一本又一本的书里,他这样写着。后面一句是:妻子是更伟大的。这些正是他为了自己和家庭的美满做的种种表示,以便证明他们共同生活确实是单纯靠着爱情。他这样做当然也是一种证明,除了向妻子,也是向其他的女人,那些躲在角落里觊觎他或者他觊觎的雌性蟑螂,谁也不会获得这种赞美,没有一个,所有的一切都必须为陈凡华让路。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陈凡华越来越不愿意出现在人群里,在人群里,夫妻俩本来是光彩夺目受人尊重的,但陈凡华会在突然之间发病,喘不上气来,最主要的是,她的脸部会时不时进行不由自主地抽搐,神经官能症,也是由哮喘引起的。人群里,骆小千得随时待在陈凡华身边,否则,只要她陷入一种短暂的紧张情绪,那种被什么揪住神经的表情就会表现在她脸上。她左脸上的颤动有时连自己都感觉不到,但旁观者会覺得心惊,尤其可能吓到小孩子。这种情况是骆小千偶然发现的,病情越来越重,他比谁都清楚。
那次是一个正式的场合,忽然之间陈凡华就陷入那样的窘态,左脸抽搐着说不出话,她假装吸鼻子用纸巾挡住了面孔。骆小千就在身边。他是突然感觉到她翘起的左半边脸的,准确说是左边的半张嘴,随着神经的抽动跟着翘起来……那凸起的一块儿似乎不能受主人的控制,有了自己的意志,像个红虫一样要爬到眼角去。陈凡华假装咳嗽着,用手挡着一面,而这凸起的一面则完全落在丈夫的眼里。骆小千不知道是如何承受这几分钟或者几秒的。他生怕别人也看到自己看到的这一幕。骆小千知道,如果一些好奇的人不小心拍下来传到网上,这一定是妻子无法承受的,她会恨不得因此死掉。陈凡华是一个要面子的人,怎样都要体面的,体面是一种尊严,一个人毕生的追求就是尽可能让自己体面,这是一种外在形式,却同时也是内在要求。他知道。不过,很快,离开众人所在的厅堂的时候,她脸上那抽搐的部位就恢复了,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后来有那么几次,都是突然发作的,陈凡华的脸会一下子失去平衡,左嘴唇朝脸颊上部倾覆,似乎要爬到眼睛那里去。
骆小千不是没有担心的,他们也看医生也检查也吃药,进的是陈凡华弟弟陈凡中的医院,也就是省城那家最好的医院,他虽在颅脑科,但他认识医院里神经科的医生。一切片子都展示了一种健康,给出的建议就是要多休息,注意从饮食、心情和休息上调节。没有办法,只有去看中医。西医拍片,中医治疗,长期以来如此。药物似乎是一种安慰,不吃就会发病,吃着却只能减轻,无法根治,因为停了药又会有新一次轮回。
忍耐些。骆小千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说,他知道婚姻生活已经不能使他满足,何况又有了印筱卿,但陈凡华这种情况,他不愿意自己充当杀人凶手,一个不爱护生病的妻子的男人,是不配拥有幸福的,他暗暗地这样认为。然而,生命又像在悬崖上行走,要的就是这种危险的愉悦,这种冒犯和越轨,想到这一点,他又觉得应该追求本心的自在。有时候,他把自己对印筱卿的感情归于一种生理上的冲动,而对妻子,才是精神上的,崇高而圣洁,不容亵渎。他也知道,这种生理需求让他太过不幸。精神忠于妻子,因此每天无论多迟还会回家,但生理忠实于印筱卿,所以每天有离家出走的冲动,一想到这点,骆小千就觉得做男人太难了。他觉得诚实这个词是个畸形的词,撒谎反倒有着某种真实性,是个需要被重新定义的词。因为,客观而言,对于陈凡华来说,骆小千知道,必须用谎言上供,才能给得起她想要的幸福,某种程度当然也是给得起自己幸福。欺人又自欺,却可以达成一种形式上的完整,这真是荒谬。一切分界的事物人们都在暗里跨界,而跨界是有后果产生的。多少人在等待那个后果?坐在出租车上急于往家里奔驰的骆小千这样想。
3
小区的门不让出租车进,所以到了小区不远的小公园,骆小千就让司机师傅停车。他想看看楼上,从公园这边的门可以一览无余。进小区有两个门,一个侧门,一个正门。回家晚了,骆小千就选择从侧门进,因为侧门可以看到房子的三面,而正门只能看到一面。
搬到这座城市快二十年了,一直住在这套房子里,一条大街与小巷的交会处,两千年时房子还不贵,夫妻两人用工作多年的钱一次性买好的。一套房子住了近二十年,应该算是老房子了。共七层,没电梯,骆小千家就在顶层上,好处在于顶层上可以直接上到楼顶,撑个大遮阳伞夏日傍晚喝茶最惬意,附近又是机场,夜空里看飞机起飞和归来总有一种渺茫的诗意。不过,住进来后,楼顶一直没有撑起大遮阳伞,倒是搬了一些草盆花缸,植物茂盛,时有流浪猫往来,别有情趣,像在城里过起了田园生活。有客人来,自然免不了炫耀一番。旧式的房子,寻常的七层小楼,白体白帽,虽然栏杆像是保龄球那种样式,多年下来,亦看不出有什么出彩了,唯一的好,就在于阳台上,一方天地遮掩寒酸。骆小千是知道的,应该换个房子了,但这些年虽然手头也有一些钱,但他总觉得留给儿子出国用,对于购置房屋提不起兴趣。何况他一贯认为,房子住久才是家,這是他给妻儿的理由,深层理由在于他是信风水的,当初在这个地方买房子,也是听了县城唯一的寺庙里那个老神仙,说他是文曲星下凡,命里缺钱,但到有金的地方就可以补救。他高考那年也找这老神仙算过,姻缘无定时候也是听他决策的,说小两岁的陈凡华可以补他命里的缺口。“小千嘛,小千世界,总不如大千,但繁华则命定,遇凡则华,遇华则繁……”骆小千对这个老神仙崇拜有加,他后来在省城买房子,首先看的就是带金字旁的地方,以为是锦江区,但看了半天锦江区没有带金的小区;没有想到后来居然找到这么一个刚建好的小区,直接就叫金沙,金粉金沙,而且在金牛区,这是命里的。后来他也去还过愿的。老神仙近几年才死的。就像一盏指明灯,每次回到家乡小县,骆小千都会因此若有所失,如果老神仙活着,说不定连印筱卿这个迷津也可以指点。骆小千是想抽身,他知道必须如此了,但年轻女子的血液,加上那没有欲求只承欢当前的笑脸,他挡不住。眼看着就老了。已经死掉的一个西北作家,说自己四十岁之前没有经历女人,四十岁之后要疯狂弥补时代对他的亏欠。骆小千也是这样的,他总觉得自己青春不得志,明明高考考得好,可是因为那几年的政策,却只能填报省里的志愿;明明自己大学毕业可以有很好的发展,却没有赶上自己的北上广自由行,被按照政策打回原籍,即使是分配了。然而,年轻人需要广阔的天地,不是上山下乡,不是将青春荒芜在一座一条街几个人的小县城。不得不说,骆小千觉得时代亏了他,他要补救,即使回不去青春年华,但总要在一些事情上做点儿修改,女人是一种。
他一边从小公园穿过马路往家走,一边抬头往最高楼上望,不需要数,第三四个窗口就是了。尽管他知道可能陈凡华并不在楼上看着他,但他还是做得很谨慎,使人看不出他在抬头往高处看。他近来觉得有点儿腿疼,也许老之将至,但他还是装作迈着轻快的步伐,竭力显出蹦蹦跳跳的样子。一直如此,他需要制造这种假象,回家是欢悦放松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也许是面对病妻的一种伪装,他要告诉她,他需要她。街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骆小千没有掏手机,借着路灯看了下腕上的手表,已经近一点。司机明显趁他打瞌睡绕了点儿路,怪不得多掏了十元钱。他知道夜里十点之后本来就收得高,根本没有想到被绕路。骆小千有点儿慌张,他希望回到房间最好陈凡华是睡着的,这样就不必细细回答,第二天随意说就可以了,就说喝了酒。如果陈凡华已经睡着,他就可以回到房间装作回酒,再喝一两杯,就更可以解释,反正他是如此做过几次的,说是外面没有喝到位,要回酒;她也知道吸烟喝酒多灵感,女人不该管太多。
窗帘分明拉了半面,一间没有拉。房间里有光,不是屋顶壁灯,而是小台灯,似乎亮着那么一盏,不清晰,因为分明是窗帘那里挡住了。为了确认,骆小千又继续抬头往上看,他忽然觉得懊恼,因为分明看见陈凡华的身影,她在那里站立,明显是摇动着身子的。嗯,她在等他归来。这一点他有时甜蜜有时讨厌,甜蜜无须解释,讨厌是因为感觉到了一种威胁。他已经看出了结果,所以不再抬头,但还是漫不经心地往家走,很快就绕过其他楼进入自己家那层。
一边上楼一边想,要说怎样一个谎,可千万不要露出虚假来。他知道的,作为一个文字工作者,要让别人信,首先要自己信,生活也是如此。对,他忽然之间就决定,要说这段时间关在家里久了,又担心着凡华的病,所以就一个人去广场坐了坐,想了些事情,居然靠着座椅睡着,那座椅真是舒服,改日带凡华去。她如果恼了,他也就装得恼了,然后抱着枕头睡就是,夫妻嘛,床头床尾的,只要回到一张床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说谎还不如不说谎,这是印筱卿的口头禅,男人最应该懂得祸从口出的道理,尤其面对女人,那索性就什么都不必说,她要问多了,就随口应付她,快更年期不要想太多,男人到了五十岁,又能翻出什么花样。对,就这样。艺术家嘛,必须要有一些生活的花样的,这么多年就这样过来了,陈凡华不该觉得不完美,很多人羡慕着她呢,包括印筱卿。骆小千知道,印筱卿心心念念想和自己在一起,一想到自己五十岁了还对二十多岁的姑娘有这魅力,就觉得这辈子也算有点儿值。
快到七楼了,骆小千吹着口哨,为的是将楼前的灯打亮,更主要的,是为让陈凡华听得见,他要她知道他是开心的,归家的欣喜,他也是暗示她应该给自己一个好心情,一个半夜里带着好心情回家准备好好睡一觉的男人,当然配得到他妻子的好脸色。快到门口了,他步态轻松,三步做两步就越着台阶往上走,钥匙已经伸出来拿在手上,明显听得见钥匙链碰撞钥匙的声音。他忽然想到,手表是陈凡华买的,钥匙链是陈凡华买的,衣服也是她买给他穿的,这么多年的夫妻,现在自己在外面偷欢,心中掠过一丝愧疚,同时对自己产生了说不清的怜悯之情。他努力安慰自己,宽恕自己,同时升起一种敬重自己的情绪,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个有良心的男人,多少人想“升官发财死老婆”,他可以发誓,一次都没有想过。还需要一些时日,他告诉自己,说不定可以改邪归正,不是已经告诉印筱卿每次到八点就要离开嘛,但他又一想,难道与妻子性交就是正确的?婚姻拥有一张体制颁发的可以合法性交的证书,其他性交就成了罪恶?如果不想离婚难道就和妻子之外的人不能拥有身体亲密权?
在小说里,他不是没有探讨过,甚至早在大学毕业论文里,就写过这个话题:合法性焦虑与危险性愉悦。婚姻是什么,夫妻角色;恋人是什么,爱人角色。当这两者有冲突不一致的时候,谁到底该占上风,他在问自己。他暗暗地期待,希望有那么一天,站在自己家门前,不再带着一种说谎的心情。没有人是想僭越造物主的,人人都喜欢秩序,但太过严密的秩序带不来兴奋。
钥匙钻进锁孔,他已经听到猫咪从柜顶跳下来迎接的声音,家里那只三花猫已经养了很多年,其他猫走的走死的死,只它还忠实地陪着主人。他知道陈凡华在卧室里,就想着她在做什么,正在读书,或者正在校对他的稿子,也或者,在电脑前敲打着博客。陈凡华开了太多的博客,网易的、新浪的、天涯的、豆瓣的……各种,陈凡华是个喜欢在网上书写自己的人,以各种网名各种身份,有时是零零后有时是五零后,她喜欢这种不断创造自己身份的感觉,说是如同活了很多世。骆小千知道,网络是陈凡华的一个出口,家庭妇女需要这种虚拟存在。难道这不是一种欺骗?他颤抖了一下。夫妻生活越久,越像是互相演戏,然而一想到分开,就觉得茫茫。骆小千知道,他是她的命,遇上一个从一而终的女人,是幸福也是灾难,跟他的时候,她还是个处女,大学毕业已两年。他觉得这是他幸福的根源,也是他不幸的根源,正是因为被一个女人从一而终牵绊着,所以这么多年才从来停不下来风吹草动,像荒芜的原野杂草蔓延,因为表面的生活太有序了,如同一张张表格,一个人的内心在表格里腐烂,所以要寻求出口,要走向堕落。
到了卧室前,他站住了,在黑暗中做了一个鬼脸,以使自己显得放松。
他推门进去,觉得脚底下掠过什么,再看那只三花猫已经早他溜进房间。平时陈凡华是不让猫进卧室的,因为她过敏,喉咙的问题,喘不上气,最后归结到猫身上,也或者柳絮身上,花粉身上,总是这些,她的喘息是艰难的,哮喘嘛。骆小千正想把猫呼出去,忽然,他看见她在卧室前挂衣杆上悬着。那两根木头还是他自己专门找来的,已经很多年。她的两手直挺挺地垂下,手指张着,似乎还在挣扎,脚下的椅子已经是翻了的。电视剧里的画面,舌头伸长了……他当即看出,无法救了。他甚至不敢走过去多看两眼,以避免自己昏过去,却赫然发现三花猫已经跳上她的肩膀,这让那身子摇来摆去。他不由自主挥了挥手臂,于是,那猫很迅速地跳了下来。他立即将猫赶出卧室,同时开了大房间的门,又一次挥着手请猫出去。民间信仰里,猫是不能近尸身的,他想起的是这个。
他觉得他几乎要窒息而死,甚至他马上要这么干了。房间的空调开着,因此窗户是关着的,他想走到窗户前,那样必须绕过她的身子,必须呀。他不敢,曾经相亲相爱的身体,曾经同床共枕,曾经……骆小千大张着口呼吸,就像陈凡华每次犯病的时候那样努力进行吸气,他开始学习她,这么多年言传身教,他早就知道如何在喘不上气来的时候喘气,但运用这门技术还是第一次。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如陈凡华一样,以前从来没有感觉到,原来一个人的嘴巴也并不是随时听自己使唤。
怎么就成了这样?他不知道怎么办,要报警吗?还是打电话给她的家人,或者自己的家人。城里全都是她的亲戚,自己的家人都在乡下,而且并不是亲近的。继父家里的弟弟妹妹,哎……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孤立无援,首先想到的是儿子,肯定不能让他知道,至少现在,不能吓到他,虽然他已经读研,但还是个孩子,什么都没有经历过。
有那么一瞬间,他恨起自己,也恨起印筱卿,就这么一个不入流的女人,害自己家破人亡。
他跪在地上,喘着气,想着要去把她解下来,要查查房间,看看发生了什么,有没有什么遗嘱,这是最基本的,一定要看看。可是他发现自己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总要去做的,要让她躺在一张床上,安静地睡着……他想到了结发夫妻四个字,想到了那句话:“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离。”陈凡华确实没有离开他,她做到了,信守诺言。有一瞬间他甚至是佩服的。
4
骆小千不是不知道,自己是有过失的,发生这样的事情,除了妻子本来的体质,和自己是有直接的原因。在他头脑里响着各种声音,不同的角色在争辩着,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大脑是个会议室,里面住满了妻子的各种亲戚,互相认识的朋友,还有印筱卿。唯有妻子是不在场的。陈凡华,她独自走掉了,离开了现场。所有的人都将对他进行审问,或明显或暗示。他在这些声音里发现了自己的。他听见了那几句话不断重复:“你有责任吗?”“你没有责任。”“你难道没有责任?”
怎么就活成这样?他想不清楚是为什么,突然就这样了,回到家里就成了如此。
似乎是必然结果,但又原本可以更改,或者可以这样说,至少有争取更改的机会。如果自己对她再殷勤一点儿……女人是需要殷勤的,靠着男人的殷勤才可以活下去,他不是不知道。
一切都将公开,但不会发生什么事情,她是自己上去的,又不是自己挂上去的,法医不会找到什么,公安局最后也会作罢。何况,为了保持身体的完整,没有人会报警,因为陈凡华的弟弟就是医生,他能检查出来。不会有任何证据,一切都是她主动的,一个久病的人采取的主动方式。新闻上常常出现那样的事情,一个丈夫与妻子吵架关上门出去,喝酒或者找女人,结果回到楼下发现已经无可更改,人群在围观着,起初,他也是个围观的人,后来才发现是妻子。还有那样的事情,电视剧里面,离家出走的丈夫消气后归来,发现水淹了整个房子,卫生间里殷红一片。也可以是这样的,丈夫离家出门,回来时候发现一场大火正在燃烧,细看是自己的家……
不是没有一丝一毫的预感,他本应知道,在他离开自己的妻子之后,危险就已经逼近了妻子,毕竟她是久病的人。病人的心情不可控,一旦心情有所抑郁,就可能發生危险。如果他被她娘家上诉,骆小千知道,法官是可能把陈凡华的事故归给他的。然而,他又想到了在北京读研的儿子,他不会告他的,他母亲的病一直都是存在的,儿子应该体谅父亲。何况,儿子也应该愧疚,自从去了北京后,就不懂得回家,微信里也只知道要钱,连个电话都很少打,明明知道母亲因为疾病心情不好。不过,不会有人得出一个女人的死会和她的孩子有关,人人第一想到的是她的丈夫。所有人都会指责,妻子出事的时候,丈夫作为最亲密的对象,居然夜里不在家。那么,他在哪里?然而,一切都可以证明不是他动的手,他不是个心怀叵测的人,只是一个失职者,法律怪不了他什么。但他明白,他将被要求不能再婚或者不可能顺利地再婚,作为婚姻的失德者,她的娘家人会展开对他的审判,会将陈凡华的表现当作是家庭不幸的表现,而不幸的罪魁祸首,是作为一家之主的丈夫,他们会禁止他续婚,以哭闹和吵嚷的方式。骆小千想到这点就愤怒,中国人的做法,闹,尸闹,死了人总是要找说法的,即使是这个人自己死掉。法律上他是自由的,没有人可以责难他,但他知道,很快就会出来一拨人指责他,埋汰他。
他把头晃了晃,不要去想陈凡华,一点儿都不要去想,不要管她的父母,也不要去想自己的儿子,此刻要停下一切,要静心。对,每逢大事有静气,这应该是一个人的基本素养。天很快就亮了,一切不想面对的到时必须去面对,首要的是报警。但他坐在沙发上,并不想动弹,甚至,他想出去散散步,半个小时就好。骆小千觉得房子里太憋闷了,虽然开着空调,但是还是不够凉快,他想走在夜色里,有风吹着,最好有雨。
事已至此,却仿佛获得了大解脱,他第一次发现,印筱卿居然不在脑海里了,好几个小时,他想的是自己如何从当下的糟糕事件里脱身,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居然没有想印筱卿,几乎没有想,更没有深刻地左右缠来缠去地想。这是和印筱卿在一起之后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平日里,她就像菟丝草一样缠住他,在心上绑着他,不想几乎是不可能的。
骆小千觉得应该赶快叫救护车,但是他已经做过判断。他实在不想回想几个小时以来的事情,也许根本就没有过了几个小时,但事情已经是发生了的,准确,肯定。很多人会那样做,折腾到医院里,然后一个人被插上各种管子,接着医院下死亡通知。曾经有一次,在银行门口,陈凡华突然倒下,幸好银行的姑娘们救了她,到医院的时候就是被安插上了各种管子。骆小千到的时候她还意识模糊,没有彻底醒过来。她娘家人也知道,她是可能有生命危险的,受了刺激,随时的事情,喘不上气来,尿失禁,然后倒过去……可是这几个月来已经相对好了,所以一直照看妻子的妻妹回了自己的家,不再照看她姐姐,也因此,他首次在外面待到夜过十二点……
得有一段时间的旅行,骆小千觉得自己应该离开这个城市一段时间,在把陈凡华的事情解决之后,他觉得他应该出去一段时间,但他现在就想出去,他甚至突然想换个城市就好了。这么多年的结婚生涯,从来都是在一起的,即使有第三者或第四者以及其他似是而非的第五者,夫妻生活一直没有中断,骤然回到单身年代,像是刑满释放。“卑鄙”,他骂了自己一句,顺手打了一个耳光。做妻子的已经献身于疾病,当丈夫的居然想的是如何尽快脱身享受自由。可是,他确实是如此想的。人们对寡妇总是比对鳏夫多一些同情,似乎寡妇更能赢得尊重,而鳏夫则作恶多端,害死了妻子。无论妻子是难产而死还是疾病而死,大多人都觉得他们一定程度死于丈夫的不爱惜,死于男人的粗暴。世上有“风流寡妇”的说法,没有“风流鳏夫”这个提法,无论一个妻子如何死掉,鳏夫总会陷入那样的责难,对于一些事业需要升迁的人,遇上这种事情更是可怕……骆小千一想到这些就无法承受。这么多年,也算是夫妻恩爱,大台面上是过得去的,小吵小闹,谁家也有。这时候他有点儿恨起自己的妻子来,陈凡华就这样走了,一句不说,房间里和手机上他都是找遍了,一句话都没有。一个靠着疾病和生命将丈夫绑起来的女人,一个心机深藏的女人,一个可怕的女人……女人总是这样,一哭二闹三上吊,将别人钉上耻辱柱。想想都觉得真是恨。
骆小千恨不得将陈凡华叫起来。她就在卧室里,不远,几步路,推开卧室门走进去,就可以的,叫她起来,和她说清楚。“这么多年的夫妻生活,你怎么忍心——”骆小千自言自语,他感觉自己已经哽咽了,叹着气和自己说,“还有儿子呀,怎么可以这样?”
到他发现陈凡华成了那样到现在,骆小千觉得自己还没有顺利喘过一口气,他觉得他接过了妻子身体上的病,也接过了她的灾难。他一点儿都不想印筱卿了,以前想到印筱卿总是身体发胀,总是春风十里荠麦青青,而这个夜晚回来这么长时间却一点儿都不想,有意想一下都觉得没有任何感觉。隔壁楼层有人家在阳台冰箱空调上放了一块泡沫板,楼上空调滴水,总是打在那泡沫板上,只要开空调,睡在床上,不下雨也仿佛是下雨。他自己睡觉不会有影响,但陈凡华敏感,说了几次了,要他去隔壁找那户人家,要他和人家协商一下看可否拿开那块泡沫板。其实只是一块泡沫板而已,下雨也会有响声,窗台前面的高树,还有养在户外墙上的爬山虎,都会以各种形式弄出滴水声。骆小千不明白,陈凡华为什么如此敏感。他一直在拖着,拖了半个夏天了,从五月天热起来拖到了七月经常下雨,拖到陈凡华不得不戴起了静音耳机来睡觉。骆小千从来没有觉得水滴声烦躁过,此刻听窗外雨声,分明像是在下血,下铁,下刀子。
凡华呀,他在心里呐喊。曾经的夫妻生活,美好又现实,怎么一切就变了呢?心在摩擦,在挤压,在滴血。然而若说很痛苦,倒也谈不上。骆小千觉得自己一生的痛苦随前几年母亲上山已经灰飞烟灭了,眼泪都还给了母亲,苦难的母亲,将她葬进继父的墓地之后,骆小千觉得世界上一切无牵无挂,就连自己的儿子,都只是世俗意义上的。后来接着就遇见了印筱卿,像是一种补偿,印筱卿激起了他的电光石火,与其说是印筱卿的魅力,不如说是一种代偿,那时候他才失去了母亲一年多,刚缓过来,心理机制还在建设,急需那么一些什么,飘零在这个城市里靠着打工维持生活却继续在忙着通过自学考试想拿大学学位的印筱卿,激起了他的保护心理……她脆弱无助,却倔强不服输,在饭店里面端盘子下单时候遇上骆小千的,两个人开始并没有什么交往。她是后来才知道他是一个作家的,而他,也是在饭店吃了好几次饭听她的那些同事说起她正在参加一场文凭自考的。
骆小千有种撞墙的冲动,寻常日子,多么珍贵,就过成了这样。如果不遇上印筱卿呢?以前也是有风有雨,以前陈凡华也是又吵又闹,但是只要归家洗客袍,她就会欢欢喜喜。一个有夫万事足的女人,不是不能理解做丈夫的一点儿情感波动,外面的一些勾三搭四。然而,就在印筱卿这里,一切都变了,一次次挑战着她的底线,甚至和她说起了要离婚。只因为这个女人也是安安静静的,安静得可怕,不哭不求不闹,美好如同仙境,就想许她天长许她地久。然而也只是说说,还没有真行动,陈凡华居然就这样了,百折不回,她在那里躺着了,一点儿温度都没有,也或者说,在起着冰。虽然是夏天,可惜是夏天……
一个好好喘气的人怎么就停止喘气了呢?他想喊,他想叫,他想问一问命运:“怎么就如此了?”他感觉到了巨浪摇动,仿佛天要塌下来,将所有的雨水倒下来,海水上了岸,陆地被淹没。陈凡华在那里躺着,羞愧和愤怒组成了海浪,他对她的死怎样回答呢?他将对人们怎么说出,对儿子,对岳父母,她的一切娘家人,自己的一切亲戚朋友,还有印筱卿,将怎样告诉印筱卿,让她享受同样的愧疚而崩溃,还是让她欣喜若狂,障碍已经铲除,对于她来说,爱情此后可以通行无阻?然而,这样一种遭遇里,一对相爱的男女,两个通奸者,又如何爱得下去?他不必做什么判断就知道,无论是拥抱还是亲吻,无论是床上还是床下,陈凡华将横在他们面前,横亘成一座永远倒不掉的城墙,横亘成一条银河。对,陈凡华的爱情就是如此,她要他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她以前说过。骆小千是第一次理解了这种感受,这种诅咒式的咆哮,那时候两个人还是甜蜜的,陈凡华笑闹着对他说的,虽然说的时候动着气,但明显撒着娇。至少还不像现在,江河水流啊流,再不可挽回。陈凡华躺在那里,终止了这一切,后果早就预言,而自己卻不知道。
天在亮起來,骆小千能感觉到,这个城市也真是奇怪,住了这么多年了,夏季的雨总是停在天亮的时候,而此时,雨明显没有回来时候急切。
骆小千出门了,他踏上了通往印筱卿家的路,浑然忘记了告诉过印筱卿每天晚上八点回家,中午之前不能出来,因为上午一般不会有应酬,得陪着陈凡华,按照旧日习惯,他们以前一整个上午都在工作的,他写,她校对,下午才是应酬时间。骆小千说得清楚,意思暂时不能经常见面。
印筱卿不会想到,很快他们就在一起了,不到一天,仅仅几个小时,他又来了。他推她进去然后关上了门,接着躺到了床上去,呜咽着不知道在说什么,一股酒味,但突然掐着她的脖子,印筱卿觉得生疼。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候,但不是清晨,不会这样吓印筱卿一跳。敲门声将她惊醒,她走到门边看猫眼才发现是骆小千。以前骆小千没有这样不发短信不打电话一大早就跑来的,她知道出了事,但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他们之间没有太多共同认识的人,不会有人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何况那些人也可能不知道。她以为是与家里闹翻了,要来与她一起,男人是会有这样的冲动的,回家晚了,深夜里被赶出来,一气之下要与情人私奔。她爱他,所以欣喜着这结果。
她没有想到,绝对不会想到,他说的是那样的话:“她死了,吊在了卧室里,解下来的时候已经冰凉了。这大约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总觉得我要来见你一次。”他摸着她喘息着的嘴唇继续说,“可能有监控器拍摄到我来你这里,但不是我做的,法律不会拿我怎样。我们得分开一段时间,也许是很久,可能再也无法在一起了。你得让我好好想一想。你不是那样的人,我也不是,我们不要人死的……对吧?”他叫着对她的昵称:“亲爱的宝宝,不要怕,连累不到你的,因为不是我下手的,她自己动了手,制裁了你我。”印筱卿知道,一切都交代清楚了,她不敢再往下想。一个人挂在那里,挂在她知道定位在哪里的一所房子里,一道阴影,隔开了她的太阳,隔开了她的爱。这个挂着的女人筑起了墙,筑起了夜晚和白天,筑起了无法穿越的隔离带,此刻的一切亲吻与拥抱,都要结束了,往后余生,不过眼泪与绝望。她知道,她比谁都知道,他会用她的爱惩罚自己,隔绝她,永远……
骆小千离开房间的时候,印筱卿没有起身相送,她不再有任何力气。他是明智的,药物没有让他明智,死亡是最好的课堂。她听见他跌跌撞撞从房间走出去的声音,还没有忘记替她关上卧室门。他知道她怕冷,即使是夏天,也吹不得来自卧室门上的风;他也知道她需要安全感,一个小小的封闭的空间,必须关起来……
他走了,将她彻底遗留在一个房间里,与此遗留下的,还有房间里一切的亲吻和拥抱,以及那些欢笑声,呢喃声。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被爱过,一直以来不确切的,但是,她知道事情是真的,他不会拿死亡来骗人。是的,她输得心服口服,从来都是这样,不会有人能赢得过死亡,不会的。很快他将被思念占据,然后发现一切都是空的,有一个人用死亡爱自己,其他一切都是空的。印筱卿越想越怕,越想越嫉妒,越想越觉得她被欺骗了,“为什么死去的不是我?”一个为爱情死去的女人,将她自己与她的爱情彻底绑在一起,谁也别妄想再分开。跟陈凡华相比,她又算什么?当她遭受痛苦时,他在观望;当她结束痛苦时,他接过痛苦。从头至尾,自己不过是个旁观者。印筱卿这样想着,感觉自己要发疯。
最后一句话,他对她说的,居然是:“你要帮助我,离开我,这是你能做的事情。”他恨她,早就说过,她是毒药,在害着他家破人亡,用欢愉,用微笑。她想起这些。
骆小千已经走掉,他不必再说谎,也不再有障碍,却把印筱卿独自留了下来。印筱卿知道,从此他将自由,比以往任何时刻自由,这从他毅然决然离开时候的表情就知道。可是,这份自由可能不再有她,他会将自己的罪算在她头上。一进门的时候,他那样绝望地抱着她,她还开心地以为,他要和家里一刀两断,谁知道他只是来对着她哭一场,寻求安慰,然后说出裁判结果。她是出局的那一方,却还要为他们愧疚着,为一对夫妻。她恶心这一切。一切太快了,她来不及想,别人赶在了她之前动手,留住了爱情,她是被剥夺的。她是连抱怨都不可以有一声的,一个死人可以赢得一切,从来如此。
印筱卿望着屋外阴暗的树木,盯着摇动的树叶子,第一次想离开这座全年几乎每天在下雨的南方城市,销声匿迹,到另一个城市去生活,沉醉于可能遇到的爱情,继续坚持考大学本科学历,做一个人畜无害的良民。
一生太漫长,总得骗自己。她捂着胸口想着,总会过去的,也许还可以,鸳梦重温……她第一次知道什么叫银汉迢迢。
作者简介:刘国欣,陕北某村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北京大学访问学者。著有小说集《供词》《城客》《夜茫茫》,散文随笔集《次第生活》《黑白:永恒的沙漠之渴》等,作品散见于《钟山》《花城》《清明》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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