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人家的屋顶多烟囱。怕争嘴,煮饭取暖烧炕都各行烟道。高三家房顶上只有一个烟囱,还是用旧砖头砌的。早年,烟囱也抹了一层拌着寸长羊草段的碱泥,离远看,烟囱像穿了一件褐色羊剪绒大衣,敦实粗壮。碱泥粘性再大,也架不住大风和雨雪的侵蚀。年头一长,碱泥义无反顾地跟着风雨出走了,裸露出砖头的烟囱里出外进的,只要一点火,烟就从砖缝儿一绺一绺地往外蹿,细的如线,粗的像麻绳。冬天,西北风一起,灶坑和炕炉子就倒烟。屋里总是狼烟地洞,呛得高三和他爸不停地淌眼泪擤鼻涕。去年秋天,高三把一只掉底儿的破盆,扣到烟囱上。烟囱像戴个脖套。那以后,他家的灶坑和炕炉子就不犯风了。
高三家的院门冲大道。米果每次从门洞里跑出来,都习惯性地看他家屋顶的烟囱。依据他家烟囱里烟量的大小,就能判断出高三做没做好饭。别人家做饭和取暖都分开,高三家却是做饭烧炕和取暖都走一个烟道。这或许是他家就两口人的缘故吧。高兴成在甜菜站卸车,上班早下班晚。所以,高三家早饭吃得早,也吃得简单。大多时都是苞米■子或高粱米饭就咸菜,偶尔也会贴饼子,饼子给他爸带饭。他爸说吃饼子扛饿。大■子稀汤寡水的,两泡尿肚子就瘪了。镇上的人,把苞米■子叫大■子。
米果掐两块饼子,從门洞里跑出来时使劲地嗅鼻子。昨晚下了一场细雨,雨水不但把灰尘压下去,还把落了一层灰的榆树叶也洗干净了。清新还略带腥味的味道,虫子似的钻进鼻孔。他瞟一眼高三家屋顶上的烟囱,一缕灰白色的轻烟,拔高地蹿出来。今天,轮到米果他们三年五班到大菜窖拔萝卜。从上周开始,三年组就陆续地到大菜窖参加校外劳动,有的班级捡土豆,有的班级抱白菜。大菜窖是菜农的聚集地,离镇中心有二十多里地。与上课比起来,高三和米果都爱到校外劳动。在田野里抓个蚂蚱,逮个虫子,挖几条蚯蚓,上下学的路上,他俩能说好几天。可眼下都深秋了,估计能活下来的蚂蚱虫子也都半僵了。高三说,能啃个青萝卜也是好的。米果笑着点头,最令他们兴奋的是,董老师通知每人都带个饭盒,中午,大菜窖供饭。米果听别的班级的同学说,粉条可够吃。
“你爸不上班?都几点了还没吃饭,再磨蹭一会儿就不赶趟了。”米果咚咚地跑进院子时,差点撞到大门上。跑到门口,米果又退回来。高三果然在仓房里,他把仓房翻腾得冒烟咕咚。米果捂着嘴高喊:“都几点了,你还不快点。去晚了,又得挨董老师骂。”高三拎一双矮靿棉胶皮靰鞡,像一只偷食的老鼠,探出沾着蛛网和草屑的脑袋。
“你找棉鞋干啥?你要穿棉鞋去拔萝卜吗?”
高三抹一把鼻涕,说拔萝卜不穿鞋扎脚。米果想起来了,高三就一双黄胶鞋,鞋帮和鞋底都耍圈儿了,脚趾头也探头探脑地钻出来。米果把饼子塞给他,快点儿,边走边吃。高三一口咬掉半个饼子,呜噜着说锅里热着高粱米饭,他爸昨晚加班没回来,早上就没着急做饭。米果说不赶趟了,快走吧。高三说你妈贴的饼子可真暄腾,我贴的饼子就可硬了,还出溜锅。
“就咸菜更好吃。”米果的另一只手攥着半拉咸芥菜疙瘩。他把芥菜疙瘩递到高三嘴边,高三龇牙咬掉一小块皮。米果说你都大口吃啊,我又不嫌乎你。高三抻着毛嗑秆似的细脖子咬一大口,嘎吱嘎吱地嚼。米果拍拍斜挎的书包,叮嘱高三别忘了带饭盒。高三嘴里叼着饼子坐在地上,把矮靿棉胶皮靰鞡套在脚上。这双胶皮靰鞡都穿两冬了,鞋后根磨得像纸一样薄,鞋靿也破了,好歹没露脚趾头。要不是他省着穿,早就糟烂了。高三脚一进去,鞋尖就顶出来,显然,鞋太小了。高三站起来跺了两下脚,还满意地甩两下。他冲米果咧了一下嘴,撒腿跑进屋。跐着锅台从碗架柜里拿出一个磕得坑洼不平的铝饭盒。饭盒布满黑糊糊的渍,高三从锅台上蹦下地,压死灶坑里的火。他又跑进里屋抓起书包大头冲下倒到炕上,破旧的铁铅笔盒和书本哗啦地散花了,两截不足半拃长的铅笔骨碌到炕底下,他把铝饭盒胡乱地塞到书包里。“走吧。”出了大门,他俩像被猎人追赶的兔子,撒腿跑走了。
劳动小学离他们家仅隔两个胡同,他俩一露头,董老师就说气囔囔地说,就等你们俩了,集体活动老是不积极。尤其米果,你咋来那么晚。李老师早就来了,她们班都上早自习了。你是不是又在路上贪玩了?米果妈也在劳动小学,她教一年级。米果吐了一下舌头溜进队伍里,高三抹了一把鼻涕,咧着嘴站到队伍后头。
刚走了一半,高三后背就出汗了。大脚趾也挤得生疼,他觉得鞋窠里和泥了,走两步就磕打一下鞋后跟。高三落到后面,董老师焦急地喊他跟上,高三脚后跟着地,一路小跑。没有遮挡的空场风大,路两边的杨树被风吹得唰啦唰啦地响,金黄色的杨树叶,像披麻戴孝送葬人撒下的纸钱,在高三脑袋顶上翻飞。高三斜挎在身上的书包带长,跑起来噼里啪啦地拍打着屁股。饭盒的响声,影响了高三的注意力。“躲开,快躲开啊。”高三看到董老师摇晃的手,他筋了一下鼻子,刚要回头,就被一辆奔跑的马车后面裹挟到车下。队伍被冲散了,几个男生骨碌到马路坡底下,女生们尖叫着跑到路对面,还没等他们爬起来,就看见董老师发疯地跟着马车跑。董老师头发散了,鞋也跑掉了:“高明照,高明……”米果嗤嗤地笑,他弓腰爬起来时,吓得怔住了。高三被裹挟到马车下,他像一条狗,四脚并用地跟着奔跑的马飞快地爬。两匹奔跑的马仿佛嫌他碍事,拉着空板车从高三的身上飞驰而过。高三双手抱着脑袋,宛若一条贴树皮死死地贴在地上。董老师跌坐地上,再也没力气喊叫了。米果跑到马路上,用尽全身力气把高三翻过来。仰面朝天的高三脸煞白,紧紧地闭着眼睛。“高三,你让马车轧死了——”米果惊恐地拍打高三瘦得皮包骨的脸颊,“你活过来,快点活过来呀——”同学们都围上来,像等食吃的大鸟,张着嘴看着米果和高三。米果哭了。高三眼皮动了两下:“米果,我鞋是不是没了,脚咋这么松快。”米果瞄了一眼,果然,高三右脚上的棉胶皮靰鞡没了。韩俪华指着高三:“你咋还惦记你那一只破鞋,你没被马车轧死就不错了。”高三显然听见韩俪华的话了,他龇牙咧嘴地把右脚蜷缩起来,还试图用左脚把右脚盖上。董老师敲打着胸口走过来:“高明照啊,高明照,你真是救了老师一命,幸亏你灵巧,顺着马蹄子爬,还知道贴在马路上,要是你抬一下身子,不被马踩死也得被车轱辘轧死,你可救了老师一命……”董老师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快看看,后背没被马蹄子踩秃噜皮,也得淤青。”董老师亲自动手,撩开高三大窟窿小眼儿的秋衣,高三后背明显有马蹄子的踏痕,还有两大条刮痕,呈青紫色的皮肉宛若一块破布,冒着洇红的血筋。董老师抽噎着,她说难为高明照了,血肉模糊得大人都受不了。高三孱弱地呻吟一声,董老师招呼大个男生,把高三扶起来。“看看胳膊腿,只是皮肉伤还不打紧,养两天就好了。”两个男生把高三架起来,高三试着走两步,左腿小腿破皮,右腿膝盖有一条口子。没伤着骨头,董老师长出一口气。她让米果组织同学在路边排好队,点名看少不少人。董老师这才想起找那辆肇事的马车,车老板勒住了受惊吓的马,跌跌撞撞地跑回来。看到高三被人架着,他吓得脸都变色了。董老师脸绷得像一汪湖水,眼神冰冷地盯着车老板:“为啥不看住你的马?”车老板吓得一个劲儿地往后退。被一捆横在路上的谷草绊了一下,车老板才趔趄着站住。他支吾着说驾辕子的马性子烈,八月就开始发情,这都上秋了,这匹马还没发情。今早给它上套前,狠狠地抽它两鞭子。没想到它还记仇,跟我怄气,在路上耍起了小性子。本来想到大菜窖,拉一车萝卜缨子回家喂猪……”董老师怕车老板的话,污了学生们的耳朵,她果断地制止了车老板,说你别跟我找客观理由,马要不是牲口,还要你人赶它干啥。车老板被董老师呛得哑口无言,他卡巴着眼睛, 咽下嗓子眼里的话。
“你看咋办,孩子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没好地方,膝盖还有一条大口子,后背也都破了。怎么也得吃点药,打一针破伤风吧。”
董老师的话把车老板吓住了,他抱着鞭子坐到地上,咧嘴干嚎起来。车老板张开的大嘴像一个黑洞,布满烟渍的门牙颤动。车老板的怪样子把孩子们逗得哈哈大笑。董老师没有笑,她说你的责任就该你负,耍无赖也没用。实在不行就经官……车老板倏地跪起来,他冲着董老师咣咣地磕响头:“老师你就高抬贵手吧,别经官啊,咱们平头百姓可惹不起那些官们。实在不行,我躺地下,让马踩死我得了……”车老板呜呜地叫着,还真挤出两滴眼泪。经董老师的交涉,车老板给高三一毛三分钱,还让全班同学坐上他的马车。
高三的鞋没找到,董老师说肯定就在这段路上,弄不好就是甩到路坡下的蒿草里了。又被老鼠逮着,拖回老鼠洞里絮窝去了。车老板卡巴两下眼睛,把脚上家做的黑布棉鞋脱下一只,给高三穿上。高三穿车老板的鞋,大小正合适,他穿着暖和暄软的趟绒薄棉鞋觉得无比舒服,他盯着车老板脚上的另外一只鞋。三十多个孩子像帘上的豆包,一个挨一个挤在马车上。腿没地放就摞压摞,高三坐在车老板身后,双腿耷拉到车辕下。高三双腿的膝盖和胳膊肘,后脊梁上都有伤,两肋也都有血印了。坐在车上,董老师还感叹他命大,车老板也有福,高明照要是有个好歹,他吃不了也得兜着走。车老板一个劲儿地点头:“那是,那是——”董老师心疼高三,一到大菜窖就跟人要一块旧斜纹布,把高三的右膝盖缠上。高三瘸着一条腿,笑嘻嘻拐到米果面前,趴在他耳朵上说,他想把三分零钱给韩俪华,让她吃根冰棍。米果瞪着眼睛:“你疯了。她妈卖冰棍,还用花钱买冰棍吃吗?”米果咽口唾沫,“为啥要给她吃根冰棍呢?再添二分钱,就能买两块光头。”高三咂嘴,说不能买光头没有粮票。光头是一种饼干,镇上的孩子都以能吃上一块光头而自豪。今年开春,米果的妹妹米芽和米粒生病了,咳嗽不止。董老师从她家菜窖里拿两个青萝卜,送给他妈。米芽和米粒啃了两个青萝卜也没止住咳嗽,他妈打发米果买了一瓶止咳糖浆和两包四环素,米芽和米粒才好。米果却倒下了,高烧咳嗽。他妈说他被妹妹传染了,他妈还要给他买四环素,米果晃着脑袋说不想吃药,吃块冰凉快凉快就行,买药的钱给他买两块光头。他妈瞥一眼米芽和米粒,她俩舔着嘴唇盯着他妈。水缸里的冰坨还没化透,他妈给米果刨几块碎冰,就匆匆地走了。在二副食,他妈咬牙买半斤光头。米果给高三留一块。高三一想起光头的味道,就忍不住吧嗒嘴。“啧,啧,我寻思吧,我寻思零钱给她买一根冰棍,整钱攒起来,过年时花。”
米果没再说话。
水泡东面地里的萝卜,一上午就拔光了。今年,大菜窖的萝卜丰收,听说,下午红卫兵小学来拔萝卜,明天文革小学也来。中午,董老师把学生都招呼到粉坊里休息。粉坊的三间土房,呈前高后低状。院墙不高,有几处已经坍塌得只剩下一截墙根,院门是用柳条夹的,半关半开地侧歪着。一群男生,竟然踩着柳条门跳进去。被踩得贴在地面上的柳条门,又弹了起来,有气无力地耷拉着。最为壮观的是,院子西侧一排排的木头杆上晾着粉条,男生猫腰在木杆子下钻来跑去,大喊着抓坏人。董老师可能还沉浸在早上的惊恐中,她懒洋洋地靠在一盘石碾子上休息。一個四十多岁的男人姗姗地走进来,他吆喝学生们别闹,别把木杆刮倒,没干的粉条沾上土就牙碜得没法吃了。
粉坊寂静下来。一群麻雀从屋檐飞落到院子里,蹦跳着在晾粉杆下觅食。孩子们有的站在房根儿下晒太阳,有的索然无味地进屋了,还有几个孩子把低矮的土墙当马骑,无聊地望着远处的菜地。米果不爱在屋檐下你推我一下,我拧你一把地扎堆儿。他心里惦记高三,董老师没让高三拔萝卜,让他在粉坊的土炕上躺着。粉坊的地上堆着土豆,土豆不安分,叽里咕噜地往下滚。看粉坊的老头,一边往堆上捡一边埋怨,说现在的孩子都是转世的胡子,一刻都不消停。米果跷着脚从老头身后过去,高三趴在炕上,两条腿却耷拉着。听到米果的脚步声,高三扭过头咧了一下嘴。米果也趴在炕上,俩人脑袋挨着脑袋说话。
中午,看粉坊的老头给学生们贴了两大锅圈饼子,老头的手皲裂了无数条口子,红鲜鲜的肉露出来。他毫不顾忌地把手插到面盆里揣面,皲裂的口子就被焦黄的苞米面腻住了。粉坊里的柴火多,老头也舍得烧,饼子都烙得焦黄。学生一人一个饼子。里屋的土豆堆围了一圈草把,米果端着饭盒坐在草把上。高三也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他挨着米果坐下,两口就咬下大半个饼子。他说老头太抠了,院子里晾那么多粉条,他只给咱们一人一饭勺白菜粉条,汤倒是舍得给。高三嘴里咕哝着,把饭盒里一条僵直得像一截草棍的绿色虫子挑出去。他吱吱地喝干了汤,又小心地扣上饭盒盖,说白菜粉条给他爸留着。他爸要是知道他丢了一只鞋,非得打断他腿不可。他爸要是吃了白菜粉条,兴许就不追究丢鞋的事,没准下月开支,还能给他买一双新棉鞋。高三无限怅惘地咂着嘴。高三光着的脚,脚趾头不停地蠕动。一到大菜窖,车老板就把他那只鞋要回去了。高三说要是能有一双新鞋,就用车老板给的一毛钱,给鞋钉一副铁掌。他就爱听铁鞋掌嘎达嘎达的声响。韩俪华就穿过一双钉铁掌的翻毛皮鞋,走道的声音可好听了。
米果盯着他,你那鞋不丢也不能穿了,都小成那样了。董老师都说你捡条命,你爸还能怪你丢一只鞋?高三不置可否地摇头,又点头。米果想了一下,问他黄胶鞋咋能钉铁掌呢?高三执拗地盯着米果:“我就钉铁掌,就爱听鞋掌走道时的脆响。”米果吧嗒吧嗒嘴,低下头,挑起一根粉条仰脖放进嘴里。高三盯着米果的饭盒,咂了两下嘴,起身要站起来。米果拉了一下他的衣襟,夹两根粉条喂到他嘴里。高三舌尖顶在上颌使劲儿地吮吸两下,才舍得咽下去。高三把饭盒放到地上,坑瘪的饭盒盖不严实,他找了一个细麻绳把饭盒缠上。胳膊疼,高三唏嘘得直吸气。缠好了饭盒,他突然歪过脑袋看着米果:“过年,要是能可劲儿吃顿猪肉炖粉条,那多好啊。”
“我爸回来,我家就能吃肉。我家的细粮和肉都等我爸回来吃,我不敢说能不能吃上猪肉炖粉条。”米果吱溜吱溜地喝汤,喝光了一饭盒汤,他拍着鼓涨的肚子,嗤地放个屁。
高兴成所在甜菜站,在镇子边上。他没有自行车,上班时走得早。夏天,高兴成拉手推车送货。火车运来的木头、水泥、苹果,酱菜厂的咸菜、黄豆酱、辣椒末,酒厂的白酒、酒糟都拉。货杂,两坛子辣椒末送,一车水泥也得拉。几条街跑下来,就汗流浃背。拉手推车的人多,多数时活儿接不上流儿,挣钱也少。秋天一来,高兴成就把手推车戳到仓房的屋檐下,到甜菜站干活儿了。装卸甜菜两班倒,有人专门计数,按照装卸车的数量给钱。尽管高兴成腰肌劳损,他也咬牙坚持。冬天要是不多挣几个,这一年就得勒着裤腰带活着。下班,高兴成也比别人晚到家,要是路上遇到卸了甜菜的空马车,能捎脚拉上他,他也能歇歇腿脚。
高三和他爸前后脚进屋,高兴成看见外屋土篮里几个牛眼珠大的土豆,问高三哪来的。高三说学校到大菜窖劳动,在土豆地里溜的。高兴成抿着嘴没说话。高三低眉顺眼地点着火,他忍着疼,先给他爸烧了半锅热水。他一手拉风匣,一手往灶坑里填煤。高三特别想哭,他一个劲儿地抽鼻子。在马路上,被米果叫醒他都没哭,不知道这会儿为啥想哭。他使劲地甩着脑袋,他不能哭,要是他爸看见,又得骂他尿水不值钱。他不想扫他爸的兴,呱嗒呱嗒的风匣声,有节奏地响着。铁锅里的热气和灶坑里的火,终于把高三的委屈截回去。高三擤出两筒清鼻涕,他那件千疮百孔的秋衣,前襟和袄袖子已经见亮了。袄袖子上都是鼻涕,而前襟溅的都是淘米水和菜汤,大圈套小圈。他把一脸盆开水端到里屋,放在炕沿根下。半盆剩高粱米饭够爷儿俩吃了,高三削几个土豆,锅下炖了土豆条,放上帘子熥了高粱米饭。饭菜一锅出了,他又热了从大菜窖带回的白菜粉条。热菜时,他又加了半瓢水,捏一撮盐。泡粗的粉条像蛔虫,他小时候吃驱虫的塔糖,就拉出一团缠绕的虫子。他爸说,他满肚子都是蛔虫,他才干巴瘦。高三把白菜粉条端上桌,还给他爸烫了一壶酒。高兴成捏着酒壶在搪瓷缸里晃了晃,嘴角溢出一丝满足的笑意。平时,高兴成很难有笑模样。高三也挤出笑,看着他爸断断续续地学他跟着马车爬的事,他隐瞒了车老板给他的一毛三分钱。他长这么大,手里第一次有属于自己的一毛三分钱。高兴成气得眼珠瞪得溜圆,他先是大骂该死的马车,还说哪天他要是碰上那个车老板,就把他胯骨掰断,把他卵子挤出来……高三没想到,他爸既没打他也没骂他,还说丢只鞋不算啥,只要保住小命,鞋会有的。只要有命,说不定以后天天穿皮鞋,顿顿吃饺子。高三听了他爸的话,幸福得眼睛都眯起来。清鼻涕似乎也闻到饺子的香味,顺着鼻孔流出来。他下意识地抽了一下鼻子,鼻涕如伸缩的皮筋,又秃噜地滑下来,他用手背一抹,一条清鼻涕抹到脸颊上。
“能不能擤出去,整天把脸抹成两撇胡。那么大小子,能不能知道点好歹。”
高三蹲到炕炉子前,捏着鼻孔擤出鼻涕。难得高兴成乐呵,高三往酒盅里倒酒时,故意抬高胳膊肘。烧酒奔向酒盅的声音清脆极了,像春天树杈上的鸟叫。高三嗤嗤地笑出声,高兴成斜楞他一眼,端起酒盅吱溜地喝一口。高兴成就着土豆条,吱吱地喝了两壶酒,他醉眼迷离地看着高三,让他再倒一壶。高三吭叽着说别喝了,早点睡觉吧。他爸把搪瓷茶缸往桌上一蹾,缸子里的水撒出来。高三慌忙从北地的柜盖上拿起抹布,干硬得黑黢黢的抹布一见到水就瘫软下来。高兴成气得用鼻子哼。高三哆嗦着抓起酒壶,跌跌撞撞地跑去倒酒。倒了一壶酒,把酒壶放进搪瓷缸子里。他爸皱着眉头喊:“你不知道水都凉了,还瞪着眼珠子往里插。”高三赶紧又把酒壶拿出来,哗啦一声脆响,酒壶磕到桌角上碎了。酒从桌上流到炕上。他爸抓起饭桌上的抹布,抽得水珠四溅。
上午,高三在一辆马车和两匹马的蹄子下,躲过一劫,晚上却没躲过他爸的拳脚。第二天没起来炕,米果站在窗下喊了半天,高三才爬起来,趴着窗户让米果帮他请假,说屁股疼得不敢坐凳子。
董老师疑惑地皱着眉头:“我昨天看了,屁股没怎么样啊,要是疼也该是膝盖和肋骨疼啊。”
米果吧嗒吧嗒嘴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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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是半夜开始下的,轻薄一层。晌午,将巴遮住房顶的雪就滴滴答答地化了。第二天早上,屋檐下结了一溜长短不一、粗细不匀的冰溜。高三小时候经常跐着窗台够冰溜吃,他爸说吃冰溜长粗脖子。高三还吃,气得他爸暴打他一顿。那以后,高三十分讨厌冰溜。只要一看到冰溜,就发疯地打落它们。高三从仓房拿一根长木棍,一气乱戳,房檐下冰溜稀里哗啦地掉下来。高三躲闪不及,一根冰溜掉來时,在他的手脖上咬一口。一股鲜红的血,舒缓地流出来。高三吸了一口气,他气急败坏地把木棍扔到地上,跑进屋舀了半瓢凉水。手脖子上的伤口被凉水激得发白,血似乎也怕凉,就不再出了,只是冒着丝丝缕缕的血津儿。他咂了一下舌,拿起炉钩子使劲地钩了灶膛里的火,直到炭火黯淡得有气无力。他从里屋的箱子下摸出六个麻皮土豆,扔进炭火里。扫地会起灰,他给屋地掸上水,里外屋地扫完,麻皮土豆的香味,就徐徐地从灶膛里飘出来。高三嗤地一笑,推门跑出去叫米果。今晚,高兴成夜班,米果可以在他家多玩会儿。
米芽和米粒也要跟着。米果吓唬她俩,说高三他爸在家。米粒哇地一声哭了,米芽噘起嘴:“看我不给你告妈的,你又上高三家玩,把我俩扔家里不管,还吃人家烤土豆。”米果龇牙扒眼地做怪状:“啊——妈早就知道我给他作伴,我俩只在屋里玩,又不出去当街溜子。”米果和高三咚咚地跑走了。
屋顶的烟囱,一天到晚不停地冒出缕缕黑烟,滴水成冰的冬天就来了。凛冽的北风宛若刀子似的割在脸上,精赤儿地疼。灰蒙蒙的天空下,烟气行行。从柴火市走回家,擤出的鼻涕都是黑的。乌鸦像过客,总是在清晨或傍晚成群结队地从半空中飞过去,沙哑的叫声悲凉得像哭声。一只喜鹊在房前屋后飞一圈,落到门口的榆树上,另一只喜鹊也追过来,喳喳叫着落到另一枝树杈上。麻雀不怕人,不但占据着房檐屋角,还喜欢在人头上来回地飞。整日在外闲逛的麻雀,被烟熏得黑突突的,黑突突的麻雀从屋檐上俯冲下来,虎头虎脑地瞪着圆眼睛,在地上东叼一嘴,西啄一下,又腾儿飞落到电线上。有一只飞起来,其他麻雀就跟着飞。忒儿忒儿地扇动着翅膀,把浮尘和煤灰也带起来。
黑天白夜地烧炉子,高三的脖子更黑了。脸颊上的两撇黑胡就不那么明显了。他没事就往裤裆街跑,韩俪华她妈在裤裆街当腰儿摆一个卖冰棍小车。为了看韩俪华卖冰棍的样子,高三就在柴火市转悠。上个月,他把高兴成给他买苞米面的一块钱,买五毛钱柴火,让他爸打得三天没起来炕。早上,董老师点名没听见他应到,就用探寻的眼光问米果。米果懵懂地摇头,说早上没敲开他家房门。放学,米果跑出学校大门,就直奔高三家跑去。没想到,插着的房门一推就开了。“你咋没上学,又挨你爸打了。他为啥老打你啊?”高三蜷缩在炕脚底下:“我把买苞米面的一块钱花了,买十捆柴火。”米果说那也不怪你爸打你,柴火又不当饭吃。你买那老些柴火干啥?
高三摇头:“我就是想看韩俪华卖冰棍的样子。”
米果睁大眼睛,她卖冰棍有啥好看的,她又不给你吃一根。高三说你不懂,我还想给她三分钱。高三用命换来的一毛三分钱,对他来说可是一笔巨款。他把三分钱先是放到铅笔盒里,又怕钢镚和铁铅笔盒撞出声响,让别人发现。又拿出来揣在裤兜里。一毛钱藏到炕席底下,又觉得不放心,他爸爱掀开炕席炕乌拉草。他飞快地把一毛钱拿出来,塞到北地的箱子底下。他给灶坑填了一铲子煤,又把一毛钱拿出来。在屋地转了两圈,看到墙上镶相片的镜子框。他拿下镜框,小心翼翼地拔下钉子,把一毛钱叠得板正地塞到后面。他要用裤兜里的三分钱,到韩俪华家的冰棍车上买一根冰棍。要是韩俪华能吃到最好,要是她不要,能在她手里买根冰棍,他也知足了。那些日子,高三没事就往柴火市跑,草垛背风,他躲在羊草垛后面偷看韩俪华。卖柴火的姜罗锅不让他在草垛边上站着,说半大孩子淘气,别再鼓捣火把草垛点着。高三转到草垛的另一侧,虽然看韩俪华费劲,但是隐蔽性比较好。谁知,他刚看一会儿,姜罗锅就走过来,把探头探脑的高三吓一跳。姜罗锅让他快点儿滚蛋,别在草垛边上转悠。高三笑嘻嘻地说姜爷爷,我从来不玩火。一盒火柴二分钱呢,我爸不让我玩。姜罗锅从草垛里拽出一根木杆子,举起来要抽他。眼看姜罗锅把罗锅都要直过来了,高三咚咚地跑走了。他躲进路边的厕所,扒着板障的缝儿往外看。冷风掀开棉袄的衣襟,他身上被风潲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板皮早被太阳灼成耗子皮的颜色,镇上都是木板障子厕所。粪便都是开春以后才掏,冬天冷,焦黄的尿水冻得拱起一个包,而且还冻裂了缝儿,像蒸开花的碱大馒头。
高三念念不忘地记挂着柴火市。
大■子下锅晚了。高三快速地抽动风匣杆,灶膛里的火苗密集地蹿起来,像拔葶的蒿草。高三的脸都被照亮了,看着锅沿蹿出袅袅的热气,高三把风匣杆推进去。他没急于扒火,焐熟的大■子不好吃。待灶膛里的火乏了,他麻利地扒开灰白色的炭,把六个麻土豆埋进去。烤土豆的香气从灶膛里弥漫出来,高三用手背抹了一把鼻涕,他把六个烤土豆包起来,想了一下,又拿出两个土豆放在灶坑门前,一会儿回来吃不会回生,也不会烤空壳。高三出门,飞快地往柴火市跑。要是韩俪华替他妈卖冰棍,他就把三分钱花掉,再把烤土豆和冰棍一并送给她。要是她妈在,他就趁着买冰棍,把烤土豆偷偷地放到冰棍箱上。高三跑到裤裆街,韩俪华家的冰棍车前没人,高三四下望了望。从韩俪华家窗户就能看到冰棍车,怪不得,她家不怕冰棍箱丢呢。高三猜想,韩俪华可能进屋暖和去了。他快速地把烤土豆放到冰棍箱上,跑到姜罗锅的柴火垛后躲起来。其实,韩俪华她妈刚进屋,站在外面手脚都冻麻了,她进屋暖和去了。再说也该做晚饭了,要是韩俪华能替她站会儿,她就不出来了。正巧赶上韩俪华在炉子前洗头,她妈说头发没干,出门就得冻冰,先让你弟出去看一会儿,做好饭就收了。她弟弟看见冰棍箱上有四个烤得焦黄的土豆,他呲地吸溜回两筒大鼻涕,四下踅摸一圈,笑了。他鼻涕咧些地吃光了烤土豆,心满意足地抹一把大鼻涕。他脸颊上也有两撇像猫胡子似的大鼻嘎巴。韩俪华从院里跑出来招呼他弟吃饭,她跑到冰棍车前,嗅着鼻子,问他吃啥了,她弟又吸溜回两筒大鼻涕,笑着跑走了。“你自己推车吧。”韩俪华在他身后跳着脚喊,“等回家给你告妈,你又捡东西吃。”她弟弟倏地站住了,“告去吧。你要是给我告妈,我就告你在炉盖上烙土豆片,买咸盐时昧三分钱的事。”韩俪华气得直翻白眼:“臭不要脸,臭不要脸——”
高三冻得鼻涕都淌出来了,他想出去劝韩俪华别生气,明天再给她烤土豆。他刚走了两步,韩俪华扔下冰棍车,哭着追她弟弟去了。眼看她家房门蹿出一股热气后又合上,高三难过极了。他为韩俪华没吃着烤土豆而难过,他后悔自己為啥留下两个土豆。要是都拿来,他弟弟兴许吃不了,就能给韩俪华剩一个半个的。
高三懊恼得直跺脚。
柴火市只有姜罗锅一家卖劈好的木柈子,卖引火的柴火。柴火市地处裤裆街的右侧腿弯处。据说姜罗锅无儿无女,前年冬天老伴没了,他用了一个夏天,在草点儿给自己盖了一撮房。有了一撮遮风挡雨的房子,姜罗锅再也不回三道街冰冷的家了。一铺小炕,一张八仙桌,桌上一台收音机。砖炉子连着火炕,既取暖烧炕还用来做饭。砖炉子旁边有一个大号的水缸,水缸盖上放着菜板菜刀和碗筷。姜罗锅吃水得去韩俪华家的压井挑,一次挑一缸水就能吃些日子。他很少洗澡,脑油和汗馊味冲鼻子。小炕上卷起来的行李,早就看不出本色了,灰扑扑的。夏天,他一边卖劈柴,一边坐在门口听收音机。冬天,有人来买引火柴买柈子,就当当地敲窗户。没人时,他就守着收音机。什么时间播什么节目,他都一清二楚。六点,他准时调到中央台,听新闻,八点他又调到地方台,听小说。他把收音机当成女人,津津有味地守着。
韩俪华家住在裤裆街的裤腰上,隔壁是温淑清家。韩俪华和温淑清形影不离,上学放学都结伴一起走。温淑清细高挑,长胳膊长腿长脸,梳两条过腰的长辫子。她白眼仁大,又十分爱翻白眼,一翻白眼就看不到黑眼珠了。而韩俪华一张圆脸像向日葵,皮肤白眼珠黄,头发黄得像被太阳烤的苞米绒。说话语速极快,还爱晃脑袋。一晃脑袋,两条垂到肩膀头的黄毛小辫像猫尾巴似的悠荡。只要不上学,韩俪华大多都帮她妈卖冰棍。高三痴迷韩俪华说话的声音,还爱看她悠荡的小辫。有时候,高三抓耳挠腮的难受,只要听到韩俪华说话,或者看见她身影,高三就觉得天上的云朵都静止不动了。
一看见高三,姜罗锅就没好气儿地筋鼻子瞪眼地呵斥他:“不在家帮你妈干活儿,老在这儿转悠啥。这儿除了柴火柈子,没骨头也没肉。”看来,姜罗锅把高三当作偷食的野狗了。高三只能借故来买柴火,他买不起一毛钱一捆的羊草,只能买五分钱一捆的蒿草。他和姜罗锅的“友谊”,就是在买柴火中建立起来的。为买柴火挨回揍也值了,至少,他现在能自如出入姜罗锅的草点儿。有时候,姜罗锅还抓把瓜子给他。姜罗锅曾疑惑地问过他:“你家咋老买柴火烧,你爸不打柴火吗?”姜罗锅无意中的一句话提醒了高三,“打,打,以后我打柴火。”
除了上學和去米果家,高三很少出门。他还穿黄胶鞋,胶鞋底一见冷,又硬又滑。尽管第一场雪没站住,但背阴的地方还是结了冰。昨天下间操,高三从厕所出来,摔个前趴。操场上疯闹的同学一阵哄笑,顶数韩俪华的笑声最大。高三脸红得像一只憋着蛋下不出来的母鸡。韩俪华指着高三喊:“你能不能穿双棉鞋,都啥时候了,鞋帮都耍圈了,再把脚冻掉了。”高三恨不能跺开一条地缝儿钻进去。他扭头跑进厕所,有个四年级的学生在坑上蹲着,高三也褪下裤子蹲到坑上。韩俪华说完,又跑去跳绳了。韩俪华沉迷跳绳,她跳得又快又高,笑声也格外脆生。蹲在厕所里的高三一直到上课的电铃声响了,才从厕所里跑出来。中午放学,高三第一个冲出教室,躲在学校旁边的胡同口等米果。“米果,米果,我在这儿呢。”咚咚跑过去的米果又踅回身,他呼哧带喘地问高三,你跑啥?咋不等我?高三不自在地晃了一下,说怕韩俪华笑话他。米果看一眼他脚上的黄胶鞋:“让你爸买一双得了,都下雪了。”米果抽着鼻子。
“我爸说,天还不冷,穿那么早棉鞋,一冬天一双棉鞋不够。”高三沮丧地吸溜一下鼻子。米果眨巴着眼睛:“他指定不是你亲爸,买双棉鞋这么费劲。”高三霍地站住了,眼里蹿出火苗。米果下意识地往后退时,撞到院墙边上的老榆树上。高三指着米果:“你再不许说他不是我亲爸,我妈没了,我再没有亲爸还不得进孤儿院。”高三眼眶湿了:“我爸早就要给我送孤儿院,说那里吃穿都不花钱。我爸说他腰都快累折了,要不是怕我饿死,他早就不干了。”眼泪在高三眼眶里打着转儿:“米果,你愿意让我去福利院吗?”米果眼眶也湿了,他摇着头:“我不让你去。你爸要是不养你,我就跟我妈说,让你上我家。”
高三给大■锅烧个开,就压上火去米果家了。高三知道,米芽和米粒下午课,她们上学,家里就米果一个人。高三进门时,米果正在外屋摆弄玻璃琉琉儿。他有两个花瓣琉琉儿,轻易不拿出来。米果怕米芽和米粒玩,磕掉碴儿,平时都藏起来。高三问他咋没煮大■子?米果说他妈让他煮高粱米饭。晌午,高粱米就泡上了,四点钟米下锅煮就赶趟。高三看见锅台还泡半碗红饭豆:“你家可真趁,煮高粱米饭还放饭豆,那得成香了。”米果伸出舌尖舔着上嘴唇,说晚上煮好给你盛一碗。米果看着高三:“你吃过绿豆大米饭吗?”高三摇头。“过年,我爸回来就背一旅行袋大米,一旅行袋苹果。我爸焖的绿豆大米饭,还有嘎嘣脆的嘎渣儿呢,嚼一口满嘴飘香。”高三的心思不在大米饭上,他对没吃过的东西没有欲望。再说,他心里还装着一件大事。高三踅身进了里屋:“你家可真暖和呀。不像我家,老是冷冰冰的。”米果给炉子填了两铲子煤:“以后,米芽和米粒上学,你就来我家待着。”
“米果,咱俩去割羊草吧。卖给草点儿,一捆羊草能卖三分钱,一捆蒿草能卖二分钱。我问卖劈柴的姜罗锅了,要是咱们割回羊草卖给他,就给咱们四分钱一捆。我要自己挣钱买胶皮靰鞡。要是挣多了,再给我爸买一副棉手闷子。我爸手皴得都是口子。”米果眨着眼睛:“怕我妈不让我去。我要是偷着去,还不能让米芽和米粒知道。”高三抹一把鼻涕:“你可真是的,干点儿啥你都把你妈搬出来,你妈教一年级又不教咱们,你怕啥呀。”米果似乎被高三说蒙了,他皱着眉头瞟了一眼窗户:“可她是我妈呀。我要是不听话,我妈就会说,等你爸过年回来扒你皮。”高三抿着嘴唇,想了一会儿:“咱俩打回羊草,直接送到草点儿。米芽和米粒看不见,你妈就不能知道。”米果呵呵地笑了,他说攒不够买鞋的钱,能攒够买年画的钱也行。过年时,把我家屋里的墙上都贴上年画。要是再能给米芽和米粒买一副头绫子,她俩就不会出卖我。高三伸出小手指,说咱俩拉钩吧,谁也不告诉。上午上学下午去打柴火,下午上学上午去。米果忽闪着眼睛,摇摇头,说煮大■子咋办?高三嘻嘻地笑,说咱俩把大■锅烧一个开再走。大头煤压火,风匣不吹,大头煤不起火苗。晚上回来,风匣一吹就着了,回来再烧个开,大■子稀面稀面的。我都试好几回了,还省煤。
高三和米果兴奋得击了三个掌。高三从仓房找出一把生锈的镰刀,蘸水在一块磨石上磨。他身上的棉袄都穿两年了,前襟两个扣鼻也豁了,要是不用手缅着衣襟,瘪瞎瞎的肚子就露出来。天一冷,高三走路就缅着怀。开始,高三把磨石放在灶台上磨,他撅着屁股吭哧吭哧地磨两下,磨石像长了腿,老是往前蹿。高三使不上劲儿,他拿起磨石顶在门槛上,有门槛做依靠,磨石再也走不动了。高三索性坐在地上,哧哧地磨镰刀。米果跑回家,把仓房翻个遍,也找不到镰刀。他拿着两根绳子,说没找着镰刀。高三扭过头:“没事,咱俩有一把镰刀就行。到时候,你跟着我打捆就行。”
米果和高三找了一下午,也没找到长羊草的草甸子。俩人不想空手而归,就割蒿草。支棱八翘的蒿草扎人,尤其是苍耳。俩人又都是第一次使镰刀。高三手都扎破了,米果把他手套给他戴。俩人连割带撅地打了两大捆柴火。高三不光棉袄上沾着苍耳,脑袋上也沾着苍耳和草籽。蓬乱的头发,看上去更加戗毛戗刺了。高三背起柴火就走,走到半路,米果说啥也走不动了。被高三落下半里多地。高三只好在前面等他,等他走近了,卸下他背上的柴火捆,抱出一抱捆好,他蹲下身子,双手一叫力,背起柴火就走。米果把帽子摘下来,给高三戴上。高三说拉倒吧,我耳朵上冻出的紫泡破了,都变成茧子了,厚得锥子都扎不透。剩下大半捆柴火,米果觉得脚不那么沉了,他快步地追上高三。米果和高三到柴火市时,姜罗锅正端着一个小黄盆吃饭。盆里盛着半盆白菜炖冻豆腐,上面还有一层烤辣椒块。桌上的小碗里有两块贴饼子,一碟干辣椒拌的咸芥菜条。看见他俩,姜罗锅“咦嗬”了一声:“真来卖柴火了?”高三吧嗒着嘴:“姜爷爷,你咋这么早就吃饭呢。”姜罗锅撂下菜盆,说一天只能吃两顿饭,不像你们,吃一肚子撒两泡尿就没了。姜罗锅走出门,看了一眼他俩背回来的柴火,说他俩割的柴火根本就卖不上价。他指了指羊草垛和劈现成的柈子,说他俩割的挓么棵子根本就没人买,最多给他们一分钱一捆。高三急了:“姜、姜爷爷——”他抹一把鼻涕:“姜爷爷,蒿子干得唰啦唰啦地响,不信你摸摸。划根火就能点着,要是引大头煤都不用架柈子,咋也得给三分钱一捆。”米果累得呼哧带喘,从头发里往外冒热气。“爷爷,你就给三分吧,要不给二分也行啊。我俩手都扎出血了,脚也磨出血泡了。”米果伸出手让姜罗锅看。“不行,一捆给三分。”高三冲米果喊。姜罗锅笑了,说你想得可真美啊,还要三分钱?你看我这草垛上哪有这样的柴火,一分不给,你俩背回家留着引火吧。米果泄气得差点坐在地上。高三眼圈红了:“姜爷爷,你就收了,二分就二分吧。下次,我俩一定打羊草。到时候,背一大捆回来,给五分钱就行。我俩的柴火捆指定比别人的大。”姜罗锅看一眼高三:“咦,真是个犟种,穿得衣服破,嘴还挺会说哈。行,看你们俩这么小就知道干活儿,三分就三分。别在这儿搅乱了,好好一顿饭,吃得七零八落的。”
高三扑过去抓住姜罗锅的手,姜爷爷你能长命百岁,下次我俩一定打羊草。等我俩长大了,挣钱给你打酒喝。姜罗锅笑了,他进屋从钱匣子里捡出六个钢镚,笑眯眯地递给高三。高三迫不及待地伸出手,罗锅爷爷又把手缩回去,抬起胳膊。他逗弄高三,说这六个钢镚,你要是都能接住就拿走,要是掉地上就是我的了。高三吁了一口气,他双手捧成一个斗状,不错眼珠地盯着罗锅爷爷的手。姜罗锅呵呵地笑,两个手指捏着钢镚,像鸡下蛋似的一会儿掉下一个钢镚,一会儿又掉下一个钢镚。高三仰著脖子,眼睛都不眨一下,六个钢镚都接住了。高三咧开两片薄嘴唇笑了,微微抖动翕动的嘴唇像两片树叶。米果盯着高三攥得死死的手,紧张得都不敢喘气。走出姜罗锅的小屋,高三捏着六个钢镚,两个孩子咯咯笑得直颤悠,高三还抱起米果轮一圈,米果叫喊着要下来。放下米果,高三捏出三个钢镚,让米果伸出手。米果攥着三枚热乎乎的钢镚,笑得直跳脚。高三没看到冰棍车,他望向韩俪华家。韩俪华家窗口流泻出油黄色的灯光,令高三心口有一股暖流。
3
大雪的节气一到,飕飕的北风尖叫着掠过屋顶,还嚣张的在房前屋后吹起口哨。房顶横七竖八的电线像是受到了恐吓,不停地颤抖。老化的电线交缠在一起,不少人家因电线打火,断电了。幸好,乌泱乌泱的大雪给夜晚点了一盏天灯,到房顶接电线都不用手电。只是站在屋顶的人冻得都蜷着脑袋,缩着肩膀。电线接上,手冻僵人也冻透了。高三家电线连电,他爸加班没回来,高三没钱买蜡,就摸瞎钻进被窝。
学校组织看电影,班长收钱时,高三摇头说不看。他不舍得把刚攒下的一毛六分钱花掉。董老师说,电影非常有教育意义,希望大家都看。回家再问问家长,明早交钱也来得及。高三实在太想看一场电影了,他从来没跟同学一起看过电影。尽管学生票才八分钱,可他爸说,八分钱就不是钱啊,八分钱还能买一斤苞米面呢。你要是不吃饭,就去看吧。所以,每次班长收电影票钱,高三都落寞地摇头。这部电影高三特别想看,米果告诉他,《看不见的战线》是反特片。一年级小豆包都不敢看,有的小孩都吓哭了。高三去柴火市时,还拐到电影院门楼前看海报,海报上男人一看就是好人,目光犀利,一身正气。
放学回家,高三进门撂下书包就引火做饭。他切了土豆白菜,葱花爆锅,把土豆和白菜在油锅里炒软,又把剩苞米■子倒进去。饭锅刚开,他爸带着一身凉气进门。高三叫了一声爸。说咱家没电了,我没找到哪根电线断了。他爸皱着眉头,又转身出去了。高三扒出灶坑的火,刚点着里屋的炕炉子,电灯亮了。高三兴奋地抽了一下鼻子。
高兴成都三天没回家了,赶上送甜菜的车多,他就昼夜吃住在甜菜站。他再次进门,疲惫地拍打掉身上的雪,连轴转地加班,沾着草屑和污垢的头发黏在一起,脑门上的褶子和眼角皱纹里也藏着黑泥。他佝偻着的腰,看上去跟姜罗锅一样老。高兴成很少笑,高三怕他爸。他放上炕桌,小心地端上咸菜,端上白菜土豆烩饭。他爸在炕炉子边洗脸,头还没洗水就黑了。灰黑色的肥皂泡溅到炉盖上,发出吱吱的响声。高三站在旁边看他爸洗头,要八分钱看电影的话,在嘴里骨碌来滚过去。“吱嘎”一声,外屋门被费力地推开。做饭的哈气致使外屋的房门结冰,开关门时就皱得吱嘎吱嘎地响。外屋地没开灯,高三从里屋探出脑袋,是跟他爸一起干活儿的张大爷。“还没吃饭?”张大爷瞥了一眼炕桌。高兴成说才要吃,他啪啪地甩两下湿毛巾,示意高三把水盆端出去。
说了几句闲话,张大爷支吾着说要借五块钱。一入冬,他老婆就犯了咳嗽病。吃了好几服中药都没好使,想借五块钱买药片吃。高兴成脸上的表情瞬间就僵住了,张大爷急忙摆手,说兴成没有也不打紧,我再去跟别人借。高兴成咧了一下嘴,说也不是一点儿没有,三块两块还是有的。高兴成爬上炕,掀开炕头脚底下的席子,从下面拿出三块钱。高兴成愧疚地看着张大爷,说就这些了。他抽了一下鼻子,说这两个月都是月顶月,开支赶紧先把粮和煤买了。这不,土豆又吃差不多了,用不上一个月,就得抱空饭碗吃饭了。“唉,我是个乐呵人,就是一辈子没乐呵事。”高兴成瞥一眼站在门口的高三:“没摊上好女人,还整出这么个崽子,整日张嘴要吃要喝还要念书,手头从没宽裕过。再加上腰不吃劲儿,干啥都不行……”高三像一条夹着尾巴的狗,溜到外屋扒出灶坑下的火炭。趁他爸送张大爷出门,赶紧把还没烧透的火炭倒进炕炉里。
高三别说跟他爸要钱看电影,就连晚饭都没心思吃。第二天,他告诉米果不能看电影了,他爸没钱。米果咂了一下嘴,跑走了。放学前,董老师公布名单时,却念到高三的名字。米果回头冲他挤咕两下眼睛,高三笑了。米果跟他妈要八分钱,替他交了电影票的钱。
东方红电影院是镇上唯一的一幢两层小楼。每次看电影,班级都是集体排队去。到电影院门口,董老师说上厕所的、买零嘴的别往远走,一会儿电影院放人,排队检票,落下谁活该。有几个同学跑到胡同里买瓜子,一毛钱一缸瓜子,有的同学买半缸。有的买一根三分钱的冰棍,有的还从家带了苞米花。瓜子和冰棍,高三不敢想。他吃过苞米花,小时候有一个又高又瘦的人来家里,高兴成让他叫二舅。二舅给他家拉来两袋子土豆,半车白菜,一只鸡和一条猪肉,还有一兜黏豆包和一兜苞米花。二舅摸着他脑瓜顶,给他抓一把苞米花放到手心里。苞米花又香又酥,高三吃得嘴角都是末末。二舅没在他家住,临走时还和高兴成在门斗里说了半天话。那晚,吃了炖肉的爷儿俩,早早躺下。高兴成突然变成了话痨,跟他说了许多话。高兴成告诉他,苞米花只有冬天时才好吃。还没有你时,我常吃苞米花,可谁也没有你妈炒的苞米花好吃。你妈炒苞米花,都是用烀熟后晾干的苞米吊子。不像他们,用生苞米炒的苞米花,炒出来的苞米花又硬又艮。再说你妈还用粗砂炒苞米吊子,那个香脆啊……高兴成摇头晃脑。这是高三第一次从他爸嘴里听到关于他妈的事。那以后,二舅再也没来,他爸开始喝酒。小时候,高三天天盼望着,有一天他妈能回来,给他拎一大兜苞米花。可他盼到上学,他妈也没回来。他问过高兴成:“我妈干啥去了,咋老也不回家?”他爸眼里闪动浑浊的水气,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抬手扇他个嘴巴,扇完他,他爸咕嘟咕嘟喝酒。高三蒙着棉被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他爸把他从被窝里拽出来,抱着他干嚎。高兴成的干嚎声,粗粝得吓人。高三宁愿他爸揍他,也不想他爸哭。他被他爸的干嚎声吓坏了。“爸,你别哭了,你揍我吧,揍我吧——”高三像只小狗似的哀求他爸,拽着他手打自己的脸。
高三不仅记住了他妈和苞米花,还记住了一个叫青肯泡的地方。
电影院门前人声嘈杂,手里掐着电影票的人幸灾乐祸地在人群里串来串去, 还肆无忌惮地吐着瓜子皮。脖子上挂着布兜的人在人群里低声地兜卖:“瓜子,瓜子——”售票口前排一溜长队,喊叫声和谩骂声此起彼伏。排在后头的人谩骂前面加楔的人,加楔的人装听不见,仍旧往售票口前挤。队伍哗地散了,售票口前又滚成一个蛋,像交媾的蚂蚁。
电影院像一幢城门楼,两侧的凹兜里藏着一大片的土房。高三听姜罗锅说过,土房都有年头儿了,甚至比他岁数都大。早先这里是窑子房,还有酒馆和卖食杂的小铺。来逛窑子的都是苏联大鼻子和小个子的日本人。东方红电影院哪年盖的,姜罗锅没说。高三不知道窑子房是啥,反正不是啥好地方,要不,姜罗锅不能一脸坏笑。年头多了,土房大多下窖,窗台比地面高不了多少。看上去矮趴趴的,像一群趴在冷风里的鸭子。门洞外都堆着小山一样的垃圾,除了炉灰,草屑,白菜帮土豆皮还有屎尿。其实,一条胡同里都有一个厕所,厕所一般都坐落在胡同中间。厕所就像一个集散地,扎堆赶集的一般都是在清晨。有的站在厕所门口,两手掐在裤腰,急得一个劲儿地抖腿,不着急的就扎堆说闲话。谁家的女人半夜挨打,谁家的男人邪了吧唧得烦人,都是从厕所的门前传出去的。夜晚,厕所就成了年老色衰的妓女,连嫖客都不登门了。谁家都是大门紧闭,除非喝醉酒,从外面走进胡同,在厕所外头迎风撒完尿,才咣咣地砸自家大门,大声小气地招呼开门。冷风像刀片似的割人脸,也冻屁股,谁五更半夜,从热乎的被窝里爬起来上厕所呢。家家户户都在外屋地放一个胶皮桶,白天装泔水,夜晚装屎尿。早上,再拎出去倒垃圾堆上。泔水和屎尿形成冰面,不敢往远走的孩子,就拎着爬犁一跐一滑地爬上高处,再坐着爬犁从上面滑下来。慢慢的,就把污浊的冰面滑光滑了。高三没钱买零嘴,站着还冷,就爬上垃圾堆,一次次地从上面滑下来。米果招呼他:“你不嫌埋汰呀,下面有一条挺长的冰,可光溜了。”高三从上面滑下来,米果塞到他嘴里一粒糖球。米果说咱俩一人一个。高三知道,米果是在对面小铺买的糖球。他没钱买瓜子,就算有钱也买不上了,他刚才看见几个脖子上挂着布兜的人跑进胡同里去了。高三不知道,为啥要抓卖瓜子的人。看电影嗑瓜子多好啊,为啥不让卖呢?还是有不少同学买了瓜子,疯闹时都捂着衣兜怕瓜子串出来。在外面舍不得嗑,都等着进电影院才嗑。也有人忍不住,捏出一粒先嗑了。温淑清就是,她先是在垃圾堆后面嗑了一会儿,韩俪华叫她,她抹干净了嘴才跑过来。离几步远,高三就闻到瓜子的香味。高三心里骂温淑清不是个东西,跟韩俪华那么好,也不说给她一把瓜子。高三使劲儿地吮吸一口糖球,真甜啊。高三很后悔,糖球要是给韩俪华吃就好了。
果然,下面这条冰比上面的要光滑得多。虽然中间有一段很浑浊,能看出来是酸菜的汤水,但不影响打跐溜滑。再加上高三穿着胶鞋,一口气能从头出溜到尾。高三乐此不彼地打着跐溜滑,米果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高明照,你可真抗冻,这天还穿单鞋。”温淑清尖利的声音像铁器划玻璃。高三使劲儿地白了她一眼,抓起一团雪块撇过去:“我愿意,穿单鞋凉快。”高三讨厌她,有一次,高三去柴火市,迎面撞上从厕所里出来的温淑清,她翻着白眼问高三,你老上我们这儿干啥?高三说我买引火柴,碍你啥事,柴火市又不是你家开的,你管得着吗?温淑清把黑眼珠都翻没了,呸了一口唾沫跑走了。
等检票等得不耐烦的同学,唰地围拢过来,眼光都集中到高三的脚上。高三吸溜回清鼻涕,使劲地乜斜温淑清一眼,继续打跐溜滑。韩俪华扒开人群,挤到前面:“哎,高明照,温淑清说得没错啊,你咋还穿单鞋?”韩俪华猫尾巴粗的小辫,撅搭得都快飞起来了。“你就是个撒谎精。没听说,大冬天穿单鞋还说凉快。有能耐你把鞋脱了,你脚要是没长冻疮,我就给你根冰棍。还不是你妈跑了,没人给你做鞋。你爸又不给你买,你就老穿破鞋。”高三脸唰地涨成猪肝色,脚下一滑,摔一个屁蹾。高三的棉裤好几年没拆了,屁股上的棉花早就板结成一块硬板,要不是外面套着单裤,棉裤短得脚脖子都露出来。
米果把高三拽起来,检票的铃声响了,人群一哄地往检票口跑。“排队,排队。米果,高明照你俩快点。”董老师的声音像一把锋利的刀,刺得人耳膜疼。米果和高三快步地跑到队伍里。不知道是电影院热,还是从外头进屋返烧,高三脸火烧火燎的。他恨不能自己就是马国哲,马国哲是个大英雄,他能识破特务的阴谋,还能把特务一网打尽。刚才,要是换作温淑清说他妈跑了,高三非得挥起拳头揍她。可那个人恰恰是韩俪华,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揭了他的疮疤。高三伤心,但他恨不起来,因为她是韩俪华。电影散场,高三和米果往家走。一路上,高三一句话都不说。米果还沉浸在电影的情节里,兴奋得伸胳膊撂腿。“唉,我没骗你吧,电影好看吧。”高三倏地站住了,“米果,咱俩要多打羊草挣钱。我爸腰扭了,他不能去甜菜站卸车了,我不能指望我爸给我买鞋了。咱俩快点儿攒够两块七毛八,买双高靿胶皮靰鞡,再用车老板给的一毛钱,钉铁鞋掌。走道咔咔地响,像马国哲一样有劲儿,把温淑清的耳朵震聋。”
“你咋知道是两块七毛八呢?”米果问。
高三低着头,说高靿和矮靿的差四毛二。前天,他到一百打听了。在鞋柜前,高三摆弄了好一阵子,都不舍得放手。他使劲儿地嗅着鞋上的胶皮味,他觉得那个味道跟烀猪肉的香气差不多。鼻子因为闻到了好闻的味道,不由自主地忽闪。他喜欢军绿色的,要不是售货员从他手里抢过鞋,高三真想上脚试试。
高三的心情落寞得直想哭,韩俪华当着那么多人,数落他一通,还提到他妈。看见他进门,他爸狠狠地斜楞他一眼,骂了一句杂种操的。高三知道,他爸因为他回来晚了。他把压着的炕炉子捅着了,火苗呼呼地蹿起来,又抓起洋铁皮壶灌满水,坐到炉子上。他憋屈得难受,还得给他爸扒拉一碗疙瘩汤。高三一抽动风匣的拉杆,眼泪就出来了,仿佛风匣的拉杆是眼泪的开关,泪水在呱嗒呱嗒的抽动声中豆粒似的滚落下来。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是因为受了韩俪华的气,还是因为他爸骂他。对他来说,妈只是心里的一个想象,他对“妈”的记忆模糊得一片灰暗,像烟气行行的冬天,没有一丝亮色。对于“妈”,他能记住的只有苞米花、青肯泡,还有那个只见过一面的二舅。高三抽回淌出来的清鼻涕,相比,他对鞋的记忆就太深刻了。夏天,为了省鞋,只要不上学他就光脚,脚底板磨出一层厚茧子。秋天,把去年冬天的旧棉鞋找出来,还被马踩丢一只。高三穿过高靿胶皮靰鞡,是他爸在甜菜站捡的。胶皮靰鞡的脚后跟磨破一个洞,鞋帮耍圈了,左脚的鞋幫还有几处缺肉。高兴成说这鞋拿回去修修,我那小子还能穿。大是大了点儿,前面塞上东西,能穿一阵子。回家,高兴成把烙铁插在灶坑里烧红,把耍圈的胶皮烫到鞋帮上。又绞一条黑斜纹布,像纳鞋底似的把断裂处缝上。有地儿没棉花了,他又塞上棉花补上。高兴成为这双捡来的胶皮靰鞡,忙活到半夜。他兴致勃勃地拎着鞋帮左看右看,满意得直吧嗒嘴。他等不到天亮,就把高三从被窝里拎起来,让他试。套在高三脚上的鞋,大得能塞进一个小孩拳头。高兴成咂了一下嘴,披上棉袄到仓房抓了两大把乌拉草,塞到鞋窠里。
高三的脚年年生冻疮,天一撒冷,脚就开始刺痒。前几年,他爸还从甜菜站薅回一把茄秧,给他泡脚止痒。这些年,他爸一进门就说腰疼,挣得也越来越少。除了把每月的供应粮买回来再买油盐,就所剩无几了。再加上他爸抽烟喝酒,还不能断镇痛片。烟酒有时候接不上溜,高三看见他把冻干的萝卜缨子蹍成碎末卷烟抽。吧嗒吧嗒地抽了两口,抽出一股猪食的馊涩味儿,他把剩下的大半截扔到当地。高三默默地捡起来扔炉子里。这两年,他爸还看他不顺眼,尤其喝了酒,更气不打一处来,也懒得理他生了冻疮的脚。高三发现,他爸每晚都吃镇痛片,以前吃两片,现在吃四片都顶不住。有几次,镇痛片吃没了,高三跑到正阳街的药店买的。他爸说,全身除了头发梢儿不疼,哪都疼。要不是咬牙挺着,就散架了。高兴成最讨厌高三的眼泪,挨揍时,高三使劲地憋着不出声,但眼泪不听话。他爸啪啪地扇他脸,还骂他尿水比水流沟的埋汰水都痛快。高兴成打人时出手快,拳脚像落到屋檐上的雨点。每次,他爸揍完他就干嚎,高三躲在外屋薅着头发,他恨不能扇自己两耳光。高三一点儿都不怪他爸,他爸在甜菜站装卸车,论车数给钱。所以,他爸揍他时大概把他当成马车里的甜菜了。再说,他爸只有喝了酒才揍他。
疙瘩汤好了,高三红眼叭嚓地把小半盆疙瘩汤端给他爸,他爸把枕头垫到胸脯,头部悬空到炕沿下,欠着身子接过小盆吃了一口,说土豆比面疙瘩还多,面疙瘩大得中间还夹着硬心儿。高三抽抽着脸,他嗫嚅地说这半碗白面,还是他抖落面口袋抖落出来的,家里没有细粮了。高兴成没有因为疙瘩汤有硬心儿撂下饭碗,他风卷残云般地吃下小半盆土豆条疙瘩汤。把小盆往炕沿上一蹾,仰躺着望房笆。高兴成的哀叹声,沉闷得像从屋顶滚下来的闷雷,高三瑟缩着溜到外屋,就着他爸刚吃完疙瘩汤的小盆,盛了浮溜浮溜满满一盆土豆白菜烩大■子,坐在灶台前吃起来。连汤带菜,高三撑得肚子鼓起来。刷碗刷锅,又到仓房里撮煤,给炕炉子填了一撮子煤,又撮一撮子煤放到炉子前。
高兴成半个月没上班了,整日在炕上躺着的高兴成脾气更加暴戾。一不顺心就骂高三,骂得不解气,抓起扫炕笤帚撇出去打他。高三有意把扫炕笤帚放到炕梢,他爸抓起戳在炕沿下的铁炉钩,要把他脑袋刨开瓢。高三吓得抱着脑袋跑到外屋。有时候,他还自言自语,多半说的都是甜菜站的事。高三蹑手蹑脚地走路,生怕带进屋凉风惹他爸不高兴。他怕他爸冷,炕炉子每天都烧到后半夜。他爸骂他,说他是败家子,一天多烧好几撮子煤。他要是还起不来,别说烧煤了,过几天他就得喝西北风。高三不去打柴火,就和米果去捡煤核。
这周是下午课,吃完晚饭,高三倒了泔水后就插上大门。他把桶放到里屋的炕沿下,他爸半夜撒尿不用下地,在炕上就能把尿尿进桶里。高三还把镰刀和麻绳放到门后,周六董老师去外地开会,他们放假一天。他和米果商量好了,准备割一天羊草。高三跟他爸说明早吃贴饼子,喝白菜汤。做好放炕上,明天学校劳动,中午回不来。可能他爸困了,或者根本就是睡着了,他爸没吱声。高三吧嗒一下嘴,钻进被窝。
半夜下了树挂,就连电线上都挂着毛茸茸的霜花。一夜之间,电线胖了,树枝也变粗了。高三把扒出的炉灰倒在院子里,霜花簌簌地往下落,他缩着脖子跑进屋。锅里的饼子熟了,他把饼子和白菜汤端到炕上,又包了四个饼子揣在怀里,剪一根麻绳扎在腰上。高三出门时还把大门从外面闩上。几只在垃圾堆上觅食的麻雀惊飞起来,忒儿忒儿的落到仓房顶上。麻雀扑腾起来的霜花落到脸上凉丝丝的,高三撒腿往胡同里跑,迎面碰上跑出来的米果。米果兴致勃勃地拍着书包:“你猜我带啥了。”高三摇头。米果又神气地拍了一下书包:“水、咸菜、高粱米豆饭、还有——”米果故意拉长了声调:“两块橘子瓣糖,两块光头。”高三眼睛一亮,他嗦喽回嘴角的口水:“哪来的?”米果抿着嘴,说反正有你份儿。米果注意到,高三腰上扎了绳子,棉袄就更小了。幸好,棉袄里套一件秋衣,虽然秋衣破烂,但能遮住露出来的小肚子和后腰。高三脚上套上秋衣的袖子,他告诉米果,他爸的秋衣破得不能穿了,他铰下两条袖子,套脚上可暖和了。米果点头说,你可真有办法。高三和米果勾肩搭背,朝北大草甸走去。
太阳从铅灰色的云朵里,无精打采地露出半张脸。高三和米果的心里却艳阳高照。他俩说好了,一人背回五捆羊草。他们已经找到长羊草的地儿了,从北大甸斜穿过去,再往北走,一望无际的羊草。虽然有点远,但那地儿羊草又高又壮实。姜罗锅多给他们加一分钱呢。走出镇子,风就凛冽起来,锋利得刮脸。贴着地皮刮起的雪尘,像翻卷的水浪。米果把脖套摘下来给高三套上:“我棉猴儿有帽子,一点儿都不冷。”高三的清鼻涕流过嘴唇,鼻孔下方两条被鼻涕沤出的红印,被冷风一吹就更红了。米果说,你快擤擤鼻涕吧,都过河了。高三低头擤出两筒鼻涕:“回来时,我多背两捆,你个子比我矮,少背两捆没关系。”米果不服气地说:“我有的是力气,我也能多背。”
柏油马路走到尽头了,土路上的雪就没脚踝了,一不小心踩雪窝子里,就没了小腿。米果有点儿害怕,他扯着高三腰上的麻绳:“咱俩不会遇上狼吧?”高三抿着嘴唇摇头。“我爸说,狼早就被人吓跑了,都跑到苏联大鼻子那边去了。”喜鹊喳喳地叫着从他们头上飞过去,他俩仰起头盯着喜鹊。草甸上有一棵孤零零的榆树,两只喜鹊一前一后地落到树杈上。成群的乌鸦呱呱地叫着,在他们头上盘旋。米果不知道,乌鸦的叫声为什么像哭。米果说他听他妈说过,乌鸦是不祥的鸟,乌鸦要是落到谁家的屋顶,谁家就要倒霉。高三摇头说不信,他在姜罗锅家的草垛上见过乌鸦,好几只乌鸦在他家的草垛上叫。姜罗锅还给他们扬一把谷子,他说老天爷没安好心,没事就往大地上扬雪面子,好像跟人间做仇了似的。乌鸦找不到食吃,就到人堆抢食儿来了。罗锅爷爷也没倒霉啊,照样听电匣子,吃大骨头炖酸菜,吃炖冻豆腐。我还看见,那几只乌鸦又飞到韩俪华家的院墙头上,呱呱地叫。韩俪华她家人也没出来撵它。
米果吧嗒吧嗒嘴,他说不过高三。
4
白茫茫的雪野一望无际,镇子外的天空似乎清亮了不少,宛若一块透明的塑料布罩着大地。从头顶掠过的喜鹊,叫声格外透亮。就连乌鸦的叫声,都比在镇上好听。高三和米果情不自禁地对视一眼,咯咯的笑声被风撕碎,风又把他们的笑声带到很远的地方,笑声跑到远处。大雪宛若一床洁白的棉被,鸟的爪印像印在棉布上的花。他俩情不自禁地躺在雪上打起了滚儿,雪粒钻进衣裳里,他俩才站起来,像小马驹似的抖落着身子。如果不走近,根本就看不到羊草。雪把羊草打扮成一个即将出嫁的娇娘,还给它戴上白得晃眼的头纱。要想贴根割下羊草,得先把雪被掀开。米果负责用脚趟雪,高三负责割羊草。雪灌进鞋窠里,灌进裤腿里,风带起的雪尘钻进腋窝下,他俩都浑然不觉。高三哈着腰,虽然割几次柴火了,但他还不能娴熟地使镰刀。特别在雪窝里割草,就算是成年人也很费力。再说,冬天也不是打羊草的时节。羊草韧劲儿足,不使足劲儿很难能贴根割下来。加之覆盖的大雪,高三一会儿就出汗了。他们听姜罗锅说过,秋天时,专业打羊草的人都使钐刀,一钐刀下去,羊草就像剪掉的羊毛,齐刷刷地躺下了。秋阳像一座不起火苗的火炉,把离开大地的羊草晒蔫儿了。打草的人并不急于把草打捆,而是等草晒干后,再打捆裝车拉回家。羊草不用人侍弄,只要春天一来,就争先恐后地拱出地皮,下一场雨,羊草就像施了肥,呼呼地蹿出来。地势好,长得好的羊草,秋天都被人打走了,而剩下的边边角角,要么是地势坑洼得钐刀所不能及,要不就是羊草长得不好,打草人根本瞧不上眼。即便是残羹剩饭,对于高三和米果来说,也是一片挖不尽的宝藏。再说,羊草铺天盖地地长,打草人根本打不完。高三吭哧吭哧地喘粗气,一弯腰就露出后腰和屁股。可他一点儿都不觉得累,更不知道冷,甚至插在雪窝里的手也不觉得凉。米果趟出一大片雪,他站在远处朝高三招手:“高三,我割一会儿吧。”
“不用,你使不好镰刀。”高三头也不抬。“明年咱俩不等下雪就来打羊草,还能采草药卖。我认识甘草和野韭菜。”
“高三,野韭菜也是药吗?”米果问。
高三抬起头,学米果把手拢在嘴上:“不能当草药卖,腌咸菜可好吃了。”
中午,饼子凉透了,水也结冰了。米果和高三就着雪啃冻饼子。两块光头和糖,他们打算吃完饼子后才吃。他俩都认准好吃的东西留在后头吃,嘴里的香气才能经久不散,要是被东西把香气压住,就白吃了。他俩在先吃光头饼,还是先吃橘子瓣糖的问题上产生了分歧。高三说先吃糖,因为糖甜的时间长,即使吃了香喷喷的光头,香气也不会把甜压下去。相反,甜和香搅和在一起,一下午都不会散。米果觉得光头是干粮,虽然是细粮做的干粮,可它还是干粮。糖是零嘴儿,零嘴儿都是吃完干粮才吃的。所以,要先吃光头,然后才吃糖。每次他爸探家回来,都给他们买槽子糕和糖。他和米芽米粒都是先吃槽子糕,然后才吃糖。糖扛吃,能在嘴里多甜一会儿。犟了半天,米果有些生气。
“不管你了,你爱咋吃就咋吃。”米果把光头饼和橘子瓣糖塞到高三手里。高三愣住了,他不想惹米果生气,米果生气,他心里会难受。他张着手心盯着手里的光头饼和那瓣金红色的糖。橘子瓣糖像刚出来的太阳一样耀眼,高三觉得晃眼。不管有啥好东西,米果都会给他留一半。油茶面和光头,都是当了爷爷和奶奶的人才吃的。他爸经常胃疼,尤其吃了高粱米饭,疼得脑门上都是汗珠。他爸说要是能喝上半个月油茶面,隔三差五地吃两块光头,兴许就能把胃养过来。可是他家喝不起油茶面,也吃不起光头。有一年过年,他爸把包着光头的纸包塞到他手里,高三手都哆嗦了。他让他爸吃,他爸瞪起眼睛,让你吃你就吃。高三只吃了一块,剩下两块,他又偷偷地塞到他爸的大衣兜里。
米果背对着高三撒一泡尿,热剌剌的尿水,尿出一溜焦黄的雪沟。高三笑了,他也扒开裤门撒一泡尿。憋了一上午的尿尿出來,快意得像一条见到草地的小蛇。高三眯着眼睛看米果,米果提上裤子笑了。他也笑了,他俩笑得一发不可收拾,高三看着米果,把光头塞进嘴里。米果也学着他的样子,把光头塞进嘴里。一泡尿,他俩就和好如初。
傍晚,米果和高三背着草捆走进镇子时,房顶的烟囱都冒出缕缕黑烟。煤烟的味道在街道上游窜,低矮的房屋被烟雾笼罩着。淹没在夜色和烟雾下的房屋,要不是窗口流泻出柔和的灯光,就只剩下一团暗影了。米果累得歇了好几气儿,高三瘪瞎瞎的肚子也早就前心贴后背。进镇子之前,他俩还塞嘴巴里两把雪,这会儿,米果的胸腔里像着了火。走到罗锅爷爷的草点儿,米果卸掉肩上的草捆,迫不及待地跑进屋,从水缸里舀了半瓢水,吱溜吱溜地喝了。他又给高三舀了半瓢水,水流顺着高三的嘴角淌下来,湿了棉袄的前襟。
期末考试前,高三攒了两元一毛六分钱。比米果多攒的一毛三分钱,还是车老板给的。高三为了跟米果一样多,他把三分钱拿出来,在韩俪华家的冰棍车上,买了一根冰棍。他说,剩下的一毛钱,留着挂铁鞋掌。他俩去买冰棍时,韩俪华她妈在。拿着冰棍,他俩跑到罗锅爷爷的草点儿里,高三呆呆地盯着窗户。米果不知道高三看啥,也挤到他身后往外看。“看啥呢?”高三怔了一下:“要是给韩俪华吃根冰棍多好啊。”米果说你傻吧,她妈卖冰棍,她还能缺冰棍吃。没准儿,她哪天晚上都吃十根冰棍呢。
“你俩嘀咕啥呢。再不吃,冰棍都淌汤了。要不,给我吃吧。”罗锅爷爷笑眯眯地看着他俩。
高三把冰棍塞到米果的嘴边,米果晃着脑袋让他先吃。高三说,你先吃。米果眯着眼睛咬了一小口,高三也咬一小口……那晚,米果和高三在罗锅爷爷的草点儿里听了一会儿电匣子才出来。幽暗的夜空漫天繁星,像含到嘴里的冰棍。从三道街到六道街,要穿两个胡同。高三一路上都没说话。走到六道街街口,他告诉米果,他要是有鞋了,就去找他妈。有一天他要是走了,谁也不告诉,就告诉韩俪华。高三还说他要从青肯泡那边走,他小时候还吃过二舅送来的苞米花、黏豆包和猪肉,他说他从没吃过那么香的烀肉。他七岁就开始做饭了,他就想烀一锅肉给他爸吃。高三望着夜空,无限憧憬地说,要是韩俪华能送他就更好了。
“你要是走了,你爸咋整?我们还能见面吗?”
米果期待地看着他,他都要进胡同了,高三也没说话。米果只好进去了。冷风在胡同口打个旋儿,像饥饿的怪兽,嚎叫着越过房顶跑远处去了。
5
寒假,米果和高三把打羊草作为头等大事。高三太需要一双棉胶皮靰鞡了。他脚上的冻疮吓人,没破的地方像挂了糖色的烀肉,油光发亮。一到夜晚,又疼又痒,他没着没落地直抽鼻涕。
羊草越来越不好打,乌泱乌泱的大雪给大地盖一床厚棉被。高三和米果坚持打草,有时候打羊草费劲,就割蒿草。蒿草一人多高,大雪奈何不了他们。终于,一双高靿胶皮靰鞡棉鞋的钱攒够了。米果乐得直蹦高,可高三并不急于买鞋。米果疑惑地问他,你乐傻了,你脚都冻那样了,还不买鞋?高三摇头,说买鞋得选个日子,买鞋是非常重要的事儿,不能随便说买就买了。更不能像买两粒糖球,买一捆柴火,买半缸瓜子那么随便。米果抿着嘴,遇到重大事情,高三总是振振有词。
高兴成在炕上躺了一个多月才下地。他里外屋晃悠着,试着撮煤倒泔水,试着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又歇了半个月,他上班了。高兴成上班的第二天,高三找米果,说咱俩去买鞋吧。米果眯着眼睛笑了,说确定今天了?高三的鼻涕又流过嘴唇。米果跳着脚,终于可以买鞋喽。米果从炕梢儿的柜子下,拿出一沓压得板正的角票。最大面额是五角,他俩把钢镚都换给罗锅爷爷了。
阳光打在屋顶,雪光反衬下来,他俩下意识地眯缝起眼睛。一百在三道街,从六道街拐到正阳街,一直往西走到三道街。一百就在三道街的马路对过。米果说咱俩串胡同,高三说不好,胡同里狗多,万一谁家狗撵咱俩,咱俩一跑,再把钱跑丢了咋整。咱们还是走大道,从正阳街走。他俩都把钱攥在手里,手在手套里也蜷着。嗖嗖的北风呛得他俩直嗝喽,他俩低头含胸地顶着风,走到正阳街路口往西拐,北风就被房子挡住了。冬天的街道寥落,二副食刚开门,两扇木门来回地咣当,吱扭吱扭的声音格外好听。从二副食门口过去,他俩都不由自主地咽口唾沫。光头和橘子瓣糖,是二副食里最不起眼的东西。玻璃柜里的蛋糕、牛舌糕、裹着芝麻的江米条、酥香的炉果馋得人直淌口水。门前还有炸大馃子的和卖油炸糕的。一走一过就能闻到香味。米果和高三来闻好几次了,高三说要是闻味能闻饱多好,省粮食还省柴火。米果嘻嘻地笑,说只闻味还不用拉屎撒尿了,他俩还情不自禁地撞一下肩膀。过了二副食,是干鲜果品商店。干鲜果品商店不仅有新鲜的苹果,还有柿饼和蜜枣。酸甜清凉的冻梨都装在花筐里,放在门口卖。米果不缺嘴,他爸每年有两次探亲假,冬天休探亲假时就快过年了,他爸不但给他们买冻梨、苹果、蜜枣,还把供应的花生和瓜子也买回来。炒得喷香喷香地放在纸壳箱子里,三十晚上拿出来吃。
“你说,咱俩要是不用买鞋,可够吃一顿苹果多好啊。”高三在凛冽的风中,吧嗒着嘴。
一百刚开门,米果和高三直奔卖鞋的柜台。高三买一双40码的胶皮靰鞡,他说大点儿好,省得明年挤脚。米果买一双38码的,米果说,米芽和米粒不捡他的鞋穿,她俩宁可穿家做的布鞋,也不捡他的狗剩儿,说他的鞋丑。付钱时,纸票都被他俩攥得湿答答的。卖鞋的女售货员十分不耐烦,她皱着眉头点黏答答的纸票。“把钱整这么埋汰,还拿来买鞋。”米果和高三都选了军绿色的胶皮靰鞡。从一百出来,左拐走出不到五百米,就有一个掌鞋的铺子。掌鞋的男人四十出头,是个瘸子。可能冬天冷,他又懒得剪头,头发像一个帽盔扣在脑袋上。他套着一件像雨衣似的围裙,正缝一只掉底的鞋。高三嗤地笑出声,像个大财主似的,晃了一下手里的一毛钱,又把胶皮靰鞡放在掌鞋人支出的腿上。“给我钉一副铁鞋掌。”掌鞋人抬头瞄他一眼,又瞄一眼膝盖上的鞋。他顺手把鞋扒拉到地上,又低头专注地缝手里的鞋。他刺刺地拉拽着线绳,高三和米果痴痴盯着他的手。一会儿工夫,一只掉底的鞋就完整了。掌鞋人端详了一会儿,又拍打一下鞋面,把鞋放下。他抬头发现面前站着两个孩子:“你俩干啥?”高三又抖了抖手里的一毛钱:“我要钉一副铁鞋掌。”高三指着地上的胶皮靰鞡。掌鞋人仿佛想起了什么,他看一眼高三,又看一眼地上的胶皮靰鞡。“滚蛋。没听说胶皮靰鞡能钉铁鞋掌——”
高三把鞋给高兴成看,高兴成说:“穿上吧,再等过年穿,脚就烂掉了。”高三摇头,我和米果都商量好了,过年一起穿。再说,还没钉掌,我要钉一副铁鞋掌,掌鞋的不给钉。“真是个蠢货,胶鞋咋能钉铁鞋掌。”高兴成拿起炕头熏得黑黢黢的罐头瓶子,不耐烦地说:“快拔罐子。”高兴成大头冲下趴在炕上:“唉,破腰算是廢了。”高三熟稔地搓个松散的纸捻,点着火在罐头瓶口燎一圈,准确地扣到他爸的腰眼儿上。“我就要钉一副铁鞋掌,那个掌鞋的就因为我是小孩,不给钉。”高三执拗地嘟囔。他爸没搭理他,嘴里不停地呻吟。高三不知道他爸不停地哼唧,究竟是因为罐子拔得舒服,还是因为腰疼。这两个月,他爸都没怎么上班,眼看仓房里的煤不多了,粮袋子也空了。高兴成嘴角起了一堆水泡。一进腊月,镇上的人家都开始淘米蒸豆包,有钱的人家还蒸馒头烀肉。高三知道,其实,他爸的腰没完全好,他爸是挺着上班,是想多挣点儿钱,买煤买粮买肉给他包饺子。高三把嗓子眼的话咽到肚子里,睡觉之前,他往灶坑里塞了一捆柴火。灶坑不断火,再加上炕炉子,下半夜炕也不会被冷风抽凉。热炕烙着,他爸的腰才能快点儿好。他爸腰要是不好,再开学,他连学费都交不上。 每个学期,他都是最后一个交学费的。
拔了罐子,高兴成的腰似乎松快不少。他捶着后腰,就着酸菜心蘸酱,索然无味地喝了一壶酒后,早早地躺下睡了。他爸还顺手拉灭了灯。高三把胶皮靰鞡拿出来,跷着脚走到外屋。房笆上吊着一盏15瓦的灯泡,黑黢黢的屋棚和土墙,映着跌跌撞撞的影子。高三借着焦黄的灯晕,仔细地看鞋。他喜欢闻胶皮味儿。有一次,他在外面捡一只破胶鞋,回家填到炉子里烧了,他故意敞着炉盖子,燃烧的胶皮味儿差点把他呛迷糊了。高三皱着眉头,胶皮可真是个两面派,不沾火时,恨不能咬它一口,沾上火臭乎乎的味道能呛死人。高三翻来覆去地看胶皮靰鞡,要是过年能有八毛钱,就买双袜子。高三还没穿过袜子,他爸的袜子都补丁摞补丁,高兴成赌气不穿了,说硌脚。他往鞋窠里塞乌拉草,晚上掏出来炕上,早上再絮进去。
“还不睡觉,平白无故地费电干啥。”高三激灵一下站起来。他搂着胶皮靰鞡钻进被窝。
那晚,高三睡得格外香,他梦见自己穿上新胶皮靰鞡,到韩俪华家冰棍车上买冰棍。韩俪华说:“高明照,你的新鞋可真好看,你咋不早穿,何必把脚冻得像猪蹄呀。”他羞涩地抽回清鼻涕。“还有,你为啥老流鼻涕呀。你都擤出去呀,咋能抹成两撇胡呢。像我弟弟似的,你都多大了,我弟弟才上一年级。”高三嘻嘻地笑,笑出两个鼻涕泡。韩俪华撇嘴,两条黄毛小辫也撅搭起来。韩俪华教他如何擤鼻涕,高三说我会擤。冬天冷,夏天就没有两撇胡了。韩俪华笑得直颤悠。高三也跟着笑,笑着笑着,高三就笑醒了。高三睁开眼睛,窗外漆黑一片,北风呼呼地叫着,窗户上的铁插销松了,被风吹得嘎达嘎达地响。高三吧嗒两下嘴:“咋就醒了呢?”他奇怪,做好梦很容易醒,而做噩梦想醒都醒不过来。有一次,他梦见他妈要把他扔水泡子里,水泡翻着白亮亮的水花,还哗哗地打着旋儿。“妈,别扔我呀——”他妈披头散发,龇着牙大叫。高三吓得哇哇大哭,他哀求他妈,说他从小就怕水。他妈还是一步一步地站到水泡子沿上,他搂着他妈的脖子:“妈,我是你儿子啊。”他妈愣了一下,发疯地叫起来:“你才不是我儿子,我儿子叫高明照,被高兴成害死了。他把我儿子扔井里了,高明照淹死……”高三听见自己的哭声,却说啥也醒不过来。大水发怒的叫声震得他耳朵眼儿疼,高三捂着耳朵:“死吧,死了好。死了就省得做饭了,死了就省得挨揍了。”他妈撒开双手,高三觉得身子不断地下坠。他想再最后看他妈一眼,却发现发怒的大水白亮亮地向岸边扑去,水泡中间裸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眼看着就要掉进黑洞了,“啪啪——”他爸扇他两个嘴巴,他倏地坐起来,惊恐地看着他爸。
“睡个觉,还手蹬脚刨的,把我肚子都踹疼了。”
那以后,高三又梦见过他妈两次。他妈给他送好吃的。第一次,他妈用衣襟给他兜了几个西红柿。他妈告诉他,使劲儿吃吧,儿子,我刚从你姥家地里摘的。第二次,他妈把两个热乎乎的红皮鸡蛋塞到他手里,他妈抚在他耳朵上轻声地说:“儿子,吃吧,我从你姥家鸡窝里摸出来,在东草甸拢火煮的。别让高兴成看见,他比狼还狠。看到你吃鸡蛋,非得掐死你不可。”高三极想问他妈,她是不是住在青肯泡?可他妈说完就飘走了。他妈脸上挂着明晃晃的泪珠,他哭醒了。那些日子,高三眼前总是有两滴亮晶晶的泪珠盈动。后来,他和米果打羊草,执意去东草甸子。米果说东草甸子太远,雪窝又深。他不说话,米果就随了他。除了梦见他妈,他还梦见过韩俪华。梦里,他和韩俪华去打羊草,路上被一条恶狗追赶,他疯狂地招呼米果,让他把韩俪华藏起来,他对付恶狗。可米果被米芽和米粒抱着,他急得直跺脚。还梦见一只大鹅抻着长脖子啄他,把他双脚和脚踝啄得鲜血淋漓……梦里,北风把他脑瓜顶上的头发都吹起来,瑟瑟抖动的头发像寒风中的蒿草。
自从搂着胶皮靰鞡睡觉,高三再也没做噩梦。高三告诉米果,他穿上新胶皮靰鞡,最想给韩俪华看。米果噘起嘴,说:“每次咱班同学笑话你,都是韩俪华带头。你还给她看,她那么坏。”以前,高三家从来不叠被,早上,他和他爸爬出被窝,晚上,他俩再钻进各自的被窝。他家的炕上,被窝都是扬翻天的,有了胶皮靰鞡,高三起来总是把被窝铺板正,还把脚底下窝上,仿佛怕鞋冷似的。自从有了新胶皮靰鞡,高三的被窝就没空过。白天,胶皮靰鞡自己睡,晚上,他搂着胶皮靰鞡睡。
腊八这天,高兴成领回一个扁脸女人。他们进屋时,高三正在钩炉子,煤灰像长了翅膀的蚂蚁,咯咯泱泱地飞起来。高三在一团飞灰里站起来,抹了一把鼻涕。看见他爸领回一个女人,他鼻子眼睛嘴揪在一起。女人嗤地笑了:“你儿子?”高兴成点头:“是杂种操的,又犟又蠢。”扁脸女人呵呵地笑了,说你可真逗,你这不是骂自己是杂种吗。高兴成不好意思地抽了一下鼻子。高三打量着眼前的扁脸女人,女人头上包着一条灰色头巾,一件穿了多年的蓝底白花袄罩,灰扑扑的。一条黑色肥大的裤子,右膝盖打着一块巴掌大的补丁。要不是颧骨上长着两片红血丝,根本看不出她还长着颧骨。扁平的脸上,只能看见两个黑鼻孔,赫然得像老鼠出入的洞口。幸好她长着一双毛噜噜又闪着水色的大眼睛,否则,女人的脸就会给人一种走在马路上,突然掉进洞里的错觉。高兴成让女人上坑头坐,他和声细语地让高三去撮一撮子煤块,说今天外面冷得都能冻掉下巴,别冻着你婶儿。高三耷拉着眉眼,在煤仓里磨蹭着挑煤石。“冻死扁脸子才活该,冻死她——”高三全身都冻透了,他才慢腾腾地进屋,把半撮子煤石哗啦地填进炉膛。扁脸子女人端详着炕上的两床被窝,他疑惑地掀开高三被窝的一角,躺在被窝里睡觉的胶皮靰鞡霍地露出来。扁脸女人眼睛一亮:“啧,鞋搁被窝里孵仔啊。”她拿起胶皮靰鞡,上下翻看:“啧,还是一双新鞋。这鞋,俺家老二穿正好。”扁脸女人拎着鞋啧啧地感叹:“俺家老大就想要一双带毛的大头鞋,老二就稀罕胶皮靰鞡。说胶皮靰鞡暖和轻巧,跑起来不费力。”高兴成尴尬地咧着嘴:“破鞋有啥好看的,快上炕头坐着。一会儿屋里就暖和了,俺家这小子会烧炉子。”高兴成把鞋扔到炕梢。高三瞥一眼被煤石压住火的炉子,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拿起胶皮靰鞡,四下踅摸一圈儿,把鞋塞进怀里。高三的肚子撅起来,女人笑弯了腰,她指着高三的肚子说,没看出来,这还是个心眼儿小的犟种。高兴成也露出少有的笑。高三筋了一下鼻子。高兴成说,儿子你出去玩吧,下晚饭不用你做。把鞋放到北地的箱子里,爸给你看着。高三瞥一眼炕沿上油渍渍的纸包,高兴成进屋就把大纸包放到炕沿上,高三闻到猪头肉的味儿了。他看他爸一眼,吧嗒一下嘴,推开里屋的门走出去。他把鞋塞进外屋一个破纸壳箱子的底下,还抓一条破面袋子把鞋盖上。
雪粒打在脸上生疼,高三打个寒噤。他像只猴子似的跑到米果家,在大门前他倏地站住了,皱着眉头又转身跑回家。哈气呼呼地飘出来,雪糁却自寻死路地钻进他嘴里。高三咕咚两下院门,院门从里头插上了。平时,他家院门很少插,高兴成说,家里除了两个大活人值钱,再也没啥值钱的东西。左邻右舍都说,高三家是一个破大家,一天到晚,院门都大敞四开。高三往后退了两步,弓下腰,一个高就蹿上墙头翻进去。房门也插上了。高三像只偷食的小狗,哈腰贴着窗台根蹲下来。窗户上挂着布帘,这块布是包袱皮,他和他爸从来不遮窗户,除非特别冷的天,才把包袱皮拿出来,用图钉摁上。高三拱起腰,像只偷油喝的老鼠,右耳几乎贴在开裂的水泥窗台上。
高三一出门,高兴成就喜滋滋打开纸包,掰一块肥猪头肉往女人嘴里塞。女人把脑袋歪到一边,高兴成着急,扳着女人说你吃一块,可香了。我特意买一块肥的,要是让俺家那个小馋鬼看见,你连毛都捞不着。女人张开嘴,油亮亮的油从嘴角溢出来,高兴成用手指揩掉油水,放在嘴里嗦喽。女人咕嘟咽下猪头肉,她捂着鼻子,你以后少喝点儿酒不行啊,酒臭味熏得人直想吐。高兴成说,以后有你,我还喝啥酒啊。我一个人带个小崽子,心里憋屈,就想喝两口睡大觉。睡足了,这里又憋胀得难受,高兴成指着下身。女人噘起嘴,你们男人就惦记那点事儿。俺家那人,累得茄子皮色儿,进被窝也不老实。高兴成脸倏地红了:“哎呀,正兴头上,你提他干啥。”他沉了一下,蹲下身子抱住扁脸女人的腿,把她放到炕上。高兴成喘着粗气趴到她身上,噘起嘴要亲她。扁脸女人脑袋倏地歪到一边。没亲到嘴,高兴成伸手去拉扯她裤子。女人系着布条编的裤带,被他拽成死扣。情急之下,他裂开女人的棉袄襟,一对松软的奶子露出来。高兴成像一头饥饿的猪,发现贫瘠的地里还长着土豆,不顾一切吭哧吭哧地拱。扁脸女人怕痒,不停地扭动着身子。她突然收住笑,推开高兴成,双手捂住奶子。你要是保证每月给我十块钱,再把粮本上的细粮给我一半,我一个月就让你乐呵一回。“嗯嗯,两回,一回不够,两回才行——”高兴成饥不择食地哼唧。女人噘着嘴,说家里那口子老胃病,整日吐酸水,再吃高粱米,胃口就更坏了。他往后也不能下地了,他要是撒手走了,我带两个孩子可咋办啊?高兴成蹦下地,站在炕沿前败兴地喘着粗气。“你瞪啥眼,丑话说在前头不好吗?要不是俺家那人倒霉,被一匹老马踢折了腰,断了活路,我也不会……女人撒目一圈脏乱的屋子,“我也不会进你这个像猪窝似的家。你跟俺家那口子,在一起卸了这么多年车,他要是知道我让你睡了,他还不一头撞死。”高兴成可能觉得扁脸女人说的话在理,他又上来解她裤带。嘴里埋怨:“别说他了,让我好好乐呵一回。”扁脸女人绷起脸:“不說他说谁,他为我们娘儿仨,在甜菜站豁出命地装卸车,又差点把命丢了。要不是他现在干不了重活儿,我能出来找活路吗。”高兴成燃烧的欲望,再一次被女人浇了一盆凉水。他抽回手,嘴里还“哦”了一声。“你说,你说吧,只要你让我乐呵,说啥都行。你提的条件,我样样都答应你。”
雪粒慢条斯理地落下来,蹲在窗台下的高三听见猪舔食的声响。高三的笑声从窗户缝儿挤进去,扁脸女人“啧”了一声,说你咋那么懒,连窗户缝儿都不溜,西北风都溜进来笑话你。猪舔食的声响停下来,高三懒得听猪吃食了。他从心里瞧不起他爸,他觉得他爸没出息,跟一个扁脸女人唧咯得没完没了。他弓腰蹿上墙头,走了。
高三敲了半天,米果才跑出来。米果没让他进屋,说你在外面等我一会儿。米果再出来时,手里抓一块巴掌宽的方肉,高三冻得脸煞白。米果把肉塞到他手里。快吃吧,肚子里有肉,身上就不冷了。高三愣住了,他想起炕沿上的油纸包。米果低声地问:“咋了,你爸又打你了?”高三摇头,说他才没工夫打我,他和一个扁脸女人在屋里学猪吃食呢。米果眨巴两下眼睛,那你快吃肉啊,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这肉可香了,我姥家杀猪了,我妈和我爸下屯拿回的肉。我妈在屋里■油呢,我们仨都等吃油吱啦。高三咬一大口肉,仓皇地嚼了两下就咽下去。“香吧。”米果期待地看着高三。高三狼吞虎咽地把一块方肉吃进肚子,不停地舔嘴唇。“没吃够吧,明天我再给你拿油吱啦。”高三摇头,说你家可真好,你爸一年回来两次,可你爸不打你们,跟你们说话还不横。
高三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米果也蹲下身子,扳高三的肩膀。他还是呜呜地哭,米果摇晃他,说小点儿声,别让我妈听见,他该招呼我进屋了。你为啥哭啊?到底咋的了?昨晚又梦见你妈了?高三瘦得一把骨头的肩膀一耸一耸的,你比我爸对我都好。我要是你家的孩子多好,咱俩天天去打羊草,你爸不喝酒还不打人,你妈烙的大饼子,又暄腾又甜丝丝的。我要是你家孩子,让我喝白菜汤我都知足。米果笑了:“赶明个,你爸再打你,你就往我家跑。我把你藏我家仓房,吃饭时我偷着给你拿饭。”高三止住哭声,他倏地站起来跑走了。
米果呆呆地站在雪地上,直到高三跑出大门洞。他还呆愣愣地站在门口,他觉得高三今晚很奇怪。高三跑出大门洞,又呼哧带喘地踅回来。他拉着米果的胳膊:“米果,我有新胶皮靰鞡了,我决定去找我妈,我要从青肯泡走。到时候你告诉韩俪华一声。就说,等我找到我妈,我就回来。过完年,咱俩还去打羊草。卖了钱,你给米芽和米粒买双趟绒鞋,我给韩俪华也买一双。我问了,趟绒鞋一块六毛三一双。”
除夕前返校,高三没来。董老师问了一嘴,谁知道高明照为啥没来?全班同学沉默不语。董老师看着米果,米果摇头说不知道,早上没敲开他家门。米果突然想起高三的话,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韩俪华的后脑勺。坐在第二桌的韩俪华,摇晃两下猫尾巴粗的黄毛小辫。晚上米果他妈进门时,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高明照没返校吧?”米果摇头。他妈沉吟了一下:“以后少上他家,他爸不是好人。”
米果推门走出去。他没地儿可去,就进厕所蹲了一会儿,挤出几滴尿后,只好悻悻地回家。米果上午抱着一摞寒假作业,给老师送教研室。老师们正在议论高三。说高兴成把高明照的胶皮靰鞡,送给相好的女人。高三哭喊着要他爸把鞋要回来,他爸揍他一顿。高三半夜跑了。他爸相好家里的窗玻璃,被他砸得稀巴烂。高三被抓起来了。体育老师说,他砸完玻璃跑了,没抓住。听说他还给他爸留了字条,说是去找他妈……董老师哀叹一声:“高明照这孩子真可怜,从小连妈都没有。秋天时没死在马车下,这又摊上这事。不吃监牢饭,兴许这会儿也在大街上要饭呢……”
米果从教研室出来,打个寒战。他想起一个叫青肯泡的地方。
米果高烧了三天,烧一退,他就爬起来,在高三家转悠了两天才见到高兴成。高兴成弓着腰,趿拉趿拉地蹭着脚。一脑袋灰白的头发摩挲起来,像一蓬乱草。米果跑过去:“高大爷,高三真的蹲笆篱子了吗?可他跟我说,他有新鞋就去找他妈啊。”高兴成立瞪起红肿的眼睛:“滚,小王八蛋,你才蹲笆篱子。”高兴成像一根苞米秸秆,在傍晚的风中抖动。
米果吓坏了,他撒腿跑回家。
大雪是腊月二十九的半夜开始下的,唰唰地从天上落下来的雪片像飞舞的白蝴蝶。半夜,米果撩开窗帘的一角,望着惨白的夜色,鼻子一酸就哭了。“高三,明天就过年了。你啥时候能回来啊。你身上就一毛钱,你吃啥呀。”除夕的晚上,大雪终于停了。门楣上摇曳的红灯笼像鬼火似的闪动,一只飞到半空中的“蹿天猴”啪的一声炸开了,粉身碎骨的纸屑像雪花似的落下来。远处,又传来几声二踢脚的响声。米果想,開学得告诉韩俪华一声,高三说他找到他妈就回来。以后,打羊草卖了钱,给她买红趟绒棉鞋。米果不知道,韩俪华会不会还瞪黄眼珠、撅搭猫尾巴粗的小辫呢?
开学,高三没回来。米果经过他家门前时,总是下意识地望一眼房顶的烟囱。高三家的烟囱,冷清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作者简介:薛喜君,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发表作品,作品多次获奖。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1届高研班学员,省文学院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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