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城里那间租屋把自己囚了一个月后,被爸爸带回来的。在家闲得慌,可我谁都不想见。妈妈成天在家唠叨,混个大专毕业,高不成低不就,錢多了你挣不到,钱少你不稀挣,看我们死了,你怎么过活?我睁开眼睛就讨厌这个瘪嘴的老太婆,她有了大弟二弟之后就嫌我在家吃闲饭,硬是在我四五岁时送给了大姨家。那时大表姐得了痨病,大姨又绝育了,姨夫怕大表姐死了绝后,就把我要过来了。大姨家院子前的水池里栽了棵并蒂莲,一根茎上开着两朵粉色的花。大姨牵着我和大表姐,站在花池前,把我的乳名圆圆改成了爱莲,把大表姐的名字改成宝莲,希望我和她共同闯过鬼门关。当时大姨在观音面前发过誓,如果爱莲把宝莲真的带大了,她要给观音修金身。可是大表姐都这么大了,她金身也没有修。过了几年看看大表姐身体棒棒的了,就又把我送回了家。可是我恨我妈从小把我送人,从来不管她叫声妈,她对我也不亲。就这样我就成了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多余的人。在大姨家睡两天,回家睡两夜,谁的话也不听。上树抓鸟,上山掏洞,下水捉鱼。十五岁那年和村书记的儿子谈对象,那年村书记的儿子想把我甩给他的表哥,一个开砖厂的粗黑的汉子,结果被我用螺丝刀子把他们俩捅到医院去了,我被抓进了少管所。
这些年没人把我当人,那是心里的暗影。表面上谁又不敢把我不当人,因为我的目光让他们不寒而栗,他们怕我杀人。
我走在发光的水泥板路上,两旁水池中的青蛙不停地叫着,它们快吵开了锅,也吵烦了我的心事,我加快脚步,去见一见大表姐。我要跟着她走,再杀回到城里去,找到我的出路。我抄起一块石块向水池中扔去,石块激起好大水柱,蛙声停了。我蹲在水塘边思索着大表姐能否带我走,像当年我带她逃出阎王殿一样?她是不是当年那个我学习楷模的大表姐了?我看着池塘里石块激起的涟漪,心里没有数,竟有些胆怯了。
大表姐正在吃甜高粱,见到我只抬抬屁股,眼睛撩一下,依旧有滋有味地吃着。我无聊地坐在她身边,听她和大姨说话。原来她早就在城里,给大姨老两口儿买了一套楼房,让他们把土地租出去到城里过清闲日子。大姨总是怕这怕那,最后让大表姐狠狠数落一遍后,也不吭声了。我吞吞吐吐地把自己的想法插空说了出来。结果遭到了大表姐一顿嘲笑。她说你从小不就能靠实力打拼天下吗?怎么人长大却熊了?然后她就清高地抬直脸,再也不搭我的腔了。
我满脸愧色地退了出来。回到家躺在床上蒙着被睡大觉,饭也不吃了。
在大雨不断的八月,我赌气离开了家乡。发誓今后万事不求人,一定要混出人模狗样再回来。
我仅仅在城里待了八天,吃了八天的方便面,就接到了大姨和妈妈的电话,她们像死了爹娘一样在电话里大嚎了一通,告诉我大表姐跳楼了。我显得很平静,她有口气吗?告诉我干吗?又不是我让她跳的。
这时,一个自称为大表姐公司领导的男人打来电话,说,我们公司雇你去看护,每个月有三千元的工资。
仅仅几天的时间,她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真是不可思议。
想当初,我大学毕业,被别人骗入传销队伍,好不容易跑了出来,老爸给我拿的几千元钱被骗得身无分文。我曾跑到大表姐那里,跪在大表姐面前,求她在她嫁的那个重要人物面前,给我说上几句话,让我在公司有个容身之处,哪怕是穿葱绿色服装的清洁大妈的职位也可以。可是她冷血动物般根本不看我一眼。
也好,她今天有这个结果,我有些幸灾乐祸,于是爽快地答应了这份工作。
我一定装出心不甘、情不愿地干这份工作。那个粗声大气的男人来电话了,让我加了他微信,给我打了钱,让我坐飞机去。我向来就是不喜欢让别人呼来唤去的,看着转账过来的五千元钱,我收了,发微信说你他妈是谁,那么横?我不听你的,我偏偏坐火车去。我告诉他我怕死。他在微信上告诉我,你的狗命值几个钱,快来东香,否则有你好看的!他这话有开玩笑的味道,因为他随后发来一个鬼脸。我可不受他这一套,随后问他,你没听我表姐说过吗?我在十六岁时就用刀子杀过两个人。他随后送上了一朵玫瑰,谈话结束。
就这样我由着性子坐上了火车,两天两夜才到。我知道对方也是怒不可遏,但他们为什么不去找别人呢?肯定有原因的。我想还是谨慎行事才好。我没再由着性子找旅店住下休息两天,而是下了火车就打的去了那家民营医院。
大表姐在十二楼B15室,我敲开门时没有别人,只有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年轻护士守在那里。大表姐全身被纱布裹着,像一具僵尸,根本看不出人形来。小护士问了我姓名看了我的身份证,临出门时告诉我,那个男人脾气很不好,告诉我要小心行事。
她出去了,我绕着大表姐转了两圈,压着嗓子喊了两句,没有回声,她像一具死尸一样一动不动。我哼哼两句曲子,“我要飞呀飞呀飞得更高。”大表姐颤动了一下,我吓了一跳,以为她要诈尸,门却突然推开了,进来一位大高个络腮胡子浓眉毛阴着脸的男人。他上下打量着我,问你就是谭宝莲的表妹爱莲?我说怎么的?他笑了,你们两个长得好像双胞胎。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不好意思笑了,收回了满脸野相。他简单地嘱咐两句注意事项,就走了。
我一头雾水地在医院一住就是两个月。
表姐的纱布像蛇蜕皮一样蜕下去了,露出了胖头肿脸的头,傻不愣地看着周围,我也傻不愣地看着她。我们两个好像是从娘胎出来就谁也不认识谁。原来那个杨柳细腰,柳眉莺眼的大美女没有了,只有那对招风的乳房傲然地坚挺着,我再看看自己的胸就泄了气。
起初她只会哼哈,别的音也不会发出,狗日的真是成了哼哈大将。我有些兴奋地欣赏着她。那个男人又来了,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我烦了,问他,看你这副德性,难道你不是我姐夫吗?他猛地站起来左右看了后,厉声地对我说,你这小妮子可别胡言乱语,我可是对夫人特别尊重。他用手指指了我一下,又挥挥拳头,走了。
渐渐地她发声多了,大便小便也会表达得很清楚。要小便了就皱着眉头嘴里嘘嘘,要大便时,就咧个嘴左右扭着屁股,吭哧哧地叫着。我没想到侍候人还有这差事,看着别人大小便,说实在的,就是亲妈我也没有这样侍候过。脱了她的裤子把她放在坐便池上,看着她傻乎乎地在用劲拉便便,我那种兴奋的心情又占了上风。想不到你这当年红遍世界的大美人,你这不可一世的女强人也有今天!我用手指点着她的头,让她快一点儿便,她傻乎乎地胡乱点着头,向我傻笑着。我骂她傻B,笑你个头,快点儿,姑奶奶不耐烦了!给她擦完屁股再扔到床上,我那胜利的情绪一点儿都没有了。
我堆在沙发上回想着过去一幕幕。大姨夫是镇上电业站的头,大姨是镇中学的政治老师,两口子的脑袋加起来那是镇上一流的大脑了。所以大表姐虽然身体多病,但是在思想品德教育上却与我天壤之别。她在小学一年级就开始当班长大队长,团书记,学习委员,无数的头衔好像就是为了大表姐准备的。什么三好学生,学雷锋标兵,五讲四美演讲员,更不用说什么各种文化课的竞赛了。她几乎就是优秀学生的代表,美的化身。无论小镇上高年级的孩子还是低年级的孩子的家长,每当教育孩子时都会说,你要向人家谭站长刘政治家的谭宝莲学习,早晚能当上县长地委书记什么的。
大表姐本来和我同一年级,就因为那件事,整整我比她晚上了三年才高中毕业,连滚带爬才考上了一所大专学校。我上大学时,人家大表姐已经上班好几年了,在一个金融单位,混得风生水起,又炒股又搞基金的,发了大财,并且在镇上推倒了旧砖房,给大姨夫和大姨盖起了小三楼。
大表姐考上了东方大学。当时把我爸妈羡慕得天天在院子指名道姓地骂我,后来把我骂急眼了,我脖子上挂着块石头要去西郊跳红尘河,这老两口儿才把嘴封住。后来听说大表姐结婚了,男人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不是部级就是厅级,有保卫,有保姆,连住的地址都保密。
私下里妈妈和爸爸总是嘀咕,就是你嫁给国家总统,该见个面也得见,难道亲戚老死不相往来?你是皇亲国戚也得见人呐!就是过去皇上选中的妃子,也得让娘家人进朝见圣主哪!这家伙嫁个什么玩意不说,神龙见首不见尾。再说,宝莲这么多年也没见着肚子鼓,你嫁给谁得留个后,要不这算是哪门子嫁,莫不是偷?小三?爸爸给妈妈一个耳光,站起来看闹闹嚷嚷的外面才吐口气说,你可别瞎说,这是掉头的话。那个大官要是听到了肯定会派杀手宰了你。
原来亲属这么多年仰视她,总想她能带着那大官人来回家省亲。大家见上一面喝杯酒握握手,合个影,也光宗耀祖,光耀四邻。可是她太让人失望了,除了回家看父母带回来各种电器首饰,天南海北的点心果子和衣服,她父母的房子推倒了盖,又在城市买了楼房闲着,谁见着这个神人了?这两年才知道那个大人物原来是在官位上退了之后,又当了好多年慈善协会的会长,再退了之后管着慈善协会下属的一个公司。
我正胡思乱想间,手机响了,是大姨和大姨夫的电话,原来他们来到这个城市好几天了,谭宝莲第一次住院时,他们来过但不是这个医院。那次来,也是只在那个医院门外的走廊里站了站,连人的面都没有见着。这次是给那个联系人打了好多次电话才准许他们来看的。他们才想起我的号码,我告诉了他们这家医院的位置,两口子气喘吁吁地打车来了。
让我惊讶的是平时哼哼呀呀的谭宝莲,竟扑到母亲的怀里大哭起来,嘴里还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她还从皮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偷偷塞到她母亲的手里。大姨夫以一种怪怪的眼神看着我,我急忙走了出去。原来这妮子和我藏着心眼,在我面前装疯卖傻。我后悔之前对她说的那些疯话,她会不会记在心里,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大姨夫又在室内喊起我的名字,原来她要便便。我没好气地抱起她,用力把她放在坐便上,看她的反应,她依旧是傻傻地咧嘴向我笑。待我把她放回床上转身离开时,我看到了她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好像在暗笑我。
她依旧哼哼叽叽,故态重演。我身上不寒而栗,心里系个结,我要好好清醒清醒,别让这家伙把我算计了。
她睡了,真的睡了,睡得很香,她的鼾声是不能撒谎的。老两口儿跑到走廊的角落里,趴在窗台上脸向外,低声吵着什么。我急于听到他们说什么,悄悄地拿了几瓶水蹑手蹑脚走过去。我听到大姨夫骂大姨年轻时是骚货,为了当上学校的教导主任竟陪着校长喝酒喝到深夜。大姨也在骂大姨夫不正经,为了当电力站站长,竟然陪着比他大十五岁的女副镇长去市里看妇科病,而且一住就是半个月。他骂孩子是她没教育好,骂孩子流着她破鞋的血。我无法听下去,只好抱着瓶水蹑手蹑脚退了回去。
我在病房里的床上睡了一觉又一觉,醒来时,大表姐依旧是傻子一样,哼哼呀呀,狗屁不懂。大姨夫和大姨仍然在走廊的角落讨论那些陈年烂谷子的往事。我依旧睡得天昏地暗,也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了。
有人喊醒我,是那个络腮胡子的男人。他说快穿上外套,去外面酒店吃饭。我找外套时看见大姨夫和大姨早穿戴齐整,站在门口神情肃穆,好像末日来临一样,一句话也不敢说。大表姐也穿好了一件大紫红的风衣,像个猴子似的蹲在床上。我问络腮胡子,扔下她怎么办?谁知他向我努努嘴说,让我背着她。我咧咧嘴一副为难的样子,谁知他扯过我到大表姐床前,只轻轻一提,大表姐就落到了我的背上。我感觉到她轻如羽绒被子,毫无重量感。
我边往楼下走,眼泪边不争气地往下掉。我的榜样我的楷模,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能活成这样。
医院门口一辆黑色的福特大轿车等着我们,上了车,就好像进入了洞穴,车往哪边开怎么走一概不知。大表姐竟坐在车上睡了。车子开了半个多小时,到了一座院落,是一幢三楼别墅,层层大铁门,道道森严壁垒。背着大表姐下车,我头晕眼花,不知道怎么走,她却仿佛换了一个人,精神百倍地瞪圆了眼睛,告诉我往这么走往那么走,好像她曾经住过这里似的。两个老人在后面跟着,低着头也不吭声,噤若寒蝉,浑身哆哆嗦嗦。
进了一楼的方厅,我被室内灯光晃得睁不开眼睛。在沙发上放下大表姐,拿起桌上的一瓶水,打开喝了,放下瓶子才看到厅内大圆桌子旁坐着一位秃顶胖墩墩的白发老头儿,有六十多岁的样子,他正和大姨夫大姨坐在那里聊着什么。
大姨讓我管他叫首长。他站起来摆摆手说,什么首长,还是叫会长吧。你是爱莲,听谭宝莲说过,果然是一表人才。我听着这话不知为什么显得特别刺耳。
他向大表姐摆摆手,这时大姨夫竟一个箭步蹿过来顺手抱起大表姐,几步迈到老头身边轻轻放下。大表姐嚅动着嘴,说了什么听不清,竟嘤嘤地像个小孩子似的哭了。大姨夫向我挥挥手,我走了出去,方厅的门关上了。我看见两个厨娘样的婆子在端着菜盘进屋。这时身后的络腮胡子扯了我一把,说,别指望往桌上挤了,没有你的位子,还是跟我来吧。他推开另外一间屋门,屋内一张小桌已经摆好了四样热腾腾的菜和米饭。络腮胡子从酒柜拿起一瓶红酒倒上慢慢品着,我则狼吞虎咽地端着碗米饭吃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伏在桌子上睡了,醒来上卫生间时,看到大姨夫和大姨两个人被那个老头儿送了出来。他看上去要比大姨夫苍老一些,但气质上却天地之隔。大姨夫,典型的乡巴佬,那人却像水浒传中说的大官人。
夫妻俩好像老头子为他们家做过天大般的好事一样,痛哭流涕感恩戴德地边走边点头哈腰。我问大表姐呢?她低声说,两口子还有话说,咱们先走,过一会儿她就回。
临走时,会长老头儿还特别走到我跟前,拍拍我肩膀和我握握手,笑容慈祥地点点头。
我们上车走了,会长还站在门口向我们挥手。老两口儿也回旅店了,我回医院等大表姐,先睡了。
是谁打了我一下,我猛然醒了,是大表姐,她换了一个人似的,自己也能走路了,只不过走起来有些趔趄不稳。她好像喝酒了,进屋从包里又掏出瓶白兰地,从桌柜里找出腰果,两个水杯,分别满上酒,把我扯过来说,表妹,谢谢你这段时间照顾我,和你说两句话。明天我们就离开这里了。我可能是出国。我问去哪儿?她向我摆摆手,不让我打断她。她说,我自己的事终于了断了。以后你我山高水长再见面,不知道何时了。说完眼泪哗哗地流着,一扬脖把酒干了。我随后也喝了。
我满腹疑问想说,怎么没有人提我的工钱呢?我想问,怕大表姐说我小气。可是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完事了,我两手空空,白白侍候她了?我好生气恼。也许大表姐看出我的心思了,她说,你的工钱会让大胡子发你微信里。
大表姐喝完了酒就躺在床上打起了鼾声。我也喝多了,随便她怎么睡吧。我坐在那里还在喝,也因为喝多了有了想翻翻她皮包的冲动。打开了包,口红,面巾纸,一沓银行卡。我又把这些没用的东西塞了回去。我翻她皮包的夹层,看看有没有现金,一摸硬硬的像一叠纸,掏出来却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蓝皮薄日记本。我翻开了,芝麻粒的小字写着,“我今天又看到了狐狸精开车把他送回来了,今晚上我就和老狐狸摊牌,不是她死就是我没。”下面画着两个骷髅头骨,还有两把匕首,几滴血。我还想翻下去,大表姐忽然坐起来喊口渴,我连忙把本子塞到屁股兜里。装作歪倒在床上。
她摇摇晃晃走到卫生间哗哗撒了泡尿,出来提着裤子找水喝,却看到皮包咧着嘴对她笑,她皱着眉头问谁翻包了?我佯装半梦半醒地说,你回来时就在包里翻找呀,我问你又不说,你好像是在找什么药。她打开瓶水咕咕喝完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又拍拍脑袋,倒在床上睡了。
我睡得太死了,醒来时已是太阳高高升起来了,看看表九点十分。也许那瓶酒太过于烈性了,也许是我不该没完没了地喝,反正是病房里只有我一个傻傻地坐着,她已经无踪无影。问值班护士,她想了好半天才想起,好像昨晚就被几个男人接走了。护士来清理房间,我只好匆匆洗把脸背起包走人。
下了楼在医院的院子里,我回头看看这座高大的建筑,想想自己荒唐地在这里侍候了两个多月的人,竟糊里糊涂地被人抛下。我随手插进裤兜,发现有张纸条在里面,掏出一看,是大表姐写的字:表妹,今日一别,可能后会有期,也可能后会无期。一言难尽,话不多说,你会进入一个崭新的世界,莫步后尘。并蒂莲。
我莫名其妙地看她写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气不打一处来,把条子撕得粉碎。刚要抬腿走人,一辆黑色福特轿车飞驰而来,在我身旁停下。那个络腮胡子下车了。爱莲小姐,上车吧,你表姐推荐你在公司工作,你先去指定地点培训几天。他玩世不恭地打着口哨,转着手中的钥匙。我上了车有些头晕,掏出包中的水,喝了一口镇静下来,慢慢回味,才想起大表姐的字条是有含义的。我自己暗暗捶打了自己一下,好疼,这不是在梦里,后悔自己恨大表姐暗暗骂那些难听的话。原来大表姐再糊涂也是有心人,自己没有白白地侍候她一回。我有些好奇,悄悄问络腮胡子,大胡子哥们儿,你这单位叫啥名字?他回头白了我一眼说,你能不能好好说话,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这是省慈善协会下属的理财公司,我是公司的后勤处长任方。以后别嬉皮笑脸地,要正统一些。
我被送到了一个叫红色经典培训管理机构的地方。一排的男男女女,岁数比我小,好像是酒店的服务员在培训。管事的是一个剽悍的大个子女人,说起话来又凶又狠,扯着嗓门嗷嗷地往耳朵里灌。我被塞到这群孩子堆里,一二一,学走路说话,站立,坐姿等仪表礼仪方面知识。我偷偷地骂:老娘他妈的生下来就会这些,还用他妈的你教。她听到了,一把把我扯出来,恶狠狠地吼道,你不好好学,信不信我半夜让人把你扔在荒郊野外!我放起横来在乎过谁,叉着腰向她吼道,操,你还能把天捅个窟窿?她伸出手来,想给我来个下马威。这时外面走进来一个奶油男子向她低声说了什么,她急忙放下手,笑了。
几天下来,我被折磨得身心疲惫,从前在家哪懂得这些接人待客的礼仪知识,什么倒茶水,要八分满;走路不能两头晃,两腿之间要夹着条棍子一样;坐站都要挺胸收腹。我做梦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
一个月后我离开了,来到了那个公司,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公司,是那个剽悍的大姐撵我走的,她说你还有一个月没有培训完,给你提前毕业,还有好多官场上的礼仪没有学完,你还欠火呢!她给我一个小蓝本子,让我没有事的时候看看。她还强调说,你这胚子太毛糙,也不知道你出生在一个什么样的好家庭,你的父母可能太溺爱你了,你真是属于没收没管孙悟空似的人物。当然她没有恶意,而是笑容满面和我说的。有谁能生老师的气?她说还有一点,就是你们公司很长时间没来人支付费用了。
我很高兴地拿着那本礼仪公司培训毕业证走了,按着络腮胡子给的地址找到了那家公司。那是一幢寫字楼的第十七层,我想就快升到十八层地狱了。工作人员说会长到海南出差了刚回来,正在休息。公司的那个络腮胡子男人接待了我,向大家介绍时,说了句代替谭宝莲的位置,集中办公区有十几个人,齐刷刷的眼睛扫过来,之后他们相互交换了下眼神,谁也没说什么。
我在那个公司无所事事有一个多月,那天晚上临下班时,络腮胡子开始给我任命了。按着会长的指示,我属于常务主任那个职位,主要是安排会长的生活起居,安全保卫,外出,以及接手财务工作。我一下子坠入云雾里,自己怎么平步青云,一步登天上到那么高的位置呢!受宠若惊,看着身边的人走来走去,不知道忙忙乎乎在干什么,只能自己发呆。
络腮胡子告诉我会长来了,晚上出席由中层管理人员参加的给我举办的欢迎酒会。有两个办公室女人早早地为我拿来了一套大红连衣裙,帮我换上。她们说现在这个城市正流行着一种致人于非命的病毒,她们让我口服了两个药片。晚宴开始时络腮胡子亲自用车把我接走。
酒席一开始,他安排我挽着穿着一身米色西服的会长从侧室走出来。会长高举着红酒杯对大家说,热烈欢迎我的爱丽舍宫来了新主人。大家山呼海啸地呼喊,祝贺会长喜事成双。
我听了这话有些刺耳,但突然觉得身体不适,云里雾里的,大脑不听使唤,说话不能自主。问身边两个女工作人员,她们说是药物有点副作用,过一会儿就好了。我还是浑身无力,想说什么根本张不开口。
会长说,他将全部地下放权力,一切都交给爱莲。
我一下子又掉入山谷里,嘴唇嚅动着,发不出声音。酒席开始了,好多人涌向我,恭贺新主人,有的竟开起玩笑,不知为什么管我叫起了嫂夫人。我一时被涌上来的人包围着,喝的红酒左一杯右一杯,天旋地转。
我看到有人慌慌张张走过来附在会长的耳朵说了什么,之后他放下酒杯就不见了踪影。之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发现自己裸着身子睡在宾馆,我喝得胃里翻江倒海,跑到卫生间大吐特吐。我的上衣吐脏了,我不能这么出去见人,我随手在卫生间拿了件清洁工的白大褂穿上。
等我从卫生间出来,听见走廊有人吵嚷,趴在门缝一看,走廊全是警察,被押走的就有我们协会的人,我瞬間醒了,随手拿起墙边的一把拖布,边走边拖着地溜了出来。
下了楼,门口挤满警车和警察。我分不清方向,像一头野兽一样狂跑着。警车声人喊声被我远远地抛在了脑后,等我逃到了我以为安全的地方,快到郊区了。我什么也没有带,只带了一张银行卡。
我在取款机把卡中的五千元全部提了出来,之后找到一家小旅店住下了。我给络腮胡子打电话,他低声地问我在哪儿?我说在乡下。他说会长跑了,公安正抓他呢,你最好别露头,也正在通缉你呢!我张口结舌,为什么抓我?他早把手机挂了。
我是搭着一辆小中巴先去了一个小县城,然又坐着火车回到了家乡。我想这回见到父母不会再离开他们了,不管父母原来现在对我怎么样,但是他们不会把我往火坑里推的。在家是多么太平呀!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迫切地回家。正值上午十点多要吃午饭的时候,我想父亲一定是舍不得买肉就着咸蒜喝那口黄酒。我想给他个惊喜,到了东街的华家烤鹅店买了一只五斤多的大烤鹅,然后给爸爸打电话,问他还要吃什么?我已经给他买烤鹅了。我满以为他会惊讶地合不上嘴连连夸夸我孝心,谁知他却装腔弄势地说,是该死的起仁大哥呀,你欠我的那一百元钱忙什么还?好了你在十字街的电话亭等我,我马上就去。说完他就放下了电话。
我感到奇怪,但还是半信半疑慢慢地走到十字街拐角处,偷偷地等着我爸。过了有一刻钟的时间,爸爸骑着那台老自行车晃悠悠地来了,发现电话亭下没有人,就把自行车停在那下面,倒背着手慢悠悠地四处走着看着。我向他摆手,他看见了,又好似没看见,绕着弯走了过来。
他到了我跟前先是接过来烤鹅,用鼻子使劲地闻了闻骂道,死妮子买这么贵的东西给老子,是不是发财了?
我问老爸你这是怎么了,一惊一乍的?他悄悄四处看了看说,你他妈在外面惹什么祸了,公安来家里三四次了找你?说你在一个什么公司里和会长贪污卷款潜逃了。
我说一言难尽,你必须相信我,我是被我大表姐卷进来的,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爸爸挠挠头说,我早就和你妈说你大表姐那婊子不是什么正经玩意。你知道吗,谭宝莲死了,听你姥姥说的。
我很吃惊,她不是出国了吗?怎么突然又死了?姥姥怎么知道的,她一个乡下老妇?
爸爸摇摇头说,别管那么多了,眼下你先别回去了,到你姑姑家躲一躲吧。他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不一会儿来了辆出租车,开车的是个胖子,走过来问:大哥,啥事?爸说把你侄女送到城里我妹妹家去。他又对我说,女儿,车费你就掏了吧,你叔不会多要你的。我向老爸扬了扬手,上车一溜烟跑了。
不对,为什么大表姐说是出国而姥姥又说她死了?我让司机转向,去乡下的姥姥家。
姥姥家是个大家族,经营着上百亩的水田和七八个鱼池。我去了之后,全家人十几口正在吃午饭,桌子上摆了三个大铜锅子,姥姥正领大家涮羊肉。看到我来了,都纷纷放下筷子,不言语,像看奇怪动物似的看着我。我看见窗外飘过去一个熟悉的身影,只蜻蜓点水在窗户上一晃人就不见了。
姥爷去世多年,姥姥又找了一个比她小七八岁的男人,我管他叫二姥爷。姥姥含笑不语,也不让座,也不说什么。还是二姥爷打破僵局,扬扬手说,快上桌吃羊肉吧,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谈。我抄起舅舅递给我的一双筷子夹了片羊肉塞在嘴里,觉得和棉花一样,嚼不烂,咽不下,只好吐了。我走到门口四处张望,看不到那个人影了。
回到桌上,大家都闷头吃,大舅大舅妈二舅二舅妈三舅三舅妈,二姨二姨夫三姨三姨夫四姨四姨夫,以及表弟表哥表姐表妹,谁都不理我,也不说话,我像是根本没有出现过,只是一团空气。我不吃了,离开饭桌,坐在窗台边向外看,远处谁家在盖小三楼,是乡村别墅,正放着梁上的鞭炮。
大家很快就散了。二姥爷过来说,你爸为什么没来,我想和他下几盘象棋。姥姥走过来骂了二姥爷一句多嘴,抬腿给了他一脚,他伸着舌头背着手,上院子里轰鸡去了。姥姥眯缝着眼睛关上门,走过来,扯着我的手坐下来,眼泪快掉下来说,爱莲,从小到大,姥姥最器重你了。我和你妈说过,别看这丫头比小子还野,将来能干大事业。你和姥姥唠点儿实的,这次带了多少票子回来。有钱投在姥姥这里,买几个鱼池,由你舅他们管着,年底你小妮分钱,你爸你妈只管享老福了。
我说姥姥你发烧了吧?怎么说胡话呢!我从哪儿弄钱去!你听谁胡说的?
姥姥生气了,脸一拉,坐下来点支烟,吐了口痰说,呸,死丫头,和姥姥不说实话,拿姥姥当村妇呢,姥姥眼睛可是不揉沙子。实话和你说吧,谭宝莲死在我的怀里了,她是个好姑娘。你们之间的事我不管。听说,人家会长因为贪污行贿,让公安抓了,你转身就把人家的钱财卷跑了。
我听了就觉得天旋地转。
姥姥又说,你用不用去她坟头上看看?
姥姥指指新盖的三楼那边说,在那边鱼池的旁边,孤零零的一座。
我摇摇头,大脑一片真空,姥姥说的让我一时还接受不了。我近乎休克,坐在沙发上沉睡。醒来时,姥姥已经没有了踪影,整个一天都没有人理我。我走到哪儿都像鬼一样,谁见谁躲。我好烦闷,去谭宝莲坟头上看看,和她说说心里话。
我走到那幢正在建筑的小楼时,看到人群里有一个女人漂成湖蓝的头发,长睫毛,大眼皮,尖下巴,黝黑的脸庞,走路时屁股左扭右扭的,极像一个人。我喊了一句:宝莲的坟在哪儿?她回头飞快地掠了我一眼,很陌生地一双细细眯眯的眼睛,她又把头快速转过去望向远方。我狐疑地看着她,她这个人的举止我好熟悉,就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不理我,与干活儿的工人说着话,向远处走去。她的屁股还在夸张地左右扭着。
我快步上前扯住她的衣服后襟喊:我是并蒂莲的爱莲,你知道宝莲坟墓在哪儿?她回头冷冷地看我一眼,静静说道,你问错人了,我是外乡下来走亲戚的,不知道什么爱莲宝莲的坟。我看着这双眼睛,像初冬的湖水,清冷寒澈,而且陌生,我真的不认识她。
她推开我的手,向我淡淡一笑,慢慢地向远处走去。
我心里忽然空荡荡的,被什么掏空了一样,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也不想再看什么宝莲的坟了。她是谁?我为什么去看一个被认为已经死去的人?
我往姥姥家走去。空荡荡的屋子没有人。即使匆匆地回来的一两个人,也绝对不开口说话,拉着脸像陌生人一样。
我坐在那里,任时光流逝,就像一团影子,孤单单映射在墙上。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一只大黄狗摇着尾巴走进来看看我,低下头,趴在地上,又看看我,好像是在说,没什么意思就走吧。我迷迷糊地靠在椅子上睡了。刚睡着就听到有人说话声。我一下子跳起来,是妈妈和爸爸来了。我刚想说什么,但看到他们两个不高兴的样子好像刚刚吵过。妈妈沉着脸,看到我脸上竟然没有表情,而是往地上啐了一口轉身走了。爸爸向着她的背影也是狠狠地啐了一口,还骂了一句,混蛋一窝窝。爸爸扯起我的手说,快走吧,不是久留之地。我醒了。
我像一条被姥姥家打出的流浪狗,坐上了去省城的班车。心里一片凄惶,不知所归无路可去。无意间把手塞到牛仔裤的屁股兜里,手碰到一个薄本子。掏出来是谭宝莲的笔记本,可惜由于洗裤子时没有掏出来,本子上的字迹已模糊了。我想从车窗口扔出去,忽然看见飞扬的封皮后面露出了一张身份证。我急忙掏了出来,是谭宝莲的。注视她的眉眼,我突然有了主意去美容院。
一个月后,我从城里凯美容院走出,剽悍的女老板送我出门时,还在身后啧啧地说,你花那么多的钱,确实所美不虚,太像身份证的那个人了。我没有理她,径直出了门,走到繁华的大街。我给妈妈发个视频,告诉她,我是并蒂莲中的谭宝莲。
我面向车水马龙的街道,心潮如水,我是谭宝莲,我的未来是怎样的海阔天空呢?并蒂莲上会开出什么颜色的花朵呢?
我脸上的腿上的肌肉一阵抽搐惊颤。
作者简介:姜凯,现就职于黑龙江省肇东市联通公司。2010年开始写小说,至今在《小说林》《广州文艺》《章回小说》《文学港》《湖南文学》《安微文学》《中国铁路文艺》《雨花》《厦门文学》《北方文学》《岁月》等文学刊物发表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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