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奇年已六旬,身材高大、胖,脸上常泛酒晕。他是酿酒的,喝起来方便。每有熟人、客人、乡亲、村干部等等来,他便拿出酒来招待。谁都知道他有酒。有时候就是扑酒去的。他自然会陪着喝。于是就喝出了浑身病——血压高,心脏不好,还气喘。气喘属于老年性的顽固病,治不好。每到冬天,就喘得更厉害了,不得不去医院输液,或吃中药。他说,吃中药吃的,一闻见中药味就想吐。
洛奇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在市里一汽贸公司帮人推销汽车,女儿在市里一超市当收银员,均已结婚。村里只有他的二儿子三石。三石也已成家,有了两个刚上学的儿子。三石分院另住,没和洛奇住一起。洛奇和他老伴独自生活。有时候三石一家也会过来吃饭。三石的两个孩子则是长在洛奇这儿。有一阵儿洛奇的老伴去市里给大儿子照顾孩子——接送孙女上下学,他就自己做饭吃。洛奇家也有地,但自己已不种了,包给了一个种树的,每年给他租金。
洛奇打小就喜欢喝酒,但家里穷,买不起,于是就萌生了自己酿的念头。可酿酒是个技术活,没人教哪成啊!附近村里倒也有人会,但人家不肯教啊。教会你了,人家的酒咋卖?一天,他从一张小报的报缝里读到了一则广告,说是山东有家酒厂愿意培训酿酒人员,于是就去了。可他交了报名费、培训费,却只让他于杂活,并不传授技术。好几个月过去了,依旧不告诉他关键工艺,甚至连关键车间都不让进。
洛奇很着急。学不到技术是其一,可工夫搭不起啊。当时还是生产队,自己回不去,挣不了工分,老婆孩子吃啥喝啥?后来听一同来学习的人说,这家酒厂并不是真想传授技术,只是以传授技术为幌子卖设备呢。洛奇是个细心人,经他观察,感觉酒厂那个烧火的老头不一般,于是就主动去套近乎,请老头吃饭,诉说了自己的苦恼。一来二去的,那个烧火老头感觉他既聪明,又实诚,就悄悄地把酿酒的绝招说给了他。并说:你赶紧走,别再让我见到你。
洛奇连夜找到酒厂厂长,说自己笨,不是酿酒的料,不想学了。厂长说:可我咋觉得你不笨啊,咋不学了呢?再者说,酿酒这活儿可不赖啊,既能养家,又能养老。洛奇说:我就是个摸锄把子的,干不了这,原先想的简单,现在感觉真难,我真的不学了,你把我的培训费退了吧。厂长把眼一瞪说,培训费哪能退呢!洛奇说:你要的培训费里,不是包括着设备费吗,你把设备费退我算了。厂长说:那也不行。结果,第二天一大早,酒厂厂长就派人连他带设备给送回来了。
洛奇回来后,立马就把设备安上了。他以为立马就能喝上自酿的酒了,结果却不顺。第一锅,竟把原料烧糊了。第二锅,倒是没糊,不知为什么,就是不出酒。急得他嘴上都起了泡。他托亲戚、托朋友,总算把他们县酒厂的技术员请到了家里,给诊断一下。第三锅,总算出酒了,只是量很小,还不够成本呢。但他很高兴,自己先舀了大半碗,咕嘟咕嘟地喝了。可他老婆却不高兴了,骂他糟蹋了家里的口粮,一家子老小喝西北风啊!
出酒后,洛奇常把县酒厂的厂长、技术员请到家里来品。只是品,只是闲聊,并不谈关键性的技术。县酒厂的酿制技术也是保密的。这是规矩。洛奇不问。问了人家也不说。但是,酒过三巡,难免会无话不谈,难免会有嘴把不住门的时候。洛奇是个聪明人,他能把每个人的每一句话都记住,然后躺在炕上就慢慢琢磨,忽然,他想起有个人说到了活性炭这个词,一激灵,再也睡不着了,天不亮他就骑上自行车往县城跑,去买活性炭。回来一试,酒的清亮度、醇度果然提高了许多。
洛奇的酒,绝对原浆,没有任何添加剂,也绝对不是勾兑的。洛奇说,一些大厂家出售的原浆酒,其实也是勾兑出来的,真正的原浆酒几乎没有。洛奇的酒,喝了不上头。即便是喝醉了,睡上一觉,醒来后任何不适的感觉都没有。有人说,喝他的酒,真的能感觉到酒的好处来。有人问他:你的酒卫生达标吗?他说:我们县的质监局、食品安全局、商业局等等人,都到我这儿来打酒,二三十年了,谁也没说过什么。
一晃二三十年过去了,洛奇的岁数大了,身体也不大好,便想将他的酿酒技术传给三石,可三石不想学,一是嫌累,二是嫌操心,三是嫌不挣钱。洛奇酿酒,是将粉碎好的料先在大褒里发酵,发好后,再倒到锅炉里蒸,流出的蒸馏水,就是酒。他说酿酒的原理很简单,就是先将淀粉转化成糖,再将糖转化成乙醇。然而看起来简单,干起来却累,别的不说,单是将几百斤的原料往锅炉里倒进倒出,就很累人。累是一方面,还有操心,不如到工厂里给人打工,到点去,到点回,啥心也不操,到月底领工资。
有人劝三石:有本事的人不挣有数的钱,你到工厂打工挣的毕竟有数,不如自己干啊,这也算是一份家业,或是一份事业啊。洛奇也如此这般、苦口婆心地劝三石,洛奇对三石说:你现在三十来岁,正年轻呢,不能只图舒服,你现在有两个儿子,以后你的两个儿子不成家啊,不盖房子啊,你靠那点死工资,能给你的两个儿子娶上媳妇吗?可三石就是不听。洛奇气得直叹气,可也没有办法。
三石在一家铸造厂上班,他媳妇在一家纺织厂上班,平素虽然没有什么闲杂事,但手头并不宽裕。有时候,孩子需要交个学杂费,看个病,或买个东西啥的,三石就对他的儿子说:找你爷爷要去。孙子过来了,张开口了,洛奇不能不滿足,但有的时候心里难免会有点不高兴。一次喝酒,说着说着,洛奇就说起了三石的孩子经常过来要钱的事儿,洛奇说:你就经常刳抓(刳抓是方言,有搜刮、盘剥等意思)我!三石听了,声泪俱下地哭诉道:我刳抓你,我刳抓你,我要有一点办法能让孩子刳抓你吗!
洛奇很疼爱很喜欢他的两个孙子。这是人之常情。洛奇的两个孙子基本上都是长在洛奇这儿,除了睡觉。有时候睡觉两个孙子也都不回自己的家。两个孙子上学,也都由洛奇接送。洛奇有个电三轮。有时候他开着电三轮到附近的集上卖酒。但用得最多的,就是接送孙子。洛奇说,他还不敢老是说三石,若是说得三石不高兴了,就不让他的两个孙子到他这边来了,也不让他接送孙子上下学了。三石倒是知道洛奇的软肋在哪儿呢!
酿完酒后,会有渣子的。这些渣子自然是不能浪费的,洛奇便用来养牛。洛奇养着两头牛。洛奇说,他以前一直用酒渣养猪,养了十多年,后来就不行了,养的猪老闹病,治得不及时还有死的。后来听人说,是在同一块地方养猪养的时间长了,有病菌了。于是他就喷药消毒,可还是不行,又挖地三尺,掺上生石灰,可猪还是病,没有办法,他就改养了牛。他说,养牛没事儿。
洛奇是酿酒的,可村里人不擅喝酒的男人恐怕不多,尤其是村干部。村干部常常聚到他家喝酒。他说他们的村长,以前穷得都娶不上媳妇,可是自打当了村长后,连小轿车都换两辆了。距洛奇家不远处,便是村口,村口有个大壕坑,一次村干部对洛奇说:你把那个大壕坑垫起来吧,垫起来就是你的了。说这话时,估计是村干部喝高了。洛奇果然就雇车拉土给垫了起来,足有足球场大小。洛奇不久就盖上了房子,圈起了围墙。村里人谁见谁眼红。
洛奇的新院落成后,又购置了一个新的更大的锅炉。他把院子隔了个前后院,前院酿酒,后院养牛。三石也辞了铸造厂的工作,在家酿起了酒。洛奇说,他把酿白酒的技术说给了三石,但是,酿米酒的技术还对三石保密呢。有人问洛奇:你为什么不把酿米酒的技术也传给三石呢?老石说:我可不能全告诉他,我得留一手,我还得靠着这门手艺养老呢!此后,三石在那座新院子里酿白酒,洛奇则在他的老院子里酿米酒。
在洛奇他们当地,米酒的需求量也很大。尤其是过年过节的时候。米酒呈酱油色,有甜口,老少咸宜,男女通吃,具有普适性。而且也不贵,四五块钱一斤,有客人来,或走亲戚,提上一塑料桶,或五斤,或十斤,惠而不费,皆大欢喜。酿米酒和酿白酒是不同的。除了原料的不同,就是酿制的方法不同。酿米酒是将发酵好的料,放在布口袋里,往下淋,淋出来的就是米酒。外表上是这样,其实里面说道多了,都是秘不示人的。
三石搬进新院后,地方大了,竟然养了十多头牛。牛多了,酒渣自然不够,就开始买饲料。将酒渣掺在买来的饲料里。这也是个力气活。牛多,吃的也多,据说每天买饲料得花一百多,天天如此,牛又不能在很短的时间里出栏,三石感到经济压力很大。有人问洛奇:怎么养那么多的牛啊?洛奇说:那是三石买的,我又管不了,我说也不听,由他去吧。有人说三石有多不务正业了。
三石的新院,在村边上,又是酒,又是牛,养条狗看家护院自是应该,可三石一下子就养了十多条狗。有藏獒,有京巴,还有叫不上品种的。有人问三石:养这么多狗干什么啊?三石说:玩呗。有人说:以后卖狗也可以赚钱。三石说:赚啥钱啊?前两天,有条母狗下狗,一下子下了五六个,我很高兴,结果第二天发现,那个母狗不吃不喝,还发烧。找来医生一瞅,说狗肚子里还有没下出来的小狗呢,但都死肚子里了,是母狗下了五六个之后,没劲儿了,下不出来了。我哪懂啊,结果,母狗死了,那五六个小狗也都死了,损失一万多。
养的牛多了,牛粪也就多了,那些牛粪咋办了?有人给三石出了个主意:养蚯蚓。他把牛粪撒到自家地里的那些树下,买来蚯蚓苗,让它们自行繁殖。可是,又酿酒,又养牛,又养蚯蚓,他自己是忙不过来的,于是他的两个哥们儿前来搭伙,算是合伙养蚯蚓。蚯蚓也是一种中药,学名地龙。但他们养的蚯蚓,主要是卖给南方的长江一带,供人钓鱼。看起来三石已形成自己的产业链了。可有人说,三石是种了别人的地,荒了自己的田。
洛奇对三石很不满,但也没办法。三石已是成年人了,洛奇也没法管了。有人问:一年下来,三石养蚯蚓挣了多少钱呢?洛奇说,他能挣什么钱啊!可是,一年的工夫,他耗得起,而他的那两个哥们儿耗得起吗?人家也得养家糊口啊!洛奇说:人家比他鬼。他们三人养的蚯蚓,三石只在家里负责装车等,那两个负责外销,别人的蚯蚓六元一斤,他们的五元。洛奇说:人家那俩人,打小就是哥们儿,也一直在一个工厂上班,比他近。
三石在铸造厂上班的时候,一个月挣四五千,他这一年没上班就少挣了四五万,那么他在家里自己干一定比这挣得多。洛奇说:他不会算账。洛奇说:他有钱。洛奇说:他现在把牛都卖了,卖了十多万,吃的料能有一半啊,他还不是整个五六万啊。是啊,还有三石酿的酒呢!三石酿的酒,除了自己卖,还让洛奇代卖。三石六元一斤给洛奇,洛奇卖十来元一斤。他俩虽是父子,但也明算账。
有人对三石说,你有一个有手艺的父亲,这是很难得的,像这样的在村里不多,你父亲是创一代,你该做个创二代,把酿酒当成一份祖业来做,将来可以传给你的儿子,甚至也可以当成一份事业来做,好好地琢磨酿酒技艺,提高酒的品质,扩大酒的产量。现在一些很知名的酿酒集团好多都是由小酒坊发展起来的,指不定将来你也会发展到那个程度呢!即便是你们县的酒厂,也是一二百人啊……三石无言地听着。
那天听说,三石不再酿酒了。说是酿酒太累,太操心,也不挣钱,还不如养蚯蚓呢。他现在专事养蚯蚓了。他本是在自家的地里养,现在又租了别人家的一块地。还是和他的两个哥们儿搭伙。听说他们不仅自养自卖,还收购附近养殖户养的蚯蚓,然后一并往南方销,有点托拉斯性质了。现在的年轻人视野都宽了,心思都大了,已经看不上农耕时代的那些小作坊了。洛奇看着三石,总是暗暗地叹气。
那么新院的白酒怎么酿啊?洛奇说:我酿啊!洛奇的身体不好,但他说他又不能雇人。雇个年岁大的吧,干不了话;雇个年岁小的吧,几天就把你的技術偷走自己干去了。而且,雇人的成本太高,雇不起。倒有不少人想跟他干,说是不给钱也行。洛奇说:不给钱,白给你干,图嘛啊?还不是图你的技术!洛奇说,他在市里一汽贸公司帮人推销汽车的大儿子说,再过几年,跑不动了,就回来接他的班,酿酒。
作者简介:吴营洲,1958年6月出生,河北丰润人,现居石家庄。曾为《杂文月刊》(文摘版)执行主编、《红楼梦研究辑刊》特约撰稿人。著有《无法言说的言说》《十年辛苦不寻常——曹雪芹别传》《新解(红楼梦)》《曹雪芹正传》《将生命化作文字》《当代杂文三十年》《周汝昌红学批判》等。编有《2016年中国杂文精选》《2017年中国杂文精选》《中国当代微杂文精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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