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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二题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林 热度: 13012

画家朋友



  一会儿你见着马良的时候,一定要夸他的画,多鼓励,你原来也是做群众文化工作的嘛!

  在去文化馆的路上,李馆长喋喋不休地对我说,马良不容易,五十多岁的人了,画没画出啥名堂,钱也没挣着,还欠了一屁股债。咱们过去都是朋友,你是从北京回来的,又一直在文化部门工作,有权威性啊!你再不给他点儿鼓励,他就没活路了!

  听着李馆长的唠叨,我不断地点头称是。

  文化馆会议室墙上,挂了很多画,大厅正中,摆放着一个宽大的条案,上面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条案旁,有一个落地式的穿衣镜(是当年舞蹈班换装用的)。穿衣镜前,端坐着一位长须、长发,身披一件中式、对襟儿、白色绸布褂子的人。他右手拿着一把黑色的折叠纸扇,不紧不慢地摇着。刚一搭眼,我没认出是谁,当他收起扇面,立起身迎上来的时候,才认出是马良。

  先别管马良画画得怎么样,大画家的风范已然是很到位了。

  寒暄过后,马良就带我看画。无非是绿水青山,水榭楼台。提款一律冬鹤。我知道冬鹤是马良近几年取的笔名,但我故意装作不知,惊讶道,这是谁的画儿?不错呀!虽然我不太懂,可我家就住在大钟寺爱家国际收藏品市场旁边的太阳园,那里有很多名家的画作,没事的时候我常去那里看,我敢说,这些画绝对不比那些名家大师们的作品差!

  马良见我夸了他的画,眼睛里立时就进射出光来,问我,你知道这个冬鹤是谁吗?

  我故意摇头说不知道。

  冬鹤就是我呀!是我的笔名啊!马良兴奋地说:意思就是,严冬来了也不迁徙的鹤,也有坚守的意思。说着,马良的话锋一转,说,老哥,我这些年混得不咋样!刚下岗的时候,我还坚守着,天天画画,总想着有画出钱来的那天。可咱这个地方,几乎没人买画,想要画的,都是找个熟人来要画,顶多喝顿酒,没钱呐!这样生活就有问题了,得想辙,我就跟人家学搞装修。唉!真没想到,我赔惨了!

  我说,不应该呀!搞装修应该赚钱呐!你怎么能赔呢?再说了,你是搞美术的,比别人有优势啊!

  唉!我这人不是太实在了吗!马良搓开扇面,轻摇了几下,说,刚开始搞装修,我就接了一个大活儿。我的一个同学,建了一个三层楼的歌舞厅,让我包工包料给他装修,光买材料就得八十多万呐!那是九几年的事儿,八十多万在那个年代可是个不得了的数儿啊!我全是借的。没想到,结算的时候,这小子没钱。他说,这么着吧,你先经营三年,就顶装修费了。拿不到钱,没办法,干吧!打这儿,我就开始经营歌舞厅。其实歌舞厅的收入真的不错,每天晚上,红男绿女,吃饱了,喝足了,就到这儿来嚎两嗓子,发泄发泄,放松放松,我天天进钱。只是好景不长,我才经营了两个月,就被限期拆除了,说建这个歌舞厅根本没办理任何手续,属于非法建筑。这个时候再找我那个同学,早没影了,电话也打不通了。我这个惨呐!好多装修材料都是赊来的,装修工人的工资还欠着呢!人家管我要钱,我拿啥还呐!干脆,我也跑吧,我就跑到了大连,又开了一个公司,做牌匾,搞装修。我得挣钱还债呀!这次我就不能太实在了,太实在了挣不着钱呐!我就跟人家学,进材料时,买最便宜的,以次充好。于活的时候也偷工减料,能凑合就凑合。没想到,给一家“拖拉机配件厂”做牌匾出事了。我粘牌匾上的字时,用的是最便宜的胶,没几天,配件的件字掉了一个“亻”,就变成“拖拉机配牛厂”了。也该着我倒霉,这个牌匾还没来得及修补,让记者看见给曝光了,记者把牌匾的照片都发在报纸上了。更有看热闹不怕事大的,给编了个笑话,说,有一个农民,赶着牛车路过,看见牌匾上写着“拖拉机配牛厂”,就想,马配驴下骡子,这拖拉机配牛能下什么呢?最次也得下個手扶拖拉机吧!想到这,他就把牛赶进去了,非得让拖拉机给配一下牛。你说,这么一闹腾,我这个公司还能干下去了吗?这不,我又回过头来,再重新开始画画儿。得,咱不说这个了,走,我得请你喝酒,你给我这么高的评价,我得请你吃饭呀!

  李馆长说,请也轮不到你,今天中午文化馆请了!

  酒馆里,趁着马良去厕所的工夫,李馆长敬我一杯酒,说,哥们儿够意思,配合得挺好!不过你还得多鼓励,他欠着人家一百多万呢!这么多年了,还钱的时候总得给人点利息吧!他压力大呀!前一段时间他差点想不开,你得让他放心画画,得让他看到希望!

  马良从厕所回来,刚坐下就冲着我说,哥们儿,你得帮我一个忙。我问马良要我帮什么忙?马良说,你走的时候我给你带几张画,你们家不是在爱家国际收藏品市场那住吗?抽个空儿,你把我的画拿过去,让他们看看,有没有画商收购!

  我为难了。夸马良的画,是受李馆长之托,是为了鼓励他才这么说的,纯粹是忽悠,这怎么就要玩真的啦?我刚要开口回绝,李馆长站起来抢先说,这事儿没问题,都是哥们儿!来,喝酒喝酒!然后避开马良冲我使眼色。我很无奈,只好硬着头皮配合下去,说,啊!这事儿,没问题!没问题!

  我以为李馆长看到了我的为难,就该到此为止了,没想到几杯酒下肚,李馆长脸一红,又把话题扯到了马良的画上,问我,那个什么收藏品市场上那些名家的画一幅能卖多少钱?马良的画跟他们比能差多少?说完,背着马良,又给我使眼色。唉!真没办法,顺着说吧,我说,两三万的,三四万的都有。那些名家的画跟马良的画没啥大区别,有几幅好像比他们画得还好。

  李馆长笑了,说,妥了!马良,怎么样?我就说么,你早晚得有出头之日,我说对了吧?然后一扬脖,把酒就干了。马良也兴奋地举杯干了。

  我离开家乡回北京的那天,马良拿了几幅画给我,一直把我送到机场,然后一拱手,说,拜托了!

  回到北京,我一直提心吊胆,生怕马良把电话打过来,他要问起画的事,我可怎么说呀!

  我的手机屏幕上,一直没有亮起马良的字样。

  一个多月过去了,李馆长打来电话,悲痛地对我说,马良死了。我非常震惊,一个多月前还谈笑风生地小酒儿一盅接一盅呢,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李馆长说,自从你走了以后,马良很兴奋,说这下好了,欠人家的钱能还上了,咱也可以抬头做人了。第二天出去买了两大刀宣纸,又买了很多方便面、榨菜、火腿肠,然后把自己关在会议室里,整天画画,挂得满会议室里都是画。后来不知怎么了,好几天没见他出来,我就想进会议室去看看,可门在里面插着,我就敲,敲了半天里面没动静,我又绕到后面扒窗户往里看,这我才看到马良趴在条案上不动了。我马上报了警,等警察来了,把门撬开,确认马良死透透的,都硬了。把马良的尸体运走之后,我把他画的画数了数,有八十多张。他欠外债一百五十多万,按你开的价,还清了外债还能剩点。最让我不能理解的是,他把会议室里的穿衣镜贴上透明胶条打碎了,然后他对着破碎的镜子给自己照了一张相,之后又对着照片,画了一张破碎的自己。那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张画。后来警方解剖了马良的尸体,确定为心肌大面积梗死,累死的。我就是跟你说一声,这回你不用为马良卖画的事操心了,中国有句俗话,人不死债不烂。这回人死了,债也就烂了。

  接完李馆长的电话,我的头有点晕,腿也软了,我在想,是不是我和李馆长编造的谎言害死的马良呢?我想起了听完我说的价格之后马良兴奋得干杯的样子。我想起了送我到机场时向我拱手说拜托时的样子!

听爷爷讲那过去的事情



  县志的地图上,有两条淡蓝色弯弯曲曲的标志,这是河北省新乐市的两条大河:一条叫大沙河,一条叫木刀沟,看上去很美。一个城市能有两条大河从境内流过是何等惬意的事啊!可我们要拍摄的,却是大沙河万亩人工林治沙工程,这让所有摄制组的人都有点匪夷所思。

  越野车驶出市区,穿过村庄,越过农田,颠簸了好一阵之后,一片片沙化的尘土就开始在车轮下飞扬。透过扬起的沙尘,我们惊讶地看到了大沙河,一条与我想象完全不同的、干枯了的、河床里盛满了白沙的大沙河。

  远处的河岸上,扬起的沙尘里,一辆辆巨大的翻斗车满载着从庄稼地里取来的沃土卸在那里,十几台推土机在用土掩埋沙化了的土地。被掩埋过的沙地上,有很多人在横平竖直地栽种树苗——这就是万亩人工林治沙工程了。

  我们拍下了这组镜头。

  车子驶进了河边的一个村子。

  为了表现破坏大自然给人类带来的恶果,起初,我想找一条破渔船的残骸,放在干涸的河道上,画面中如果能出现这样的场景一定会很震撼。为此,市委宣传部的人找遍了全市境内,大沙河、木刀沟两岸所有的村庄,结果一无所获。情急之下,我说,没有破船,有早年不用的旧船桨也行啊!于是宣传部的人又去找。真的让人意想不到,全市居然连一只破旧的船桨都不存在了。

  我正想修改拍摄方案的时候,突然在一个养鸡户的墙上发现了一张旧渔网。我叫过村长说:麻烦你给我在村里找一位年纪大、思路清晰、形象好一点儿的一位老大爷来!

  村长拘束得像小学生对老师一样,怯怯地问:我爹原来是村里的支部书记,是抗美援朝回来的,行吗?

  我说行啊!

  村长听了,转身找他爹去了。

  我们在一户老乡家的院子里等待村长他爹。此时天很热,老柳树上的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我看了看周边的环境,对站在房顶上左顾右盼选机位的摄像说,一会儿你的镜头从那棵老柳树上摇下来,先给一个大全景,然后再推上去,要两个人的小全。下来之后,机位在这儿,主持人采访时,要两个人的中景,老大爷讲故事的时候要特写。

  摄像说,明白。

  我对房东说,把你们家那个小方桌搬出来,放在葡萄架前面,再找两个小板凳。随后,我又拉过外景主持人说,你采访老大爷的时候,开头一定要简练,进入主题要快,最主要的是让老大爷多回忆回忆当年大沙河里有水时的美好情景。主持说,明白。说完就转到房后攒词去了。

  村长带着他爹进了院子。我眼前一亮,太好了!这张古铜色的脸,还有脸上深深的皱纹,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位土生土长在沙河边上的老渔翁!

  大爷!您老今年高寿啦?

  村长爹咧开嘴笑笑,八十三。

  我开始启发。大爷!您小的时候,大沙河里的水大不大?

  大!大!一涨水就把河滩地给淹了。大爷用手比画着对我说。

  还得是真刀真枪在战场上干过的人,一点都不拘束。

  我心中暗喜,找到了一张旧渔网,又来了一位形象极佳、口龄清楚且不惧场的老大爷,这不是天助我么!

  好……好……好!大爷!一会儿呀,您老人家就坐那儿。我指着葡萄架前面矮方桌旁边的小板凳说,我们主持人采访您的时候呢,问您什么您就如实地说什么就行了。您老人家今天的主要任务,就是回忆一下您小时候在河边上玩的情景。然后呢,您再说说当年在大沙河里打鱼的事儿。说到这,我拎起刚刚找到的那张旧渔网说,这有一块旧渔网,一会儿我把它挂在屋里,当您讲到早些年在大沙河里打鱼的时候,您一定要说,俺们家现在还有渔网呢!一直也没舍得扔!说到这的时候,您一定要表现出对当年河水的留恋,然后您就站起来,进屋,拿出渔网给我们主持人看。

  村长爹笑笑说,就这?中!然后就顺从地坐下了。

  我放大声音叫道,主持人,怎么样了?

  外景主持人从房后跑出来,喊一声0K了之后,就拿着话筒,坐在了与村长爹隔着矮方桌的另一侧。

  我对着房上的摄像说,开机。然后举起右手示意主持人,準备——开始!

  外景主持人把话筒对着自己,看着大爷说,大爷!您小的时候是不是总到大沙河的河边上……

  停!停!

  我觉得村长爹手上没东西显得有些干,就对房东说,能不能给大爷找点什么事干,画面太死!

  房东的身子跟着自己的眼神儿在原地转了个圈儿,也没能找出让村长爹可干的事情来。我启发说,你家中午吃什么菜?让他择择菜不就得啦!房东挠着脑袋说,俺家中午吃现成的。要不……让老支书剥花生?说着,转身进屋,从屋里拿来一个装满花生、用柳条编的簸箕。

  这可太好啦!谢谢!我再次举起右手,摄像开机,主持准备,开始!

  外景主持人又一次把话筒对着自己,大爷!您小的时候是不是总到大沙河的河边上去玩呢?问完,外景主持人把话筒对准了村长他爹。

  村长爹一边剥着花生,一边慢条斯理地说,要说我们小的时候哇……大沙河里的水呀……那叫一个大,一涨起水来,河滩地就给淹了。那个时候哇,村里的孩子没有上学的,整天价没事干,都泡在河里,不是游泳,就是摸鱼。逮上来的小鱼怎么办呢?!用细柳条串起来,点一小堆火,在河边烤着吃,香啊!后来不行啦,水就小了。直到六几年吧,水就没了。水没了好哇!水没了河道里可以种花生,沙土地长的花生,粒儿大、好吃!说着,村长爹抓了一把剥好的花生仁举到外景主持人的眼前说,你尝尝这花生……

  停!停!大爷,大沙河断流,您怎么还能说好呢?

  村长爹仰起脸,看着我说,怎么不好呢?自打大沙河里没了水,种上了花生,俺们村才富了!

  我被村长爹的这番话给惊呆了,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您这是什么觉悟啊?我没好气地问,您怎么可以这样认识破坏生态环境带来的恶果呢?

  村长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刚要说什么,村长赶紧走过来说,爹,你就按导演的意思说吧!这是市委宣传部下过通知的。村长爹听了,就低下了头。

  我平静了一会儿,再次举起右手,准备一开始!

  我们小时候,大沙河的水大着呢!一涨水,河滩地就给淹了。那时候,小孩子没有上学的,整天价泡在河边上,不是游泳就是摸鱼,摸上大的来,就拎家去了。小的,就在河边烤着吃。后来不行啦,水就小了,直到六几年吧,大沙河就干了。河干了好哇!河里没水就可以种花生啦!沙土地里长的花生……”

  停!停!停!这怎么又说到种花生上去了?我真有点愤怒了,村长!你能不能跟你爹说说,咱们今天不说种花生的事行吗?

  村长为难着走过来,怯生生地跟他爹说,爹!您就按导演的意思说吧!市委宣传部通知过的。

  村长爹一脸委屈地说,我说的都是实话呀!导演不是让我照实里说的吗?说过了,村长爹还是顺从着,开始剥花生……

  院子里的镜头总算是拍完了。外景主持人帮着摄像收拾设备。我心里很郁闷,脸一直阴着。村长走到我面前,悄声说,我安排人杀鸡去了!中午在这儿吃!咱们好好喝几盅!

  我白了村长一眼说,吃什么吃?河边的镜头还没拍呢!

  大沙河果真是条“沙河”了,耀眼的白沙早已爬上两岸,扩大着自己的势力范围。远处,干涸的河道上,如村长爹所说,被村民们用土围成畦,一畦一畦地种着花生。摄像选好机位,架好摄像机,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外景主持人手里攥着稿子,满脸惊悸地站在被晾晒多年的河底上,竟然忘了背词。我弯下腰,掬起一捧灼热的细沙,然后松动手指,细沙像水一样地飘洒下来……

  河左岸,传来了翻斗车卸土的隆隆声。河右岸,传来了村长的叫喊声,回来喝酒啊!鸡炖好了……

  作者简介:老邱,本名,邱万富。在《人民文学》《中国校园文学》《小说林》《文学故事报》《时代文学》《北方文学》《芒种》《百花园》《航空画报》《瀚海潮》《青年文学家》等报刊发表小说、报告文学数十篇。小小说被《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作家文摘》选载。现任CCTV-7《乡村大世界》栏目组创意总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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