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尔村
那天,我坐出租车从县城出发。十分钟后,多登司机就说到了。啊,乡城色尔村!我在心里惊叹梦的延续。
村庙门口坐着几个婆婆,她们在洼西小说里数念珠,眼前继续排列那线性堆积的虔诚。小巷铺满六边形地砖,残旧古碉耸立着无声的高大遗迹,麦地壮硕金黄,包围着珍珠样白色藏房,黑漆窗口露着眼睛强调幽深,仿佛告诉我,家不是在这里,或者那里。
是的,洼西在这里长大。多登还说,洼西的外公仍住在这里。我下车,在相邻方砖上轻轻地站立,不确定哪座藏房是他生活的旧迹,但我仿佛看到小时候的他像小说里的孩子们,在这里奔跑捉麻雀,踩坏了一片又一片麦地。在这里长大的疼痛欣喜,使小说与村庄重逢的记忆一一复活了。族人的偏狭与英雄主义,宗教斗争的血光赎罪使桑披寺金顶发光,而巴姆山女神睡姿壮美着硕曲河涛声,仿佛仍不倦地清点着骑行者们前往香巴拉七湖山道上的蹄印。
洼西早已不在这里,他十多年后回来寻找失落的记忆,并以小说形式改编乡城故事,而我以此为图来到这里。在小巷方砖铺就的时间深处,渴望走出一个老人。他也许没穿藏装,但从面貌可以找到洼西的样子。
多日以后,我还清楚记得,当时现实小说都在眼前闪现又消失了,就像身边成片的麦苗被风剧烈推动后复归平静。我分明感到了小玛德莱娜点心使伟大的普鲁斯特感到的飘然,那一刻,天地人神相通和四元一体。我与它们同在,并平行。我的意识澄明显现万物,并充实于那一刻,成为永恒。遥不可及,又触手可及。造物恩宠在康巴江南,仿佛让道路获得延伸的神谕。
最终没有遇到这样一位老人,也没有彻底打听那座藏房。我只悄悄说了再见,遗憾地告知自己,在牧归般宁静的向往中,那是洼西的村子,不是我的。無疑我将无休止怀念,更加审美化它,并发挥想象力。
七月初的乡城,山风柔和空气清冽。依山而建的县城街巷极陡,白色为基调,在群山之中显得飘逸圣洁。麦田与白色藏房相间。风起,麦苗像海浪似的起舞。经幡唱起风马旗的音乐剧烈抖动。
光线变化快,山峦体现出六种颜色分割。左边为干热河谷山坡的阴面,颜色最暗,也最荒芜。最右边为蓝色山峦。中间有灰色、绿色、土色。下过阵雨,阳光投射在村落中。想着会有彩虹,真的就出现了!短促的一道弧挂在山峦间,与山的灰绿色相交。灰色为山体的阴坡,绿色为阳坡。
白色藏房散布山间平坝,或次第分布。掌心里的佛珠,这高山峡谷中的白色珍珠暗合乡城的含义。我在街上走着,想着从文学作品中过渡到现实的《失落的记忆》这篇小说。在时间深处打捞从心灵逃走的集体经验,小说对色尔村的描述使我找到空间被赋予的地理学意义,我在其中获得舒适感和人本认同。
吃过晚饭闲逛,我加入外国旅游者交流的场合,坐在汉族客栈前的石阶上。总算好好地用了几句英语,他们听懂了,而且回答我,我也基本上懂了。我观察他们说话的动作表情。我身边的西班牙小伙子特会表达,大家都听他讲。一本英汉双语辞典被他拿出来反复查阅。轮廓分明的脸上眼珠和飘逸长发是褐色,他拿出一瓶蛇酒跟我说蛇的中文。当褐色的心灵镜子切近地照我的时候,我感到了人种的不同。
我走访了乡城车站、菜市、蓝莓种植基地、民居接待地、桑披寺,穿融合藏汉纳西族风格的疯装,去青稞地收割、在藏房前开拖拉机拍照。当地因洼西联络,照顾我在民居接待点住了十天。病中,我走马观花了乡城,接着想到在村子里住一段,但不想更麻烦洼西,就打算去看亚丁三座神山。问了五六个人,去稻城有没有过路班车,汉族客栈老板给了准确信息,我幸运地搭上班车。
巴乌村
九月底,再到乡城。当峡谷中出现第一座白色藏房时,可爱的乡城白色藏房使我如同与旧友重逢。
去洼西的姑父老家小住,那里是布根统帅的牺牲地,还出了个大活佛。青麦乡巴乌村,巴乌是英雄的意思。当晚,在尼玛大叔家猫灶神装饰的灶火旁,婆婆转经,我在藏式茶几旁静坐,想到如此幸运地来到这里,幸福充溢全身。
婆婆和阿姨早晚念经,嗡嗡的声音很大,我在上面听不清楚,但觉悦耳。她们走着念,把这当成早晚功课。婆婆一边烧青冈的木屑木块,一边坐在灶火旁,拉着半自动转经筒,数着念珠念经。婆婆和我说话,几乎都靠彼此领会,直到有一天,她激动地说,哦呀,我注意到,是对了的意思。这是我学到的第三句藏语。
在黄昏的光晕中,婆婆在猪圈旁挤牦牛奶。我也去挤,感觉很费力,不易捏牢捏准牛乳头。我挤出牛奶,那牛奶直线射到奶桶外面了。婆婆挤完奶,让小牛犊钻到母牛身下吃奶。小牛犊忙乱地吃没多久,婆婆把它赶入底楼畜栏。她使劲推牛犊的背,牛犊抵抗,极不情愿地进去了。
巴乌村处于乡城到香格里拉公路旁的河谷里,对面台地上有一个村落,气势恢弘。山坳环抱,在公路上,可看到远处巴姆山顶,金光耀眼,是积雪的反光。风蚀的花岗岩以参差的样式指向蓝天,那泛光显得冰清玉洁。
我和次真堂弟在河边吃了酸野梨,只有拇指大小,圆圆的,黄皮极薄,需摘老了显得快干了的吃。看起来皮肉厚实多汁的,反而只有涩口的感觉。次真和我在河边望着群山,还有下面的湍急绿色河水,我问他,这是不是硕曲河,他说不知道。我想应该是。就是沿县城下来那条河。
村子里家家户户通公路。沿村道走,我看到阿姨他们以合作的方式收割萝卜。他们在捆背萝卜苗,萝卜紫红。他们一起五个人,据说都是亲戚。女的戴黄色旧军帽,我见到《中国国家地理》主编单之蔷老师拍的藏区绿军帽劳保用品了,算是考证了那些照片上干热河谷的藏区。帽子旧了,和照片上一样泛黄。想来真是梦,在照片上的地域,我与照片上的人们生活在一起了。玉米熟了,玉米秆细矮。玉米棒短小,比起磨西的来说,简直是极大差别。高海拔的干热河谷,土壤水分都是影响因素。次真摘了几个玉米棒送给我。晚上,阿姨烧给我吃了。
在巴乌村,我再读洼西的作品,感到我与这里是如此相融,如此沉浸。巴乌村的藏区农耕村落样式与小说写的田园果园景致相似。循着这种熟稔,我在藏房里寻找藏区农村的乡味。尼玛大叔家结对认亲的干部联络卡片放在藏桌上,印有照片电话工作单位。阿姨说,有这个干部亲戚,很安心,有事情可以跟他讲。我也想认个亲戚。仿佛知道我的心思,灶身白色墙砖拼砌的猫灶神图腾安详地望着我。阿姨告诉我,佛教盛行时,鼠患厉害,恭请印度的猫来为乡城护教。从此乡城有敬猫习俗。
阿姨一天到晚在外干活,就是以互助方式干的,都管不了我吃饭。她说,农民最累,收入最低。婆婆不懂汉话,只有我自己弄菜园的菜做菜。青冈木我点不燃,也续不了火,所以困难。饿了的时候,找婆婆来烧火,经常找不着。我随便出去,在树荫下休息,在村道的水沟旁散步。邻居家苹果红了,还覆着一层白露。很好吃,我偷偷地摘了两次,从掉出院墙压得沉沉的枝条上。我想,那苹果长到墙外掉着,难道不是为了给人偷吃的?
一个坐轮椅的年轻人看到我经过他家门口,热情地招呼我。可惜他说的既含糊,又不是汉话。正午,他家门口的大树将树荫送下来,成了抚慰人心的大伞。他们一定很少见到人来村里。
这些藏房修得很大,有一家的檩子据说有一百多根。尼玛大叔家的只有五十多根,房子也显得极其宽敞。经堂和厨房是最大的两间。地板是实木,窗户上是黑色的铁质窗花,并以有机玻璃镶嵌在后。藏房顶楼的平台上修了排水管,可以说在二十多年前的乡村很先进。等腰梯形使白色藏房呈现出稳重敦厚的气质,看久了,恍惚觉得是布达拉宫。其红色圆形图案白色墙体与布达拉宫的宫殿相似。难怪我觉得它可爱。
现在与时俱进了,每户人家在顶楼晒坝旁的一间都装修成阳光房。我住顶楼的阳光间,全玻璃的窗户,旁边是悬空的,直通二楼各间。我既被正午的太阳炙烤,又被风对流吹,还有二楼厨房的烟熏,以及电视吵。
被太阳的炙热穿透的我和阿姨在阳光屋说着话。没在意那稍开的窗户和门之间产生的对流风,只感到身上的热被一点寒意逼退,我就得了感冒。没想到这里河谷的风如此厉害,我得感冒后,开始不以为意依然出门,但感到喉咙鼻子里有刀在割。第五天,我不再流鼻涕,卻嗓子疼得说不出话。由于去乡卫生院较远,我决定回县城。出来拦过路车回城,跑过好多车都不停,半小时后,我才拦到一个摩托。
在县城住两个月后,坐班车下乡,到的又是巴乌村。跌宕起伏的山坳里,洒落的白色藏房依旧可爱着,真是洒落的样式,像庄稼一样自然分布。有的密集,有的稀疏,都有自在的位置。冬天,萧瑟的树只剩下利落的躯干,分行耕作的梯田里已种下小麦,还没出土。本想停留,我觉得风大,就返回了。下午阳光炙热耀眼,回去的车上只有我一个乘客。温差很大,巴乌村司机边开车边说。我问,当地农村年收入多少?司机说,三千元,不是统计数据,是他自己的。他算能干的人,除了种地,还能开车运送当地人出行。六元钱车费,从县城坐到巴乌村,二十多公里,公司里补贴些油钱。想到农民苦这个千古难题,我心痛起来,下车时,都忘了手套口罩在座位上。
桑披寺
诵经声中,大风把沿院子对角线牵起的铁丝上的经幡吹得直响,我想起猎猎飘动这个词。经幡飘动时的舒展和剧烈,无疑是人求索于大地的心情写照。
老桑披寺在县城内,从破旧的甬道进去可以到。阳光下经幡飘扬,这里可见证历史沧桑,尤其是在有了新桑披寺以后,还能继续发挥宗教场所功能。
我看到喇嘛在殿里做法事,殿外的木棚里拥挤地坐着很多婆婆,黑猫在石阶上舔着坑洼里的水。婆婆们看到我时显得沉默友好,我向她们微笑,以示抱歉打扰。一个年轻妇女脱鞋走进大殿里,向佛像虔诚跪下双手合十礼拜。喇嘛看到我在外面张望,表情平淡,继续做功课。
小木屋里放着些婆婆们的简便物品,多层石砌圆形花盆里种着简单的花草。多年生草本,我叫不出名字,是我小时候种过的,极易生长和扩大规模。它们开着黄澄澄的多蕊卷边花朵。
诵经声朗朗,如同洗涤凡心的圣乐,破败的墙体还能窥见当年的辉煌,其精美的绘画雕塑和建筑布局显示了当时人们齐出力的智慧和汗水。老寺的沧桑使我想到一百年前,泽仁顿巴带领乡城人到附近化缘,抢掠物资重修寺庙的历史。寺庙经历的战乱,更是其命运坎坷的见证。
老桑披寺前的空地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清楚地画出了红色广场的规模模拟图,还有相关说明。红色广场将把老寺修缮一番,辅以现代化的灯光装饰。现在,已经在那座最大的建筑顶上修建休闲的葡萄架样东西。我看到工人们在电焊,刺眼的光从那里不时射出。牌子上说,建成后,将缓解主干道交通压力。
冬天的定居
回县城治感冒,在上次帮我搭上班车的汉族客栈住了一晚。这次来乡城,我为他们带了两个德国游客住宿,小伙子热情地邀请我一起吃饭。他为我提供了一个当地文化人的电话,以便我今后去做访谈。
第二天,我去医院治感冒。在大厅坐着输液,咳嗽得喘不过气来。一个病人叫护士端来水,我喝了后,感到好受些。洼西的姑姑倾中来看我。输完液,我们去街上租房。倾中用藏语跟人很远地喊话,我听着这乡城的藏语,看了几处房子。由于感冒说话困难,我从简选了洼西的表妹夫单位宿舍住下。
在医院输液一周,感冒好转,我继续服药。我住的是青砖平房中的一个三间套房,有院子,没有厕所和洗澡间。还得买东西,我感到心累。没有必要在乡城过冬,我只是厌倦了在磨西的生活以及以前的生活。又是一个人了,我在乡城望石渠,整整哭了一个月。擦干眼泪,我出去买东西。
我站在巷子里,晒太阳,看巴姆山。山顶植被红染以后,很快萧瑟,冬天来临。电路负荷不了我的用电频率和电量,不断地发生危险,断电。水龙头损坏,修理,再修理,被坑钱、敷衍。那个瘸腿修理工夸张认老乡工作原则,虚高价格故意打折、技术差,解释也不到位。没有电的时候,我被冻得骨头像被针刺。有电时,每烧一次开水煲,我担心是否马上烧坏电路。哭过,再鼓起勇气去解决问题,想尽办法。
解决了问题,我暂得平静,又恢复到家的感觉中。
在更加寒冷中,承受深夜的寒流袭击,我鼻腔疼,就像有箭射向肺部。我哭泣呼喊,可是只有承受。我用网上的办法,试着解决水管冻结问题,冒着水管破裂的危险,提着温水瓶,向水管慢慢地淋开水。我问了水电工、房主、邻居,还有卖器材的,都说只能任其自己通。哪里可能,盆子里的冰一整天只化了一半,水管里的更不可能自己化完。好在网上的办法奏效。公共水管冻结破裂以后,街道通知每户出七元钱维修。
有必要在这里坚持吗?又不是石渠。我只能想是的,除了石渠,这是我现在愿意死的地方。
我穿着羽绒服,走在巷子里瑟瑟发抖,跟邻居女孩说话也哆嗦。每天在阳光下感受大风,在楼房遮阳一面踱步看书,在太阳大的时候出门买菜。菜市卖豆花的大姐提着炭火围炉说,冷。下午,大货车拉来大理的菜,卖菜的大姐想把一大背筐白菜搬动,请我抵住背筐。她蹲下,将背筐的绳子套在双肩,用一只手撑在地上起身的时候,我用纤细的身子当立柱费力地帮忙,一边扶住背筐,一边稳住自己。
乡城的乡
街上没有公共浴室。这里的人没有太阳能热水器的,就是在家烧水洗澡。我身体太弱,不敢冒此险。倾中姑姑他们太忙,我少去洗澡。有一次熬不住了,他们家只有借宿的亲戚小孩在,我也去洗了澡。心里掠过一阵不安,觉得有点失礼。倾中姑姑主动叫过我去她家洗澡,他们应该不会生气。想起在石渠,我们是去街上公共浴室洗澡,十元钱一次。这乡城,估计可以去找客栈解决花钱洗澡问题,我得过且过,就去麻烦倾中。
在乡城的乡这个字里面,我从洼西的作品多以亲戚为原型这点生发,任性地把这里当作故乡的投射,亲戚就从文学走到面前。我想,倾中就是这样的存在。倾中有英雄气魄,她果断厚道善解人意。当我在医院输液治重感冒的时候,她的出现使我感到了亲戚的温暖。倾中的细发捆扎成丸子在脑后,穿一身宽大的黑色秋装,走路像侠客一样潇洒。看人仿佛照镜子,言辞与现实对接。
“你去过洼西哥哥家没有?”坐在餐馆里,倾中问我。
我说没有。很奇怪,她从我这个角度出发,说洼西哥哥。在巴乌村住的日子里,婆婆的藏语也说到这个词,我以为,婆婆是从晚辈的角度尊称洼西。倾中年龄也不大,说起来,她比侄子洼西小半岁,也称洼西哥哥。我震撼于他们这样不论辈分的叫法,不像我尊称她姑姑。
倾中说:“村里的年轻人都叫他洼西哥哥,因为他能干人又好。”
这样色尔村的年轻人都是洼西的亲戚了。我很喜欢这样亲情乡情浓郁的氛围,想象我也是村子里年轻人中的一个,想象我叫洼西哥哥的时候,就是色尔村里一个敬仰他的小女孩。
我就这样在乡城了。不知何时,能在乡城遇见一个我在洼西作品里读到的英雄人物。访谈的事情,今后有的是时间去做,明年六月份我才能去石渠。尽管要熬过乡城的冬天看起来太难,我想再待吧。反正不想搬动,也没有地方安顿。
在乡城接触的人,就是租房给我的洼西亲戚,还有倾中一家。汉族客栈老板一家挺理解作家工作,我没有去找他们。因为天冷,在他们那开着大门的接待厅太难熬。
沟通
一个年轻白人女子在菜市场拿着纸和笔,请卖菜的在上面写价格。我直接为她翻译了数目,她买一个白菜五元钱。本想问她住哪里,为何在乡城,这么多词语,我一时不想组织起来,只和她微笑再见。她一定也像我一样有住在乡城的故事,她的故事应该更加曲折。我想着西方人的进取精神,她可能是驴友穷游一族,可能是人类学家考察一族。我尤其愿意把她想象成我这样的考察一族。
在县城里一个人住,不利于去获得乡城内蕴,需与当地人一起生活。我当时感冒了,只想有个心安的安静地方,现在回过神来,觉得只在乡城看书构思有点辜负这次的来。我请洼西把他的其余作品发来,补充建构了我对此区的感受。这时我在洼西作品中,遇到一个在藏区过路的人——洛克,地理学家是我去石渠牧场冒着生命危险扮演过的角色。我了解洛克的故事,看过当年的图片,但是从文学作品中读到,还是第一次。文学赋予人物时间的进行态。当乡城的泽仁顿巴朝圣亚丁神山,遇上从美国过来考察的约瑟夫·洛克,时间为之屈服了一瞬。洛克在美国《国家地理》上发表的考察笔记,希尔顿据此写成的小说《消失的地平线》,小说贡献的“香格里拉”词汇,这些把偏安一隅的地方与世界沟通起来的因缘,使我想起菜市场那个白人女子和我,在高山峡谷中两个外来者见证了乡城。
我跟洼西说改编他的小说为电影剧本。他同意了。我是第一次写剧本,就當作行为艺术,遵循在贡嘎山发现电影表现藏区的视角探索直觉。当年翻越贡嘎山东西坡交界地带的雅家梗,我采用地理学的方法看大地。在这汉藏交界的山梁上,我和一群自磨西结伴的远方游客停下车,凛冽的寒风使大家不敢久待。我在积雪的高山草甸上踏出簌簌回响,看起伏的雪山。在雪域,人是否只能把自己作为山之子,这与人的主体意识如何共存?每一个动作的发生在当时是命中注定的,海德格尔说一切都是缘在。自从认识洼西的作品,我就在读他的作品。在石渠我想去当牧民的时候,也没有放弃,直到现在读到这篇《雪崩》。香巴拉乡城将成为电影初探的脚本原型。十一月底,我写下剧本字样感到神圣,把最初的文字登上博客时,心情庄重。
那个已是负担的贵重手机在石渠摔坏,到乡城时才寿终了。我惋惜又高兴,再不用拿起这份重量。买了一个两百元的轻小老式手机,倾中听说后,让我给她看这便宜货,说居然是诺基亚。想体验一次沉落,我沿陡峭的巷子走到河边,把坏了的手机扔进硕曲河里。河岸太高,站在田野边看不见河水,只听得隆隆水声。手机落下去,经历了怎样的过程,我没有看见。我想到小说中沉入硕曲河的沙雅平措,其大气凛然可谓英雄,承担一切、抛下一切。
英雄有多种类型,英雄也可能被小事打倒。洗澡这个事情,由于我的再次失礼成了告别乡城的引子,当然也是我的估计。说话总有潜台词。亲戚的房子是临时租给我住的,他们要回来生小孩了。有一天,我擅自去只有小孩在家的地方洗澡后,倾中打电话告知我,需要把房子腾出来。我的脑袋里轰的一声。站在青砖院子里,看着收留我三个月的巴姆山。墙脚的蒲公英把空心的灯盏投影在青砖上,阳光下,它是如此有形。然而小小的我再无力气,尽管第一反应是在乡城重新租房。在最冷的一月,像动物一样冬眠。这理智,我没能坚持半小时。接着想到换个寒流地点,也可告别现在的冰窖。能到哪儿去?无奈中,用英雄这个词来应对。我酸涩得没有时间掉泪,以洗礼我的软弱和不明。马上准备要走的事情,把东西该寄的寄,其余东西送给倾中和房东。
圣诞节早上,班车启动的时候,我感到一次远航开始。孤单的生命飘荡在辽阔的大海上,早上六点的乡城还在黑夜里沉睡,我向它微笑告别。
作者简介:陈美英,在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采风多年,考察过石渠高寒草原游牧业。甘孜州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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