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墩子的门道——就我能看出的而言——首先是写人物如搅池中静水,令其面目先清后浊;然后,写人物本性,又将其思想替代行动,使人物在意识之流的涌动中,游移无定。
小说起笔便是写雨,写雨水。这都是写自然之物。艺术作品中,如果我们并置等视,会发现自然之物的清晰度一般都远大于人物的清晰度。就是说,写自然更容易聚焦,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在《我们其实都是植物》开篇,读者未知乐乐其人,却已亲历了“水珠舞蹈”“雨水将窗户染得一片模糊”“溅到玻璃上,立即开出形状各异的透明之花”,体悟了雨打通窗所传达的人物情绪。不论“先锋”还是“传统”,小说家写景的妙用,莫过于此吧。
当年读帕慕克的《雪》,这位获诺贝尔奖的顶尖作家也是画雪的“世界冠军”,每章之前,铺陈雪景,常见的素白之物,在他的笔下妖娆变幻,柔情万种。书读十年过去,早已记不起帕慕克这部小说里的一段人事,而《雪》中的雪却仍是历历在目。再往前数,小说家契诃夫也是写景的圣手。草原上空的晚霞,他说“就像有人躲藏在乌云的背后擦亮了一根火柴。”神来之笔,让人叹为观止。在对自然景物的聚焦中,我看见过帕慕克的深情和睿智,看见过契诃夫的优美和从容。现在,在范墩子的“雨”里,所见的则是透亮和年轻。就是说,只有一双年轻的眼睛,才会如此这般地观看雨。如果这并非有意暴露小说家的年轻与清新,那便是要特地暗示主人公的年齡了。是这样吗?
读到女主人公还伴着一件道具出场:手中的香烟。很快,又读到她在意识中为丈夫穿上“寿衣”。大家都熟悉的大众小说里,险恶的“年轻人妻”谋杀亲夫的故事,不就是这般开场吗。但有板有眼且历历在目的雨景、人妻与寿衣,很像是范墩子与读者开的一个玩笑,接下来,小说完全转向了。
你很快就会发现,“人夫”哈林也是件道具。“无法完整地回忆起一张他的脸面”,只记得“他是古时的夸父,有绵延的激情”。没有比这样写来的一副面目更模糊的了,也没有比“人夫”自己摔一跤,摔成个植物人的情节安排,更乏味更缺乏戏剧性。然而范墩子便是这样写了,仿佛在挑战读者的阅读期待和窥私兴味:没错,存心让你们扫兴啦!但从小说实验的角度看,这样做也颇有道理。
百多年前那个小说的黄金时代,福楼拜下笔写著名“人妻”包法利夫人时,用的是全情投入体验至微的方法,以至于在小说尾声写到包法利夫人自杀,自己居然痛哭不止,口中泛起砒霜的味道。时过境迁,小说衰微,范墩子在《我们其实都是植物》中无意重样,要走的,是条实验新路,于是“人妻”乐乐的脸孔在小说开头时还算惊鸿一瞥,接着小说家故意让她退下来,这张脸也就迅速地“糊”了。
乐乐又是怎么“退”的呢?小说中她看似肉身在场,实则成了某一观念的虚影,她存在的必要,其角色生命之所以被赐予,全都指向了小说家最终将其观念道出的那一刻。受家暴而无反抗,是“退”;起意杀夫有心无胆,是“退”;照看植物人应对公婆一律波澜不兴,无细节无冲突无矛盾无困境纠缠,统统是小说写作的“退”……乐乐在小说中所“进”的一步,无非走入酒吧体验一下哈林身为一大活人时的夜生活。此一“进”,道来真如柔风拂面蜻蜓点水一般,“人妻”乐乐行动的强度,可称弱极了。
相形之下,乐乐的感受力、思考力又是极强的——“人的存在,真不如生长在墙角处的植物”,这是主人公在小说所展示的时空全程中,体悟思考获得的最强观念。或许真正的思想高点是此结论:“我们其实都是植物”。然而常识却是,小说人物的角色强度,由其行动的独特性与具体性所决定的;小说人物抽象观念、思考或结论的高深强大,并非简单直接地等同于艺术形象的生动有力。
于是,乐乐在小说中仿佛以无所作为来减去自己肉身的重量,以其形象的渐渐模糊和质感匮乏来反抗读者对“人妻”普遍的窥视欲;她的思考貌似深刻,观念看似高明,实则并无新意——其实毫无意义。范墩子的小说,是用“虚焦”的形式,触及了这个时代人们生存的本质:面目不清、心思重重、全无价值。
作者简介:海力洪,出版小说《药片的精神》《左和右》《夜泳》等多部,南京大学文学博士。现执教于同济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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