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某天,凝视镜子中的“我”,突然感到异样的陌生,仿佛是这世上从未见过的人,一幅灵魂游离出去重新聚焦成像的另一个人的写真。我十分惶恐。这个“我”就是造物主塑就的我?就是世人眼中的我?我与“我”怎么会分裂?世上是否存在一个人,他眼中的“我”与我认识的“我”极度吻合?
这便是小说《肖像》的种子。它会等待时机,形成胚胎,然后发芽。
写小说的,大抵都在写几种关系:人与社会,人与他人,人与自然,乃至人与上帝。最容易被忽视的,是人与自我的关系。
我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接触到现代主义小说(通称实验小说或先锋小说),“文学是什么?”这一本体论就如影随形令我纠结不安。再现世界的反映论?主观精神的投射或外化的表现论?二者谁更接近文学的本质?现代主义流派蜂起,现实主义方兴未艾——这是文学的存在。事物的存在不等于它的本质。存在先于本质。我们在一次次的写作中出场,做出一次次选择——经过深思熟虑的、有限度的自由选择,这才逐步逼近对文学本质的认知。
德国汉学家顾彬最近又对中国作家“说三道四”了。他说:“中国当代作家最大的问题之一是不知疲倦。”他用的是春秋笔法。我会心一笑。诗与远方。诗意之泉已然干涸,远方是面包、塑料花和寥落的掌声。
我们活着。忙碌,辛苦,好像身后总有无形的鞭子在抽打,而疲于奔命地前行,又总是磕磕绊绊。林林总总的掣肘,别人使一个眼色,心里也会咯噔一跳。但停不下来。似乎歇歇脚,偷得浮生半日闲,便是罪过。
“我”呢?迷失了,被取消了,不存在了。
当我明白,一个世纪以来,现代主义文学的主旨,居然就是“丧失自我的痛苦,寻找自我的迷茫”。我终于在某一天停了下来,一停就是多年。不再理睬文學。我转头去读哈耶克、波普尔,读爱因斯坦、普朗克,读康德、罗素;读霍金、费曼;当然也访古,读孔儒老庄——为着两相比较。想弄清楚,我从哪里来,身处何处,将向哪里去。所有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茶喝、毫无用处的终极命题,我都很有兴趣。神魂飞越,胡思乱想;吉光片羽,随手涂抹;年复一年,一本又一本,乐此不疲。
前三次科技革命与我们无缘。最具颠覆性的第四次,可不能被落下。
智能时代正阔步君临我们这颗蓝色星球。其速度呈指数型,谁也无法阻挡。《未来简史》所描述的情景,不是科幻而将是真真切切的现实。全新的人物、故事、细节、语言和思想,将覆盖过往的一切。文学不会消亡。纸质书籍将是贵族化的奢侈品。文学之树长青,只因它深植于浩瀚如大海的人的内心世界。八百六十亿神经元和无数伸缩自如的突触构成的网络——大脑小宇宙,复杂如大宇宙。文学同科学、哲学和宗教相互拥抱的需求,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迫切,这么重要。
对十年左右就要到来的智能时代,心存敬畏,应该;恐惧,却毫无意义。既然造物主预设了人性“正邪两赋”(曹雪芹语)的悖论,文学也就被赋予了窥探人性之谜、呼唤理性、惩恶扬善的使命。
人类的命运,在某种程度上,就掌握在人类自己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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