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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城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林 热度: 13131
◎丁 墨

  雨城

  ◎丁 墨

  我现在对于时间和数字问题处理要精明得多了,尽管思维总是跟不上节奏。按搬进这家养老院开始算有九十二天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头一个月孩子们隔三差五地过来一趟,之后便只是电话通信了。这样也好,他们有自己的事情在忙,我也图个清静。

  这家养老院还不错,离海边只有两三公里的路程,每天隔着窗户便能眺望海边的钟楼。钟楼呈白色,大概高五六十米,楼顶上有一口红色的大钟,不远处是一座现代化的跨海大桥,桥堍两边分别耸立着十来米高的金色大狮子,奇怪的是狮子背上还长有一对宽四米左右的翅膀。

  我总想到近处去看看。两三公里的脚程对我来说还是不在话下的,虽然比不得年轻的时候,但三个月我就去过一次。这些天膝盖总是疼,大概跟这边阴沉沉的天气有关,再加上海风的缘故。

  我终究还是抵不住诱惑再去了一次,真是挺美的。天空依旧是阴沉沉的,远处海平线上一道斜阳穿透乌云照在钟楼、桥堍两只雄楚的金狮上,美轮美奂!而海鸥、海燕及一些不知名的海鸟则成双成对地在海面上忘我地滑翔,似乎在上演一场水上芭蕾,技艺惊险而超绝……乍一看,又似乎更像飞禽部落的某种原始仪式……

  或许是一时贪恋这滨海夕照,想到再也不能独享和独自偷窥这幅天工之作的画卷了,那天回去的时间晚了一些。太阳下山后一切都悄然变化,鸟儿倏而不见踪影,海面躁狂不安;两只巨大的金狮似乎充满了怒气,毛发抖动直竖,双眼瞪圆,露出狰狞的牙齿,时刻准备过来将我撕得粉碎……回去的时候走的比较匆忙,再加上膝盖的酸痛,我竟然摔倒在马路边上,最后被护工找了回去。接着第二天孩子们便都过来了,连见面很少的孙子也被带了过来,上午的时间他们都在院方的办公室里,我照常做着每天都在做的事情。中午儿子给我小腿上换了膏药,告诉我已经批评过他们了,另外特意嘱咐我尽量别再去那么远的地方,万一出了事情他们便悔之晚矣云云,中午临走时还买了一大堆水果。其实双休日他们可以晚走一会儿的,只是小孙子吵着要去游乐场,小孙子来我没什么可表示的,好不容易想去游乐场了,我也不好强留。

  但幸运的是就算去不了海边,我也不至于太过孤独。在养老院的几个月认识了不少朋友,比如成天唠叨个没完的张大姐、九十二岁的刘团长(据他自己的说法:参加过国内的几大战役,还去过国外考察,是有功劳的人)……按说这些人都非常有魅力,但我的注意力总是被楼前庭院里的那个人吸引过去。每天拂晓时他便坐在庭院槐树边的长椅上,除了吃饭、睡觉,大部分的时间你都能发现他嘴唇在上下弹动,手里还不忘做着笔记,时不时还梳理他过肩的长发。

  我找张大姐了解过他,张大姐对于他的信息也是知之甚少。这个人来养老院时便是一个人,之后没有谁来看望过他,当然社会、学校组织的探访团除外。之前大家见他一个人,有什么事也尽量帮着他,后来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张大姐说:这里没人能跟方文军进行正常沟通,我劝你不要自找没趣。

  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越是神秘便越好奇,从亚当和夏娃时期便开始了。我在长椅附近转悠了一会儿,试图找个契机跟他打个招呼,但没有太大的作用,他根本没意识到我的存在。我知道我这样转悠下去,纯粹是在浪费时间,我往长椅方向走了过去。

  “你好,老友。”

  方文军依旧在他的本子上写写画画,从表情看上去像是在做一道数学奥赛题,过了大概二十秒才长长地呼了口气,当他转头看见我时脸上写满了疑惑,手好像因为停下正无所适从地翻动着:“嗯,你好。”

  “啊,我是,我是前几个月刚搬过来的,我叫金熊。”我试着伸出胳膊和他握手,方文军或许没看见我的手,他抬起头看着槐树,我很尴尬地收回了胳膊,而这时候他转向了我。

  “哦,我见过你,你是前几天被护工抬回来的那个吧。”

  尽管我不愿意承认那么尴尬的事情,但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好的开始,起码他对我还是有点印象。

  “啊,对对,是我。那个……”

  “你家人还好吧?”

  方文军问这句话的时候一本正经。正因为他不像是开玩笑的,我有点不知所措,他的思维太跳跃了。

  “哦,还好,前几天来的就是我儿子一家。”

  “那是你儿子,嗯,那你怎么还搬到这种地方来呢?像我是一个人,无牵无挂,住旅馆和住养老院没什么区别,只不过这里多个护工而已。”

  “这我倒没想过,其他人不是也住这吗。哈哈,再说年轻人有自己的生活,毕竟和我们还是有些代沟。”

  方文军抓了抓头发道:“我听出来了,你和我一样,都没有房子,我是不愿意去买,太累。”

  这我倒是不乐意了,现在谁家不想着买套房,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子孙后代考虑呀。

  “谁说我没房呀,我二十五岁买的房,前几年还清的,并且是挂的我儿子的名。”

  “哼哼,挂你儿子的名也没用,等你入土了,等你儿子六七十岁的时候,房子合同到期,你儿子还得买房,要不就得搬走,那才悲哀了。”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看来人老了,脑子也容易生锈。这么跟你说吧,咱们现在是六十岁退休,国家政策也提了,到你儿子退休时是六十五岁,到时候你儿子不仅面临退休,还面临着买房。”

  “那用不着你操心,我儿子现在又不是天天或许问题还不在你这儿,但所有人都和你做不成朋友,只能说明你的内心的某处有块空白。”

  “是呀,现实太残酷,只会让这块空白越来越大。”方文军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有时会让人不顺心,有时还会让人不知所措,就像曾经的我一样,我说的没错吧。那要不纯粹只是为了生存前提下,怎样才能填补这个空白呢?!”

  我本打算直接走开的,或许是我看到了方文军脸上有那么一瞬间闪现出了痛苦。“我吃白饭,再说那时候我孙子已经在工作了。”

  “哈哈,是呀,老子买完儿子买,儿子买完孙子买,还不如租房实惠了,反正都没有归属感。我一个人轻轻松松倒是不用考虑这些。”

  我是在强忍着,我发现自己多年来的好脾气快要被这个人磨光了,但我没说话,站起身准备要走……

  “我只是在讲实话罢了,哈哈,去吧!去找那些虚伪的人聊天去吧。”

  我停下了脚步:“要是一个或几个人不理你,虽然是个只懂得安分守己的败类,却还是学到了一些事情,心灵的空白,需要其他人来为自己填补。因为不合自己的心意,就要抛弃朋友的价值的人,是找不到朋友的。如此一来,心灵的空白也就无从填补。”我瞅了方文军一眼,他似乎还在回忆着什么事情。“没人会帮助一个只知逃避,什么都不做的人,只要不放弃,就一定会得救……”

  

  插图/王艺雯

  从见完方文军直到整个晚上我都没出过房门,我怕遇见张大姐,她肯定会说:是不是叫你不要招惹他,自找没趣了不是。但尽管没遇见张大姐,晚上我依旧失眠了。我有许多年没失眠了,方文军白天说的话时不时侵袭着我。这么些年,我尽量地去做减法,刻意回避苦难,默默的承受着,正好是这样的思想让那些投机者有机可乘。迷迷糊糊快要睡着前我得出一个结论:人生难得糊涂。

  第二天我睡到中午才起,半梦半醒中记得护工来过几趟。外面的天气也不大好,持续大半个月的阴天终于肯下点雨了。这雨把天空染黑了,地面的水也昏黑下来,槐树下不见了方文军的身影。以前就算雨天方文军也会支着雨伞出去转转的,也许是我昨天的话伤到他了,我本想去他房间了解一下情况的,这两天因为老腿始终没迈出房门。我安慰自己机会总是有的,他不可能天天不出去。

  这雨没翻起什么浪花,翻过夜便没留下任何痕迹,乌云依旧笼罩着天空。这天,果不出我的意料,方文军已经把自己摆在槐树下的长椅上。我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总盯着他自己的小腿看,好像在找寻着什么东西。我静静的坐在他旁边,他没有主动跟我交谈的意思,我也没有先说话,只是无聊地看看四周,那白色的钟楼又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海边的美景依旧记忆犹新,想起那天的种种我不由得苦笑出来,方文军顺着我的视线看向钟楼。

  “跨海大桥那边你去过吗?”

  我的思绪被方文军的问话带了回来。“没去过,想去,不知道会不会比海边的景色更美,怎么,你去过?”

  “怎么说呢,现实中没去过,但做梦是去过的,还不止一次,那个地方……”

  我实在是不想再听他讲下去了。“梦里面去怎么能算呢,梦里都是不真实的,况且……”

  “那么你认为你所谓的现实更真实喽?那么你为何一再地逃避呢?其实你之所以逃避是因为你理想的现实与你所在的现实存在很大的偏差,那理想的现实就是你的梦,只不过你不愿意承认罢了。你难道这么些年没发现,有时候什么地方、什么事情好像经历过吗?我是觉得我在梦里面的一些触觉比现实中的更加逼真,现实中很多人对很多事都已经麻木,比如扶老人过马路……哎,你没事吧?”

  我又一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我就这么坐着,直到他腿上爬满了蚂蚁,吓得我从座位上跳开:“你,你腿上有蚂蚁,好多!”

  他不经意地看了两眼:“哦,是因为抹了蜂蜜的缘故。”

  “你没事吧!”我直勾勾地看着他。

  或许是怕我以为他是个神经病,他用旁边的饮用水将腿上的蜂蜜和蚂蚁都冲到了草坪上,他还担心蚂蚁会在水里淹死,往外拨弄着蚂蚁。

  “没吓到你吧?我搬到养老院后,身体不如以前灵敏了,特别是最近几天,腿经常会麻木,但是我不太敢用棍子敲打,怕一不小心弄断了,于是想了这么个办法。还好,蚂蚁在上面能感觉得到。”方文军看了一下四周凑到我耳边:“我估计跟天天笼罩着我们上空的乌云有关。”

  方文军说完跟我比了个“嘘”的手势,然后警觉地看着天上的乌云:“你不是去过钟楼吗。见到海天相接的地方没?那个地方是没有乌云的,估计是个美好的地方。我打算在有生之年去一趟,自己驾着木船。哈哈,哪怕是在梦里也要去一趟的。”

  方文军说完便自顾自地回房间了,听完他说的这些我脑子里的思绪很凌乱。接近天黑的时候,天空中又开始洒下昏黑的雨水,跟昨天一样晚上我又失眠了,脑子想着方文军说的梦及海天相接的没有乌云的圣地……

  我估计是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去那种地方了,一晚上期待着在梦中能遇见那种地方,哪怕是匆匆的一眼。但事与愿违,一晚上我都没见着这种地方,早上被楼道的嘈杂的声音吵醒了,怎么也无法再入睡。

  我顺着嘈杂声走到了方文军的房间,院长和医院的相关人员在方文军房间谈论着什么,我挤进方文军的房间时,方文军正安详地熟睡着,几个护士正将他往支架床上转移。我顿时感觉到胸闷,手不自主地抖了起来,我挤开人群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把窗帘拉开看着救护车远去,我盯着窗外的槐树及长椅看了许久,直到院长敲开我的房门。

  “金先生,住的还习惯吧?”

  “哦,还行。”

  “这是方文军留给您的。”院长的脸色也不是很轻松,“外面还有点事情,就不陪您了。”

  “您忙!”我把院长送出门后,翻开了方文军的笔记本,上面记着方文军每天经历的事情,很多是他每天在长椅上思考的一些问题,我的目光停在最近几天的笔记上——

  8月26日 阴

  我很奇怪这种地方为何天天都是阴天,日记上倒是不用天天改天气了。上午一个叫金熊的家伙找我来聊天,这个地方每个人都对我很好奇,跟我接触一次后,又都气冲冲地走了。我估计金熊跟这些人没什么不同,我打算三言两语打发他算了。

  这家伙还挺能聊,最后我们还为一些问题争论了起来,显然他不是我的对手,不过这个老头最后一些话,倒是引起了我的注意。

  反正是睡不着觉,想想金老头的话还是有些道理。也许真像他说的,一个人烦我可能是别人的问题,都不和我说话也许是我的问题了……

  8月27日 中雨

  照平常我是要出去走走的,哪怕是强撑着。可是从早上到现在腿一直麻木着,有好几个小时了。我不愿意跟那些护工打交道,她们知道后准出去和别人乱说,到时候大家都看我笑话。

  腿稍微好点了,我在窗户边坐了会儿,金熊今天也没有出去……

  我有点恐惧,我最近总是被噩梦吓醒,身体大不如以前了,要是脑子再不清醒,到时候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对对对,刚才中午的梦应该记下来。

  黄昏时分,我和母亲从跨海大桥走到了对面的小村庄的沥青路上,路大概四五米宽,路两旁是垂柳,再往旁是一些枯黄断杈的树干。我牵着年轻的母亲的手往前走着,路左边出现一辆崭新的七十年代公交车,车窗玻璃呈棕色,车的顶部被一辆枯树干贯穿,但车里面却不见枯树干的踪影,好像枯树是长在车顶的一样。路两旁还错乱地摆放着一些其他的车辆,车窗上布满了灰尘。再往前走,路的右边出现了一米来高的青草,有一头牛倒在其中,牛的轮廓隐约可见,牛不断地向一旁来回翻转着,走近一看才发现有一只黑色爪子透过青草抓着牛的脊柱。

  在这牛的前方五六米的地方有头牛被拴在树上,紧接着路的左边也出现了被拴住的牛和马。但这些牛和马一动不动,像一幅静止的画卷,这些牛和马的鼻子和绳子的连接处在滴答着鲜血。我的视线回到右边那头牛身上的时候,牛鼻子上的麻绳缓缓地滑落下来,它注意到了我和母亲。我意识到了危险,小声告诉母亲往回走。那头牛依旧盯着我,它没有因为鼻子上滑落的麻绳和四周静止的牛马,及在地上翻滚的牛分心,也没有被鼻子上滴答的鲜血影响,不紧不慢地跟着我,我跑它跑,我停它停。

  待我再回头时,我前面出现了雾,母亲消失在了雾中。我想既然母亲安全了,我就不怕它了。我猛吸一口气冲进了雾中,牛在雾的边缘停下了,慢慢地消失。我松了口气,可能是吸了太多的雾,我缓缓地睡着了,在自己的梦里。

  当我清醒的时候,外面的雾还没有消散,我被缠绕在身上的巨蟒吓得满头冷汗,我拼命地地向外挤着身体,我每动一次身体便会被压缩得更紧,直到我见到蟒蛇的尾巴,便不再动弹了。它尾巴的末端和我的腿是交织在一起的,准确地说是一体的。我笑了,直到把自己的眼泪都笑了出来……

  这个梦大致是这样的,做笔记时,自己都觉着可笑,太不符合逻辑了。

  8月28日 阴

  早上碰见了金熊,他被我腿上的蚂蚁吓了一跳。我还告诉他我要去海的尽头呢,怕是去不了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脑子也开始迷糊了,我想自己怎么死的都不会知道。

  晚上睡觉前我写好了遗嘱,我把剩下的资金捐给养老院,期望他们能把我的骨灰撒到海上,我把事先准备好的安眠药全部吃了下去。

  不知道晚上做梦会不会到海的尽头,那个没有乌云的地方……突然觉得好困啦……对了,我要在遗嘱里提一下把笔记本留给我的好友金熊……不知道他有没有把我当朋友,管他呐……哎呀,忘记祷告了……算了,忘一次就忘一次吧,我吃了这么多药,估计去不了天堂了……好困,哎,我好像看到海了,还有木船……

  下午五六点的时候,院长又来到了我的房间,说是要把方文军的骨灰撒到海里,因为他遗嘱里提到要我同去,我答应了院长。我换了套西装出发了。过了十来分钟我见到了金色的飞狮及白色的钟楼,院长撒完骨灰后要往回走,我说想多待一会儿,院长竟然没有过多地阻拦。

  我知道方文军已经到了海的尽头,因为今天的晚霞特别的璀璨,甚至击退了这边的乌云。

  天渐渐黑了,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我知道该回去了,刚一转身碰见了儿子,他应该在那站了有一会儿了,不知道是我眼里湿润的缘故还是怎么的,我看他眼里也是湿漉漉的,他向我走了过来。

  “爸,回家吧!”

  “哎!”我紧了紧西装上了他的车。

  丁墨,1990年5月生,演员,北京电影学院毕业。参加过《全家福》《杨乃武与小白菜》《大宅门1912》《与狼共舞》《迟到的父爱》《巅峰对决》等剧演出。主要作品:思想随笔《死亡手记》《行走于矛盾间的灵魂》,中篇《木偶娜娜》《白鸦》,短篇《月牙儿》《雨城》等。现在河北张家口电影剧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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