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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那帮穷亲戚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林 热度: 14216
■肖正康

  姚伟腋下夹着公文包,掏出钥匙刚想开门,可抬起的手却被屋里热闹的谈话声给止住了。他驻足细听,虽然听不清他们到底说些什么,可从热闹的程度判断,应该有四五人以上。唉!老家的那帮亲戚又来了。姚伟叹了口气,把掏出的钥匙又放回了口袋,刚想转身离开,门却咯吱一声开了。

  

  哟,老表回来啦?一见到姚伟,孙进良脸上堆满了兴奋的喜悦。

  孙进良那块黝黑的国字形脸又出现在了姚伟的视线内。只见他手里拎着一袋垃圾,脚上那双皮鞋很醒目,鞋尖总也着不了地,老是向上翘着,极像一只渴水的鸭子。鞋尖与脚背处有好几条明显的皱褶,看起来应该到“退休”的时间了,可孙进良却还乐滋滋地穿在脚上;身上还是前几次见到他时穿的那套银灰色的、对他来说稍大了点的西装;嘴唇依然像松树皮那样干裂着,在那中分开来有些零乱的两片瓦的映衬下,给人的感觉是他天天经历着严酷的风霜。孙进良的样子让姚伟的眉头皱了皱,他难道就没感觉自己的这身打扮有点儿那个,姚伟想。但看着孙进良的那块笑脸,姚伟还是“嗯”地哼出了一声,然后尽量从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算是对孙进良的回答。

  我去丢垃圾。孙进良扬了扬手中的垃圾袋,留给姚伟一串灿烂的笑容后下了楼。

  望着孙进良的背景消失在楼梯拐角处,姚伟无奈地摇了摇头。孙进良是母亲老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在他来这儿读书时,每到周末就常来看母亲。跟母亲一起去买菜做饭;挑着猪食跟母亲去喂猪。甚至在猪圈背后母亲租来的那块菜地里也经常能见到他。他不仅和父母一起挖菜地,还帮父母一起从政府院内的公厕里挑粪水去浇菜。在孙进良毕业的那年,母亲把他介绍给一个在浏天乡当中学校长的远房侄子。姚伟想,孙进良毕业了,看母亲唠叨时还怎样拿他跟自己比。出乎姚伟的意料,孙进良工作了,每次来州上培训或是办事,他都要来家里一趟。一进门,不是抢着帮母亲做家务,就是给父亲倒水泡茶,好像这是他自个儿的家。有时一住就是几天,空闲之时,他还把姚伟的女儿和弟弟家的儿子一起带到政府大院内玩耍个痛快。

  姚伟呀,傻站那儿干什么?快来帮我端菜。

  站在门口的姚伟被从厨房端菜出来的母亲逮了个正着。

  姚伟不得不进屋来,屋内往日还有点空间的客厅里,此时变得拥挤不堪。进门右手边放着几个麻袋,不用想姚伟都知道是这些穿着比孙进良还糟糕的人提来的。他们不仅占满了沙发,就连平日里坐着吃饭的小木凳上也全是那号人。看着这样的场面,姚伟的眉头皱得更深,可嘴里还是勉强发出了两个音符——来了?

  那些亲戚听到姚伟跟他们打招呼,都热情地说,是呀,姚伟呀,我们又来吵你们了。

  没什么的。姚伟嘴里虽这样说着,但他知道这话有些言不由衷。他把公文包往母亲的卧室里一丢,就进到厨房。

  见姚伟来到身边,母亲就对他说:姚伟呀,帮妈把这些菜端出去,你大叔他们今天送你李军老表来住院,说是得了什么白血病,唉!真可怜。母亲一脸的凄然。

  姚伟没回答母亲,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丝毫的变化,好像母亲不是在跟自己说话似的,他只是机械地把母亲做好的菜端到客厅的桌子上。

  不大一会儿,菜全上齐了,孙进良也回来了。父亲就招呼着那些亲戚围坐在桌子旁,可怎么挪,还是挤不下。孙进良叫叔叔大爹们坐下,先给他们舀了饭后,就自己端了个碗,拈了点青菜,沾点蘸水就蹲在旁边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看到孙进良蹲在一旁,挤在桌边的姚伟犹豫了一下,也拈了点菜在孙进良给他舀的那碗饭里,准备坐到一旁吃。可老家的亲戚们不让,叫姚伟跟他们挤坐一起,说是好长时间不见,怪想这大侄子的。

  母亲嘴里招呼着那帮亲戚拈菜,筷子却忙着给蹲在一旁的孙进良夹菜。见姨妈夹菜给自己,孙进良老说:姨妈,够了,我碗里全是菜了,你快吃吧!

  父母与亲戚们开始是谈论一些寨子里的事,转上一圈儿最后还是绕到了李军的身上。

  唉,把他送到州上来医一下,虽说不可能治好,但我们也算尽力了。那个叫李春生的大爹,语气中充满了无限的感伤。他满身旱烟味儿,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很深,要是此时有哪只苍蝇胆敢爬进去的话,它是很难再出来的。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没上扣,里面露出两件布纽扣拴着的农村老年男人特有的衣服。

  不要灰心,大家高高兴兴的,别让李军看出来,让他心情愉快地过上几天,李波有空就在这儿陪你大哥,饭就在我家吃,我们有空会到医院帮你轮换着守的。父亲做了安排。

  我也请了两个星期的假,我跟李波一起守李军老表。在一旁吃着饭的孙进良突然站了起来,好像他不站起来,守李军的任务会被谁抢去了似的。

  那我、李波、进良我们三个就留在这儿,其他的就先回去,这时又是农忙,田地里哪能离得开人,如果有事,我们会尽快联系你们的。李春生大爹对那些亲戚吩咐着。

  姚伟在饭桌上没说一句话,他也没有什么话要说,只是自顾自地拈着菜、扒着饭,不一会儿,两碗饭下肚后,把碗筷一放,你们慢慢吃,我单位还有事,先走了。

  当姚伟拎着公文包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时,老家的那帮亲戚摇着头说,唉,姚伟真辛苦,大中午的还要去忙事,哪像我们农村,田地是自己的,想哪会儿休息就哪会儿休息。

  姚伟的父亲一听,那是、那是,端公家的碗嘛要受人家管的。嘴里说着,脸上却一阵热辣辣的,他赶紧招呼那帮亲戚拈菜。

  晚饭时,姚伟没回家。

  两天后的一个中午,妻子带着女儿又去了丈母娘家,姚伟只好往母亲那儿去。一进家门,只见孙进良正在厨房帮母亲做饭,李春生大爹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电视开着,但李春生的注意力根本没在电视上,见姚伟开门进来,他赶紧半欠着身,姚伟回来啦!

  嗯。姚伟边答应着边使劲儿想往脸上挤丝笑容,可“嗯”的尾音早结束了也没能挤出来。

  孙进良见到姚伟,又是一脸的灿烂,老表,你先坐,饭马上就好了。

  嗯。姚伟又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吃过饭后,孙进良提上了姚伟母亲早准备好的饭盒,打算和春生大爹一道上医院,临出门时,姚伟母亲对他们说,进良呀,你和你大爹先送饭过去,我收拾一下就和你表哥一起过来。

  一听母亲的话,刚要喝水的姚伟心里噌地蹿起一股怒火,顿了顿,还是将那股火气随着一口水“咕咚”一声逼回肚子里。

  目送着孙进良他们走后,母亲边关门边对姚伟说,姚伟呀,等会儿你跟我去看一看你老表,他快不行了。

  母亲的话一出,姚伟刚逼到肚里的那股火气又蹿长了起来,成天就知道伺候那帮人,你不嫌累呀,要看你自己去看,别攀扯我。

  你……你这孩子,好了,我不攀扯你,我自己去看。母亲显然也有些生气。

  那一个月,姚伟没再回一次家。

  一个周末,姚伟接到父亲的电话,叫他们一家回去吃饭。等姚伟一家三口回到家时,二弟一家也在。父亲招呼姚伟他们坐下,叫两个媳妇去厨房帮忙做饭。姚伟父子三人坐着,父亲抽着那早已过时的小春城烟,姚伟发红河烟给他他也不要,说抽惯了,难得改变。在袅袅的烟雾中父亲开口了,今天我有点事儿想跟你们商量,现在我跟你妈都老了,我想,姚伟你媳妇虽然下了岗,可你还有个正式工作,也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对你我放心了。姚国你们夫妻俩所在的供销社解体了,现在没个固定的事情做,也没个住的地方,等我们去老家后,你们就搬来这儿住,这样我和你妈也就没什么牵挂了。

  爸爸,你们要回老家?姚伟姚国有些吃惊。

  是呀,我已离休多年,现在老是想起老家的那些事儿,父亲的话语幽幽的。

  爸爸,你想老家我们带你回去一趟就得了,老家的房子现在是大姐家住着,你们回去挤在那儿怎么能行?姚伟急切地劝着父亲。

  姚伟抽空带父母回了一趟老家。可回来后,父亲的精神一蹶不振,姚伟说带他去医院,可父亲说没事儿。过不到两天,父亲突然晕倒,吓得姚伟哥俩赶紧把他送往医院。刚到医院,检查结果都还没有出来,父亲便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气走了。父亲走得太仓促了,仓促得姚伟哥俩有些措手不及。

  看着这炎热的天气,离老家又远,现在住的房子又太窄,跟母亲商量后只得赶紧把父亲送进了火化厂。父亲的突然去世,让母亲哭得像个泪人。姚伟哥俩紧急会合,商量着要如何操办父亲的丧事。

  父亲生前有交代,他死后要回老家安葬。要回老家就得按照老家的习俗来,可去到老家,那里的习俗有哪些?他们有些摸不着头脑。看来只得请老家的那帮亲戚帮忙了,可一想到那些亲戚,能说得出名字的也就是孙进良他们几个,可以前又……姚伟的心里“咯噔”起来。其他亲戚呢不仅不知道居住在哪个犄角旮旯,就连名字也不知道。姚伟思前想后,看了看捧着父亲遗像、哭得泪人似的母亲,他张开的嘴巴又闭上了。

  正当姚伟犯难之际,他的电话响了。姚伟从衣袋里掏出电话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很不耐烦地摁了一下拒听键。刚想把手机放回衣袋,不料手机又响了起来。姚伟又一看,是刚才的号码,谁呀?姚伟用力摁下接听键,话语有些生硬并带有丝丝怒意。

  你是姚伟吗?对方的声音似曾熟悉,很慈祥,可就是找不到与之相匹配的人。

  是的,有事吗?姚伟的烦躁未减。

  哦,那就对了。姚伟呀,我是你大爹李春生呀!你们还在医院吗?

  没在。在对方的自我介绍中姚伟终于想起了李春生这个人——满身旱烟味儿,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很深,中山装里面套着布纽扣衣服的农村老年男人。

  我往你们家打了好多电话也没人接,问了好几个人才问到你的电话。姚伟呀,听说你父亲不在了,孩子,你们不要太伤心,要保重身体,特别要安慰好你妈,她身体不太好,不要让她太伤心了。哦,还有,我听老明(姚伟的侄儿)说,你们要把你父亲送回来安葬,是吗?

  是的。姚伟答出这话,连自己也吃惊,往日的“嗯”怎么就变成了“是的”,而且语气中的那股烦躁也消失了。

  姚伟呀,听老明说要送回来,我们没联系到你,就先请教了一下寨子里的那个王大仙,根据你父亲的生辰八字,他找出了两个好日子。近点的日子就在后天,不然就得往后拖三个月才能送上山,我们想征求一下你们的意见,要哪个日子?

  李春生的一串话,让姚伟的整个胸腔激烈起伏,就连握手机的手也微微有些颤,高高突起的咽喉上下转了一个来回,然后顿了顿,说,哦,大爹,您稍等,我跟我妈统一一下意见。随即捂着话筒,把李春生的话告诉了母亲和弟弟姚国,母亲他们也同意大后天的日子,好让父亲入土为安,可就是担心太仓促,怕好多事儿都来不及。听了母亲他们的话,姚伟又把手机凑到了耳边,唉!大爹,我,姚伟呀,我妈他们同意尽早让我父亲能入土为安,可就是担心太仓促,怕……

  姚伟那“怕”字拖得长长的,长得余尾音还未落幕,就听李春生说,那你们就安安心心地送回来吧!这里的一切礼俗我和你赵振阳大爹他们几个老人先商量着办。

  一听到赵振阳这名字,姚伟的心里又“咯噔”了一下。不由得想起了去年发生在法院门口的那一幕。

  那天中午,一个背着麻蛇口袋的干瘪老头把自己叫住了,他自称是老家的亲戚赵振阳大爹。姚伟凭着依稀的记忆,确实有这么个人,他曾来过家里几次,只是现在看起来比以前更老了,也更邋遢了。当他问起父亲时,姚伟心不在焉地说,没在,单位带他们离休老干部外出旅游了。问起母亲,姚伟就叫他自己到家里去。说完就把这个叫赵振阳的人晾在了街上和朋友一起走了。根本就没想到这儿离家有四五公里远呢,这么远这么复杂的街道这个从农村来的老家亲戚能不能找得到?两天后姚伟回母亲那儿,见那个赵振阳还在。原来是他的孙子被邻寨打死了,在县上败诉,他不服,又上诉到中级人民法院,如今正准备在州上开庭。没办法的他只有找父亲想想办法,哪知不巧,父亲外出了。他跟母亲也找了一些人,可就是说不上话。见到姚伟回来,赵振阳眼里亮光一闪,就拉起姚伟的手哀求他帮忙想想办法。

  看着这老家的亲戚,姚伟眉头皱了皱,从赵振阳粗糙的掌中抽回自己的手,淡淡地说,好的。吃过饭后,姚伟一跨出母亲的那道门,就再也没想起过赵振阳恳求的事儿。一个星期后姚伟回到母亲那儿,父亲没在,听说带赵振阳跑熟人去了,结果怎样,姚伟不感兴趣。

  还有这个李春生,以前也……

  想着以前的诸多事,姚伟的心里虚虚的,但还是传了一句话过去,那就谢谢你们了!这话虽然说出去了,可姚伟的心里根本就没底,他们会把父亲的丧事办好吗?

  你这孩子,再说这话就见外了,这边你就别管了,照管好你妈就成。还有,我告诉你,你们从那儿来的时辰我也叫王大仙看好了,就在后天早上五点钟出门就行。李春生又慎重地作了交代。

  唉,好的好的,大爹呀,让您们操心了,我们准备一下,后天早上按您老说的时辰出发。姚伟的语气出奇地亲切,就连口中的那个你字不知何时改称了您。挂断电话,姚伟把李春生的意思传达给了母亲,并带着疑惑问母亲,我们不在,他们能办好吗?

  有你李大爹他们出面,那就一切妥当了。母亲抹了一把眼泪说。

  哦?姚伟有些将信将疑。

  姚伟一家按李春生说的那个时辰,在单位同事的陪同下拉着父亲的骨灰盒往老家赶去,待他们回到老家时已是十一点多钟。

  刚进村口,就被站在那儿的李春生等几个亲戚拦住下了车。他让姚伟捧着父亲的骨灰盒跟在自己的后面,孙进良搀扶着母亲,那个叫赵振阳的在后面边放着鞭炮边呼喊着,泽辉,走,回家了——跟着我们一起回家吧!

  听着那亲切的呼喊,姚伟不由得回头看了看,孙进良帮母亲擦着泪,他的眼眶也红红的;赵振阳穿着一套干净的中山装,看上去精神多了,这时他正虔诚地放着鞭炮、撒着纸钱,嘴里念念有词。

  待姚伟他们跨进家门时,只见堂屋门口的廊檐脚,有两个老年妇女在整理着包头和顶包头用的麻线。堂屋内已设好灵堂,一口黝黑精光的棺材已摆在正中。李春生示意姚伟轻轻地将父亲的骨灰盒放进棺材内,在他的带领下,指引着姚伟、姚国依次为父亲钉上了棺盖。然后吩咐早就候在门口的那个王先生勾画棺材头、摆灯盏、放香炉。看看一切准备妥当,就吩咐一个年纪跟母亲差不多的妇女什么也不做,专陪着母亲坐在廊檐脚。把姚伟的那几个同事带到隔壁的屋里,那里早已摆好茶叶、开水、扑克、麻将。

  布置好后,李春生跟姚伟哥俩做了“汇报”。姚伟呀,事情我们是这样安排的,昨天和前天进良带上一人去你母亲那个村及周边的寨子报丧,李波带一人就专给那些出嫁的姑娘们报丧,强生负责跟外出打工的联系,老明披麻戴孝在你赵振阳大爹的指引下给村里每户人家谢孝(也就是报丧);你姐夫带上村里的十来个人去扛墓碑、整理坟塘、准备围坟石,明天抬棺的也就是他们十个……这一切的一切,让姚伟听得头脑发涨,他一个劲儿地点头表示同意。最后,李春生带上姚伟哥俩往外走,说要让他们看一下饭菜的置办情况。

  刚到门口,就见不远处孙进良正在跟一人交代着什么,只见那人不时地点着头。李春生看到孙进良就扯着嗓子喊,进良,过来过来,跟你老表他们说说你负责的情况。

  孙进良“唉”了一声,又继续对那人快速边说边比画着,待那人点着头离开后他才快步来到姚伟他们面前。一到跟前,只见他用脏兮兮的右手拇指与食指,从上衣口袋里轻轻拈出一张破损严重的菜单。

  老表,昨天我和李波、老明他们一起去购买了这些菜,这次办事要吃三顿饭,第一顿我打算用坨坨肉、鸡、莲藕、沙药、花生煮排骨、凉拌粉丝、水豆腐、炒牛肉;第二顿把凉拌粉丝换成凉木耳,上顿吃不完的水豆腐把它压成豆腐块继续用,这样既方便又能节省不少,其他菜不变;第三顿我在一、二顿的基础上减少三到五桌,因为家在远处的亲戚会在早饭后老人一送上山就回去了,到时我看看前两顿所剩菜的情况,够用的就继续用,不够用的就煮碗白菜来凑个碗头……桌子摆在隔壁白大哥家院心里,他家的院心连着路,可以摆上十八九桌,前面王大爹家摆七桌,外面路边可以摆上几桌。菜就在前面王大爹家的院心里煮,饭也在他们家的厨房里蒸。考虑到是白事,怕进出王大爹家抬菜抬饭不方便,摆碗的、煮菜饭的我都安排左邻右舍的邻居帮忙,他们不是孝子,也就不用担心会戴着包头进出王大爹家而让人家不高兴。吃饭的时候,我、李波、老亮我们三个负责给客人倒酒、发烟。我考虑的就这些,老表,你们看看还有哪些我考虑不到的,可以及时地更改。

  进良,你来看看,这块肉要不要全下锅?远处一个提着菜刀的中年汉子叫道。

  好的,你等一下,我马上就来。孙进良扬扬手应着那人,却原地不动,他要先听听姚伟他们的意见。

  此时的孙进良,头上的两片瓦零乱不堪,身着的一件白衬衫肩部已沾上了红泥土,这应该是用肩部扛或是挑东西才有的结果。一条铁灰色休闲裤,裤脚一只挽起两折,一只闲散着盖在已裂开一个口子的看似还是很新的皮鞋上。

  孙进良不见姚伟发话,却见他的目光老扫视着自己的皮鞋。孙进良低头一看,哦,这鞋子什么时候烂了?他一边说,脚趾一边在里面左右摆动着,那扁扁的口子瞬间变成了吹泡的鱼嘴。

  你这孩子,别撕了,鞋子跑烂了也不知道,快去换一双。李春生嗔怪孙进良道。

  没事,我先听听老表他们的意见。

  姚伟哪还有什么意见,大多是他们想不到而孙进良就已安排好的,看着孙进良有些滑稽的样子,姚伟心里没有生出丝毫的厌恶,反倒一股暖流从心底涌起,老表,我没什么意见了,就辛苦你了。

  没事,一点也不辛苦。见姚伟跟自己客气,孙进良显得有些羞涩。

  进良,你老表他们没什么意见你就先去忙吧,我带他们先去休息,等一下他们会很忙。说完就带着姚伟他们哥俩来到院心里,这时赵振阳凑了上来。

  姚伟呀,下午你们得等在门口,听见鞭炮声,就要在大门外跪拜行礼,来上祭的人把你们扶起来后,你们就把他们抬来的祭帐、纸钱等东西接过来,抬到院子里,并带他们到你父亲的灵堂前,你们跪在棺材的两侧,等他们行礼结束你们才能站起来……赵振阳详细地交代着。

  听着赵振阳的吩咐,姚伟有些面带难色。可这细微的变化还是让赵振阳看到了,只听他说,别担心,到时候我带你们去,该怎样做我会告诉你们的。

  下午三四点钟,上祭的亲戚陆续来了,姚伟哥俩在李春生等几个长者的安排、带领下,迎接了老表叔、表大爹、表哥、表妹等等不同辈分、面孔陌生的亲戚。在那些亲戚行完礼时,他们围着母亲问候着,都劝母亲往开处想,人死不能复生,等事情结束后,别急着回城,到娘家那边住一段时间,那边的亲戚都盼着她呢!这一句句简单淳朴的话语,让姚伟的内心也一阵温热。感受着这一个个土巴啦叽的外表下那一颗颗炽热的心,听着那凄凉的一声甚过一声的唢呐,望着院心内老家的亲戚抬来的祭帐、纸钱以及用大米面做成的染得花花绿绿的狮驴象马,姚伟觉得,死去的父亲不孤单。

  晚饭时,从城里来的都被孙进良安排在左侧的堂屋里,那里安静,少灰尘,苍蝇也较少,那几个同事对姚伟耳语,老姚,你老家的这些亲戚真好!

  听着同事的夸奖,姚伟一阵耳热。跟他们碰了几次杯后就叫同事吃着,他到外面看看亲戚们。姚伟来到一张张饭桌前,他的心酸酸的。只见那些亲戚在院心里,烤着还未落山的太阳,苍蝇在他们的桌上一起乱舞。有的亲戚还没桌子,把菜饭摆在地上,蹲着围在一起就吃。

  孙进良已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双运动鞋穿着,他提着酒壶、拿着烟,在来自不同村寨的亲戚的桌子间穿梭着。给那些亲戚发烟、倒酒,有时遇到不喝酒的男子还客气地劝上两句,叔叔,大老远地来,喝一口解解乏。这边还在劝着,那边又有人叫他了,进良,过来,跟我们几个老表喝一口。唉,好的好的。孙进良跑着听着应着,跟那些亲戚问候着,那样子,俨然他的家事一样忙碌、用心。

  姚伟继续往外走,不巧碰上舅舅,舅舅问姚伟明天早上几点钟起棺,几点钟抬?姚伟又是一阵茫然。舅舅一阵惊愕,你这孩子,怎么问什么都不知道。

  舅舅的话无不震动着姚伟,是呀!办这么大的事儿,本是主角的自己,却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反倒像一个局外人、像一个看客。

  第二天早上,一辆小车在门口戛然而止,从上面下来两人,一个是老干部局的副局长,另一个是老干部局的办公室人员,他们把花圈抬到院心内。那个副局长来到姚伟父亲的灵堂前,拿出早准备好的两页稿纸,一副虔诚的样子总结了父亲兢兢业业的一生。悼词作完,跟姚伟握下手,你们就节哀顺变吧!好好安排让姚老安心上山,我们还有事,得赶回去,如果还有什么需要就跟我们说。说完,跨进小车,一溜儿烟,扬起一阵灰尘就不见了踪影。

  时辰差不多了,在李春生的指挥下,不是孝子的男亲戚们七八个抬祭帐、两个抬花圈、四五个抬纸钱,他们抬着祭帐、花圈、纸钱开路;姚伟一手捧着用红布包裹好的衣钵饭碗,一手提着哭丧棒排在棺材前面;姚国捧着灵牌跟在姚伟的后面;一个亲戚抬着招魂幡跟在姚国的后面。他们三人刚站好,后面就排起了长长的一队男孝眷,他们的手中都有一根哭丧棒,女孝眷却跟在父亲灵柩的后面,看看一长溜儿的男女孝眷们都是些陌生的面孔,哥俩赶紧又把头缩了回来。在一阵鞭炮声中,八个大汉齐一声喊“起”,唢呐声、鞭炮声奏响,孝眷们在棺前跪跪拜拜,慢行着。一身布纽扣衣服的赵振阳左肩挎着一个小背篓,里面装着纸钱,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为父亲买路。他时而撒几张纸钱,时而点响鞭炮,嘴里还念念有词。该行礼的地方他就指引姚伟跪下,该绕棺的地方就叫姚伟带头围着棺材绕上三圈,那样子真像一个虔诚的毕摩(专搞祭祀活动的领头人)。离墓地还有一小段距离时,孝眷们都围着灵柩又正绕三圈再倒绕三圈后,才与父亲的灵柩作了告别。只有姚伟、姚国他们最亲的几个亲人跟到墓地。接着,在“地仙”的指导下,将棺材放进墓穴,由“地仙”用罗盘定好棺位,呼龙化契后,向穴里撒点朱砂,姚伟等几个至亲就用衣襟兜一撮土放入墓穴,再掩土垒坟。返回时,赵振阳摘了一枝青叶插在姚伟姚国的头上,意谓“四季清泰”了。这一番礼俗,姚伟都是在懵懵懂懂的状态中,由赵振阳指点着或是帮着做完的。

  父亲的丧事办完返城时,前来送行的亲戚不少,孙进良搀扶着母亲与他们一一道别,跟在后面的姚伟听到了一阵私语。

  么么三,老姚家这次办事心真齐,人都还没送回来就全部置办妥当。

  那还用说,你看人家两个儿子的模样,在城里也一定像他爹一样是干大事儿的,这么点小事儿能难得住他们?

  姚伟循声望去,发现是寨子里的站在路旁凑热闹的村民。听着他们的话,姚伟挺了挺腰,赶紧去为母亲打开车门。

  父亲去世了,弟弟姚国回家跟母亲一起住,还住不到半年,母亲就嚷嚷着要回老家去。姚伟就把母亲送回了老家,说让她住一段时间,再来接。住了一月又一月,可姚伟每次打电话要来接时,母亲总说不回去,她还要在这儿住段时间。

  在老家时,母亲不慎摔伤了左腿,等姚伟他们赶回来时,大姐家已陆续来了一些老家的亲戚,有的提着一两只鸡来;有的提着一篮鸡蛋和几块红糖来;有的带来不同品种的罐头;有的提着包装时尚的燕窝;有的买来核桃粉、芝麻糊……今天是几个大婶来,明儿就是几个大爹或是叔叔来,那个孙进良老表,他特意在寨子里找了十几个老鹅蛋,说是特意为母亲找的,能解暑消毒。

  姚伟哥俩本想带母亲回城,可母亲就是不去,说父亲去世了,回去她一人太孤单,在老家多好,出门就是熟人,可以东家走走西家串串。没法,只得依顺母亲。

  母亲在老家一住就是三年,三年后,母亲也走了。她临走时,紧紧拉着姚伟、姚国的手说,老大老二,以后……亲戚到家里……一定要给他们做饭吃……不管好坏……那都是你们的心意……不要让他们住在外面……在外面住得多高档……都不如在家里挤着亲……知道了吗?母亲眼神露出了期待,看着弥留之际的母亲,姚伟、姚国拼命地点着头。

  母亲去世了,在整理她曾经睡过的床铺时,姚伟的妻子在棉絮下整理出了十来张记挂着名字的纸和一些钱,妻子惊愕着把这些东西递给姚伟,只见上面写着:进良五百、春生大哥一百、小波三百、振阳大哥二百……

  看着这几张纸上重复出现的名字,姚伟的心里酸楚难耐,眼眶潮湿着的他又想起了母亲丧事上的情景。那天,依然是父亲丧事上的那些大爹叔叔、表哥表弟的帮忙,依然是父亲丧事上的那套礼节,务农一生的母亲在他们的操持下热热闹闹地上山了。散客时,孙进良和几个老表,用他们自己的小轿车帮姚伟接送那些没车的邻村亲戚。

  母亲的丧事结束时,姚伟特意地录入了很多老家那帮亲戚的电话号码,并告诉那些亲戚,到州上办事时一定要跟他联系,要到家里坐坐,现在虽然二老不在了,可家里还有他们哥俩。

  电话记了,招呼打了,姚伟买了好多干菜,等待着那帮亲戚的到来。可几年过去了,那些干菜都没派上用场,兄弟俩望着变质了的干菜,内心升起了从没有过的那种空落落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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