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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骰子安红豆

时间:2023/11/9 作者: 民间文学 热度: 13149
丛龙昊

  一

  晚唐,深冬。长安城外,一个年轻女子正迎着如絮飞雪,边哭边跌跌撞撞地跑向泠水河畔。跑着跑着,一个身材瘦削的男子急匆匆追来,伸手想抱住她,但在触到她的那刻又硬生生撤回手,接着紧跑两步跨到前面,拦住了她的去路。

  这个男子名叫温庭筠,字飞卿,是当世鼎鼎有名的诗词大家。被他拦下的年轻女子叫鱼幼微,生得姿容娇媚,楚楚动人,只是此刻,人哭得珠泪涟涟梨花带雨:“让开啊,别拦我,让我去死吧。”

  “你想怎么死?”温庭筠大声问。鱼幼微抬眼看向泠水河,哭得愈发悲切。她想破冰投河?一念及此,温庭筠捡起块石头,大步奔上结冰的河面,使足了劲一通猛砸。

  “你、你干什么?”鱼幼微哽咽问道。温庭筠没抬头,砸得一下比一下狠:“冰下水冷,我先下去帮你暖暖!”

  话音未落,鱼幼微禁不住身子一颤,紧紧拥住了温庭筠。温庭筠大张着双手,抱也不是,推也不是,局促地说道:“鱼姑娘,是不是那个刁蛮泼妇又欺负你了?”

  温庭筠口称的泼妇,是在唐宣宗大中十二年及第的状元郎——李亿的原配妻子李孟氏。鱼幼微年轻貌美,才识过人,从十四岁嫁给李亿做妾那天起,李亿的心思就全放在了她身上。李孟氏备受冷落,自然视鱼幼微为眼中钉、肉中刺,动不动就以大欺小,找茬斥责。一天,李孟氏胡搅蛮缠,大发雌威,还动手打了鱼幼微一记耳光。温庭筠听闻此事,气冲冲找到李亿讨要说法。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更何况是两只母老虎。李亿听了温庭筠的建议,干脆另置府宅安顿了鱼幼微。本以为妻妾从此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不承想,趁李亿公干外出的空当,李孟氏又气势汹汹杀上门寻衅滋事,污言秽语不绝于耳。鱼幼微生性柔弱,哪受得了无端羞辱,于是动了寻死的念头。若非温庭筠及时赶到,恐怕真就冰河锁香魂了。

  寒风如刀,鱼幼微清醒了许多。擦擦眼泪,这才注意到温庭筠不仅薄衣单衫,没穿寒衣,连鞋子都跑丢了,一双脚冻得赤红!

  “你、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这还用问吗?男女授受不亲,你们衣衫不整,又搂又抱,定是有奸情!”一声冷笑突然撞入了耳鼓。

  糟糕,不知何时,大夫人李孟氏带领两个家丁出现在身后。温庭筠面色一沉,郑重回道:“大夫人,请你不要信口雌黄,恶语伤人!”

  “哼,男女授受不亲,你们在做什么?张三,赵六,你们都瞧见了吧,荒郊野外,孤男寡女……”

  “张三赵六,你们好好瞧瞧。”温庭筠哈哈大笑着打断李孟氏的话,他走近家丁,近到几乎脸贴脸,“你们相信我和二夫人会有私情吗?”

  张三赵六互瞅一眼,不约而同地犯了嘀咕:应该不会吧。也难怪,温庭筠相貌奇丑,人送绰号“温钟馗”。他和二夫人并排一站,一个花容月貌堪称天仙下凡,一个五官移位形同歪瓜裂枣;一个是年不过双十的妙龄少妇,一个是土埋半截的糟老头,说他们私通有染,鬼才信。可若说清清白白,这个“温钟馗”为何甘心舍了性命也要救二夫人?

  温庭筠看破了两个家丁的疑惑,又是哈哈一笑:“别忘了,我可是你们李大人和二夫人的牵线月老。今后谁再敢欺辱鱼姑娘,我定让令狐大人摘了他吃饭的家什!”说罢,温庭筠赤脚踏雪,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二

  没错,温庭筠确是鱼幼微和李亿的媒人。鱼幼微姿色倾国,天性聪慧,早在十岁那年,就与温庭筠相识,并吟诗作对。转眼年满十四岁,经温庭筠说媒,鱼幼微嫁给了新科状元李亿做妾室。这年,为迎接即将到来的春闱,温庭筠早早抵达长安,被当朝相国令狐 请至府中暂住。

  温庭筠救下鱼幼微刚跨进府门,令狐相国便惊讶得眼珠子差点掉出眼眶。

  “看什么看,没见过光脚赏雪的吗?”快冻僵的温庭筠强撑着摆出一副悠闲状。令狐相国忙命下人送上火盆,别有意味地笑道:“飞卿,我有件礼物要送给你,也好帮你取暖驱寒。”“是女儿红吧?好,好,快快端来。”温庭筠应道。令狐相国拍了下巴掌,只见鱼幼微笑盈盈走来。

  “鱼姑娘,你怎么在这儿?”惊问脱口,温庭筠方觉失言。

  令狐相国送他的礼物不是女儿红,是女儿!这个袅袅婷婷的女子,无论长相、走姿、还是衣着打扮都像极了鱼幼微!

  “鱼幼微已嫁为人妇,你就别惦记了。她是我的养女,名叫绿巧。如果你喜欢……”

  “令狐大人,请你听清楚,鱼姑娘是我的红颜知己,我们之间并无私情!”温庭筠抢过话,正色道。

  令狐相国似笑非笑:“红颜知己?你糊弄别人还行,在本大人面前就别装清高了。你提前来长安,恐怕不仅是为了参加科举吧?凭你的名声,考不考都一样。”

  提及温庭筠的名声,可谓臭名远扬,在朝廷都挂了号。且不说他那副不堪入目的尊容,单他在考场上的做派,就惹得皇上痛斥他品行不端,恨不得发配边疆。平心而论,温庭筠确实满腹经纶,才高八斗,可他不知好歹啊,恃才傲物,每次科考都蹬鼻子上脸,拿权贵和时政开涮,还明目张胆地作弊生乱,帮其他考生答卷,以致屡试不第。一个被皇上定性为异类的主儿,想入仕,简直比登天都难。

  听令狐相国揭他的短,温庭筠心头愤愤,驱走绿巧出了府,一头扎进了酒馆。喝到天黑,又摇摇晃晃进了赌场,从怀中掏出一颗骰子,“啪”地拍在了桌子上:“来,谁、谁和我赌、赌一场?”

  “赌什么?”一赌客接茬。

  “赌、赌世间的无价宝。你们这群市井之徒,根本就没有。”硬着舌头说完,温庭筠脑袋一垂,昏昏欲睡。这时,一个男子躲躲闪闪贴过来。

  这人是鱼幼微宅中的家仆。家仆悄声说,鱼姑娘有要事相告,约他在城东的破庙相见。温庭筠不由地打了个冷战:难道,鱼姑娘又要寻短见?一念及此,温庭筠酒醒了大半,拔腿跑向城东。他哪里想到,此时此刻,大夫人李孟氏正领着三五个手持火把与棍棒的家丁直扑破庙。

  在火把的映照下,李孟氏那张原本还算耐看的粉脸上挂满了狠毒之色:“你们听好,抓住那对不知廉耻的奸夫淫妇,给我往死里打,不准留情!”

  奔至庙前,众家丁抬脚踹翻门板,如狼似虎般闯了进去。庙内,冷冷清清,烛光摇曳,哪里有什么奸夫淫妇?四下望去,伫立在佛前的一尊泥胎竟眨了下眼睛。“有、有鬼啊!”家丁只觉骨寒毛竖,转身欲逃,却被李孟氏拦住去路,喝令动手。

  棍棒翻飞,拳打脚踢,顷刻间,那尊泥胎便被打得鼻青脸肿,瘫软倒地。这下,众家丁瞅明白了,那不是鬼神,而是丑得比鬼还吓人的“温钟馗”!

  “快搜!那贱人一定藏在这破庙里。”李孟氏发了狠。眼下逮住了奸夫,只要再搜出鱼幼微,就能坐实他们通奸的罪名。不料一番折腾,就差挖地三尺,也没瞧见二夫人鱼幼微的影子。李孟氏心有不甘,指着温庭筠的鼻子质问他把那个贱人藏到了哪里。温庭筠揉揉满脑袋的包,反唇相讥:“庙里就我一个人,在大夫人到来前,我没看到贱人。”

  大夫人被呛得涨红了脸,悻悻而归。温庭筠歇息片刻,忍痛翻出破窗,踉踉跄跄走向荒野。走着走着,斗笠遮面的鱼幼微从暗影里闪出,泪眼婆娑:“温先生,你受伤了?对不起,都是小女子连累了你。”

  “没大碍没大碍,你快回去吧。那泼妇专横跋扈,你多加小心。”说话间,余光里,数十丈远处忽地蹿出几个人影。

  坏了,李孟氏去而复返,杀了个回马枪!

  黑灯瞎火,破庙相会,谁听了这事都会认定我老牛啃嫩草!一旦让李孟氏“捉奸捉双”,即便满身是嘴、满嘴是舌也难说清。温庭筠用力推走鱼幼微,心一横冲向那几个黑影:就算被打残、打死,也要拦住他们,让鱼幼微脱身!

  那几个家丁有李孟氏撑腰,也真没让着他,抡圆棍棒兜头就打。见此阵势,温庭筠索性将双眼一闭,豁出性命抱住家丁——

  三

  “咚!”重击之下,闷哼倒地的不是温庭筠,而是那个痛下狠手的家丁。紧要关头,五六个蒙面人如同天降,个个拳脚利落,眨眼工夫就将众家丁打得哭爹喊娘,屁滚尿流,随后架起惊魂未定的温庭筠,飞也似的消失在夜色中。

  大约半个时辰后,温庭筠被带到了令狐相国面前。明摆着,是令狐相国派出蒙面人,帮他解了围。温庭筠拱拱手,爽快说道:“令狐大人,大恩不言谢,速取宣纸来!”

  这一夜,温庭筠文思如泉涌,接连填了两首《菩萨蛮》,字字句句活色生香,镂金溢彩。文末,署的是令狐相国的大名。令狐相国激动得红光满面,连声叫好:“飞卿,此次春闱,我保你高中三甲。圣上那儿我去说话,你该怎么做,心中有数吧?”

  当然有数。两月后,春闱如期举行。入场落座,其他考生尚在酝酿打腹稿,温庭筠已挥毫泼墨,一气呵成,接着抬屁股走人。考官们围上去一瞧,全傻了眼。

  温庭筠写的是首诗,声调激切,痛斥相国令狐相国不学无术,居心叵测——当朝天子尤爱《菩萨蛮》,为献媚圣上,令狐相国费尽心思设局害人,剽取文章,所作所为可憎可恨。

  事实也是,那夜刚赶到破庙,鱼幼微便问他有何事,温庭筠当即觉出不对劲:那个家仆定是收了某人的好处在捣鬼。不等解释,破庙外火光乍现,李孟氏捉奸来了!

  李孟氏虽泼辣刁蛮,但头脑简单,能算计他的当是令狐相国。

  令狐相国混迹朝堂,深知圣上的喜好,献上几首好词,博得圣上欢心,那屁股下的相国之位就谁也抢不去。见美人计失灵,他便收买鱼幼微的家仆,撮合两人暗夜相会,又通知李孟氏到场,随后再“仗义出手”,以让温庭筠对他感恩戴德,言听计从。不料,温庭筠竟如耍猴般狠狠戏耍了他一番,让他颜面扫地,一时间成了圣上和天下人的笑柄。

  春去秋来,转眼又是深冬。这年,开罪权贵屡遭打压、终生穷困潦倒的温庭筠因贫病而死。在死讯传开的同时,鱼幼微收到了温庭筠寄来的一首旧作《新添声杨柳枝词》,一同随寄的还有一颗骰子。骰子以象牙为料,内中镂空镶入了一粒圆润剔透的红豆。一掷出去,六面皆红艳如血,分明就是温庭筠的心。那日酒后去赌场,温庭筠想说赌相思,可赌徒们又怎懂得相思是什么。令狐相国说他志不在科考,一点不差,在他心里,功名利禄都赶不上鱼幼微的一颦一笑。每次来京师,他都控制不住自己去找鱼幼微。之所以戏耍相国、扰乱科场,意在彻底断了自己的后路,从此再不进长安,免得累及鱼幼微。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反复默念词作,鱼幼微悲泪如雨,想起了温庭筠泠水河畔赤脚踏雪、破庙外舍命相搏的情景,也想起了十一岁那年初见他时开的一个玩笑。温庭筠说:“鱼姑娘,等你长大,能嫁给我吗?”鱼幼微笑吟吟打趣:“瞧你的丑模样,勉强配做我的知己。”

  恰是这个玩笑,让温庭筠将爱深藏,成了舍命的知己。越想越心痛,鱼幼微毅然辞别红尘,改名鱼玄机,落发咸宜观,并含泪写下了一首《冬夜寄温飞卿》: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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