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同志的长篇小说《沉重的翅膀》脱稿于一九八一年四月。以长篇小说的形式如此迅速而真实地反映生活,不仅显示了作家敏锐的社会洞察力、驾驭纷繁复杂的现实生活的本领和艺术创造的才华;更表现了在那个充满“蝉蜕时期的痛苦”的“困难的过渡时代”,作为新时期文学创业者的艺术家的勇气。小说虽屡经修改,去芜存菁,日臻完善,但读了一九八四年七月出版的第四次修订本之后,觉得就其基本精神而言,是未改初度、未易初衷的。以张洁这样情感丰富、文笔细腻,以抉幽发微的心理刻划见长的作家,来写重工业、写工业改革这样气象恢宏的生活和错综复杂的斗争,不免令人感到惊讶,但细想起来,风格的精致细腻与写所谓“重大题材”是并不矛盾的。把张洁以前的作品看作是从自己编织的纱幕里送出淡淡的哀愁,从而把那些作品的美与贵族文学中那种苍白而朦胧的美混淆起来,或认为《沉重的翅膀》是作家从表现自我走向表现斗争生活的一大进步,我以为不一定是很贴合于实际的。《沉重的翅膀》固然是作家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并且写了相当重大的题材,但无论从追求上,还是从艺术上,仍然保留了张洁作品的真髓和特色。
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指出:“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作为一个作家,张洁关注的是人,是人的生活、命运和未来。在谈到人类的解放时,她写道:“这解放不但意味着物质上的解放,还意味着精神上的解放,使每一个人成为完善的人。”她不倦地寻找着那种使人值得为之生、值得为之活、值得为之死的东西——“每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的崇高理想,并且在此基础上,形成了自己的价值观念体系。人们常说张洁是一位有追求的作家,我以为她所追求的正是社会主义的伟大文化目标——人的全面发展。
《沉重的翅膀》描写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后,重工业部系统改革与反改革的斗争,深刻而生动地揭示了“左”的思想对经济工作的影响和僵化的经济体制模式的种种弊端,对阻碍改革的因循守旧势力作了入木三分的揭露和辛辣的讽刺,并且着力塑造和歌颂了重工业部副部长郑子云、曙光汽车厂厂长陈咏明、报社记者叶知秋、知识分子贺家彬、青年工人杨小东等“为着中华民族的振兴而忘我工作的人”的形象。
《中共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中尖锐地指出了过去那种僵化的经济体制模式的弊端:“政企职责不分,条块分割,国家对企业统得过多过死,忽视商品生产、价值规律和市场的作用,分配中平均主义严重。这就造成了企业缺乏应有的自主权,企业吃国家‘大锅饭、职工吃企业‘大锅饭的局面,严重压抑了企业和广大职工群众的积极性、主动性、创造性,使本来应该生机盎然的社会主义经济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活力。”如果我们不懂得政治经济学、不很理解这段话的含义,不妨读一读《沉重的翅膀》,它可以使我们更深刻地理解《决定》中的这段理论论述。这部小说当然不是理论的形象化或思想的图解,却提供了理论符合生活实际因而具有正确性的艺术证明。
小说描写了历史转折时期新旧杂糅的复杂局面。在“左”的思想影响下,在旧的体制的肌体上,滋生着官僚主义和不正之风,寄生着一批大大小小的官僚主义者、政治掮客、野心家、马屁精、地头蛇和消费者小市民。为了互相利用,他们连成线,结成网。线是靠损公肥私拉起来的,网是用个人利害编织成的,牵一发而动全局,冒犯了这些在钱财权势上互通有无的人中的一个人,就会得罪一批人。他们纠集起来,追逐的是个人的私欲。
这样多维的网络,也粘附在国家机关和党的组织的肌体上,严重损害着肌体的健康,靠吸吮党和人民的事业自肥。“就象人体某个重要部位的血管上生了一个瘤子,你不能割掉它,那会影响你的生命。血液不得不进行这种畸形的循环,把养料不断地送进那累赘的瘤子里去,养肥那多余的细胞,任它长大、膨胀,慢慢地侵吞着自己的生命或是有一天突然爆炸!”同时,千百年来统治着人们思想的封建伦理道德、“渗透在整个民族遗传基因里的小农意识”和自私、嫉妒、虚荣等消费者小市民心理等传统观念,也维护着因循守旧势力的生存,成为经济体制改革的阻力和人们沉重的精神负担。这些因循守旧势力和封建传统观念结成了“神圣同盟”,给改革设下了重重障碍。“真正使人疲惫不堪的并不是前面将要越过的高山和大川,却是这始于足下的琐事:你的鞋子夹脚。”
邓小平同志说:“在实现四个现代化的进程中,必然会出现许多我们不熟悉的、预想不到的新情况和新问题。尤其是生产关系和上层建筑的改革,不会是一帆风顺的,它涉及的面很广,涉及一大批人的切身利益,一定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复杂情况和问题,一定会遇到重重障碍。”从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到党的十二届三中全会,我国经济体制改革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事业,展开沉重的翅膀,在艰难中起飞了。这短暂而又漫长的几年,充满了焦灼不安的期待和呕心沥血的创造。在进取、开拓的道路上,改革者更感到翅膀的沉重,创业者备尝了起飞的艰难。而塑造邓小平同志所说的“四个现代化建设的创业者”形象的作家和艺术家们,也同他们的主人公一起,深切感受了新时期创业者的历史命运。
“无论何种学者和作家的队伍,在文化突飞猛进的各个时期,在文明飞速发展的各个时期,一贯走在前列。他们注定永远要挨第一枪,要忍受种种苦难和危险,对此,他们不应怯懦地加以抱怨。”俄罗斯天才诗人普希金的这段话,恰可作为创业者历史命运的概括。在世界文化史的天幕上,有无数这样“挨第一枪”的人,象璀灿的群星熠熠闪光。多少文学艺术的珍品,因为塑造和歌颂了这种“挨第一枪”的人而得以行远垂后、永葆辉煌。“四个现代化建设的创业者”站在我们时代的前列,他们之所以会“挨第一枪”,绝不仅只是因为他们给社会带来了某些福利,而是因为他们具有战胜传统观念的崭新的文化思想。新时期文学的主流是写改革、写现代化建设、写当代伟大变革的文学,是写改革者、创业者的文学,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写“挨第一枪”的人的文学。张洁在《沉重的翅膀》中写道:“郑子云的肩胛因为双肘撑在桌面上而高高地耸起,象一头耸起翅膀、准备腾然飞起的苍鹰。……现在,他又要飞了,并不考虑自己已经年迈,也许飞不了多久,就没有了力气,越不过一座高山或一片汪洋,便葬身在崇山峻岭或汪洋大海之中。然而,那不是一头雄鹰最宏伟的墓碑么?”在《我的船》一文中,作家又写道:“我看见,远远地,海浪迎过来了。滚滚地,不断地。我知道,终了,我会被海浪撞得粉碎,但这是每一条船的归宿,它不在这里结束,又在哪里呢?”这是志存高远的雄鹰的感觉,这是乘长风破万里浪的海船的感觉。这不是弱者的泣诉或无病者的呻吟,而是站在我们时代前列的创业者崇高的使命感和宝贵的献身精神。投身于改革,献身于四化,是每一个创业者的历史使命。冒着“挨第一枪”的风险站在时代的前列,是他们自觉而自由的选择。对于自觉而自由的选择所可能招致的后果,他们绝不会“怯懦地加以抱怨”。
人们常常议论,我国经济改革和现代化建设的起点低,这当然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沉重的翅膀》有力地表明了我们的文化起点并不低。在重工业部思想政治工作会议上,郑子云批评了那种“只要‘钱书记动员就可以了,思想政治工作可有可无了”的观点,提出“我们要关心人,信任人,尊重人,这是我们做人的工作的根本出发点。”陈咏明在汽车厂搞科学管理、文明生产,为职工解决托儿所、食堂、自行车等问题,并且冒着风险为职工盖了新房,这不仅是为了调动工人的积极性、有利于发展生产,而且是为了实现社会主义生产的目的。叶知秋听到邻居因为穷困而争吵,说:“在别人的哭声里,我觉得难以下咽。”被誉为懂得企业管理心理学的青年工人杨小东,把自己的劳动集体中的十几个“刺儿头”团结得象一个人。这些新时期的创业者们,在黑暗与光明之间,在愚昧与科学、专制与民主、野蛮与文明之间,在与社会生产力发展要求不相适应的僵化的经济体制模式与资本主义制度之间,对党和人民所作出的改革经济体制、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正确抉择,有着充分的理解,从起步的开端便把自己的事业同人的全面发展这一社会主义的文化目标联系起来。唯其如此,改革和现代化建设事业才激动着亿万人民的心,激发起人民群众的天才、智慧和伟大的创造力。人们从改革中,愈来愈清晰地看到了祖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光辉的前景,美好的人生和美好的未来吸引着人们投入改革的洪流。象《沉重的翅膀》中李瑞林、吴国栋那样在改革伊始就丢了官的人,也由于看到了这场变革将给每一个中国人带来的富裕而文明的生活而逐渐改变了对改革的态度。邓小平同志说:“随着经济的发展,路子会越走越宽,人们会各得其所。”在改革的伟大实践中,人们不但将重新寻找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而且会重新确定自己生存的价值。
经济体制改革,就是在坚持社会主义制度的前提下,改革生产关系和上层建筑中不适应生产力发展的一系列相互联系的环节和方面。我们改革过去那种僵化的经济体制模式,并不是要走资本主义道路,我们批评资本主义道路,也不是要保守或恢复过去那种模式,而是为了实现社会主义的伟大文化目标。我们重视物质利益,强调提高劳动生产率和经济效益,建立经济责任制、贯彻按劳分配原则,利用先进科技成果、完善劳动组织、实行科学管理等等,努力以尽量少的活劳动消耗,生产更多符合社会需要的产品,实现对社会总劳动的节约,这不仅仅是为了生产更多的物质财富,满足人民的物质需要,而且体现了社会主义制度下对劳动的尊重、对劳动者的时间和生命的珍视和对人的全面发展的关注。因此,社会主义生产效益不仅仅局限于物质生产的范畴,它还包括更合理地调整劳动者的劳动时间与自由时间、创造更符合于劳动者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需要的劳动条件等有益于劳动者全面发展的内容。换言之,社会主义生产效益,不仅仅包括经济效益,而且包括文化精神效益。社会主义生产的目的是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和文化生活需要,社会主义生产效益在生产手段与生产目的方面、在经济效益与文化精神效益方面必须统一起来。经济效益是同文化目标联系着的,社会主义的经济效益必须明确其所追求的文化目标。单纯的物质生产、经济效益的提高和物质财富的增加,并不能保证社会主义文化目标的实现。
经济效益与文化精神效益问题,在精神生产方面表现得更为突出。精神生产是社会生产的组成部分,随着社会的飞速发展,精神生产越来越成为社会生产极为重要的、不可或缺的内容。同样,作为精神生产产品的精神财富,是社会财富的组成部分,而且越来越成为社会财富的极其重要的、不可或缺的内容。精神生产包括科学生产和艺术生产。科学与艺术,作为当代文化的两翼,不仅是解放生产力、促进生产力发展的伟大力量,是人们认识和改造世界的强大武器,而且是使人们得以全面发展的重要条件。通过科学和艺术,人们才得以充实和丰富自己的知识和智慧,发挥自己的才能,提高自己的文化教养、道德修养和精神境界,形成高尚的社会理想和美学理想,建立先进的科学的世界观,形成和发展自己完整的人格。精神生产有哪些经济特点?如何认识精神生产的规律?怎样有效利用国民经济对文化的投资?如何组织精神生产的管理?怎样处理提高精神生产效益问题?在解决这些问题的过程中,在新兴经济学科——文化经济学、科学经济学、艺术经济学、教育经济学、非生产领域经济学等等学科的研究中,更不能离开社会主义生产的根本目的,不能忘记社会主义的伟大文化目标。
张洁不是一个写“题材”的作家,而是一个写“人”的作家。她活灵活现地写出了“神圣同盟”的种种丑态,也以细致入微的笔触,描绘了创业者崭新的精神风貌。郑子云是具有严整的世界观、丰富的领导经验、高度的文化素养和业务水平的知识分子干部。“把他放在这儿,他就拼着性命去干,把他扒拉掉,他可以读书去,有那么多书好读啊!或者,教书去”。他克己奉公、生活简朴、风度矜持、尊重妇女。这个人的整个精神气质都与旧势力和旧观念格格不入。陈咏明是一个新时期社会主义的企业家,有一整套企业管理的办法,在遵纪守法的前提下,也善于使用灵活变通的手段。从小说中我们已经看到,在经济改革和现代化建设的伟大实践中,创业者正在形成自己崭新的文化结构和心理素质。他们具有科学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比起前人,他们有更广阔的时空观念,对人类创造的全部文化财富有更敏锐的感觉、更浓厚的兴趣和更高的修养,他们具备现代文化科学知识和高度的专业水平,并具有不断进行知识更新和自我更新的能力。同时,我们民族文化传统中卓然高举、坚韧不拔、昂扬奋发的精神因素与社会主义伟大文化目标的结合,形成了他们特有的心理素质。他们憎恨愚昧落后,摈弃因循守旧,挣脱了民族精神中因袭的重担,打破了小生产者狭隘的眼界,追求科学、民主、文明的生活,向伪善的官僚主义和庸俗的小市民生活方式挑战。他们鄙视消极适应,崇尚积极进取,珍惜时间,讲求效率,渴望着作为人生第一需要的劳动和创造。在现代化建设的沸腾生活中,他们培养了高度的自尊心和人格尊严感,对劳动的尊重、对他人的尊重和对人民的热爱,形成着与现代中国社会发展相适应的崭新的价值观念。同时,张洁以她特有的“洁癖”和苛刻挑剔的目光,犀利地指出这些值得歌颂的创业者们自身蒙受的历史尘埃。方文煊缺乏向世俗观念挑战的勇气,在万群孤苦地死去时受到强烈的良心谴责。作家也将郑子云置于理想的天平上,秤量出他身上残存的旧观念。歌德说过,只有每天为生活和自由而斗争的人,才配享有生活和自由。张洁告诉我们,在创造美好未来的斗争中,人们也将拂拭掉自身的灰尘而变得更美好。
但是,仅仅把他们写成这样的人就够了吗?前不久,我看到苏联著名作家格拉宁的长篇小说《一幅画》(一九八○年)。小说写雷科夫市执委会主席洛谢夫在莫斯科开会期间,偶然看了一个绘画展览,无意间发现了一幅画。这幅名为《河畔》的画细腻逼真地描绘了雷科夫独具特色的风貌,保留了洛谢夫那一代人童年时期的雷科夫的迷人景色。透过时间的帷幕,那似乎已经永远失落了的往昔在这幅画中闪耀着光彩,唤醒了人们对面包和花草的芳香、蝈蝈的鸣叫、青蛙的溅水声、夏日的清晨和母亲的低语的亲切眷恋和回忆。可是这处实景将在执行一个国家计划项目时被破坏掉。雷科夫市的人民要求保护日穆尔津河湾和显示雷科夫市独特风格的建筑。洛谢夫不顾撤职的威胁,经过激烈的斗争,终于为雷科夫保留了河畔景色。他被迫辞职,不知所往。在名利、地位和文化价值、美与艺术之间,他做出了高尚的选择。而州执委会主席乌瓦洛夫,一个年富力强、精通现代科学技术和经济管理的高级领导人,尽管也对《河畔》这幅画与日穆尔津河湾大为惊叹,却说:“你把资金给我,我可以给你造出任何一种风景。”他只想到计划、实利,把“工业”、“财源”和“美学”对立起来,完全不理解雷科夫市人民的要求中所包含的文化意义和美学意义。
一九一六年,在为杰出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弗朗茨·梅林七十寿辰而写的贺信中,罗莎·卢森堡写道:“……你用出自你神妙笔端的每一行字,教育我们工人,社会主义不是个吃饭问题,而是个文化运动,是个伟大的、令人自豪的世界观。”高尚的文化理想,人的优美丰富的精神生活,人性的完整和人的全面发展,是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事业至关重要的课题。把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人的物质生活需要和精神生活需要对立起来,片面追求物质利益和经济效益,会在实践中造成人的精神空虚、冷漠、麻木不仁和畸形蜕变,会损害人性的完整,不可能实现人的全面发展。丧失了社会主义严整而崇高的文化目标,便丧失了经济体制改革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主旨。在这方面,《沉重的翅膀》和《一幅画》都给了我们宝贵的启示。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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