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
每到收麦时节,无论我身居何地,眼前总会浮现出金色光芒。那是风的光芒,是阳光洒在麦田、山川、树林、村庄的光芒。白露来临,收了夏田作物的耕地,经过暑伏天太阳暴晒后,已经歇息一段时间了。此时,元气满满地又一次敞开怀抱,迎接新生命的到来。收耱后的黄土地被犁铧重新翻开,笔直的犁沟伸展开去,浸胀了的小麦种子在农家肥料的滋养下,鼓胀着小肚皮,一撮撮投进湿润的泥土,麦种总算归家了。陪伴它们的还有地蝼蝼、阳光、雨水和日渐干冽的秋风。
冬雪纷纷扬扬,嫩绿的麦苗藏在雪被下深深入眠,待到温柔的春风轻拂大地时,它们才会从雪被里悄悄钻出来。经历了一个冬天的磨砺和厚积,尔后,几乎是转眼之间,麦苗挺直腰杆乘势而上。风一天天吹着,顺着季节的脉络迎来了初夏,夏风吹熟了麦子,吹软了每一颗麦粒里栖居火热的心。
故乡的麦子,把血脉融入泥土,疯狂地拔节、抽穗、灌浆,就像村庄在陇东的大山里生长。麦子和村庄相依为命,牵动着我和村庄的每一根神经。麦子在感情上,和农民是融为一体的。因此,著名诗人海子曾把它称为“粮食中的粮食。”麦子不仅承载着饱腹之任,还是更多精神层面的寄托,更是人格魅力的具体体现。
其实,在我们古老的中国,很早就种植麦子了,所以,甲骨文以及金文中就有“麦”字的出现。而《诗经》中提到“麦”的地方就有九处,可见在古代,麦子不仅被视为粮食作物,在人们心中的地位也尤为重要。我非常喜欢《诗经·载驰》中的句子,有云:“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极?大夫君子,无我有尤。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大意是,我行进在田野,麦苗生长很茂密。想到大国去陈诉,谁可以依靠,谁又可以主持公道?许国的那些大夫大臣们,你们别对我斥责怨恨。你们思虑百次,不如我亲自奔走。《载驰》的作者许穆夫人,历来被认为是女性爱国第一人,和屈原遥相呼应,我特别感佩许穆夫人的独立聪慧,爱家爱国,自我牺牲的奉献精神。
芒种时节,麦子的味道渐渐浓了起来,这日渐成熟的味道里混合着太阳的味道,土地的味道,更多的是父老乡亲的味道,这味道里饱含着满满的艰辛和幸福。农谚道:“麦黄八成收十成,若黄十成收八成。”不等麦子黄过,吃过晚饭,月亮上来,村庄里就响起了磨镰声。我离开老家数十年了,当然,没有收割麦子也数十年了。而每到收麦时节,脑海里总会出现提镰奔麦田的幻觉。
五月的风是调皮的,一会儿把麦子赶羊儿似地推向南,一会儿又赶向北,一会儿又打着旋涡转着圈儿……有一次,京城的几位朋友来访,偶见此神奇景象,惊愕得咋舌。
在陇东,丰收不丰收就看麦子了。麦子收到手,丰收就大局已定,麦子是主粮,手中有麦子,心中就不慌。看家富家贫,就看麦囤。陇东人藏粮,大多用蓆芨编织成的麦囤,在装麦子时,分两节或三节套上去,立在仓窑地上,足有一人多高,俨然庞然大物。
新麦终于开镰了。
俗话说:“一麦不如三秋长,三秋不如一麦忙”,陇东的丰收是从收割小麦开始的。麦子厚实,也就费镰,没一把好镰刀可不行。别看麦秆是空芯的,但颇柔韧。细细的麦秸秆,高昂地举着那支足有半两重的麦穗,齐刷刷地举向天空。麦秆虚心自持,生而有节,弯而不折,折而不断的品格,一如农人柔中有刚、凌云有意的做人品质。
收麦是件苦差事。尤其是清晨,收割被露水打湿的麦秸,不用十分的力气,是割不断的。麦收时节,“龙口夺食”的紧迫早已渗入农民的骨髓。有无饭吃,就在一片片亟待收割的麦子上。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村实行农业生产责任制。麦子黄了,男女老少齐上阵,大伙儿顶着六月的毒阳,挥汗如雨,大人前面割,孩子后面割,大人割得又宽又快,孩子相对割得窄也割得慢了些。那时候,我正值少年,蹲在麦趟里割一会儿就要站起来伸伸胳膊、展展腰。我特别佩服父母的顽强毅力和吃苦精神,他们只要蹲下来,百多步长的地头,收不出头不起身。父亲将割下来的麦子整齐地摆放在打了结的麦草葽上,母亲在后面添加够一个小麦捆的份量,便起身熟练地捆扎。如此反复,在母亲熟练的动作下一个个小麦捆脱颖而出,我们把这些小麦捆叫作麦蒹子。这些麦蒹子整齐划一地排列成行,远远望去,在太阳的照射下熠熠生辉。每天我们将收割的麦蒹子,就地集中码成小垛,等风干之后,车拉驴驮运上场,摞成大麦垛,待冬闲集中打碾。
收麦,是乡亲们劳作中不可或缺的经历,也是我们那个时代难以抹去的回忆。斗转星移,那个曾经的割麦少年变成了家庭主要劳动力,在劳作中体会着生活的不易和艰辛,也体味着农人那份独有的快乐。
在陇东,庆祝丰收首选是麦面锅盔,当地人也有叫干粮子的。新锅盔是将新麦磨成新面,新面用少量新油调和,烙成一拃厚的烙馍。那种浸入心底的醇香,飘向麦田,飘向山洼,飘向河滩。黄灿灿的表皮,酥软的口感,慢慢咀嚼品味,就能品出田野的味道,品出故乡的味道,品出生命中追随时光的远方,一如我们一天天走向岁月深处。
麦子一茬茬地生长,一茬茬地收割,就有了村庄烟火的延续。一粒麦子似乎很轻,但它思想的重量,将我的心海撞击得久久不能平静。麦子的精神,在我们血液里经久不息,汩汩流淌。
光阴不紧不慢地前行,夏天的风一吹,麦浪就会翻滚起金黄。曾经农村收麦子的艰辛场面慢慢从人们的视野中淡出,现代化的触角已经深入生活的每个细节。一望无垠的麦田,在数台联合收割机慷慨激昂的歌唱中,吐着黄黄的彩缎,绵绵延续。几天工夫,麦地块块脱旧装,麦粒颗颗归满仓。
也许是乡土情结过于浓烈,也许是思想过于执拗,我始终感觉,唯有挥舞镰刀的收麦才算真正的收麦。现在绝大多数地方,已看不到那热火朝天的收麦情景了。而我的老家,在收获的季节,乡亲们仍磨好锋利的镰刀,在此起彼伏的麦浪里,蹲下身,弯下腰,用最虔诚的姿态,最深沉的情感,把一把又一把的金黄揽入磨满老茧的手掌,割下一年的希望和梦想。
我已记不起有多少次,伫立窗前,回望萦绕我那遥远,模糊而又清晰的过往。习习的凉风伴着浓郁的麦香,那是一种不可名状的惬意!镰刀也好,轰鸣的机械也好,鸟儿的啼叫也好,麦子是幸福的,收获是幸福的,那些忙碌和汗水也是幸福的。
如今,我却成为故乡走失的一粒麦子,身居高楼。夜深人静时,伴着点点星辰和如水月光,默默遥望家的方向。
香包
香包是个顶好的饰物。记忆里,它总是把我的童年装扮得靓丽温馨,色彩斑斓,为贫乏的光阴增添无限乐趣。我的老家甘肃庆阳,是世界黄土沉淀最深厚的地方。而在庆阳一年中寓意最丰富的节日莫过于端午节了,端午节最吉祥的饰物莫过于香包了。香包,我们当地人叫“荷包”或“绌绌”,也有叫“耍活子”的。
端午节这天,神气十足的香包挂在每个孩子的胸前。小伙伴们一个个跑出屋来,欢笑着、蹦跳着,香包也紧随着我们的跳跃上下起舞。
端午节到了,妈妈白天在田间劳作,晚上搜罗出各色绸布,裁剪成大小不一的布片,和嬢嬢们在如豆的灯光下,一针一线地绣制成一个个精美的小香包。
香包虽小,容量很大。它的肚子里藏满雄黄、熏草、艾叶等多种香料。我挂着这些古朴而精巧、原始又不失鲜活的香包跑出屋来,一股香气就随风飘散,惹来同伴们艳羡的目光。
千万别小瞧这些“耍活子”,它们个个都挺有讲究的。单看香包上的图案,就让人增长不少知识。各种图案多以隐喻象征的手法,表达各种情感寄托和美好向往。香包上绣制的莲花、荷花、牡丹、梅花等喻意女性;登梅的喜鹊、采花的蜜蜂隐喻男性;双鱼、双蝶、蛟龙等象征相爱、交合和生育;松鹤象征长寿,石榴象征多子。而利用汉字的谐音做比喻者更是随处可见。送给新婚夫妇佩戴的是枣儿、花生、桂圆、莲子组合的图案,意喻早生贵子;送给老人佩戴的是以猫和蝴蝶组合的图案,意喻耄耋童趣;送给小孩的以憨态十足的娃娃为主体,周围环绕蝙蝠、桃子组图,寓意这个孩童今生是个福寿娃娃。
至于香包为何会被赋予吉祥、美好的含义,这得从春光里的惊蛰说起。惊蛰一到,天气回暖,春雷始鸣,惊醒蛰伏于地下冬眠的昆虫。这些虫豸良莠不分,众生忌讳的五毒也夹杂其中,到端午时节,虫豸毒性更胜。这时,佩戴香包的意义就不只是为了好看,更重要的是为了镇毒虫、辟邪气。
庆阳是中国著名的窑洞民居之乡。据《史记·周本纪》记载:“后稷卒,子不窋立。不自窋年,夏后氏政衰,去稷不务。不窋以失其官而奔戎狄之间。”不窋来到陇东庆阳(古称北惠)开始在这里推广中原农耕文化,并吸取陶窑技术,改进了庆阳故有的窑洞民居形式。在这之前,我们的先祖都住在比较原始的山洞里,留下无数关于人洞的传说。身居山洞,时时其壑,人随时都有遭受五毒扰害的可能,所以“昆虫毋作”就成为先民的愿望。艾草,是一种多年生宿根草本植物,全株可以入药。有关艾草可以驱邪的传说由来已久,因其具备医药功能,像宗懔的《荆楚岁时记》中记载:“鸡未鸣时,采艾似人形者,揽而取之,收以灸病,甚验。是日采艾为人形,悬于户上,可驱鬼邪、禳毒气。”所以,我老家至今仍然保持着在房前屋后栽种艾草的传统习俗。
“扈江篱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屈原《离骚》诗句中的江篱、辟芷、秋兰均为香草。纫,乃连缀之意,佩指香包。由此可见佩戴香包的现象在春秋时期就已经出现。
庆阳现存的最古老的香包,也有800 多年。2001 年,庆阳市华池县在搬迁宋代双塔时,在塔体内发现了一只香包。出土时依旧色泽艳丽,图案如新,被称为“千岁香包”。据专家考证,千岁香包刺绣纹饰图案,为变形的梅花、荷花及缠枝花,是按照佛教净土的教义设计的,因为变形梅花从唐代起就作为佛胸前的吉祥标志。800 多年前的佛教信徒们向佛塔敬献这种香包,完全是为了向佛表示崇敬和祈福的诚意。
香包之美,美不胜收,将香包与庆阳相连,那更是美上加美,好上加好。庆,当然是喜庆之意;阳,为山南水北朝向日光的地方,本义是指高处见到光明的地方,后引申为日光。庆阳就被赋予了普天之下、国泰民安的含义。每当看到精美的庆阳香包,我就会想起一首歌谣:“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这是前秦时期的一首诗歌,名《伊耆氏蜡辞》。“伊耆”是帝尧的姓氏,“蜡辞”是祭祀天地的歌谣,全诗寄托了人民期盼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愿望,一如庆阳香包的美好寓意。
庆阳香包也是解读古代群体意识、生命意识的活化石,是古代先民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传递着“祈福避害”的美好愿景。一枚小小的香包,留存着人类文明发展的轨迹,象征着人们趋利避害、消灾祈福的心情和希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等诸多美好愿景。
如今,庆阳香包已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除了文化传承之外,更为当地乡村振兴注入了新的活力。庆阳市被中国民俗学会命名为“香包刺绣之乡”,庆阳端午香包民俗文化节已成为推动当地文化产业发展的重要平台。目前,全市各类民俗文化企业达200 多家,民俗文化产品20大类5000 多种,这些产品通过各种渠道销往世界各地,既传播了美好,也给当地百姓带来不菲收入,实现了传统文化的双重价值。
当传统民俗文化在新时代迸发出强大生命力时,其传承将会涌入更多血液。千古文化留遗韵,一代文明展新风,历史照进现实,古代与当下距离一次次被拉近,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也在不断赓续,其发展也将打开更大局面。
苦苦菜
春天的风是温柔的,春天的泥土是松软的。春风一吹,各种野菜的根系就不安分地在土壤里蠕动,稍不留神,苦苦菜的嫩芽破土而出。这种生长在大西北一带的野菜,是家乡人民餐桌上一道不可或缺的佳肴。苦苦菜是报春最早的植物之一。上世纪七十年代,母亲经常带着我到庄稼地里剜苦苦菜,母亲一边剜割,我在一旁往篮里捡拾。初春的苦苦菜生得特别鲜嫩,一不小心就会弄破叶子,流出许多乳状的汁液来,沾到手和衣服上,留下污渍来。回家后,母亲要费好大的劲才能将衣服洗干净。苦苦菜叶子的颜色大都是黄绿色的,边缘凸起如同锯齿。它的根呈圆锥状交错着,一扯就能拉出一长绺来。它的茎是圆柱形的,叶片很多,向外伞状般伸开去。母亲说,苦苦菜如果起薹开花,人就不能食用了,但却是牛、羊、猪的上好饲草。
一向勤劳的母亲剜苦苦菜是很有经验的,只见她手里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带着木质手柄的小夹刀,蹲下身来,非常熟练地将苦苦菜一棵棵削将下来,母亲一边剜割着苦苦菜,一边教我唱起她童年时唱的儿歌:“苦苦菜,真不赖,春天就把地皮盖,奶奶帮我剜芯芯,爷爷教你称斤斤。”苦苦菜是母亲童年里的乡愁,也是我童年难忘的记忆。山谷清幽,童歌悠扬,一阵轻风拂过,新剜的苦苦菜伴随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不一会儿,蓆芨篓子就装得满满当当。
苦苦菜似乎也并不因为我们的采剜而影响生长,几天后,我再到地里看它时,密密麻麻的小菜叶又争先恐后地钻了出来。我非常佩服苦苦菜旺盛的生命力!在寒冷的冬季,它静静地躺在大地的怀抱里休养生息,一旦春天来临,便不顾一切地向上生长,刚出土的苦苦菜竖起两只圆圆小耳朵,迎接着春风的洗礼,聆听着鸟鸣的婉转和草根深处的秘密。春雨一润,菜叶上那晶莹透亮的露珠,好像无数的生命在颤动,在阳光下,绿得发亮。
回到家里,母亲先将采回来的苦苦菜挑拣、剔除杂质和枯叶,用清水淘洗干净,将苦苦菜放进沸水锅里焯一下,去掉部分苦味。焯完水后将菜叶捞出沥水,然后将凉开水倒进菜里,泡上半小时,为了进一步去掉苦味。最后将泡好的苦苦菜捞出,挤干水分,撒把蒜泥和花椒粉,再将油烧热,泼在蒜泥上面,倒上醋和辣椒油,放上盐和味精,最后滴几滴香油,搅拌均匀,就可以大快朵颐了。
我特别迷恋苦苦菜那别致的味道。在儿时那个生活拮据的年代,有了苦苦菜的陪伴,竟让我们的一日三餐不再单调。爷爷曾不至一次地给我讲述他所经历过的辛酸故事,民国十三年大饥荒年间,爷爷为了保命,连苦苦菜的根都挖出来当作救命粮了。好在苦苦菜的生命力特别顽强,一场雨后,又奇迹般地从地里冒了出来。爷爷说:“如果没有苦苦菜充饥,一家人的结局是不可想象的,”所以,爷爷一直视苦苦菜为救命“恩人”。
如今,温饱早已解决,小康社会全面建成,人们生活水平今非昔比,食用野菜从备荒充饥变成了养生保健。尝鲜品味,成为农家乐召唤城里人消费的招牌,更是高品质生活的一种象征,这也许是土生土长的苦苦菜从来没有想到的。
后来,我查阅资料,才知道苦苦菜的苦味对于肝火上炎所导致的眼睛红肿、视物模糊、双眼干涩能够达到清除肝火的作用。同时,对于肝阳上亢所导致的血压增高引起的头痛、头晕,同样能够达到缓解和降低血压的效果;苦苦菜还具有养血安神、提高睡眠质量的作用;对于脾胃湿困所引起的食欲不振、消化不良,能够达到祛湿健脾增进食欲、促进消化的效果。当然,我喜爱苦苦菜,也并不是全仰仗它神奇的功效,对从小挖野菜、吃野菜长大的农村娃来说,野菜的苦涩和醇香,已深深地根植在身体和生命之中,慢慢地长成了脉动的骨血,长成了生命原有的自在、艰辛和传说。
而今,每回老家,我都要到田间地头看看,苦苦菜依然是那样的生机勃勃,一茬接一茬地出土发芽,顽强地生长,用绿色妆点春天,妆点故乡的美,妆点着人们五彩斑斓的梦。那种沁人心脾的带有泥土的草香味,总会带着一缕缕乡愁,悄悄地爬上我的心尖,唤醒我童年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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