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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是会飞的花朵

时间:2023/11/9 作者: 飞天 热度: 14904
? 吕春文

  立秋后的某个清晨,我们沿川西行,一小时后下了颠簸不断的柏油路,拐向南边的一道山沟。沟仄林密,晨雾袅袅。两三里后,一座铁大门挡在眼前,阻断了进山的路。半路上修一座大门,这无疑是护林的妙招。

  去路并未堵死,大门墩向外就是陡洼,草木繁密,不知深浅。铁丝网做的围墙已经破了一个缺口,一条小路堂而皇之地延伸了进去。路像一条河,大门像一张网,必须将车子过滤掉,却要让少数坚定的行人漏网。我们将车停在路边,沿小路绕了进去。山洼里灌木丛像雷雨前空中堆起的乌云,层层叠叠,神秘莫测,人不由得内心悚然。突然间丛林震荡,丈把高的一堆灌木哗啦一声向一边倒伏下去,一只毛色土红、十分壮实的鹿,从一堆灌木丛间跃出,只一闪就不见了。我们在瞬间的惊愕中停步观望,如果不是它敏捷地转身跃起,倏忽没入深林之中,还以为那是一头牛,正在林间吃草。大约一公里后,到了一个四合院前,道路再次被阻断,一根碗口粗的洋槐椽挡在路上。大门口树下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皮肤粗黑的男人,不用说就是护林人。树干上挂着一个差不多十年前就被淘汰,如今难得一见的直板手机。

  我们上前搭讪,打听山里的情况。这是深山里的一个护林站,两个护林员常年驻守,另一个听说生病了,请了长假,好几年不来了,这里就他一个人。男子姓刘,五十多岁,家就在沟外面的街道上。老刘最先在林场的苗圃上班,那里人多,种树除草的劳作十分辛苦。老刘年过半百,脑子不灵光了,脚步又慢,手里不出活,渐渐跟不上了,被调到深山的护林站工作。他明白自己的优势在于能耐得住深山老林里的寂寞,他认为领导的安排十分合理,他不来还有谁来呢?现在的年轻人一天都待不下去。一个人在这里,整天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到了冬天,一个月也见不到人。我说你可以唱歌,在院子里打拳,坚持锻炼,否则就脑萎缩了。他说他不会唱歌,能哼个秦腔的调子,没记下戏词,只能胡哼哼。每天上山走一圈,出一身汗,就算最好的锻炼了。他每天九点钟吃完饭,背一瓶水,扛一把砍斧,沿小路上山转一圈,偶尔会碰见另一个片区的护林人,他们隔着山头打一声招呼。我倒觉得他像个绿林豪杰,比如鲁智深、武松等等。他在山上哼秦腔,按大戏上的流程,先用嘴敲锣打鼓,然后哩儿个啷,哩儿个啷当地拉二胡,把调子拉起来,接着啦啦啦、啊哈哈地唱秦腔,心情好的时候唱得豪迈,激情澎湃,心情差的时候唱得低沉徐缓,呜呜咽咽。这样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唱腔,过去在山上放羊时,时常能听到。我完全能用自己的想象复原他独自演唱的景象,知道他唱了什么,怎样唱的。一个孤单的人,总得想办法为自己制造喧闹,寻找精神排解的出口。活着,就得千方百计弥补种种缺失,让自己活得更好。

  老刘见我们有点同情他,就说,其实他也挺好的,现在越来越怕见人了,特别是回到镇上,脚下生涩,怕在街上露面,遇见熟人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绕着走,在这里反倒自在,自由了。阴雨天,没人进山,山上也就安全了,他常对着院子里的打碗碗花说话,对着门前的那棵树说话,有时候对着那个老旧的房子说话,一说话,时间就溜得飞快,往往错过了做饭的时间。夜里那些东西就开始对他说话,所以他知道许多别人无法知道的事。菜园子边上的打碗碗花还对着他吹起了喇叭,时而欢快,时而忧伤。他能待得住,别人都很奇怪,其实他的时间很满,没有空闲,晚上就特别累,一觉醒来天就亮了。白天见到的东西,夜里还会见到,他心里的疑问它们都会如数回答,只是他脑子浑,一觉醒来大半都忘了。有时候白天上山没遇到的东西,夜里也能遇见,遇见了就和他说话。汶川大地震,那天本来就感觉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的。中午,天空有点儿浑浊,他还在巡山,隐隐地头晕,以为生病了,就往回赶,走到大门口,发现路上黑压压全是癞蛤蟆,进不了门,他只好坐在树下的凳子上喘气。突然凳子像活了一样乱跑,眼前的路也像水里的蛇在快速游走,小树麻鞭一样甩出了响声。本来不动的东西都在动,本来动的东西却不敢动了,他担心这道深沟跟折扇一样,要一下子合上了。老赵说,他命大,许多时候都像有什么力量在冥冥之中护佑着他,不然的话,他早就没命了。那天,他亲眼看着院子里的土房子,向前走了几步,又向后退了好几步,却没有散架,过后还站在原地,站得还是那样坚定,连一条裂缝都没有。山里狼虫狐豹不少,夜里能听到它们的嚎叫,却是远远的,隐隐约约的,没有一个敢靠近他住的地方。他能听得清晰的只有黎明到来时,鸟雀的啁啾。他整天扛一把老砍刀,在山路上转悠,黑洞洞的山林里,保不准随时会有一对贪婪的眼睛盯着他,按理危险时时都会发生,可是从来没什么危险靠近他。他在这里太久了,山上山下,所有出气的和不出气的都认识他,他不就是这里的山神吗?并不是艺高人胆大,老刘有什么武艺呢,他只是心实,心实的人干事踏实,干事踏实就有福报,逢凶化吉,遇事呈祥。他的自信和镇定别人无法想象,也无法理解。

  平时来这里的人并不复杂,就三类:一类是专门检查,找问题,督促工作的上级;另一类是抓昆虫的,统计树木种类、测树高和树冠大小的,还有给山林里一些树木看病的,等等,他们一年也来不了几次;第三类就是吃饱了撑得坐不住,到处乱跑的闲人,或者难得悠闲,偶尔放松下来观览山水的人。这些人才是他时时提防的,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劝返这些人,生怕他们溜进去生火野炊,或者抽烟,点燃了山林。山大林密,却招架不住一根火柴头或者一个烟头的祸害。

  晨雾支撑不住太阳的威势,很快就散得精光,秋蝉的鸣声,暴雨一样密集地砸下来。抬起头,一溜湛蓝的天空绸带般扎眼,小片的白云从天空飘过,针尖一样的飞机拉着白线从头顶穿过,似乎要把这个瓦蓝的伤口缝合起来。院子里种了几样菜,葱和韭菜有点没精打采,白菜、萝卜十分旺盛,一串串西红柿挂在架上,瓜蔓顺着房台伸展,碗大的甜瓜静静地躺在房台上。院子里蝴蝶雪花一样翩翩翻飞,闹闹嚷嚷。蝴蝶是会飞的花朵,湿润温暖的环境,正适合它们展翅飞舞,尽情绽放花朵的缤纷与艳丽。野花灿烂繁复,为蝴蝶提供了竞相绽放、一比高下的舞台。这里的蝴蝶模样繁杂,花色繁多。有的像指甲盖一样小巧,有的很大,展开了翅膀,就像一只张开五指的巴掌。它们分属好多家族,有着不同的血统,聚集在这道深沟里。相对于人,它们的生命有着朝生暮死的短暂,却欢快地扇动着五彩斑斓的翅膀,纷纷扰扰,忙忙碌碌,灿烂而辉煌。生命在该行动的时候就要忙忙碌碌,在该绽放的时候就要缤纷多姿,任何偷懒只能让自己黯然失色。在这个世界上,懒惰只能让自己来过等于没有来过,白白走一遭,留不下痕迹。

  老刘刚刚吃过饭。小窗小户的伙房让烟尘熏染得十分昏暗,走进去仔细看,伙房里碗筷锅勺,灶具十分简单。灶房里没接上电,没有电器和煤炭,老刘每天巡山时从山沟里捡些干柴回来做饭,晴天还好,雨天生火比较困难。我想起了一个故事,古时候深山里住着一个男子,家贫,讨不到老婆,父母下世后,一个人过活,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火,十分孤单。后来他在街上买来一张美人画,贴在墙上,晚上回来发现家里热气腾腾,饭菜已经做好了,以后天天如此,有一天他提早回家,趴在窗子上向里望,看见有人正在烧水做饭,正是画上的那个漂亮女子。老刘一个人生活在这么清静的地方,该有这样的福气吧?

  老刘并没有提到他的老婆孩子,只说他隔两三周回家一趟,拿些菜蔬米面馍。我说山高皇帝远,你可以随时回家去,他说不行,上面抓得紧,管得严,一旦旷职被发现,要处罚两倍的日工资,他的工资每天刚好100元。罚款事小,让人家数落根本划不来。年龄大了,待在哪儿都一样,何况自己一没多少力气,二没多少文化,在这条山沟里谋一碗饭已经相当不错了。再说,回到家里,自己心里也不踏实。有一次他病了,发烧,打电话请了一周假,可是在街上买了些药,回到家里却心急得待不住。夜里做梦,大火熊熊,他东奔西突,就是扑不灭,眼看着就要和山林一起埋进火海里。第二天清早,他就急匆匆地赶回了护林站。老刘只勉强上过两年初中,十八岁当兵上过前线,立了三等功,复员后安置到林场工作。听起来一定有些传奇色彩,可老刘说他这辈子过得很平淡,当年上前线当的是炮兵,在那里驻守了三个月,隔几天得到敌人进攻的消息,就按上级指示打几炮。隔山发射炮弹,敌人的踪影都没见到,炮弹落在了哪里也不知道。撤下来后,全连立了三等功,后来复员,按政策安置到林场当了工人,一辈子糊里糊涂。说了那么多,我只想让他快点放我们进山,他答应了,可还得进行思想教育,他是个守职尽责的人。他说进山不能带火,看你们也是本分人,就放你们进去,只是山里面有野猪和豹子,草丛里还有蟒蛇,一旦遭遇这些,那就十分麻烦了。路远,不好走,开车进去比较安全,再往里走手机就完全没信号了。在他这儿,手机只有挂在门前的树上,有时候才有信号。他说场长前天来过,今天不可能再来了,他找出了大门上的钥匙让我们驾车进去。正说着,门前树上的手机唱起了秦腔,一阵锣鼓喧天之后,是一嗓子长腔,就像砍刀劈下来一样,高亢嘹亮,带着悲音,在空旷的深山里格外惊心动魄。老刘连忙跑进屋,端了个方凳子向大门外跑去。老刘站在凳子上接完了电话说,人说林子里邪,说谁谁就来,这话的确是真的,说曹操,曹操到,场长一会儿就到了,估计他们已经到了山门口,叫他去开沟口的大门哩。他把手机挂好,说场长坐的是越野车,快得很,检查也只是转一圈就走,最多半小时,结束了就让我们开车进沟。他叮嘱我们在院子里面等着,最好别让领导看见,场长几分钟就到了。说着急忙回屋里推出了摩托车,晃晃悠悠向山门驶去。

  过了大约半小时,一辆中型货车开了进来,驾驶室里跳下来三个人,其中的一个年轻人有点面熟,被唤王科长,是林业局的技术员。另一个中年男人见了老刘就说手机怎么一直打不通,打了十几遍,让他换个新手机,口气有点硬,像是埋怨,又像是责备,这人无疑是场长了。王科长说他认识我,热情地跟我握手,场长和司机一下子对我们客气了许多,也跟着过来握手。他们挥动着精致的长杆网兜,在院子里捉了一些蝴蝶,分别装进透明的塑料瓶里。王科长看着我手里的佳能单反相机说,好些年不见了,还玩起了摄影,不错啊,正好可以一路走,跟我们到沟里面的水库那儿去,那里风景好。借了科长的光,场长也没说的,默许我们一同进去。驾驶室只能坐三个人,我们几个爬上车,站在车厢里,车子开得不快,却摇筛子一样颠簸得厉害,我们死死抓住车厢边缘,不让甩下车。

  沟里面有几个水池,枯枝败叶落入水中,池水异常浑浊,这里没有可以捕捉的风景,倒是昆虫更多,各色各样,雪片一样乱飞,他们捕了许多蝴蝶、蜻蜓和不知名的昆虫。返回护林站,老刘还等在树下,看见车子开过来,慌忙移开横木。车子停住了,场长下了车,厉声呵问学习笔记抄了多少,思想对照检查材料写好了没有。老刘慌忙跑进去,从屋子里拿出了笔记本和一份材料,场长缓步进去,在院子里翻阅了老刘的笔记,掏出笔在笔记本上签了字,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老刘显然有些不自在,点头哈腰地站在那里,一会儿场长拿着老刘写好的几页材料出来,一屁股坐上了车。我们搭货车到了山口的大门边,从车厢里跳下来。货车开走了,我们打开车门,车内热浪汹涌,只好站在路边,让聚集在车里的热气散去一些。骑摩托车跟着出来的老刘,对我们千恩万谢地,说今天托了我们的福,场长只说了几句,并没有训他,他的笔记写得不好,没完成任务。个人剖析材料也一定没写好,字像鸡爪子画的一样,哪里敢让人看,领导也没仔细看,就拿走了,总算交了差。我安慰他说,能待在这里,思想上已经过关了,况且检查材料还是手写的,如今多数人的脑袋都让电脑代替了,动手动脑写笔记,也成了苦差事,谁还能手写一份材料?离开了电脑和网络,挣破头也挤不出一句话来,你做得够好了。他看起来轻松了不少,略微羞涩地笑了笑,锁了大门,又骑上摩托回去了。

  不得不感叹时间的飞快,那些日新月异。五年后的春天,护林站建起了新的砖瓦房,四合院十分阔气。车刚到门口,两个人拦住了我们,我认出了老刘,他显然比以前精神了许多,他说通往山里面的路正在硬化,进不去,也不让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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