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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公园

时间:2023/11/9 作者: 飞天 热度: 14731
? 王新梅

  彩虹在路边等车的时候,学校早读课的铃声响了。铃声把草堆里觅食的鸡惊得咯咯地小跑了几步。正发呆的彩虹也吓了一跳。定了神后,她向车来的方向看,余光扫过路基下几米之外的学校。铃声后的校园安静如常,她知道,其实眼下学校是少不了一番热闹的。

  吴校长被带走已经一个月了。传闻越来越多,各种细枝末节传出,仿佛一幅最宏大的油画,大家在集体合作完成。年年这个时候,谁转正了,才是人们要关心的。现在,大家的注意力都转向了对另一场不幸的观望。

  稍倾,彩虹坐上了一辆白底黄色的公交车。

  车缓慢行驶着。窗外,一派秋意。庄稼都收割完了,野地里的杂草也开始干枯,大地逐渐裸露开去。上次坐石光的车到市里还是夏末,地里一片繁茂的绿色。日子过得真快呀!

  是石光说出去的吧?不是他还能是谁?下午见到他要不要问问?她纠缠在几个问题间。

  她有两个月没见到石光了。上次他穿了一身绿衣服,彩虹取笑他像只绿蚂蚱。想起石光笑起来单纯的样子,彩虹不禁牵动了嘴角。

  和以前一样,下车后她直奔批发市场。弥漫着早秋凉意的批发市场,一部分店铺已经开始营业了。她坐电梯上了四楼,先看了几家老店铺,又看了两家新开的店。她还是喜欢在物美价廉的“陈家铺子”里买各种针头线脑。线还够用,衬布也要买一些。她扒拉着。几个女孩想做喇叭裙,要看看绵绸以外有没有更合适的面料,她还要把配套的纽扣找一找。邻居的女儿要结婚了,想做个红色的礼服,自然要挑最喜庆的有光泽感的绸缎做。东西差不多买全的时候,她又想到那件事上面去了。

  彩虹已经是个有经验的裁缝了。19 岁那年,从城里学成手艺后,她在村里开了裁缝铺子。村里建了两个厂子后,许多人家都多了一个工人,每月也就多了一笔收入。日子更好起来,人们渐渐就有了做件“喝茶”衣服(做客穿的衣服)的想法。彩虹就是在那时候开店的。

  彩虹手艺又好,裁缝店人气很高,布、配件等消耗得也快。彩虹每一两个月要去市里批发一次布料,开始都是她自己起早贪黑坐车去,批发了布后租车拉回来,后来才搭了石光家的顺风车。石光家在村里开了商店,石光除了给家里进货,有时也给别人家送货,所以他隔三差五地要去城里,石光每次去,直到下午七点多才往回走。买完该买的东西,彩虹就去街上闲逛,比如逛商场、广场,师傅那儿也去转。师傅的生意不错,正好看看城里人都做啥。快到了下午和石光说好的时间,她才往批发市场返,集中了货等他。

  差不多有五个小时她都要在城里转悠。城里有意思的多呢,这是她喜欢的时光。在城里,她不是裁缝,不是亲戚邻居们嘴里能干的丫头。她是她自己。

  她还是想去西公园转转。

  西公园离批发市场约有两公里,坐公交车一会儿就到了。

  寒露已过,西部大地一派萧肃,公园里有专业的维护,依然到处绿树繁花,像那些保养良好的城里女人。各种鸟雀的跳跃和鸣叫令人心旷神怡。还有小松鼠,神出鬼没的,精灵一般窜飞在树梢间。公园里各个短径小道皆有花香弥漫。有一次李兰跟来,兴奋又欢喜,她说,书上写的爱丽丝仙境也就这样了吧!

  绕一圈后,她坐在湖边常坐的椅子上,微微闭着眼,享受着秋日正午的阳光。

  好朋友李兰在学校当代课教师。李兰的衣服是彩虹做的。李兰的身材好,衣服就出彩,像个活广告,学校老师来的也多了。

  有天,门口进来一个女人。彩虹正低头裁剪,她像以前一样自顾埋头干活,让客人先看看布料,算打了招呼。“你看看我这块布。”一般初次来的人先会把裁缝铺子打量一番,那人径直让彩虹看自己带来的布,普通话里带着几分本地口音,学校的老师就是这种土洋结合的腔调。彩虹抬头,一看来人正是老师,是吴校长的老婆。她脑子里一下子空白了,闪入脑海的是学校那个大喇叭,以及那些刺耳的话语。

  校长老婆没注意到彩虹在发呆,窸窸窣窣地,把布从袋子里拿出来,是毛布。那几年送毛布是村里人的讲究,估计也是哪个人送给吴校长的,吴校长已经提拔去镇学区当校长了。这女人彩虹之前就见过,她是个丑女人,五官平淡无奇,个子也不高,骨架小,发胖后全身就嘟嘟囔囔挂满了赘肉。肚子部位脂肪堆积,看着上半身好像塞满了海绵。她说:“这块毛布在家里放着都要长虫子了,但不知道做什么好。”目光里满是问询,俨然当彩虹是个专家,忘记了对面这个年轻女孩是她几年前可能上过课的学生。片刻之后,彩虹回过神来。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很快,她像对待其他顾客那样,温和地说:“我好好想想,帮您设计一下。”蓝色毛布做西装的多,可校长老婆不缺西装。毛布的挺括和厚度,做一个秋冬季节穿的背心裙再合适不过了,还避免了蓝色毛布面料千人一面的死板做法。她量着校长老婆的尺寸,说了自己的想法。

  一周后,做好的裙子得到了校长老婆的喜爱和夸赞。彩虹还用剩下的布做了件马甲,最大限度地利用了布料,又是那么实用的设计,校长老婆非常满意,当即说以后不用往镇上跑了,都找彩虹做。

  校长老婆爱打扮,性情开朗,手工费也从来不计较,对彩虹来说,是个难得的好顾客。校长老婆还很热心,给彩虹找了个活——做学校办公室的窗帘。

  彩虹毕业后再也没去过学校,学校就在马路边。校园里,有秋千,有水池子,有小花园,是整个村子唯一一处干净雅致的地方。她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当老师。村子的车站距离学校不远,彩虹路过时,总会多看两眼校园。教她的几个代课老师不干了,毕业后她再也没有进过校园。学校的大门常常大开着,弟弟他们经常去。牛羊进去过,找食吃的鸡也成群结队地进去过。

  彩虹还是没去学校,她让李兰量了窗帘的尺寸。

  玩得好的还有几个女孩,但她和李兰最要好。彩虹羡慕李兰能去当老师。李兰去省里上学那年,彩虹已经像个大人一样在地里插秧薅草了。李兰每天走在那个有花园的学校时,自己却在小房子里穿针引线。是什么时候起,她俩的命运就像分道扬镳的仇人,各走一方?她的成绩比李兰的好多了。如果不是那件事,她也有当个老师的可能性。

  那件事算是一件大事了吧!她执拗地认为是她倒霉。这想法,总让她更怨恨一个人。

  初二那年,班里几个同学转学到别的学校去了。学生减少,代课老师也招不上,学校整合资源,把原来的三个班级重新组合成两个班。新同学里,她很快注意到一个男孩。他不爱说话,总闷不吭声的,是那种很容易被人忽略的人。彩虹注意到他,是因为她有一天才发现,教室后面窗户上的那块塑料是他钉上去的。那时候,学校每个班都有破窗户,玻璃残缺不全。老师给学校反映过,没用。即便安上新玻璃,会再次被几个男生偷偷打破。几次后,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都习惯了破窗户。没有人再想起补玻璃。

  彩虹个高,座位就在后面窗户那儿。夏天也就罢了,冬天,风直接刮在人脸上,久了,生疼。金富贵分到这个班后,总会不厌其烦地钉塑料布,特别是冬天。那个冬天,彩虹不再被寒风欺负,不爱说话的金富贵总会及时补上窗户。班里混日子的男生很多,成绩差,考不上高中,毕业后当农民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还有的男生,傻,混混沌沌,对未来根本没有概念,破罐子破摔,经常逃课去水库玩。为了刺激,也为了和老师作对,他们专门在上课时从窗户翻出去。老师都是代课老师,没有几个人真正关心学生的未来。

  金富贵补窗户的行为,几个男生认为这是在和他们对着干,有几个专门在金富贵回家的路上教训他,说他多管闲事。可这金富贵挨打归挨打,补窗户照旧。几个女生感谢他,他也不吭气,顶多憨憨地一笑。真是个哑巴。彩虹在心里就叫她哑巴了。哑巴,谢谢你哦!彩虹每每看着金富贵的背影心里暗自感谢。说久了,她有天忽然想,这金富贵总老老实实地补窗户,总不会是为了当好人学雷锋吧。她一下悟到什么,他,不会是专门为了……彩虹不敢想了。彩虹差不多是离窗户最近的人。当然,座位一周换一次,离风口近的不止是她。冬天,班级的火炉在最前面,半中午才有点热气,后几排的人除了下课烤火取暖,自始至终都在一个冰凉的世界。有个不透风的窗户可想而知多么重要。她甚至发现,只要她坐在离窗户近的地方了,金富贵补玻璃补得更快更及时。

  这样想着时,彩虹再看金富贵的眼光里就多了些羞怯之意。有一次,他们的目光碰触到一起,只见他羞怯地低下了头。这对彩虹的意义是重大的,她觉得哑巴并不憨,哑巴的羞怯充满了丰富的意味。电视上,正演着一部香港电视连续剧,男主角很帅,彩虹觉得哑巴要是穿了西装,和他一样帅。哑巴一定是偷偷喜欢自己呢。彩虹是个有主见的女孩,快放寒假的时候,她打算写一封信。写给金富贵同学的信。有天下午,她对着歌单把一首歌词抄写了一遍,找到一种感觉后,她开始写信。

  她把写好的信夹在书包的日记本里。她想好了,体育课时班里人最少,那会把信塞进金富贵的书包。

  还没等体育课来临,有天她一进教室,发现日记本在桌子下面撂着,完了,她差点尖叫起来。拾起日记本,信,果真不见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是彩虹再也不愿回忆的。被班主任训斥,她认错的态度不是很好。更糟的在后面,写信的事情被校长在广播里批评。吴校长觉得班级合并后,问题确实不少。之前一个副校长建议不要合班,小班教学挺好的,再说快毕业了,合了对学生情绪会有影响。他不同意,那个副校长也是一根筋,为此两人还闹了不快。班主任告状的也很多,校长有点下不了台。他觉得应该杀鸡给猴看,他已经收拾过几个男生,叫家长,学生大会上或者喇叭里点名批评。他觉得这些孩子太皮了,蹬鼻子上脸,不收拾收拾是不行的。吴校长那年不到四十岁。学校扩建为九年制学校后,早恋、打架、厌学、小偷小摸和逃课的学生一下比以前多了许多,让他措手不及。他一腔热血,觉得不应该辜负上级领导的信任,打算把扩建后的学校好好治理一下。正好这个时候他知道了这封信。他在大喇叭里说,有的女生不自重,竟然给男生写情书——他没有点名。他认为自己很注意教育方法了。比如,没有说出那个女生的名字。讲到最后,他说,如果再发现这样的信,不要怪我不客气,我要让她在学生大会上显原形。显、原、形,每个字都像校长甩出去的石头,又重又狠。又像动画片里孙悟空一棒子打在妖精身上后溅起的金光,剧烈而刺眼。

  那真是难捱的一天。对于是非,或者说男女之间那点事,不管是老师,还是正好青春期的同学们,关注度都很高。大家很快就知道那个厚脸皮的女生是谁了。他们阴阳怪气地问她信是写给谁的?那个哑巴到底是谁?他们的笑声稀奇古怪,互相起哄,也有人根据信里提到的细节,比如头发茂密如森林,善良实诚什么的,猜到了金富贵。

  彩虹又羞又难过,还怕给金富贵带来麻烦。

  她的担心是多余的,金富贵完全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情。还是那样,表情木讷,不惊不喜,一点也没有要被火烧着了的着急,像一个没有感情的人,简直真是个哑巴。

  彩虹的信起头就是,哑巴,你好!她说他长得像电视里一个男主角,黑黑的眼睛、白白的牙齿、善良的心灵……作为一个已经被少女美化的形象,谁能把他和金富贵这个有时候还穿着补丁裤子的木头人联系起来呢。她没有提到补窗户的事,但用了一句常被同学挂到嘴边的一首歌的歌名,说他像“冬天里的一把火”,是真正的雷锋,给大家带来温暖。她在信里说,“希望毕业后我们也保持联系,做一辈子的好朋友”。金富贵自然不会看见这封信。她鼓起勇气说的话,除了捡到信的人,老师,或许还有更多的老师,然后就是那个在喇叭上训斥人的校长看到了。金富贵什么也不知道,照旧着他平静的生活。

  信的事件之后,彩虹的成绩就开始越来越差。她抵触学校的一切,包括金富贵。有一次做值日,她最后走,四周没人,她用扫把戳烂了窗户上的塑料布——自从校长训完话后,塑料布好久没烂了。下周一调整座位,她要坐中间了,坐窗户边的正好是那个阴阳怪气说她坏话的男生。

  第二年七月,彩虹毕业了。那年有六个人考到高中和中专去了,没有彩虹。

  毕业后当了一年农民,彩虹的想法就越发明确了,那就是不能在农村窝一辈子,要改变处境只有学习。村子大商店贴了个广告,是市里培训学校在招生,厨师、理发、缝纫等等类别。她想去学理发,母亲告诉她,裁缝比理发挣钱。你想,村里人有钱了,是先去扯布做新衣裳,还是找理发店理发。彩虹冷了学理发的心,认真思考了妈妈的话,去培训学校学缝纫了。学完后,又去市里一家裁缝店拜了师傅。她有悟性,能吃苦,学会了怎么开店,怎么和客人沟通后,回村里开了裁缝店。

  吴校长老婆来了后,又勾起了她的心病。没有人知道,每当村里大喇叭响起时,她就会莫名紧张,心跳加速,手指也被针扎烂过。她担心喇叭里会响起那些刺耳的话,直到村长土得掉渣的声音啰嗦完毕,她才能继续手里的活。

  她怕见吴校长。车站挨着学校,等车时看到吴校长了就早早躲开。她讨厌这样的自己。她很想理直气壮地走到他面前,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可终归做不到。

  还好,他的老婆,这个好脾气的、没什么心眼的,甚至有那么一点点傻气的女人没有激发彩虹更多的痛苦。

  校长老婆再来时,有个白皮肤的女孩一块陪着来了。后来女孩还单独来过,有时候是给校长老婆来送布,有时候是给校长老婆取衣服。每次没有废话,来去匆匆。

  彩虹不用再下地干活了。夏天的院子里,常常只剩她一个人,安静时也会分神,尤其缝纫的环节,她总会胡思乱想。想起弟弟打篮球,就想起学校,想起往事。听说,那个金富贵和弟弟一样,也学了驾照,在城里哪个建筑工地干活呢。

  学校更多的老师来找彩虹做衣服了。学会和校长老婆打交道,剩下的老师她也就知道怎么做了。彩虹一口一个老师,熟练地告诉他们如何根据身材脸型扬长避短地做衣服。给他们优惠手工费。有几个老师想起往事,也只会把她当年的大胆理解为现在的有主见,不同寻常,总之觉得她现在挺好的,收入比他们还高。彩虹又总是那么贴心地服务,更是让他们喜欢她。有时候取衣服来早了,他们也乐意在店里聊天,等着彩虹完成衣服上最后一针一线。他们说着班级、课程,还有学生。夏天临近考试,说说补课、班里最差的学生。秋天和冬天呢,也是差不多。最近是他们报名参加转正考试的日子,话题自然就是和考试有关的事情。彩虹早从李兰那里,知道了所有老师的性情和身份,都是代课的,面临着和李兰一样的焦灼、渴望和无奈。他们来做一件新衣服,可能就是为面试做准备。

  衣服做得最多的还是校长老婆。那个白皮肤女孩也偶尔一同来,校长老婆一会儿说女孩是邻居,一会儿说是外甥女,也没认真地表达。她一向这样,大大咧咧、稀里糊涂的。彩虹很快就从别的老师那里知道了,她叫马小雅,也是学校的代课老师。女孩的爸爸是当年为学校修电路时被电死的,所以,女孩和妈妈就长期住着学校紧俏的宿舍,只有两间房子。本来那应该是正式老师才有资格住的。大约到底也是死了人,不同寻常,老师们点到为止,并不就这个话题展开多说什么。当然,也有可能是忌惮校长老婆是彩虹的老常客。

  女孩真白呀!彩虹不由自主地会多看她两眼。人白,显得身上什么东西都比别人鲜艳些、干净些。头发、眼珠是褐色的,像洋娃娃一样。彩虹还注意到女孩的手链,是水晶的,粉色。只有皮肤白皙的人才适合这个颜色。恰好女孩皮肤又白又细,又衬得水晶更晶莹,像腕上戴了一串花蕾。没有女孩不喜欢好看的饰品,师傅的女儿也戴了类似的一串。她听师傅说,手链好几百呢!彩虹还舍不得买。她低着头干活,脑子里闪过一念,这女孩和她妈都是代课老师,工资低,还有闲钱买这东西?女孩话很少,来的次数再多,也不像别的老师和彩虹有熟悉程度顺其自然递增的可能性。她对别的老师也是,总那么有礼有节不冷不热,不急不躁,一副保持距离、怎么也不会和你掏心窝子说话的淡然和超脱。彩虹还暗自有点嫉妒她,比自己小几岁,她却显得老成多了。

  那是刚进入八月的一天早晨,彩虹早早坐着石光的车去市里批发布料。和以前一样,在批发市场完成任务后,她去城里转转。她决定去西公园,和往常一样,她买了点零食,打算在湖边的椅子上坐半天。

  工作日,公园人很少,就是有,也没有人能认出她是谁。她穿的都是村子里不好穿出来的时髦衣服。戴了耳环,是那种港台电视剧里女主人公戴的白耳环。还有大墨镜,城里女孩都这样戴。在这个没有熟人的地方,她很自在,看上去比城里人还像个城里人。

  西公园有几棵大柳树。彩虹每次去,会在第三棵大柳树下的靠椅上坐一会儿,像城里女孩一样,也有事没事嚼一块泡泡糖。村里人嚼泡泡糖是为了吹,吹得越大越好,城里人不,她们反复嚼泡泡糖,是为了用一种特别的方法在牙上挤压出声音。吧唧,好像人身体的快乐发出的脆响。看上去人很自在,彩虹也学会了。

  村里人永远不会看到她这副模样的。他们连县里都很少去,更不要说市里。

  吴校长大约也是这样想的。

  湖对面,过来几个人,像所有逛公园的人一样,他们神情放松、步伐悠闲。彩虹的职业习惯,总会被衣服好看的人先吸引,其中有个女孩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穿的是正流行的白纱裙子。她配了时髦的大檐凉帽,也像彩虹一样戴了城里正流行的大墨镜,一个男人挽着她走。彩虹喝了口水继续打量着她,他们也越来越近。女孩瘦高个、披肩发、纤弱的身子,走路像猫一样轻盈。她旁边的男人是她的父亲?不,是恋人吧!他们那么亲密。她在城里见过好多年龄悬殊的恋人,并不觉得奇怪。女孩的白裙子很不错,领口和裙摆应该是质地不错的蕾丝面料。女孩褐色头发、极白的肤色——似乎有点眼熟。她认出来了,是吴校长老婆说的外甥女——老师们说的吴校长的干女儿——李兰说的学校最有可能转正的马小雅。他们越走越近,很快,她认出那个发福的身影是吴校长。真的是!她条件反射地紧张起来,泡泡糖早停止了咀嚼。她把身子侧了下,怕她的注视招来他们的注意,她谨慎地用眼角的余光追随着两人,他们向对面树林走去。他们怎么在一起?她起身,目光锁定不到一百米外两人的背影。吴校长的手搭在女孩的腰上。她震惊了,做梦一般恍惚——他们亲昵的像情侣。蓦地,她想起几年前一个夏天的早晨,在学校车站等车看到的一幕:天才透出点亮光,不远处学校宿舍,也就是吴校长的门打开了,出来一个年轻女孩的身影。看不清楚,但能确定不是校长的胖老婆,她闪进了旁边的房子。另一间宿舍。虽然觉得奇怪,也没多想。彩虹脑子里搅拌机似地急速旋转,翻腾。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这两年,村里那些口无遮拦的女人让她知道了男女之事。她明白了。她接着想起当年从大喇叭里传出来的“厚脸皮”三个字。这几个字一直像石头一样压在心里。她想冲上去,把那年在大喇叭里训斥自己的那些话还给这个道貌岸然的人。

  她心脏狂跳,如那年被羞辱时的激动。她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她知道只有个别人能有急中生智的幸运,大部分的人只会是狗急跳墙的愚蠢。

  她收回了目光,调整身体坐好。忽地想起女孩手腕上那串水晶手链。见过几次面后,她曾经一边缝扣子,一边问女孩手链多少钱?她也是没话找话随口问的。女孩淡淡地笑了下,她总是那样一副淡淡的表情,像院子里小心翼翼开的花。她说,别人送的,不知道。

  那个“别人”就是吴校长吧。她想。

  下午,和石光约好的时间,她准时集中好货物赶到了路边。车上,她告诉了石光发现的秘密。彩虹曾狠狠地说过吴校长不是个好人。石光问她原因,她只简单说了下,并没有告诉他太多。石光因此还说起他家的亲戚好像曾因为工作上的事和那个吴校长弄得关系很僵。石光真诚坦率,为人仗义,同时也是个沉不住气藏不住话的人。他妈妈差不多也是。

  这中间又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她只知道,石光家的小商店就是一个隐形的喇叭。果真,石光知道秘密的几个星期后,吴校长出事了。那天下午,李兰来了。她几乎是跑来的,脸上带着那种宣布一个大消息前特有的兴奋。彩虹心“突突突”地猛跳了一会儿。她没把公园看到的一幕告诉李兰。确实是一条爆炸性的新闻,吴校长被抓走了。那个体面的严肃的校长被抓走了。

  后来就有别的老师和村子里的人带来更多的细节。有的说马小雅十四岁时就被欺负了,有人说是十五岁。有人说为了吴校长打过孩子,有人说没有。有人说是吴校长老婆发现的,有人说是马小雅妈妈告的状——

  一阵风送来花香,百日菊、鸡冠花、美人蕉,开得真好。她记得第一次来西公园时也有这些花。那年,开学后不久,老师带了她和另外四个学生来玩。他们五个人之所以得此荣幸,是因为他们被选拔代表乡里参加数学竞赛。西公园离考试的地方不远,当时的代课老师突发奇想,就带他们来了。他们坐了旋转木马、小船。那都是她第一次坐,像鸟一样在天空里飞翔,轻微的恐高让她的身体有些发软。风把头发和裙摆拽向后面,眼睛不能完全睁开,脚下的树木模糊成一团绿色。然后是坐船,他们像鹅一样在镜子似的湖面漂浮,身体有点眩晕。都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记忆太深刻了。后来好多次想起来,兴奋劲都还残留在身体的某个角落。也是秋日正午,阳光和煦,玩累了后,就是坐在这个椅子附近的坡地上,他们吃了早晨家长给准备的煮鸡蛋和馒头、糖果,老师给他们一人买了一根冰棍。真是新奇而愉快的一天。老师也很兴奋,讲了许多话,有的她能听懂,有的当时还不能理解。有一句话她记得“这次公园游玩就当老师送给你们的礼物吧,你们以后会看到更精彩的世界。”说完老师将他们挨个凝视一遍,带着真诚和鼓励的眼神说:“我相信你们能做到,命运掌握在你们自己手里。”老师是村子里少有的高中生,普通话很标准,说这些话时,充满了感染人的激情,一字一顿,像极了收音机里的播音员。

  一共五个孩子。不知道他们怎么想,那天彩虹觉得自己好像长大了,忽然就有了当老师的梦想。

  小学毕业后,那个老师就离开了学校。有人说,嫁到城里了。有人说去南方打工了。反正,老师离开了村子,离开了他们。彩虹再也没有见过那位老师。

  她也再没有见过金富贵。几天前,吴家村的一个同学找她来做衣服,自然会聊到上学时候,说到村里的同学,谈这个年龄关心的话题。当年谁喜欢谁,出了学校慢慢就水落石出了。女孩看彩虹什么都不知道,就有了获悉真相的优越感,喋喋不休地说起来。比如,张志强喜欢王雪……金富贵喜欢的是另一个女孩,你猜是谁?她不等彩虹猜,接着就说,马,小,水。她说。同学说这话时,带着一种也被蒙蔽又突然知晓的人特有的震惊表情。两个都是闷葫芦,同学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像哑巴,一个不爱说话,两个这么老实的人居然——同学们啧啧地感慨。彩虹正裁剪着一块布。她手停顿了,僵硬地支在半空。与此同时,胸脯随着心脏的跳动急遽地起伏着。半晌,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重重地吐出。沉积在内心的惊惧和疑问,那一刻终于化作一口浊气消散在空气里。马小水,那女孩和金富贵都是吴家村的,就坐在彩虹后面。女孩的模样彩虹记起来,一副乖巧样子,长得也算秀气。可能是家里穷的缘故,衣服总是有些不合体,要么大要么小,应该都来自于别人的施舍,将就着穿了。她还记得一到冬天,大家的手都皴了,她的尤其厉害,两只手上都裂了口子。那么,答案揭晓了,金富贵总是热心地补窗户,其实是为了她。那么,有一次,难得看见金富贵冲着她笑,是她的错觉。那时候,女孩应该就在彩虹身后,彩虹不过是多情地误会了。“希望毕业后我们也保持联系,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她居然在信里这样写了,真是鬼迷心窍!来做衣服的同学说,毕业后金富贵学了驾照,在市里一个沙场开车。彩虹眼前出现了金富贵无动于衷的木讷表情,不知怎么的,在那一瞬间,她释怀了。居然喜欢过那样一个人,她第一次对自己有了质疑。

  秋日阳光的照射下,彩虹回忆着过往。从第一次来到现在,公园每年都会有新变化,像这个城市一样越来越洋气。今年春天,河边又修了亭子,亭子周围风景很养眼,常常坐满了人。此刻,两个高中生模样的孩子穿着校服在那里卿卿我我,扎马尾的女孩半躺在男孩怀里,身条单薄的男孩也极为坦然地用一只手抚摸着女孩的面庞,偶尔会旁若无人地低头亲吻。她想,城里的娃娃胆子真是大,脸皮——这话不由自主地到了嘴边。

  突然,背后有响动。她转过身,一个小东西头朝下顺着高大的树干飞跑,像是从树上滑落般掉在地上。是小松鼠,小东西又带着硕大浓密的尾巴逃一般爬到另一棵树上。她站起来快走几步,目光追着它。忽然那小东西被粘住了般站定,倏地转过身来,好像在盯着彩虹看。两秒不到的工夫,她看到松鼠黑亮的眼睛在树梢间发出水晶般的光泽,彩虹不仅打了个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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