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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岔口

时间:2023/11/9 作者: 飞天 热度: 14601
? 胡 子

1

那个噩梦又来了。我梦见我一个人在漆黑的夜里独自走在三岔口,无边的黑夜包围着我,让我恐怖,让我窒息。我想跑,但跑不动;我想喊,张了几次嘴,却发不出声音。突然,我好像从万丈高楼失足,坠入无边的黑暗,耳边传来风的呼啸声……我要死了,我想。这不是真的,这是梦!我又想。然后我在汗水淋漓中醒来,独自望着天花板。类似的梦境多次出现在我的梦中,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是我父亲出车祸的前一天晚上,我刚参加工作。做完这个梦的第二天,我接到母亲的电话,父亲出事了。上上一次是我参加研究生入学考试的前夜,结果考试考砸了,我从报考的国内一流大学调剂到西部一所三流学校……厄运总和那个噩梦相连,在我措不及防之时潜入我的梦境,相伴而来的便是厄运。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逃避,逃避那个梦,逃避与那个梦相连的三岔口。为此,我不回老家,不与老家人联系,我要切断和老家的一切联系,忘却那段该死的噩梦。可是那噩梦仍如鬼魅般纠缠着我,偶尔在夜晚惊扰我的梦,给我带来坏的运气。

  我一路逃离家乡,我选择了一所离家800 多公里不知名的大学;我又寻了一个离家1000 多公里的大学读研究生;毕业工作,我去了更远的四川一个小城生活,那个梦总算渐渐离我远去。可昨晚那个梦又来了,这次我又能交什么样的华盖运?

  我在惶惶不安中即将过完一天,我的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老家蓼城的。会是谁呢?又会出什么事情?我迫不及待地接了电话。

  我是马安全!手机里传出一个中气十足男性的声音,有点熟悉,但我却想不起是谁。

  没听出来吗?对方问。

  马安全?我小声地重复道,一时还真没想起来马安全是谁。

  高中同班同学马胖子。对方提醒道。

  马胖子?我的记忆瞬间复活,我想起高中时的班长马安全,圆滚滚的身材,圆嘟嘟的脑袋,我们都叫他胖子。

  你怎么有我的电话?我不解地问。

  这对于一个老公安来说没什么困难,马胖子在电话里说。

  死胖子!真是你呀?我有点怀疑地问道。

  别一口一个死胖子了!我还没死呢。电话那端不满地说,给你打电话有两件事,一件是二河找你和三生,你回头和三生联系一下;第二件是今年暑假我们要搞一个毕业二十周年庆。

  不和你说了,我要去开会了。马安全说。

  喂喂!二河和三生怎么样?我急切地问。

  怎么说呢?马安全在电话里顿了一下说,你联系三生便知道了。

  我没有三生电话,你告诉我一下。我急忙说。

  这么多年你们没有联系过?搞不懂,当年你们关系那么好!你快记三生的电话。

  放下电话,我一片茫然,难道那个我似乎忘记的预言又应验了吗?

2

二河和三生是我的发小,也是我同窗同学。中考的时候,我发挥失常,没能考上蓼城一中,只有二河考上了。三生的父亲是我们黄土街道办主任,他通过关系把三生弄到一中。而我父亲仅是一名在黄土小学教了半辈子小学语文的老师。他得知我的中考分数后,把我骂得狗血喷头,差点揍我,后来犹豫了一下,可能觉得与他平时的教育方式不太统一,气呼呼地放了手。

  我接到通知书,背着破被卷准备到镇上一所二流高中报到时,父亲又把他那一套我听了无数遍的理论拿出来安慰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希望我在蓼城三中能学有所成,考上理想的大学!

  在蓼城三中想考上理想大学简直是奢侈,那该死的升学率几乎可以羞死先人。这一点父亲十分明白,高中二年级开学之际,父亲求爷爷告奶奶动用了他那点可怜的社会关系,将我从那所二流中学转到蓼城市第一高级中学。

  这事说来怪我,初中的时候,我成绩本来挺好的,别说考蓼城一中,就是报考当年热极一时的中师中专也不在话下。我们班主任三番五次动员我考蓼城师范学校,可我那当了半辈子小学教员的父亲苦口婆心地对我说,绝不能上师范。你看我做了大半辈子孩子王,没有半点出息,要钱没钱,要地位没地位,难道你要像我一样在农村小学混一辈子吗?好男儿当行走四方!弃燕雀之小志,慕鸿鹄之高翔,要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业!

  我被父亲说得热血沸腾,可一旁的母亲却说,别听你爹的,人的命由天定,你想考高中就考高中,将来上大学做大官;想考师范就上师范,先跳农门,吃上公家饭,别像黄土街上的大河生来就是泥腿子的命,他癞蛤蟆想偷吃天鹅肉,要去考大学,结果呢,大学没考上,人却疯了。

  大河的事我们方圆十来里的人都晓得,他是二河的哥哥,成绩优秀,中考时,班主任老师也劝他报考当时挺热的财会专业,他野心勃勃地说,他要考一中火箭班将来考大学。高中头两年,他成绩独占鳌头,是蓼城一中的学霸。在老师们眼中,他是北大清华的苗子,都一味地娇宠他。高三时大河出事了,有一女生上演了一出“凤求凰”,两人双双坠入爱河。老师和家长多次找大河谈话,让他悬崖勒马,一心学习,应对高考。大河任性惯了,哪听得进劝告,说什么要比翼双飞。高考时,大河落榜了,连大专都没考上,而那女生却出人意料地考上了郑州大学。接下来的故事很俗套,负心女一脚踹了痴情汉,如孔雀东南飞,一步也不回头。大河受不了如此打击,精神失常,整天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在黄土街游逛。每每遇到人,斜咧着嘴,口中喃喃自语,凤姑娘!凤姑娘!凤姑娘据说是那东南飞的孔雀,叫小凤。

  那个时候,我仅仅是一名农村初级中学的三年级学生,眼界不高,知识匮乏,连我们蓼城都没有走出过,一个只见过井口大天空的下里巴人。我左右为难,患得患失,不知到底该考高中还是中师?结果中考前一天晚上失眠了,影响了第二天语文和数学的发挥,最终我的分数只能上蓼城三中。

  在父亲的努力下,我转入到我们市最好的高中——蓼城一中。那里有我的两个好朋友二河和三生,我们三个人见面都很高兴,互相激励着一定要考上大学。

  开学第一个周末,我们仨骑着自行车一起回家。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傍晚时分,秋高气爽,西边的天空有几团火烧云。我们说说笑笑,很是快意。

  我们出了市区,刚过史河,正要踏上去我们黄土街的三岔路口,出事了。二河的自行车爆胎了。我们只听见“砰”地一声,几乎把二河从车上掀下来。

  我们都下了车。二河的自行车外胎爆了一个裂口,估计里胎也破了。我查看了一下路面,既没有钉子,也没有碎玻璃渣之类的尖东西。

  奇怪了!二河愤愤地说,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到哪儿补胎!

  我四处看了看,三岔路口周围无遮无拦,只有靠史河边有一棵老槐树,树下坐着一位戴草帽的老者。

  怎么办?我问。

  二河,你坐我自行车。三生说,把你自行车绑到四海自行车上,到了我们黄土街再补。

  我们三个找了半天,什么也没找到,最后用路边的柳树条,勉强把二河的自行车捆在我的自行车上。

  我们骑上车刚走几步,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说,三个学生,请留步!

  喊我们吗?二河问。

  好像是。三生说。

  我们下了车,回头四处张望。此时天近黄昏,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只有老槐树下坐着的那一位老者。只见那老者一身黑布长衫,如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但衣服干净整洁,头戴一顶蒲草编的草帽,两眼瞪得大大地看着我们仨。

  看着那老者,我总觉得哪儿不对劲,但不知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大爷!你喊我们吗?三生走上前问。

  老头不闻不答,兀自念道:世事无相,相由心生,可见之物,实为非物,可感之事,实为非事。物事皆空,实为心瘴,俗人之心,处处皆狱,惟有化世,堪为无我。我即为世,世即为我。

  他说什么?二河小声问我。

  不清楚。我小声答道。

  突然,我发现那老头两只眼睛瞪我们。虽然他睁得大大的,但根本没动,原来他是一个盲人!

  三生可能也发现了,伸出手在老者眼前晃了晃。那老者两眼一动不动,好像根本没有看到三生的手。

  瞎子呀!我听见三生嘀咕了一句。

  事由心生,心生万事,万事由人,人能胜天否?老者顿了一下,年轻人,你有眼无珠,祸已经在眼前了。

  什么?祸在眼前?我们被老者的一番话唬得大惊。这老者是干什么的?算命的?

  老朽出于善意提醒三位,三位本来气度不凡,可以做出一番事业,但生错了地方投错了胎!

  我们三个大眼瞪小眼,莫名地恐慌。

  刚才是不是爆胎了?老者问。

  是。我们点头。

  这是示警。老者说着,用手指了指三生,你出身权贵之家。

  不错!三生的父亲是黄土街道办的主任,算是乡村权贵。

  今天你回去,你会发现你家将出现祸事。老者口气坚定地说。

  真的假的?三生半信半疑。

  老者不再理会三生,转而用手指着二河,你兄弟二人,还有一个妹妹,但哥哥已经不中用了。

  我们仨瞬间石化了,这是人还是神?二河的哥哥不就是大河那个疯子吗?三年前就不中用了!

  你,老者指着我。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不知他会说出什么话。

  学业不顺,诸事不顺,倘能心平气和,心无旁骛,虽一生磕磕绊绊,到头来也能平平安安!

  学业不顺?我大惊,这不可能是蒙的吧?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老者道。

  老先生,可有什么法子破解吗?我斗胆问道。

  与过去划清界限,去西南发展。凡事不可心高气浮,脚踏实地,方能修得人生正果。老先生答。

  老先生,学生刚才无礼,出言不逊。请先生原谅!三生走上前,一张口,竟也是满口文言词,如果换一个场合,我和二河肯定要笑喷,但此时我们都没有那个心情。

  三生又说,刚才先生所说眼前祸事但不知是什么事?老先生可否明言?

  天机不可泄露!老先生摇着头说,今天回去即可揭晓。为人之道不可锋芒毕露,如能内敛,静下心来做本分之事,方能平安一生。

  先生,我呢?二河一旁问道。

  可怜的孩子!老朽本不该多讲,怕影响你今后的人生。但既然我们有缘,老朽不妨多说几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只落得孤家寡人,面对高墙。

  先生可否说清楚一点?二河恭敬地问。

  不可不可。老者摇了摇头,我已经说得够多了。

  老先生,您说孤家寡人面对高墙,是不是指有牢狱之灾?我在旁边问道。

  老者不置可否。

  二河在旁边,突然双膝跪倒在地,先生,能否救我?

  可怜的孩子,起来吧!这是天命,非人力所能为,老朽爱莫能助。

  我和三生也同时跪倒在老者面前,说道,老先生,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我们有缘分,您就帮帮二河吧。

  三位请起,回家去吧!有些事,非人力所能为。回去吧!我已经泄露天机了,快回去吧,你们家人正在等着你们呢。

  我们仨相互看了看,站了起来。我掏了掏口袋,把衣袋里仅剩的两元钱拿了出来。

  莫谈钱。老朽不为钱,只因缘分。老者像能看到一般,让我们三个人心服口服。

  我们仨上了自行车,老者口中又念叨,三位学生,请记住: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回去的路上,我们三人沉默无语。最后,还是二河先开了口,我怎么觉得今天这一切好像在做梦。

  我也是。我接过话说,从这老先生的言语来看,他根本不是一般凡人,那说话水平绝对比我们语文老师还要高。

  听口音不是本地人。二河说。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三生说,他不是说祸事就在眼前,而且信誓旦旦地说,我到家便知道了,今天我就看一看我家到底能出什么事?

  三生家真出事了。我和二河都没有回家,径直去了三生家。三生他爸被警察抓走了。下午三生他爸在镇上开会,现场被警察带走了。

  我们三个惊呆了,这怎么可能?被那老者说中了!

  你们俩陪我一起去找那个老先生。还是三生最先反应过来,我们三个又骑上自行车,一路向三岔口奔去。

  等我们赶回三岔口,天已经黑了。那棵老槐树还在,老者早已不见了。

  我们仨面面相觑,仿佛梦游一般。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做那种怪梦。黑漆漆的夜,我一个人走在三岔口,我不知道我该走哪一条路,我不知道哪一条路是我要走的路。

3

后来我们也曾四处打听那位老者的消息,无人见过,也没有任何音讯,就像这个世间从来没有这个人一般,或者说我们仨无缘无故地同时走入同一个梦境,梦醒后什么也没有了。尤其是在三生父亲出事以后,更加证实了那位老者的神奇。我们三个聚集在一起,感觉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所操控,一段时间,我们惶恐不安。

  还是我最先从恐惧中醒悟出来,我对他俩说,你们还记得老先生在我们离开时说的一句话吗?

  什么话?二河问。

  他好像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说,如果我理解没错的话,老先生告诉我们,一切随缘,该来的一定会来,想躲也躲不开;不该有的,妄想拥有,也不会得到。

  有这层意思。二河说。

  三生没回应,木呆呆的,他父亲已经被法院批准逮捕了,这件事对三生的打击很大,成绩也受到了影响。

  既然如此,我们就该坦然面对,努力争取,如果我们一味地消沉下去,考不上大学,对于我们三个农村出生的孩子,后果可想而知。我说。

  该来的一定会来,该有的一定会有,我们干嘛还去努力?三生丧气地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们的努力还有意义吗?

  是啊!我也有一种宿命论,既然我最终孤家寡人还要面对高墙,我做什么岂不都没有任何意义。二河叹息。

  你我注定都会死,那你们俩说我们现在还活着有什么意义。我火了,再说了,一切都是未知数,那位老先生也可能胡说八道;就算他完全正确,人生的意义不在于结果,而在过程,用心体会各种酸甜苦辣的滋味。

  四海,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三生以一种古怪的口气说道,你可以去当我们政治老师了!

  你骂我呢?三生。我这一辈子最不愿当的就是老师,干什么都可以,就是别当老师。哪怕是天命,我也要搏一搏!我气呼呼地说。

  算了算了。四海说得蛮有道理,如果我们不去搏,结果很快就会揭晓;如果去拼了,是福是祸,还不好说。二河说。

  二河是我们高二二班的学霸,前途光明。只要二河保持现在的学习状态,将来最差也可以考上郑州大学。那位老头的话全是放屁,什么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二河能有什么福祸呢?全是江湖策士骗人的鬼把戏!如果他能预知未来,他也就不会黄昏时分一个人坐在史河边,他应该好好预知自己的未来!

  不过,关于命相之类事情真的很难说清楚,二河的祸事还是来了。

  那天我们正在进行高二上学期期末最后一场历史考试,考试的间隙,我偶尔抬起头,看见我们班主任王永丰站在教室门口,他探着脑袋,好像往教室里看着什么。他既没有进来,也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在教室外面走来走去。

  我的历史成绩很不错,提前半个小时完成了全部试卷。我看了看一旁还在埋头答题的二河,站起身,到讲台上交了试卷,走出教室。

  王老师还站在教室外面,看样子十分焦虑。一股不祥之感像乌云一般笼罩在我心头。我小心地问了一句,王老师,你站在这儿有事吗?

  胡四海,你是不是与杨二河住得很近?王老师急切地问。

  我们俩一条街上,发生了什么事?我吓坏了,我想起了那个神秘的预言,我说话的声音都变调了。

  他父亲出事了,好像还很严重。王老师说,我刚才接到你们街上打来的电话,我正犹豫要不要告诉杨二河。

  二河父亲出事了?我的头“轰”地一声响,这是真的吗?不可能开玩笑吧?那个该死的老头说的话正在一一验证,这太可怕了!

  你没事吧?王老师问。

  没事。我应着,我的耳边再一次响起那位老者的话:学业不顺,一生坎坷,但如能心平气和,心无旁骛,虽一生磕磕绊绊,到头来也能平平安安!

  我的一辈子就这样了?我暗问自己。

  胡四海,我看这样,你在这儿等杨二河,等他考完试,你陪他回家,不要让他出了意外。我还有事情,先回办公室。王老师说完,丢下我一个人,走了。

  不能在这儿干等了,刚才我交试卷时,二河差不多做完了,只不过这家伙要检查好几遍。我正要冲进教室,准备把二河拉出来,二河自己却出来了。

  考得怎么样?二河问我。

  二河,我们先不谈考试,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告诉你。不过,你要挺住。我说。

  什么事?你尽管说,我有心理准备。二河的脸刷一下变白了。

  你父亲出事了。我的话刚说完,二河的身体一颤,几乎要摔倒。

  我上前扶住二河,对他说道,我陪你回去看一看。

  二河腿发软根本无法骑自行车,我只好喊来三生,两个人骑自行车轮流带着二河往黄土街赶。

  二河父亲是我们黄土街的能人,先前是一个倒爷,做点小生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他看见很多人家有了点钱开始建砖瓦房,但我们那儿方圆十多里没有一个石灰厂,建房买石灰需要到几十里外的地方运回来,非常麻烦,而且运费还很高。于是,二河父亲就思谋着投资建一个石灰厂。他拿出家里所有积蓄,又借了一大笔钱,和我们街上的王铁匠一起投资建厂。

  石灰厂最关键的是要请一位会烧石灰的师傅,石灰窑怎么建?要建多大?要买什么样的石灰石和煤块?每一窑要加多少煤?温度怎么控制等等,都要了然于胸,不能出任何差错,否则石灰窑裂缸了或者石灰结瘤了,或者烧出的石灰质量存在问题,那所有的投资将血本无归。可是二河父亲他们请了一个半吊子师傅,先前跟随别人学了一段时间,自以为可以另立门户,独当一面。哪料想石灰窑建成后,第一窑石灰便出了问题,结瘤了。

  二河父亲简直要疯了,他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可以出灰了,却结瘤了,所有的希望化为乌有。那几天他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嘴角起燎泡,他忙前忙后带人捅石灰窑缸里面的灰瘤。没人愿意帮他了,雇佣的几个工人因为拿不到工资,都走了。临走时,还嚷嚷着让老板尽快结清工资。那个大师傅,见势不妙,铺盖卷都没拿,人溜得没了影。二河父亲和王铁匠只得亲自上马,拿着钢钎,站在窑顶,捅石灰窑里面的灰瘤。也许是劳累过度头晕眼花,也许是用力过猛手上打滑,二河父亲失足掉进石灰窑窑缸里。虽然石灰窑的火早已熄灭,但里面的温度还是非常高。据说现场十分惨烈,等众人千方百计把二河父亲从窑缸里面捞出来,他已经化成了一具黑炭。

  等我们回到家,黑炭已经被白布裹起来,连二河都没有看到他父亲最后的样子。

  知道这个消息后,我们三个惶恐到了极点,我们不仅是被二河父亲的惨死吓懵了,更重要的是那位老者的预言再一次在我们身上应验。我们回忆着那天老者的一言一行,思考着自己的命运,难道这真是天命吗?无法改变?

  二河父亲丧事期间,二河如行尸走肉,耷拉着脑袋,每天忙着磕头作揖。期间,我和三生曾安慰过二河几次,二河一脸苦笑。

  说什么都无关痛痒,都如隔靴挠痒!谁能帮二河家撑起一片天空?大河是疯子,二河是高二的学生,妹妹禾禾上小学四年级,什么都不懂,母亲是乡下妇人,男人惨死她只剩下半条命了,谁都知道这一切对二河意味着什么。

  我和三生两个人那一段时间,骑着自行车,满世界疯狂地找那位老者。太神奇太疯狂了!他是人是神?他怎么能预知未来?可怕的是他说的一切正在一步步兑现,而我们却无力阻止。

  下一个该我了。我像放电影一般一点点回忆,我也让三生帮我回想,那天老者说我什么。

  你没什么?三生说,说你学业不顺,一生坎坷。

  不错!他是这样说我的。这是不是意味着我考不上大学?我对三生说。

  只要不出意外,以你的成绩,考郑大不成问题。三生肯定地说,唉!我就难说了。

  你要努力才是。我安慰三生。

  二河是我们班的学霸,全年级也数一数二。三生是异类,平时也没见他学习,整天和胖子等人疯玩,但每次考试,三生成绩却稳居中游。老师也找他谈过话,让他更上一层楼。三生口头上答应,转过脸仍我行我素。我们也劝过三生,三生掏心窝地说,我学不进去,我属猴的,坐不住。这没办法了。

  而我呢,学习成绩如段誉的六脉神剑,时灵时不灵。好的时候,与二河并驾齐驱;坏的时候,则沦落江湖,没有出头之日。老者让我平心静气、心无旁骛,让我抛弃外界干扰,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便能学业顺利。我下定决心,顺应天意,调整心态。

  我和三生跑了几天,毫无收获。那位老者就像人间蒸发一般,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没有人看见过这人,也没有人听说过这人。

  我们俩垂头丧气地再一次放弃了。

4

出了殡,安葬完父亲,二河家坐了一屋子人,他们手里拿着欠条,默默地抽着烟,也不说话,等着给一个满意的答复。

  大河又不知疯到哪里去找凤姑娘了,禾禾躲在自己房间做作业,小姑娘是一个典型的三好学生,只有二河陪着母亲坐在他们家的堂屋里。二河母亲满脸愁容,一副悲戚的模样。二河低着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大侄女,按说我们不该今天坐在这里说这话,侄女婿出了这档事,我们作为老辈,不该来添堵。但我们也没办法,都是从嘴里抠出的钱啊!我们也不逼你们孤儿寡母,你们家里的情况我们都清楚,只要你今天给一个说法,我们马上离开。二河看了一眼,是母亲的二爹,他的二姥爷。

  是啊是啊!众人应道,你们家情况我们也晓得,我们都有苦衷啊!

  母亲抬起头,两眼无神,她先看了一眼二姥爷,又看了看满屋子人,最后把眼光落在二河身上,有气无力地说,都怪这死鬼!活着的时候瞎折腾,这下倒好,撇下我们孤儿寡母,你让我们怎么办?

  大侄女,你不该这么说,侄女婿活着的时候,领着你们吃香的喝辣的。他不在了,他借的钱,你肯定要还我们。二姥爷急了,他担心母亲不还他的钱。

  是呀,你们是有钱人,随便划拉划拉,也够还我们钱了。众人附和着。

  二河抬起头,看了看满屋子人,大气凛然地说,二姥爷、叔叔、大爷,俗话说得好,父债子还,我爹欠下的钱,我想办法替他还,你们尽管放心。一个子也少不了你们的。

  就你?人群中有人不屑,发出鄙夷的声音。

  你们放心!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你们的钱还了,再说了,我们家还有一个石灰窑厂吗?我把窑厂卖了还你们的钱。二河说。

  那窑厂还能卖掉吗?

  这个不劳你们操心!你们给我一点时间,你们现在逼我们,我们也拿不出来一分钱。叔叔、大爷们,你们放心,虽然我现在不能挣钱,但我就是卖血卖肾,我也要把钱还给你们。

  行!二外孙。有你这话,我放心了。二姥爷说,两个月后我再来。

  二姥爷说完,先走了。众人起身,跟着也走了。

  等所有的人都走完了,二河母亲埋怨道,你这孩子,不懂事,两个月后我们到哪弄钱还他们啊!

  把石灰厂卖掉。二河冷静地说。

  石灰厂还能卖掉吗?二河母亲质疑道。

  石灰厂确实很难卖出去,经此劫难,再加上石灰厂本身存在问题,没人愿意接手。但二河找到王铁匠,成功将石灰厂脱手了。

  据说王铁匠起初不愿买,说自己没钱。

  王叔,你说没钱,鬼都不相信。二河说,如果王叔你不出钱将我家的股份买去,那谁能买得起?如果没人买,没人追加投资,石灰厂先前的投资全部打水漂,我们两家所有的投资也全部打水漂了。

  石灰厂还能开张吗?王铁匠犹豫着,别看二河这孩子,看问题非常准。

  怎么不能开张?石灰厂建的本身没问题,先前的问题出在那个烧窑的师傅身上。如果王叔能追加一些投资,再找一个技术好的师傅,保准能挣到钱。二河说。

  可我真的没有钱了。王铁匠哭丧着脸说。

  王叔,你可是我们黄土街首富,要说你没钱,其他人怎么活?再说了,我爹出了这档事,按理说应该算工伤,石灰厂我们两家合资,六四股份,按说你也需要承担四成责任。但我们都乡里乡亲的,你和我爹个人关系也不错,这些我们全不说了。现在只要石灰厂能开张,我们股份可以变成你六我四,然后我把我们家的股份卖掉。王叔你买也好,卖给他人也好,我们家没人经营石灰厂了。

  二河的一番话说得王铁匠一愣一愣的,想一想,句句在理,不由得对二河另眼相看。

  二河,你爹活着的时候,我们是朋友,你爹不在了,我权当帮你们孤儿寡母了。按你的说法办。王铁匠沉吟很久,最终还是被二河说动了。

  正月初八,石灰厂再次点火。这次王铁匠吸取教训,花钱请了一个懂技术的大师傅,两天后第一窑石灰开始出窑,质量上乘,受到周边客户的欢迎。

  二河一个寒假都和王铁匠一起忙着石灰窑的事情,出灰成功之后,王铁匠花钱把二河家的股份买了过去,据说二河家不仅没有亏钱,还清借款,还略有盈余。作为朋友,那个时候我们没有经济头脑,没问二河,二河也没有说起。

  虽然父亲去世对二河打击很大,但他很快振作起来。

5

春节过后,高二下期开学,我们再次回到学校,学习任务越来越繁重,我们被压得喘不过气,也渐渐淡忘了先前那个该死的魔咒。

  高二暑假补课期间,有一次周末回家,我们三个人本来约好周日下午五点返校,四点半时,二河满脸愁容地来到我家,让我帮他请假,领取每科的测试试题。

  怎么啦?我问。

  我母亲病情加重。二河沮丧地说。

  你母亲病情加重?我有点不信,她身体不是好好的嘛?

  我爹去世,她便出了问题,一直硬撑着,没告诉我们。我开始以为她是悲伤过度,吃不下饭,老打嗝。可谁料想,现在已经不能吃干饭,只能喝点稀饭,而且肚子开始变大了。我怀疑是胃……

  二河说着一把拉住我,激动地说,难道那老头说的是真的?

  我无法回答,我也被这个问题困惑。

  我的命为何这么苦!二河痛苦地闭上眼睛。

  二河!命运这东西太玄妙,我们搞不清楚,也不能匆忙下结论。我搂住二河的肩膀安慰道,如果那位老神仙所言真的一一兑现,那下次你可能塞翁失马因祸得福,也许婶子的病会没问题。

  二河眼睛一亮,说道,但愿吧!

  肯定的!我紧紧地握住二河的手。

  二河第二天带着他母亲去蓼城市人民医院检查,检查的结果是胃里长有肿瘤,需要立即住院动手术。我和三生去医院看望二河母亲时,二河母亲躺在床上,脸色枯黄,肚子有点像怀胎三月的孕妇。二河则坐在床边,母子俩正在激动地说着什么。

  二河一扭头看见我和三生,像抓到救星一般,三生,四海,你们俩来得正好,我娘不同意开刀动手术。

  我们俩放下带来的水果,站在二河旁边,我注意到二河鬓角变白了,我以为眼花了,揉了揉眼,二河头发里藏着几根白发。

  婶子,三生说,现在科学技术很发达,动手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打麻药,不痛的。

  这我知道,二河母亲有气无力地说,可是……

  婶子,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如果你不肯医治,有个三长二短,这个家就散了。你想想,禾禾还那么小,谁来照顾?我说到这里,二河母亲眼泪流了下来,我继续劝慰道,至于钱的事,我可与我爹妈商量一下,帮你们筹一点。

  二河母亲终于哭出声来,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这可苦了我的禾禾和二河了!

  二河则低下头,不让我们看见他的脸,我看见他的肩一耸一耸的。我心里也不好受。

  哭了良久,二河母亲停止了哭泣,她问二河,儿啊!你跟我说实话,我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娘,真的是良性肿瘤,医生说了,只要把肚子里的肿瘤取出来,什么问题都没有。二河抬起头对他娘说道。

  二河,你把医生的诊断书拿给婶子看一看。我在旁边说。

  二河从墙上挂着的书包里拿出一纸诊断书,递给他娘。二河娘哆嗦着,接过诊断书,二河在旁边用手指点着。

  半晌,二河娘抬起头对二河说,把禾禾和大河叫来,我看一眼,再做手术。

  我去找他俩。三生说。

  那谢谢你!二河说。

  二河母亲还是死在了手术台上。医生将二河母亲腹腔打开一看,肿瘤已经转移,以我们那儿医疗条件根本无法手术。医院不得不临时改变手术方案,与病人家属商量。二河根本不愿意接受医生的解释,拒绝手术签字,与医生大吵起来。也许是吵闹惊醒了二河娘,也许身体本身不太好,就在医生犹豫不决的时候,二河娘突犯心脏病,抢救无效死亡。

  现在看来,这绝对是一起医疗事故,主要是由于医疗条件限制,医生判断失误,与病人家属沟通不畅导致。那时候人都很善良,再加上二河还很年轻,根本不知如何处理。医院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减免了所有医疗费用。安葬完母亲,二河成了孤儿。

6

大河还是老样子,满大街找凤姑娘,禾禾读小学五年级了,所有的负担重重地压在二河的肩上,二河决定退学。

  我是从别的同学处听到这一消息的,那时二河正在我们班主任王永丰的办公室。我疯了一般闯进办公室,大喊道,二河,你不能退学。

  办公室里只有王老师和二河,两个人手里都夹着烟,正在吞云吐雾。他们俩惊愕地抬起头,默然地看着我。

  王老师抬手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我坐那儿,然后从办公桌上拿起一包烟,抽了一根递给我。

  我莫名其妙地接过烟,王老师又划了一根火柴,将火送到我面前,我凑上前,点燃。我猛地吸了一口,那烟闻着香,吸起来却挺呛人。我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不让二河退学,他上学的学费和生活费怎么处理?禾禾谁负责照顾?还有大河怎么办?王老师吸了一口烟,问我。

  这?我无法回答。

  你无法帮他解决?那你怎么说他不能退学?王老师叹了一口道,你们都老大不小了,做事之前一定要好好想一想。尤其是你,胡四海,太情绪化了。

  我沉默无语。

  你们三个路遇算命先生的事情,二河已经向我说了。怎么说呢,听起来像天方夜谭,但却又实实在在地发生了。有些事情非我们人力能解释,但它却有规律可循。比如说塞翁失马焉知祸福,如果塞翁失的不是马呢?如果失的是更贵重的东西呢?如果塞翁能从失马这件事吸取经验教训,从此照顾好自己家的东西,岂不是因祸得福嘛!这正如乐极生悲是一个道理,一个人忘乎所以,哪怕他是一个非常小心的人,这个时候也可能得意忘形,变得大大咧咧,那就容易犯错误。你们俩仔细回忆一下,你们所遇见的大师所说的话,都是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有人说这叫两头堵,比如说大师说二河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和老子所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一个道理,如果发生坏事,你自然从中能找到依据;遇到好事,也能从中找到依据。至于只落得孤家寡人,面对高墙,我更觉得是一种预言,如果将来活到一定年龄,只剩一个人,岂不是孤家寡人面对高墙。王老师试图以其三寸不烂之舌,打消我和二河的顾虑。

  那他怎么说三生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呢?我问道。

  也许那人认识三生,正好又从你们那儿路过,便与你们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我摇头,有这个必要吗?

  我说了半天,你们还不信?我给你们俩讲一个故事,据说这个故事是真实的。有一个教育家跑到一所学校检查工作,他到一间教室和学生互动,结束之后,他拿着学生名单,告诉这个班的班主任,刚才和我互动的几个学生,很有潜质,是可塑之才,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教育家走了,班主任看着这个名单将信将疑,他没有看出这几个同学与其他同学有什么不同,甚至其中一位成绩还很差。但他深信教育家的判断,从此之后,对这几个学生多了一分关注,多了一分耐心。十年后,这个教育家再一次来到这所学校,找到当年的班主任,询问那几个学生的情况。班主任说,如您所说,那几个学生全部考入名牌大学,学有所成,工作之后,成绩斐然。教育家却说,那个名单是自己随口说的,学生的情况他什么都不清楚,他只想验证一下,积极的心理暗示对一个人的成长起到的作用。

  听完王老师讲述,我们都沉默了,也许他是对的,我们不过在无意识中接受了别人的心理暗示。

  二河最终没有退学,在王老师的斡旋下,二河保留学籍,回到家中自学。我父亲又帮二河在黄土小学谋得一份代课教师的工作,我则每周回家将老师发的各科复习资料交给二河。二河给小学生上完课,给妹妹和哥哥做完饭,便开始自学,做我给他带的复习题。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们俩周末见面再一起讨论。如果有我们俩弄不懂的问题,我回到学校再向相关老师请教。

7

日子又过得波澜不惊。我的成绩扶摇直上,而三生则半死不活,我曾劝三生几次,三生却说,我知道了,我现在根本学不进去。

  三生和胖子马安全打得火热,几个人围着胖子,每天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我和三生一起回家的路上,我问三生,你们几个每天聊什么?

  探讨人生。三生故作高深地说。

  探讨人生?这个问题似乎太深奥,我还没有时间去想这个问题。

  我时常在想人为什么活着?三生道,今天死和明天死有什么不同?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反正都难逃一死。既然早晚都要死,没有本质差别,选择任何一种活着的方式都无可厚非。于是你决定考大学,而我决定走另外的人生道路。

  什么道路?我问。

  我要去做警察。

  挺好啊!我说,听说警校不好考?

  当然不好考,所以我和胖子经常混在一起。胖子答应帮我,胖子他爹是我们市公安局的副局长。

  胖子也考警校吧?我问。

  当然。

  你求胖子帮你爹减一减刑啊?我突然想起这个问题。

  三生父亲因贪污公款被判五年有期徒刑,这是前几天刚宣布的。

  这才是我整天和胖子混在一起的主要原因,上次我到看守所看望我爹,就是胖子带我去的。胖子这人虽然是官二代,但为人不错,没架子,讲义气。三生说。

  哦。我和胖子交往不多,有一次学校组织劳动,清理学校东面一条河边的垃圾,臭烘烘的,很多同学捂着鼻子,出工不出力。

  胖子身先士卒,干得很卖力。他是我们的班长,很有号召力。人家大班长官二代都不怕脏,其他同学也就不好意思磨洋工了。大家一拥而上,干得都很卖力。

  我不由得对胖子刮目相看,作为我们蓼城市公安局副局长的儿子,如果放在古代,那就是衙内。说起衙内,很多人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水浒传》中高衙内,那厮人很龌龊,欺男霸女,调戏林冲的娘子,将林冲逼上梁山。而胖子为人谦和,没有官二代的骄横,和谁都能成为朋友。

  不像我们班的臧克利,我们背后称他娘娘,因为他说话做事女里女气的,有点娘娘腔,于是有人戏称为“娘娘千岁”。臧克利他爹是我们蓼城市服装厂厂长,穿衣服不重样,而且喜欢穿花衣服。有一次,他竟戴着花头巾来上课,我们觉得辣眼睛,虽看着不顺眼,但那是人家的自由。娘娘我行我素,用现在时髦的话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我们很多人在底下嘀咕了几句,尽量不去看娘娘,把他当作空气。

  胖子那天到校有点晚,他一进教室,便发现了娘娘的奇装异服,他看起来很震惊,绝对被娘娘的装束雷倒了。停了好一会儿,胖子才大喊一声,娘娘,你还是不是爷们?给我滚出教室!

  我们把头从书本中抬起来,静静地看着娘娘和胖子。

  娘娘好像没听见,仍低着头,看他的书。

  胖子又喊道,臧克利,你他妈的耳朵聋了!给我滚出教室,变成男人后,再回来。

  话音刚落,不知谁带头鼓起掌来。

  娘娘愤愤地站起来,说了一句,管天管地,还能管人家穿衣放屁!我个性,我自由。

  这是娘娘的个人宣言,在今天看来,平淡无奇。但二十年前,这话很有魅力,成了我们班上的经典名言。

  胖子走到娘娘座位前,俯下身,一字一句地对娘娘说,我和你说话呢,你没听见吗?不要等我动手!

  欺负人!娘娘丢下一句,捂着脸跑了。

  此后,娘娘收敛了很多,不再穿花里胡哨的衣服到教室上课了。

  那次劳动,中途,我去方便,正好遇到胖子。四海,胖子喊我,你和三生是初中同学?

  是。我们还住在一条街上。我说。

  哦,原来如此。胖子说,三生现在是我兄弟了,你是三生的哥们,那也是我的兄弟。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和我说。

  行,我先谢谢你!我说。

  等我们俩从厕所里出来,已经成了勾肩搭背的朋友了。我不知道胖子内心里把不把我当作朋友,而我与他却有一种天然的隔膜。胖子虽然极力淡化那种家庭带来的优越感,他越是这样做,越显出他的优越。而我,一个从农村走向城市的乡下人,浓重的地方口音,土气的穿着,捉襟见肘的经济条件,让我自卑又让我敏感。我装作毫不在意,表现得与众不同,我只能通过努力学习让自己出类拔萃,来掩饰来自内心的卑微。没办法,这是天生的,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在家庭环境中慢慢熏陶出来的。

  我觉得我与胖子不会有更多的交集,可有些事想躲都躲不过。二河离开学校后,我的数学成绩是全班最好,很多同学有什么不会的问题,便来请教我,这其中有我们班花杨伊芸。杨伊芸是蓼城市人,家境殷实,人长得有几分姿色,关键是她的眼睛,水汪汪的,有点撩人。我们曾经在背后议论,杨伊芸看人一眼,哪怕是铁石心肠,也会被融化掉。

  三生却说,杨伊芸的皮肤真白呀!就像剥了壳的鸡蛋,有时我都控制不住自己,想上前摸一摸。

  听了三生的话,我不禁想起《红楼梦》中贾宝玉的一段话,这个膀子若是生在林妹妹身上,我还得摸一摸,偏生在她身上,正是恨我没福。

  对于杨伊芸,我自认为无福消受,仅仅把她作为人生路上的一道风景,偶尔欣赏一番,调节一下紧张的情绪。

  哪料想,有一天晚自习,我被三五个陌生人拦住了。为首的大个子,二话不说,扇了我两个耳光。我立马感觉到我的耳朵养了一群蜜蜂,嗡嗡地响个不停。

  离杨伊芸远一点,那不是你乡巴佬能得到的!大个子恶狠狠地说。

  你们怎么能打人?我一头雾水,更是一腔愤怒,我捂住脸,吼道,我与杨伊芸什么关系都没有。就算有关系,也与你们无关。

  啊?你小子还嘴硬。你是不是活腻歪了?大个子又扬起了巴掌,我盯着他的脸,怒目而视。

  啊哈!这不是李哥吗?干嘛呢?这是三生的声音,他一把拉住大个子的胳膊,说道,这是我兄弟四海,他怎么惹你李哥生气了?

  三生啊!大个子放下胳膊,还在和胖子混?

  我嘛,仅是我们老大的小跟班。他嘛,三生指了指我说道,是我们老大新交的哥们,你有事向我们老大说去。

  哦,原来如此。误会,大个子一抱拳,对三生说,和你老大说一声,让他管好他兄弟。

  说完,那三五个人走了。

  转过脸,三生向我抱怨,你怎么敢惹这个痞子?连胖子都让他三分。

  他是谁我都不知道,我怎么会惹到他?

  你和杨伊芸怎么啦?三生好奇地问。

  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只不过她问了我几次数学题。

  妈的,争风吃醋!这事难办了,要找胖子出面了。三生说。

  胖子第二天主动找到我,你看你,有什么事,干嘛不直接告诉我,还通过三生转告,我们是兄弟啊。

  对不起,怕给你添麻烦。我说。

  不是事儿。胖子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记住,在蓼城没有我摆不平的事。以后,看得起我,有事就找我。

  说完,胖子走到讲台,当着全班的面,吼道,是哪位找人找四海麻烦?今天我把话放在这儿,这事到此为止,如果今后再出现类似的事情,你们也知道我胖子的为人。

  从那以后,我突然觉得我在班里的地位提高了,再也没人来找我麻烦,我信了胖子的权威。

8

往事像放电影一般在脑海闪过,一幕一幕,虽然我试着把过去忘记,但胖子的电话还是让我回想起那么多的旧事。毕业二十年了,二河和三生还好吗?

  二十年前高考,我考砸了。考前一个星期,我们班主任王永丰开动员会,他非常感慨地说,时间过得真快!还有两天就要高考了,你们准备好的,还没准备好的,都不要着急了,反正现在已经命中注定你能考上大学或者名落孙山了,当然我希望我们班所有同学都能考上大学。所以,各位都不要有心理负担。俗话说,大考大玩,小考小玩,不考不玩。该做的题都做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今天我说完这番话,我们放假一天,7 月7 日考试,你们7 月6 日返校,拿到准考证,看一看考场,适应一下环境。最后,我有必要提醒一下,请各位同学放松心态,吃好睡好,轻装上阵,考出一个好成绩。

  王老师顿了一下,又说,如果有睡眠不太好的同学,务必采取一定的预防措施,防止考前失眠。

  我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坏了,我有这毛病,中考我就失眠了,这怎么办?

  王老师,预防措施是指的什么?有人问。

  确切地说是安眠药,且请记住,如果没吃过的,一次吃一粒即可,最多不能超过两粒;如果经常服用,最多只能吃四粒。这东西吃多了,会死人的……

  我要买安眠药。我心里说,我不能再重蹈中考的覆辙。

  考前,我的心态很放松,自我感觉良好。二河劝我没必要吃安眠药,我笑笑说,有备无患。

  可是高考前夜我还是失眠了。我太在意这次考试了,我不能在这次考试中失利,我知道高考失败对于一个农村孩子意味着什么。睡前,我偷偷服下两粒安眠药,我相信我能休息好。

  本来那晚我非常疲倦,白天和二河逛了一下午秀水公园,我们俩一路小跑,从公园跑回学校,吃过晚饭,我们俩像往常一样,还看了一会书,才回到六人间的宿舍。我们集体商定好,十一点熄灯睡觉。

  我们嘻嘻哈哈地相互道了晚安,祝福着对方做个好梦,最好能做梦娶一个漂亮的媳妇,或者梦中看到高考试题。

  我头一挨枕头,睡意却消失了。这怎么可能呢?我心想,我可吃了两粒安眠药,我从来没吃过安眠药啊!

  我的大脑像高速转动的发动机,停不下来。我努力地不去想什么,让高考见鬼去吧!可大脑仍是一片空白,一丝睡意都没有。

  我先听见二河轻微的鼾声,接着二河上铺的姚元鹏也伴随着呼噜进入梦乡,最后所有人都入睡了,连整个黑夜都进入了梦乡,而我却清醒得很。

  这怎么行?考不好我就完蛋了。我越是着急越是睡不着,我开始数羊,一只羊、二只羊、三只羊、四只羊、五只羊……那已经是一群羊了,我赶着羊,来到一片草地上,羊儿撒起欢,噫!我的羊呢?怎么不见了!

  我激灵灵打了一个哆嗦,我想起那位大师说过的话,学业不顺。我陷入了一种诅咒!

  不能这样,我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吃了一粒安眠药,然后又躺下,还是睡不着。我再一次爬起来,又吃了一粒安眠药。我一共吃了四粒安眠药,才迷迷糊糊地睡去。恍惚中,我觉得有人追我,我回头看,模模糊糊一片黑影,一种本能的恐惧油然而生,我撒开腿就跑,跑呀跑呀!可那黑影在后面不停地追我。突然,我看见前面有一条三岔口。我犹豫了,我该往哪儿跑?正在我拿不定主意之际,那黑影像一匹饿狼向我扑来,我大叫,为什么追我?

  四海,四海,做噩梦了!该起床了。这是二河在喊我,天早都亮了。

  我坐起身来,感到头脑昏昏沉沉的。

  看到我的样子,二河关切地问我,怎么回事?没问题吧?

  我摇了摇头,说,没问题。

  我起了床,用凉水洗了脸,迫使自己清醒。一晚上的奔跑,现在我感到四肢无力,头脑一半是水,一半是面粉,如一团浆糊。我如害了一场大病。

  完了!完了!我对自己失望至极,灰心至极,连想死的心都有。我都不知道我如何完成第一天的考试,走出考场,我知道我死定了,抱着在外面先我一步交试卷的二河,眼泪流了下来。

  二河吃惊地问我怎么回事?

  昨晚失眠了。我说。

  没事没事,二河安慰我说,我相信你能考上大学。

  我苦笑。

  第一天考完试,我知道一切结束了,不过,我反而彻底地轻松了,考不上就考不上吧,哪儿的黄土不养人啊。既然命中注定,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接下来的几场考试,我超常发挥,越考越好。可我知道这对我都没有用了,我最拿手的语文数学都考砸了,其他各科又能考多少分,考再多分,又有什么用呢。

  好在我填报志愿时没有好高骛远,报考了几所二流大学。二河报考的是河南师范大学,他说师范类大学没有学费还有生活费。三生则受胖子的影响报考了警察学校,他的理想是成为一名警察。

  那个暑假,我在不安和焦虑中度过了将近一个月时间,二河竭力安慰我,父母也建议如果今年考不上好的大学,明年再考。但我无法解脱,我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不是我不学习,也不是我成绩不好,更不是发挥不好,而是我该死的心态:我内心的焦虑、担心和不自信。最重要的还有那个该死的诅咒!来年再考又会如何呢?

  我甚至和三生计划着一起到外面打工。三生很悲观,他说胖子讲了,考警校黑得很,没关系根本考不上。我说,如果你的分数高,谁也挤不掉你的。

  我能考多少分?三生唉声叹气,本以为考一个中专很容易,没想到还有这么多道道,要知道多下点工夫!

  在煎熬中等来了放榜的日子。

  那天,我和二河、三生一大早相约去看榜。红榜张贴在操场国旗杆旁边的一面墙上,我们到了那儿,那儿已经围了一个水泄不通。有人低着头红着眼睛沮丧地离开人群,有人木着脸咬着牙一副悔之晚矣的表情,还有人满脸笑容,被几个人围着眉飞色舞地大声讲着什么。

  我的心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我们三个往人群中挤,我感觉到二河的手汗津津的,我知道他很紧张。我们离老远,看到墙上红榜上斗大的文科状元四个字,旁边的名字是杨二河!

  二河,你是我们学校的状元!三生抓着二河的手,大叫起来。

  周围的同学和围观的人群,转过身,上下打量着二河。

  他们的目光很复杂,有祝福、有羡慕、有妒忌、又有郁闷。

  我也看到了墙上的名字,二河的分数是698 分。非常高的分数,有可能是我们蓼城一中文科有史以来最高的分数。我的心一悸,冒出一股酸水。我努力压制着这股情绪,小声地对二河说,祝贺你!

  二河浑身颤抖,两眼直直盯着墙上的名字和分数,突然,他失声痛哭起来。

  人们莫名其妙看着二河,小声地议论着,这就是我们学校高考文科状元?

  考这么高的分数?他哭什么?

  听说他是孤儿……

  二河为什么哭,此刻我没有心情管他了,我和三生一个劲地往里挤,我们俩还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

  我终于在文科榜第四排看到我的名字,胡四海648 分!我的身体一个趔趄,如果不是靠到后面的人身上,我肯定摔倒。这不可能是真的!我在心里说,我怎么会考这么高的分数?我揉了揉眼,不错!胡四海648 分。全校只有我一个胡四海,那个人是我,高考考了648 分,还过了重点线!

  啊?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我第一志愿填了郑州大学,按往年的分数,如果不出意外能被郑大录取。而二河呢,他考这么高的分数,第一志愿却报了河南师范大学,他的分数读北大也是有可能的。

  他总分比我高了50 分,报考的学校还没有我好。

  三生呢?三生不见了。他刚才不是还和我在一起吗?我又看红榜,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

  马安全530 分。

  这怎么可能?胖子每天吊儿郎当的,不怎么学习,也考了这么高的分数,过三本线了!

  王三生470 分。

  三生刚过专科线,他怎么搞的,还没考过胖子。这个分数有点危险了。

  回去的路上,只有我和二河,三生一个人走了。我们俩无精打采,使劲地踩着自行车。

  过了史河大桥,走到三岔路口,我们俩扭着脸朝那棵老槐树瞅。老槐树犹在,树下却空无一人。

  二河脚下用力,赶上我,与我并排骑行。你相信命吗?二河问我。

  我无法回答。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你还记得那位老先生的话吗?

  什么话?我问。

  他说你学业不顺,一生坎坷,如能心平气和,到头来也能平平安安!二河道。

  这我怎么能忘呢,这是我的魔咒。

  所以你虽然失眠了,但第二天你心平气和,也就注定能考好这次试。二河道。而我呢?我怕呀!我怕又有什么祸事降临到我的头上。

  你还记得我问那位老先生如何破解?他让我与过去划清界限,去西南发展。还让我凡事不可心高气浮,方能修得人生正果。我对二河说。

  嗯,我当然记得。二河说,我们临走时,老先生又说了一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对,我应道。

  此后,我们俩不再说话,我们都知道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了。

  祸事再次光临了二河,二河收到河师大录取通知书那天,大河丢了。我们找了三天,也不见那个疯子的踪影。

  二河沙哑着嗓子对左邻右舍说,算了,不找了!我哥成全了我。

  大河确实成了麻烦,二河知道高考分数后,一直在发愁怎么处理家里的事,大河是一个疯子,生活无法自理,禾禾还小,要上学。街上人都说,大河总算尽了大哥的责任,解决了二河的后顾之忧。

  二河给河师大写信,把自家情况介绍一番,说想带妹妹一起去学校读书。河师大很快回了信,答应帮助二河解决妹妹读书问题。

  八月底,二河带着妹妹坐车前往河师大上大学去了。我最后被湖南一所大学录取,我带着遗憾也上大学去了。而三生则名落孙山,他背着铺盖卷,和街上几个年轻人一起去了东莞。

  从此之后,我们三个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我们相约与过去划清界限,忘掉那该死的魔咒,面向未来,寻找新的生活。

  我的生活正如那位老者所言,坎坎坷坷。四年大学毕业,在一所中学工作过一段时间,感到压抑,遂决定参加研究生入学考试。准备了两年,我考上了四川一所大学,毕业后到了一所职业院校工作。这期间,我偶尔回家看看,匆忙之间,听说二河大学毕业留了校,三生在东莞打工做了工厂的高管,我非常高兴,在心里暗暗祝福我这两位发小。后来,父亲因车祸去世,我便将母亲带到身边和我一起生活。故乡便成了纸上的概念,再回不去了。

9

当一切旧事成为往事,我再一次想起了那个魔咒,这么多年来,我似乎已经忘掉了那个跟随我多年的预言。当我接到胖子的电话,再次回想起发生在我和二河、三生之间的故事,我突然有点后怕,难道那该死的预言再次应验了吗?二河出事了吗?我迫不及待地按照胖子给我的电话给三生打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了。

  三生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是三生。对方道,你是四海吧?

  二十年没见了。我说。

  是呀!二十年过去了。三生感叹道,你的声音都听不出是你了。

  我嘛是老师,学校要求说普通话。我说。

  啊?你不是说你这一辈子不愿做老师吗?

  子承父业,这是命中注定的。我说。

  这么说我也是子承父业了。三生说,我做了我们黄土街道办主任了。

  真的吗?

  真的。马胖子也子承父业做到了我们蓼城市公安局局长了。

  这有点不可思议了。我说,你不是在电子厂做高管吗?

  说起来话长了,我们见面聊吧!三生说,二河要见我们俩。

  他怎么样了?我们俩都极力不想提的名字,还是让三生说出来了。

  他杀人了。三生说,现在关押在新乡市第一看守所。后天下午,我们俩在看守所旁边的一家叫四巷宾馆见面吧。

  放下电话,我还是惊呆了,那老者所有的预言都兑现了,二河明明知道自己陷入那个该死的魔咒,他干嘛还去杀人啊!他为什么不理智一点啊?

  带着满肚子的疑惑和不解,我踏上北去的列车。车过西安时,我突然接到三生的电话。

  那个老头我找到了!电话里,三生情绪激动地说。

  哪个老头?我被三生没头没脑的话弄得莫名其妙。

  二十一年前,史河畔,老槐树下的那个老先生。

  什么?真的吗?我也惊奇道。

  这还有假?等一下我拍一段视频发给你看。三生喘着粗气说,我先挂了电话,去和那个老先生说说话。

  说完,三生挂了电话。

  盲人?瞎子?算命先生?老先生?老神仙?这一个伴随我二十一年的谜团马上就要解开了?他到底是什么人?他真的能预测人的命运?这个世界难道真有这种人?我有点怀疑。

  嘀,我的微信收到一条信息,三生发的,是一条短视频。

  视频中有一个老者,看起来仙风道骨,穿一袭脏兮兮的长衫,戴一顶破旧的草帽,胡须花白,有一尺多长。那一双眼睛如死鱼一般,白的多黑的少。虽然过去二十一年,我一眼便认定那人便是我们曾四处寻找的那位老先生。

  老先生,您好!视频中传来三生的声音,我能和您聊一会儿天吗?

  你说什么?老先生翻着白眼,老朽耳朵有问题。

  是这个表情,是他没错。说话声音和眼神完全和二十一年一样。我暗想。

  老先生,你的眼睛怎么啦?三生又问。

  天要下雨?老头突然眼珠一转,恢复成正常人的眼睛。

  吓得我一跳,原来他的眼睛没问题。

  啊?老先生,您不是盲人啊?视频中,三生惊奇道。

  你才是盲人!老先生反唇相讥。

  老先生,你还记得二十一年前,史河畔三岔口你曾遇到的三个学生?三生大声地问。

  老朽遇到的学生多了,你说哪三个?老先生眼珠一转,又成了盲人状。

  敢情你是在装盲人啊!三生感叹道。

  这位老板,你认识我爷爷?画面中出来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男子。

  他是你爷爷?三生问。

  对头,你认识我爷爷?男子问。

  二十一年前,你爷爷给我算过命,后来一一应验了。我找了你爷爷二十多年了,今天终于又遇到了。三生感慨地说道。

  拉倒吧!男子道,我爷爷发神经已经快三十年了,他怎么会为你算命?

  不会吧?三生声音里充满了狐疑。

  我骗你干嘛?男子道,爷爷,回家了。

  说着,男子伸出手,牵着他爷爷枯干的犹如老树皮一般的手,走了。

  你爷爷以前是做什么的?三生追了几步,又问道。

  我爷爷以前是大学老师,后来受了刺激,病退回老家养病……画面中,男子牵着爷爷的手,渐渐地消失了。

  我傻掉了,那个困扰了我二十一年的老先生原来是一个精神病患者。这是真的吗?这难道是生活和我们仨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

  我正在想着,三生的电话打过来了。

  四海,我突然想起高中时我们学过的一首普希金的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你觉得是那个老头吗?我问。

  绝对没错,穿得相似,长得相似,声音相似,只是老了许多。

  一个连自己命运都无法把握的人,却预测了我们仨的人生!你信命吗?我情绪激动地问。

  我不信。三生道,我的命掌握在我自己手中。不和你说了,我现在出发,开车到新乡,我们见面聊。

  挂了电话,我陷入无限遐想,这一切难道真是巧合?我们被一个精神病患者捉弄了?我百思不得其解。

10

五个小时后,我在新乡市第一看守所旁边的四巷宾馆大堂见到三生。

  我走进宾馆大堂,看见一旁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穿白色体恤的男子,第六感觉告诉我那人就是三生。

  那人一抬头,看见走进大厅的我。一瞬间,我们都认出了对方,那人正是三生。三生看起来成熟多了,仍然十分健壮,只不过岁月无情地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我们俩相视片刻,都快步走上前,紧紧地抱住了对方,我感觉到三生的心脏咚咚地跳个不停,我听见三生喃喃地说道,二十年了!二十年了!

  是啊,二十年了!我们俩相互拍打着对方肩头。

  那个老头是二十一年前的那个老先生吗?等我们俩松开了手,我便开门见山地问三生。

  我觉得是。三生说,我开车准备来新乡,路过中山大街,突然看见那个老头,我一眼便认出那个老头便是当年我们仨遇到的那个老头,于是我停下车,拍下了那段视频。等那老头走了,我问旁边的一家门面的老板。老板说,那老头就住在这附近,经常来这条街,神神叨叨的,有时还给人算命,但不要人家钱。

  就这些?我仍有点将信将疑。

  其实真相有时很简单。三生道,我再告诉你一个你绝对没有想到事情。

  什么事?我好奇地问。

  我们俩不要老站在大堂里,先把你的行李放到房间,我们俩找一个地方边吃饭边聊天。

  我说行。

  我们俩边走边说,三生告诉我,大河五年前回来了,而且还带回来一个女人和孩子。

  什么?大河回来了?他不是走丢了吗?他这么多年到哪里去了?这个消息对于我来说,不亚于三生发给我的那段视频。

  这个大河也说不清楚。三生说,现在大河一切都正常了,他告诉我们,他四处找凤姑娘,突然一天找到了凤姑娘,他也就好了。他带回来的那个女人叫小凤,据说是一个寡妇,男人在外面打工死了。大河不知道怎么就到了小凤他们那个村,见到小凤后,就喜欢上她,留在他们家帮她干活。突然有一天,大河就神智正常了。于是大河便带着老婆孩子回我们黄土街。

  听完三生的叙述,我不禁唏嘘起来,人生真是世事难料。

  放了行李,我们俩找了一个饭店,边吃饭边喝酒边聊天,酒喝得稀里哗啦,人聊得眼泪鼻涕一大把,我大致弄清楚了这二十年来三生的人生经历。

  三生说,高中毕业他满怀失落,和三个同伴一起到了东莞的一家电子厂。一下火车,整个人都懵了,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面对着拥挤的人流和高耸入云的高楼,整个人都傻掉了。尤其是走在高楼下面,那种压抑感让人终身难忘。那个时候,我暗下决心,我要留在这个城市,我要拥有城市人的生活。

  是啊,我那时候的抱负很大,梦想着干出一番事业。可那个城市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那个城市。其实,不是我不努力,也不是我没有抱负,我们外来务工人员做的都是很多城市人不愿干的活,吃的都是城市人不愿吃的苦,但是城市却拒绝我们。那高昂的生活成本让人望而却步,那雄起的房价让人人穷志短。作为一个普通的农民的儿子,除了考上大学之外,想走出农村,在城市里拥有稳定的工作,过上体面的生活,难啊!

  当然,这些是我闯荡好多年才想明白的,当我明白这些道理后,我放弃了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迫不及待地回到家,过上了我想过的生活。现在我才发现我的根在哪儿,我已经离不开老家。

  记得到了电子厂经过十天短训,第一次去上班,走进车间,我被那机械的轰鸣声震撼了,我傻呆呆看着那群忙碌的工友,激情澎湃。可是上了两天班,我被那些简单的重复劳动搞蒙了。这不是我要的生活,我的青春不能这样消磨在这种枯燥和毫无创意的工作之中。我萌生了辞职的念头,可你也知道我家的情况,自从我父亲判了刑,我家一落千丈。我也恨过命运的不公,我上了大专分数线,却没能读到书,我憋着一口气,我要出人头地。我连回家路费都没了,我咬紧牙关,坚持了两个月。等我第一次拿到工资,那可是不少钱,800 多块。

  不错,是我们班主任王永丰工资的好几倍,他当时好像只有300 多块钱。我回去的念头就这样被打消了。

  我在流水线上干了半年,正当所有的意志被消磨一空的时候,我被我们车间主任看上了,他把我提拔为车间副主任。后来我们俩成为朋友,我问他为什么提拔我,他说因为我有文化,有个性,能说话,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那个时候出来打工的年轻人学历都很低,我这个高中文凭成了矬子中的将军。

  我是很幸运,成了车间副主任,我的日子好过多了,主要负责产品质量管控、培训新员工。有一次我正给新来的工人做培训,讲解操作要领,我们老板来了,我当时讲得正投入,根本没有发现老板来了,再说了我也不认识他。老板听了我的培训课,很欣赏我,把我调到培训部任副主任。这个位置更轻松了,工资不少拿,而且人不累。

  在这个位置,我没事便开始琢磨我的工作,到流水线看工人作业。我看到我们一部分工人由于各种原因,动作拖沓,导致部分产品积压,致使下一环节工人无事可做。于是,有一次我利用汇报工作之便,向厂长提出建议,优化组合,提高绩效,多劳多得。也就是说,如果一组流水线,工人动作麻利,生产的产品多,工资就越高;如果动作慢,生产的产品少,工资相应的就低。

  厂长非常赞同我的建议,把我的想法向我们老板作了汇报。老板立即拍板采纳,在全电子厂推行优化组合方案。试运行一个月,产量提高30%。老板很高兴,第三个月就提拔我做了人事主管。

  我在这个岗位干到我离开东莞,回我们黄土街。这个职位工作相对悠闲,主要负责管理工人、招聘工人。我又向老板提出留住熟练工人的建议,我们的工人流动性大,留不住技工,每年在招工和员工培训上花销较大,于是我提议,对有一定工龄的技工每年春节过后愿意再来上班发一小笔奖金。老板最初不同意,我给他算了账后,老板认识到这样做不光不多花钱,而且每年节省大量的开支。

11

老板很赏识我,我感觉也越来越好,甚至有点飘飘然,忘乎所以了。但现实教训了我,我还是栽了。事情还要从那场恋爱谈起。

  真的,不骗你!我在东莞还谈了一次恋爱,和东莞土族女孩谈恋爱。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次周末,我一个人到外面去办事,回来的路上,遇见一个流氓调戏一个美女,满公交车的人,没有一个人出头阻拦,我实在忍不住,大吼一声,管上闲事。那小流氓很嚣张,看我一个人,非但不收手,还拿出刀子威胁我。

  我笑了,骂道,小流氓,老子当年做混混的时候,你他妈的还穿着开裆裤,拿刀想吓唬老子?老子玩刀的时候,你他妈的还在玩勺子。

  小流氓恼羞成怒,用刀来捅我。你知道,当年我和胖子混的时候,没少和人打架,我不怕他。我抡圆拳头砸在小流氓头上,他的刀也捅在我的胳膊上。那小子真不经打,只一下,被我打昏了。

  你说我英雄救美?那就是英雄救美,而且美女还因此爱上了英雄!俗套吧?真的很俗套。那女孩是城市人,父母是一家国企高管。女孩很热情,也很美丽,是独生女,但什么事都听她父母的。当她父母得知我是东莞的打工仔,无房无车,便不同意我们俩在一起。

  我和他父母争辩,说房子我会买,车子我会挣,我会让她幸福的。

  他父母笑了,对我说,你拿什么给她幸福?你一个月挣那点钱,还买不起一个LV包包,一瓶香奈儿香水,你指望什么让我女儿幸福!别在我女儿这儿费时间了,去找你的外来妹吧!

  说完,扔给我一张纸,说回家找一个适合你的女人结婚去吧!

  我二话没说,就把那张纸撕了,扬长而去。

  我撕了支票后不后悔。有什么后悔的,她父母看不起我,侮辱我,这绝对不行。

  那女孩后来在美国给我写了一封信,大致意思说她爱我,但不能和我在一起,因为她也爱他父母,让我原谅她,忘记她。

  这件事让我认清了现实,也让我彻底清醒了,即使我在城市里待了十年,我还是农民,确切地说我还是农民工。我躺在单身宿舍睡了三天,其实我没怎么睡,更多时候清醒得很,我忽然觉得我很孤独,在这个城市无家无业,没有一个亲人。

12

而就在那时,我父亲给我打电话,说他身体不好,让我回去继承他的事业。

  我爹他早从监狱里出来了。你知道吗?当年为了求胖子他爹帮我父亲减刑,我费了不少心血,成了胖子的小跟班。为了给我爹减刑,那时我真拼了。你没有体验过由街道办主任的儿子变成囚犯儿子的滋味!

  我因为和胖子厮混影响了成绩,没读成大学,后来我发现我学不进去了,再加上我家的情况,所以就没有复读。这虽然很遗憾,但我不后悔!有人坐轿便有人抬轿,车有车道,船有船道。

  我爹判了五年,因为表现好,只坐了四年监狱。在监狱里,他被分派去喂猪。喂猪的空隙,我爹就想将来他出来能干什么?街道办主任肯定是干不了了,也无地可种,做生意既没有做过也没有资本。他就想,出来后老老实实养猪吧,就像在监狱里养猪一样。如果一年能养出十头猪,收益也不错。于是,在监狱里他用心养猪,学习养猪的相关知识。等我父亲从监狱里出来,他成了养猪专家。

  父亲从监狱里出来,我把我积攒的一部分钱拿给他养猪。第一年规模较小,属于小打小闹,但年终一盘点,扣除投入,净利润有一万多块,比我一年存下的钱还多。

  第二年,父亲和我商量,让我回去帮他,他要扩大生产规模。那时候,我还心高气傲,一心想成为城市人。我不愿意回去,让他雇几个人帮他,增加投入,扩大养殖规模。我开玩笑地对我爹说,什么时候我不愿意在城市待了,或者是父亲年纪大了干不动了,我就回去。

  父亲的养猪场可谓一帆风顺,他那四年的监狱相当于学了技术,由这件事我算真正理解了所谓的因祸得福的含义。

  恋爱失败后,我辞了工作回了老家和父亲养猪去了。养猪场的生意越来越好,我就和爹商量转变生产方式,养殖绿色跑山猪。

  我解释一下,跑山猪指的不是猪在山上跑,而是说不要把猪关在猪圈里,敞开放养。我租了十来亩荒地。你应该知道,农村现在很多人不愿种田了,种田不挣钱,还把人拴在土地上。很多土地撂荒了,我以很低的价格租下来,种植了很多松树和柏树,等树长大了一点,整个园区荒草没膝,我放养了百十头猪苗,每天只放点萝卜和白菜,任其自由生长。我还安装了监控设备,一方面监控猪的生长情况,另一方面防止坏人偷猪。

  我安装监控最重要的是可以网上直播猪的生长环境,我在网上宣传造势,猪苗长大了,被一抢而空,我挣了一个盆满钵满。

  两年前我还成立了一个肉联厂,招了很多我们黄土街上的人到厂里工作。对了,大河两口子现在都在我的肉联厂,收入也不错,过得挺好。招聘我们街上人到工厂有没有遇到麻烦?当然管理起来很麻烦。岂止是肉联厂,养猪场也遇到了。我父亲当过街道办主任,他管人有一套方法,那就是恩威并施。我回来后,制定了相关制度,奖罚分明。我最初招聘的人员全部是有过外出经历的,他们在外面工厂企业工作过,知道现代企业制度。因此,在管理上,我严格执行制度,一碗水端平。我告诉我的工人,在工厂里遇到我,我就是王总,你喊我王老板也行;如果走出厂区,你哪怕喊我三生,也无所谓,你是我表叔,那就是我表叔,咱们是叔侄关系。但是在工厂里,你哪怕是我亲大爷,做了错事或者违反了制度,该处罚就得处罚。

  有一次,我姑婆的儿子,我应该喊表叔,工作失误,导致工作电路短路,几乎酿成火灾。我当着所有员工的面,做出惩罚,扣半个月工资,扣除季度考核奖金。

  别人吃惊我们这样的企业也有奖金?看不起我们厂?不是这个意思?那是因为现在很多老板不懂管理。我们的企业销售不成问题,尤其是我们的绿色猪肉,成了我们方圆几个市的特供食品。这要感谢胖子,他帮了不少忙,不过对他的回报也很丰厚。

  我的企业同沿海企业相比,利润并不比他们低,我的厂房、土地成本比他们低得多,因此,我们厂工人的工资相比发达地区,并不比他们少多少。再加上,我的员工不用背井离乡,还可以照顾家。所以,很多人都愿意来我们厂上班。

  我要给我们的员工有一种危机感,不好好干活,那就滚蛋,有很多人想进我们厂。我们厂工资低,但奖金高。

  我们回头再说我那个表叔,他有点不服气,下班后找我父亲。我父亲先和他讲道理,说他给厂里带来的损失,电路短路造成两万元的损失,而我儿子才扣了他2000 块钱,没让你全部赔偿,或者开除你,你没事偷着乐吧!

  讲了一番道理后,我父亲拿出2000 元钱,递给我表叔,我表叔没好意思拿。但从此在厂里工作非常认真。春节时,我专门到我表叔家拜年,给他封了一个3000 元的红包。我表叔从此死心塌地替我工作,厂里再也没人不服从管理了。

  讲了一晚上,还没有说到我婚姻,我给你看我全家福。

  漂亮吧?像明星。告诉你,她姐姐你认识,和你是老熟人。谁?你猜一猜?我们高中曾经的班花。你不记得了名字?喜新厌旧的货!你因为她还被小混混打了。

  我提醒你,姓杨。对对!杨伊芸。杨伊芸的亲妹妹杨伊朵,比杨伊芸小了五岁。杨伊芸老公是谁?她大学毕业回我们蓼城,嫁给了胖子。奇怪吗?有什么奇怪的?难道你不喜欢她?

  喜欢!这不就妥了。你既然喜欢,胖子也会喜欢她,只不过胖子那时候还没开窍,对女人不怎么感兴趣。

  我从外面回来,和胖子来往就多了。有一次,在胖子家,遇到刚放假到她姐姐家玩的杨伊朵,我立刻被她的清纯样子吸引了。于是在胖子的帮助下,我对她一阵猛攻,没想到,她知道我的经历后,非常佩服我,接受了我的爱。我老婆很简单,大学学的是财经专业,毕业正好到我们厂做会计……

13

那天晚上,我和三生聊了很久,先是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后来我们俩躺在宾馆的床上又聊了很长时间。起初我们俩兴奋异常,中途时侃侃而谈,但后来实在是困了,接近天亮时,我们俩不知不觉竟睡着了。要不是我喝酒前定了闹钟,肯定误了探视二河的时间。

  我们俩红着眼睛,急匆匆地收拾好自己,按约好的时间,赶到了第一看守所。在胖子的安排下,我们联系上胖子的同学——看守所的李副所长。

  李副所长人很热情,他穿着一身制式警服,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干练。

  李副所长抓住三生的手用力地抖,王总,你既然是胖子的连襟,那我们也就不是外人,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三生拿出一个信封,递了过去,说道,这是我们马局让我转交的一封信,希望李所长能照顾好我同学杨二河,也算为同学尽了微薄之力。

  这是三生之前和我商量好的,封了5000 元钱红包给李所长,以确保二河在里面的日子好过点。

  李副所长掂了掂信封,笑着说,这个死胖子给我写这么长的信,有必要吗?

  说完,把信封装进手提包中。

  在那一封信的帮助下,李副所长全程陪同,我们很快办完了所有的手续。李副所长把我们领进接待室,对我和三生说,王总,你们只有半个小时会面时间。我还有一个会要开,不能陪你们了。中午我做东,请你们吃一个便饭。

  三生一抱拳,说道,李所长,你公务在身,中午就不用陪我们了。我中午还要见一个客户。

  王总,如果是这样,我就不勉强。现在我们看守所有严格规定,中午就餐不允许喝酒。反正以后机会多得很,我们一定要一醉方休。

  李副所长说完,伸出手与三生和我握手告别。

  接待室有三间房子那么大,中间用玻璃隔开,两边摆放着桌椅,桌子上放着电话。

  我是第一次到这地方来,对接待室里的陈设充满好奇。三生可能来过类似的地方,他曾经去探视过他父亲。

  我正在到处打量着,看见里面走来一个人,确切地说,飘来一个人,他人很瘦,简直皮包骨,像纸片一般飘了过来。他坐到我们对面的椅子上,我才看清楚那人是二河。

  来人正是二河,我仅仅是凭借记忆辨别他是二河,瘦得不成样了,颚骨突出,两腮无肉,头顶着几根白花花的乱发。

  三生已经拿起话筒,我听见他问道,二河,这么多年没见,你怎么变成如此模样了?

  我没听见二河说什么,我盯着二河的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什么。我可以想象二河的生活,被各种欲望折磨,而又无法实现。

  三生关切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需要帮忙吗?都是一起长大的好兄弟,我知道你的难处,现在这些都不是问题,我帮你请最好的律师,咱们打赢这场官司。什么?只求一死?求得心灵安慰!她对不起你,红杏出墙,你这是激情犯罪!你不要这样悲观!我没搞明白既然她这样对你,你干嘛不和她离婚?真犯不着和她同归于尽。唉!我不明白这个道理,当年我喜欢上一个城市姑娘,他父母嫌弃我农民出生,让他女儿和我分手,我痛苦了很多天,最后我想明白了,不是自己的就不要去追,是自己的早晚都是自己的。我现在娶的是杨伊芸的亲妹妹,一所名牌大学毕业的大学生。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们当初被那个老头忽悠了,什么魔咒?心有杂念就是魔!心有太多的欲望就是咒!对了,我找到那个老头了。哪个老头?就是二十一年前我们高二回家路上遇到的那个老头。说着,三生把他拍的视频播放给二河看。二河可能听不清声音,但我看见他看得认真。他的表情和我看到这段视频一样,有一种被人恶作剧的感觉。对了,你哥大河在我肉联厂挺好的。你放心吧!有我在,我会照顾好你哥。

  我在旁边默默听着三生和二河谈话,我听不见二河说些什么,我只能听见三生的声音。三生的这番话,令我对他刮目相看,什么该死的魔咒!全是假的。三生的话说得好,心有杂念就是魔!心有太多的欲望就是咒!

14

我正在沉吟,三生把话筒递给了我。

  我拿起话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一种恍惚感。

  四海,这么多年,你还好吗?二河在电话里问,他的口音完全变了,如果不是面对面,我无法确认我是在和二河说话,也许是经常给学生上课的缘故。

  我摇一摇头,又点了点头,说道,也许我们俩的心是相通的,你的心路历程也许和我差不多。

  农村孩子到大学读书都差不多,但我付出的代价更大。不过,我想通了,那是我要求的太多,所以我的痛苦就比别人更深。

  这些问题我也曾经思考过,不得其解,也就不想了。现在,我希望我的生活简简单单,找一个愿意和我结婚的女人,和她过庸常的生活,再生一个孩子,然后围着孩子转,看他慢慢地长大,然后渐渐地变老。

  你还没结婚?二河有点吃惊。

  没有。如果遇不到合适的人就不用结婚了,你看我已经这把年龄,结不结婚都不重要了。

  那老先生说你学业不顺,一生坎坷,又被他言中了。四海,你信他的话吗?二河问。

  信则有,不信则无。我说,一个神经病,连自己命运都无法掌握的人,他凭什么能预言我们的命运?误打误撞而已。

  很有道理。二河感叹道,这次托胖子联系上你们,主要是想看一看你们俩。说实话,我总是觉得上天对我不公,我总觉得那个魔咒缠绕着我,现在一切释然了,我可以放心地走了。

  二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急切地问。

  我杀人了,杀了两个。二河平静地说,那样子好像杀人的人不是他,而是与他无关的人。也许这一段在看守所的日子,他想通了,想透了。

  我老婆和她的情人,我杀的!二河继续说道,我老婆红杏出墙,被我堵在宾馆里。其实,我根本没有杀人的想法,这么多年,我对那个魔咒惶恐不安,我连一只鸡都不敢去杀,我怕应验了那个魔咒,但我被逼急了。我进了房间,我看见那对狗男女,赤裸着身体,正在交欢。我气不打一处来,怒吼道,贱人!没想到你这么贱!没料到那贱人看见我,不慌不忙,根本没当回事。倒是那男的吓得连衣服都不会穿了。

  那贱人还用语言刺激我,说什么是男人你给我雄起,让我做一回真正的女人!对这个贱人,我本来一忍再忍,我怕那个魔咒,没想到这贱人变本加厉,一再挑战我的底线。最后我气炸连肝肺,随手抓起宾馆里放着的一把水果刀,朝那贱人就是一刀。那男人起初吓坏了,他根本没有想到我会杀人,等他反应过来,想来夺我手中的刀,救那贱人。我本来不想杀他,但怕他夺了我的刀,让我杀不成那贱人,所以我就连同那男人一起杀了。

  我那时彻底失去理智,沉醉在杀人的快感之中,用那把水果刀去捅那两人,我都不知道捅了他们俩多少刀,以致最后刀完全报废了,我才停下手……

  我傻了,我不明白二河内心里有多大仇恨,不然一个连鸡都没杀过的人为何变得如此丧心病狂!

  我还没有从二河杀人的现场走出来,电话里传来嘀嘀的提示音,会见结束的时间快要到了。

  我突然想起禾禾,这么多年不知道她的消息,她大概也结婚成家了吧?于是连忙问二河,禾禾怎样了?

  她?她早走了。

  她早走了?她到哪去了?我问。

  她自杀了。二河的声音有点哽咽。

  我正准备问二河,禾禾到底是怎么回事?电话发出嘀嘀的声响,断了,我们会面结束了。

  禾禾自杀了?这是怎么回事?我自言自语,没人告诉我,一边的三生也满脸诧异地看着我。

  二河隔着玻璃向我们挥了挥手,在两个警察的羁押下,二河转身走了。

  我和三生默默地朝他挥手。

  二河走到接待室门口,猛然回过头,哀怨地朝我和三生挥了挥手,然后他纸片一般的身体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

  那一瞬间,我分明看见二河的双眼噙满了泪水,我感觉鼻子酸酸的,一股莫名的哀伤充满了我的心胸。

  我和三生相对无语,一前一后地离开看守所。

  我们在宾馆休息了一个下午,第二天上午,三生见了一个客户,中午吃过饭,我搭乘三生的车回了蓼城。

15

到了蓼城,已接近黄昏。夕阳下,整座城市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金色的氤氲中,一切都似曾相识。不过,马路变宽了,路两边的楼房变高了,人也不那么拥挤了,忙碌而又井然有序。

  三生没有把我带回家,他说胖子他们在蓼城大酒店等我,要为我接风洗尘。

  我们刚走下车,便听见有人夸张地喊道,老同学,好久不见!

  我寻声望去,看见胖子站在酒店餐厅台阶上,正朝我招手。我有点走神,胖子还是当年那个胖子,不过显得更加高大威猛,隐隐约约之中,还透露出一股杀气。

  我还在恍惚中,胖子已经走下台阶,张开双臂,和我拥抱起来,老同学,二十年不见!

  我搂住胖子,用力地拍着胖子,马局,你让我想起了过去。

  见外啊!老弟。让你想起过去,就不该有马局。胖子松了手,一本正经地说,兄弟聚会,喊我马哥,或者小马哥,哪怕是胖子都行。

  小马哥,这话我爱听,还是我们当年兄弟情深的班长。我的眼睛有点潮。

  这就对了,好兄弟。胖子搂住我的肩说,你还是那样多愁善感。

  四海,胖子接着又说,你看,今天我把我们老师也请过来了。

  我这时才注意到一旁还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位老者,佝偻着背,两鬓斑白。那不是我们高中的班主任王永丰老师吗?

  我急忙奔过去,一把抓住王老师的手,我的喉咙有点哽咽。

  王老师,你看起来还很健壮。我激动地说。

  老了老了!王老师伸出两手,握住我的手说,都长大了。

  四海兄,别来无恙!一旁站着的一位穿花格子衬衫的兄弟走上前说道。

  你是?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半天才认出来。

  臧克利!我惊呼,这么多年你一点都没变。

  他呀!变了。马安全接过话说,更时髦更靓丽了。

  马局这话我爱听。臧克利道。

  到餐厅去,三生道,大家都饿了吧?还有二位同学在餐厅里等着呢。

  还有二位?我想,今天是同学会提前开了啊。

  进了餐厅的包间,我才知道另外二位同学是谁。一位是杨伊芸,另一位我猜测是杨伊朵。杨伊芸风韵犹存,但毕竟岁月不饶人,尤其是和她旁边的妹妹杨伊朵相比,如过气的玫瑰花。过气的玫瑰也是玫瑰,虽然没有往日的艳丽,但也有一种沧桑美,或者说成熟美。

  那个时候的杨伊芸真是我心目中的女神,远远观之,想都不敢乱想,怕亵渎了。杨伊芸家庭条件好,人长得漂亮,让我们来自乡下的同学高山仰止,很多男同学私下里过过嘴瘾,但在杨伊芸面前都是规规矩矩,不敢有任何造次。而我呢,既渴望与她交往,但面对她时,表现得冷冷淡淡,好像对她一点都不感兴趣。但是无数次,她纤纤的倩影走入我的梦。

  胡四海,还认识我吗?我们一进包厢,杨伊芸便站起来和我打招呼。

  女神!我终于见到你了。我咋咋呼呼地说,我为了你,现在还没结婚呢。

  不会吧?杨伊芸也大呼小叫道,还在挑三拣四?

  我们是不是可以有一个比较隆重的见面礼?我开玩笑地回头对胖子说。

  我们俩已经拥抱过了,就不再搂搂抱抱了?胖子一脸严肃地说。

  算了!你们口味也太重了一点吧!三生在旁接过话说,那位,坐在我们校花旁边的便是我拙荆。

  胡哥好!杨伊朵笑着站起来和我打招呼。

  三生,太羡慕你了!不声不响地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夫人。我表情夸张地说,你们杨家姐妹都是美人啊!

  坐吧坐吧!胖子招呼道,王老师,请您老人家上坐。

  那可不行,今天我们胡教授远道而来,他应该上坐。

  王老师,有您在,我们谁也不敢坐。我边说边把王老师搀到上座。

  服务员,上菜。三生吩咐道,把酒倒上。

  和你们商量一个事,我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事?胖子问。

  杨家有没有闺女了,我们仨做连襟怎么样。我眼瞅着杨家二姐妹说。

  有啊!杨伊朵接过话道,我们家还真有一个妹妹,金发碧眼,你愿意娶不?

  还真有啊?我有点不信。

  她骂你!三生说,我家养了一条金毛,你要不要?

  杨家姐们已经笑成一团。

  不一会儿,菜上来了。胖子举起酒杯,对王老师说,老师,您说话。

  那好,王老师道,我们欢迎我们的胡教授和臧设计师荣归故里。干杯!

  我们端起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王老师,您还不知道,臧克利不仅是设计师,人家还是老板。杨伊芸旁边介绍道。

  臧克利连忙站起来,向王老师和我每人递过来一张名片。我接过来一看,名片设计精美,上面写着:臧克利,可丽服装有限股份公司CEO。

  克利兄,不错不错!我辈楷模。我恭维道。

  见笑见笑。臧克利道,四海兄今后如有服装上的需求,一定找我。

  一定一定。我说着,收起了臧克利的名片。

  克利兄把自家服装厂发展成如今的规模,不简单。胖子道,我敬克利兄一杯。

  一起一起。臧克利道,大家一起干杯。

  克利兄,我觉得你变化大啊?我感慨道。

  哈哈哈!读书的时候,你们都喊我娘娘,现在我是纯爷们。臧克利笑了。

  我们都笑。

  每个人都要顺应时代发展,我也不例外。臧克利道,我们几个学生一起再敬一下我们王老师。

  好!我们齐声呼应。

  我赞助。杨伊朵也端起酒杯。

  今晚我很激动!喝罢杯中酒,王老师道,你们都长大了,成熟了,都能独当一面,成为一方诸侯,或者某一领域内的专家,我非常欣慰!曾经有一个段子,我觉得说得非常好,作为一名老师,你要善待每一位学生:考100 分的学生你要对他好,以后他会成为科学家;考80 分的学生你要对他好,他可能和你做同事;考试不及格的学生你要对他好,以后他会捐钱给学校;考试作弊的你也要对他好,他将来会成你的上司的;中途退学的同学,你也要对他好,他会成为比尔·盖茨或乔布斯。

  对对对!胖子又端起酒杯,我们祝我们王老师桃李满天下。

  大家一起呼应。

16

三杯酒下肚,大家脸开始红了,嗓门有点大,扯起皮来。

  杨女神,我端起酒杯,对杨伊芸说道。

  打住!你这是和谁说话,今天这里有两个杨女神。杨伊芸抢过我的话,罚酒一杯!

  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说道,杨家大小姐!你知道不知道,读高三的时候,因为你,我还被小流氓打了!

  有这事?杨伊芸满脸疑惑。

  说我追求你,要我离你远一点。我故作愤然地说,马局,我这是替你背锅。

  替我背什么锅?我那时单纯得很,不知道我们班花可爱。胖子接过话说。

  我们笑。

  你这个马局!王老师指着胖子骂道,你差不多是我们班最捣蛋的。

  王老师,您可不能这么说。胖子道,我那时在班花面前自卑得很。

  我们又笑。

  我们班很多男生对我们杨大美女都有想法。我说。

  也包括他?坐在一旁的杨伊朵指着三生道。

  当然。我说,三生,你还记得当年你说我们杨大美人皮肤像什么?

  剥了壳的鸡蛋。三生接过话道。

  啊?你这坏家伙!当年对我姐姐还有想法!杨伊朵揪着三生的耳朵,撒着娇。

  四海,你们这两个家伙,打趣我老婆。胖子端起酒杯说道,为我们杨大美女这朵鲜花插到我这堆牛粪上,干杯!

  我们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那个什么?你还没有说清楚怎么回事?杨伊芸追问道。

  这个事说起来莫名其妙。我说,有一天晚自习下课,我到操场散步,被几个陌生人拦住,二话不说,扇了我两个耳光。然后警告我,让我离杨伊芸远一点,并说那不是我乡巴佬能得到的!

  真有这事?杨伊芸仿佛不信。

  有这事,三生说,我为四海解得围,为首的家伙,我和马哥一起玩时见过两面。

  我记起了,杨伊芸说,马哥是不是有一天跑到讲台恶狠狠地警告找四海麻烦的人?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事是谁做的?

  不知道。我说。

  真有这事?王老师接过道,你们怎么没有报告我?

  这样的事我们一般不敢劳您班主任大驾。臧克利说,都是民间协调处理。

  啊?你们这群娃娃这么复杂!王老师感叹道。

  马局,你没有查清楚?杨伊芸对胖子说道,你难道不吃醋?

  那个时候我还不是马局嘛!胖子说,再说了我一向不近女色,我怎么会吃醋?

  说假话!杨伊芸一把揪住胖子的耳朵说。

  正在此时,胖子的手机响了,杨伊芸便松了手。

  我出去接一个电话,你们先喝酒。胖子说完,走出包间。

  杨大美女!我们喝一杯,想当年,我也是你的一个追求者。臧克利端起酒杯对杨伊芸道。

  四海,我们两口子敬你一杯,希望你早点结婚。

  我们纷纷举杯,喝了起来。

17

我们正在觥筹交错之时,胖子阴沉着脸走了进来。

  小马哥,怎么啦?杨伊芸关切地问。

  二河完了!胖子没头没脑地说。

  杨二河吗?他怎么回事?王老师吃惊地问。

  他不是在河师大做教授吗?臧克利也惊呼。

  他杀人了。胖子端起酒杯喝了一杯酒,接着说道,我新乡负责二河杀人案的同学刚才给我电话,二河今天全说了。

  我们几个人放下筷子,一起盯着胖子,等胖子的下文。

  负责办理二河案子的是我同学,胖子说,二河关押的看守所副所长也是我同学,他们把这个案子的情况简单地向我透露了一些。二河杀了他老婆以及他老婆的情人。他杀人后,到公安局自首了。刚到公安局他只是说,他杀人了,要求警察抓他。警察问他在哪儿杀了人?二河也说不清楚,只是唠唠叨叨地说他杀人了。警察以为他精神有问题,不以为然。

  可很快,有一家宾馆报警,说他们那儿出了命案。刑侦队员赶过去一看,一对男女赤条条地躺在地板上,浑身血迹斑斑,很暴力很残忍。

  刑侦调出监控一看,监控记录得很清晰。死亡的一对男女大约晚上七点多先后进入房间,七点半左右,一个瘦高个子走进来,来到房间门口,一脚踹开门,十分钟后,他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带血的西瓜刀。我们刑警一看那瘦高个,觉得很像那个来投案自首的神经病,于是就把二河刑拘起来。

  提审二河时,起初他只说他杀了两个人,在一家宾馆里杀的,用西瓜刀割断了那对狗男女的脖子。

  问他作案的动机,二河不说,说非要见他高中时的两个同学。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再说了。我们刑警没办法,就问他同学叫什么名字?在哪儿工作?二河就说了三生和四海的名字,但说不出你们工作单位和联系方式。为了尽快破案,刑警队员就顺这条线索查,查到我的头上,电话就打到我这儿。我和三生说起四海,他听说你在四川工作。我就通过我们系统查到了四海的联系方式。于是,三生、四海就去了新乡见了二河。

  二河见了三生四海以后,就把他杀人的前前后后全说了。二河说他婚后不幸福,老婆是城市人,家里很有钱,她父亲是一家房地产开发商,对二河颐指气使,两个人感情慢慢地产生裂痕,以致后来分居。二河怀疑他老婆出了问题,他通过一个公安上的学生调出他老婆的开房记录,原来他老婆长期和一个年轻人开房。

  二河劝他老婆回心转意,好好过日子,他老婆表面上答应,背地里还是和情人来往。

  停一下,杨伊朵问道,既然他们俩感情出了问题,为什么不离婚?

  是呀!因为孩子吗?杨伊芸也在旁边问。

  你们俩不着急,后文就有答案。胖子又喝了一口酒,接着继续说道,我们干警也有此疑问,因为这两口子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在我们干警的逼问下,二河恼羞成怒,但还是说出了答案。二河肾有问题。

  什么?二河肾有问题?我们惊呼道。

  二河说他把左肾卖了。

  肾卖了?我们更吃惊了。

  二河说他和妹妹在河师大生活很苦,他就想办法千辛万苦地挣钱。那时候大学生兼职,很多在外面做家教,二河做了很多家教,其中一个是高一女生,名字叫高阳媛,后来这个学生成了二河的老婆。

  也就是说二河和他做家教的学生结婚了?臧克利不解地问,这他妈的太富有传奇色彩了!

  这件事很套头。胖子说,高阳媛小时候肾有问题,到了高中越来越严重,所以她父亲高宏伟四处寻找肾源。那时候捐肾的很少,只能靠买肾。于是高宏伟就委托二河在河师大贴广告,看有没有学生愿意卖肾。二河不愿去贴,高宏伟劝他说人有一个肾就能好好活着,一点也不会影响生活。如果有学生因为家里困难,读不起书,卖了肾可以拿到一大笔钱,还能好好读书。这岂不是双赢!

  二河说当时他听见高宏伟这样说,心里一动。二河需要钱,他妹妹禾禾出了问题,他急需钱为他妹妹治病。

  禾禾有什么问题?三生问。

  精神抑郁。胖子说。

  那小姑娘小时候不爱说话,见人低着头,也不理人,再加上父母早亡,心里有些问题也很正常。我接过话说。

  医生也这样说,胖子道,禾禾以前在农村,这个问题不怎么突出,很多农村留守儿童都有这样的问题,她一到城市,生活差异比较大,根本无法融入城市。禾禾经常一个坐着发呆,怕见陌生人,不愿与人说话。病情严重时,怕光。一见光,人就蔫了。

  二河被他妹妹的病折磨得一筹莫展,治疗呢,没钱;不治呢,病情恶化,耽误禾禾的学习和自己的学习。二河产生了卖肾为他妹妹治病的想法,但他听说,男人肾有问题,会影响自身健康,所以他很犹豫。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真有不少大学生见了广告前往医院进行配型,二河也夹杂这些人中进行配型。所有肾源都不符合要求,只有二河符合。

  高宏伟找到了二河,问二河卖肾需要多少钱,因为高阳媛病情出现恶化趋势,再不进行手术,就来不及了。

  二河不置可否,他曾经去咨询过医生,男人只有一个肾会有什么影响?医生告诉他,男人只要有一个健康的肾,完全可以正常生活,也不会影响正常的夫妻生活,但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不能熬夜,不能过度焦虑。

  高宏伟告诉二河,如果二河愿意捐肾,二河妹妹的病治疗花销全部由他掏,读书上学也由他负责。

  二河说,他真不是为了钱,但他没办法,而且他最怕没了肾,没有女孩愿意嫁给他。

  高宏伟拍着胸脯说,如果没有女孩嫁给你,只要我女儿身体康复,我把她嫁给你!就这样,二河捐了肾,得到了一笔钱,便把妹妹送到医院治疗。禾禾经过一段时间治疗,病情好转,禾禾为了省钱,告诉二河说自己病好了,可以出院了。

  二河向医生咨询,医生也说看起来没问题,不过还需要观察。就这样,禾禾回到学校继续上学。二河是一个书呆子,忙着读书学习,平时和禾禾交流的时间少,在一起时,兄妹俩一般都在谈读书学习。二河忽略了对妹妹心理的关心,也不知道多给妹妹一点零花钱,更不知道对妹妹进行青春期教育。可怜的禾禾在一大堆花枝招展、条件优越的城市女孩面前,自卑而又自闭。禾禾又是一个懂事的女孩子,从来不向哥哥提出生活上的要求,以至于到了初三,第二性征还没有完全显现。

  班里调皮捣蛋的男生,喊禾禾为假小子,还有的称呼她为下里巴人。禾禾一气之下,与好几个男生打了起来,而且还打赢了,几个男生脸上都挂彩了。人家家长发现了,就到学校投诉。学校把二河叫到学校,要求二河回去后要好好管束妹妹。二河回去也没有了解事情原委,而是责怪妹妹不好好学习,丢了自己的脸。

  禾禾越想越委屈,结果抑郁症又犯了,从他们居住的河师大提供的宿舍楼顶跳了下去。

  唉!这真是祸不单行!二河怎么这么倒霉!三生叹息道。

  性格决定命运!这也许和二河家基因遗传有关,都是执拗、自傲的人,不知道变通。我说,二河父亲根本不懂石灰窑,却凭着满腔热情,开办石灰厂。出了问题,明明自己不懂,却觉得自己能解决,结果出了事。大河呢,因为谈恋爱导致没能考上大学,因为女朋友分手导致精神分裂。我觉得二河精神上肯定也有问题。

  禾禾的事几乎要了二河的命,他在宿舍里躺了三天才爬起来,丢了半条命。如果不是因为高阳媛报恩,到河师大安慰二河,二河那时候小命就丢了。其实,禾禾出事前,高宏伟就后悔了,他带着老婆孩子全家消失,联系不上了,连答应给二河的钱只给了一部分。所以,二河那段时间情绪一直不好,他被禾禾班主任找去一通臭骂,二河无处发泄,回到河师大宿舍,不知轻重地说了几句禾禾,禾禾就自杀了。

  高宏伟背信弃义,没料到她女儿高阳媛有情有义,这女孩本来就挺佩服二河的学识,再加上二河为她捐肾,对二河产生了一份爱恋。她父亲虽然三番五次对她讲二河不是捐肾,而是卖肾,图的是他们家钱。可高阳媛不信,说她看见二河签的捐肾协议。他爹解释说,肾在中国不能买卖,所以在医院要写成捐献协议。高阳媛说,他听见她父亲还答应将自己嫁给二河,做人不能不诚信!高宏伟就说,不诚信就不诚信,一切都是为了能医治好她的病,并说男人没有肾,将来不能结婚生孩子。高阳媛听了更是要嫁给二河,说要报答他。

  高阳媛背着她父母,一个人到河师大找二河,正好这时候二河妹妹出了事,精神几乎崩溃。在高阳媛的爱情滋润下,二河活过来了。二河帮助高阳媛辅导各门功课,高三毕业,高阳媛也考上了河师大。高宏伟虽然不情愿女儿嫁给二河,但架不住女儿非二河不嫁。高阳媛甚至威胁她父母,如果不允许她嫁给二河,她就自杀。到后来,高宏伟疼爱女儿没办法就妥协了。

  高阳媛四年大学毕业,二河博士也毕业留了校,在高宏伟的资助下,两人买了房,结了婚。新婚之夜,二河发现自己那方面出了问题,根本无法做那种事情。当时,高阳媛善解人意,还安慰二河,和二河一起到医院看男科。可过了两年,二河仍不见好转,严重影响了夫妻生活,两人都不再有耐心。高阳媛要离婚,二河不同意。

  二河干嘛不同意?杨伊芸插问了一句。

  二河没说,我们就不知道了。胖子说,从此之后,二河变得多变猜疑,无缘无故怀疑高阳媛。高阳媛也变得不可理喻,红杏出墙。就这样,悲剧发生了。发现被绿的二河,先是劝高阳媛注意影响,但高阳媛我行我素。有一次,二河跟踪到宾馆,发现二人在做苟且之事,二河恼羞成怒,杀了那对狗男女。

  听完胖子大概的讲述,我们都唏嘘不止,没料到二河会这样,没想到二河的人生会如此坎坷。

  酒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压抑了许多,大家都默默喝着酒,一句话都不愿多说。这种闷头酒最容易醉人,很快我便喝多了,趴在桌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18

等第二天醒来,我发现我一个人躺在宾馆的床上,望着洁白的天花板,好半天才回想起这几天发生的点点滴滴。我突然感到庆幸,人活着多好啊!能够自由呼吸,吃自己喜欢吃的美食,去自己喜欢的地方,与自己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

  我下了床,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外面阳光很亮,我有一种恍惚的隔世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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