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十几年或更久的时间里,我对这个村子说不上爱还是不爱,在浩荡的光阴里,有些记忆太过具体,愈发清晰可见。
在大泉沟,我走过最漫长的路。春天挖野菜,夏天备干草,秋天采野果,冬天接羊羔,当然也不止这些事。我翻过大阪坡,走向平坦的平顶台子,路过孙家爷爷的羊房子,穿过雪水河,走向灌木丛,走进松树林,走进一个叫“石门”的冰川地带……满怀希望的走着。
有时候我在寻找蒲公英、野茴香、树菇、草莓、一种叫“雄树叶”的茶叶;有时候是找我家那匹倔强的枣红色骡子;有时候是找一只生病的母羊。世界那么坦荡,我走的无阻无碍,不,不是行走在天地间,而是沉浮其间,不能自己……我觉得自己边走边飞,有时坠落,有时遇见风。我看见的事物向我逼近,然后穿过我的身体,远离。
有时候会遇见一个人,认识的或不认识的大人,他们沉默地向我走来,身上带着牛粪、奶子、羊肉以及一种遥远的泥土的气味。当他们走远的时候,我会一直看着他们的背影,多么高兴啊,寂静的世界似乎一下子明亮起来了。我向四周看看,再没有人,慢悠悠地走,还是没有人。
有一天路过灌木丛,看见了一个鸟窝,只剩最后一只没有飞出窝的黄鹂鸟儿了,羽毛柔软,嘴巴柔软,脚趾柔软,它细细地叫着。我掀起衣角,把鸟儿抓起来放进去兜着往家走。下大阪坡的时候,遇见了我的大叔,他正往山里去。过了一会儿我回头一看,看见大叔笑盈盈地跟着我,见我看他,他问:“你丢东西了吧?”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他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黄鹂鸟儿,说:“你看看这是什么?”
啊,和我的一样大小,我从怀里掏出我的鸟儿。我们太高兴了,他以为他捡的那只是我丢的,竟跟着我走了那么远,想给我一个惊喜,没想到他捡到的是另外一只啊。我高兴地兜着两只鸟儿下山来,大叔又猫着腰向大阪坡爬上去。第二天早上上山之前,大叔隔着路朝我家喊我:“你的鸟在吗?”
“在的呀!”我大声回答他。两只鸟儿给我们多大的欢乐啊,尽管这欢乐很快就在无边的寂静中沉没下去,我继续走那些山路,盯着羊羔的、骡子的嘴,细细地啃食草地。
大人们也终日忙碌,不言不语。不上山的时候,我坐在门前的树阴下张望,看见对面山坡上一块油菜地里,张大妈弓着腰在拔草,她的手慢悠悠地向油菜丛里一探一抽,把拔出的草抱在怀里,过一会儿到地边上送一大抱青草。她带着一顶深蓝色的帽子,又包上一块灰褐色的头巾,我看不见她的脸。直到后来她走进油菜地的凹洼了,完全看不见她了。
树阴越拉越长,直到最后盖住了门前的场院,奶奶家在对面的山腰住着,现在只有爷爷的药房被最后的夕阳照射。这时候奶奶会站在门口向四周张望,她一定看见了我,看见了从山顶回来的人们。巨大的阴影慢慢逼近爷爷的药房,最后完全笼罩住整个山头。
专门给肉铺宰猪的王大伯趿着鞋,背着手拎着一个猪尾巴从路的一端走上来,路过我家门口时,他大声地喊一声我的名字就走了,那喊声里很有一些疼爱的意思。大阪坡上的牲畜渐渐多起来,到最后尘土飞扬,牲畜的叫声裹挟着人吆喝的声音越来越近。我盯着那些淹没在尘雾中的人影看,寻找妈妈的影子,她背着大捆的燕麦、大捆的木柴,大捆的豆秧………她会在一个高一点的地埂上放下背上的东西,歇一会儿,再背起来,使劲往上掂一掂,晃悠悠走下山来。
妈妈把背上的东西摔在地上,自己也跟着倒下来,靠着那些燕麦,或木柴,或豆秧,伸直了腰,将手伸进口袋,掏出豆角、草莓、或什么野果子,反正总能掏出些什么来。
晚饭的时候,我们端着碗,站在场院里,邻居也端着碗,向我们走来,大人们聊着天,吃完一碗饭就派孩子再盛一碗……遇到谁家打了架,谁家死了人,谁家的羊群里进了狼这样的事情,就唏嘘叹息到很晚。小孩子们追逐打闹,终于给村子添上了几分热闹,但静下一听,又空空寂寂,河水的哗哗声也是空空寂寂的。
我能感觉到那些寂静悲伤,又更像是幸福。世界就在手边,躺倒就是睡眠,起来就要劳作。
夏天的雨真多啊,我走在雨雾中的田埂上,为枣红骡子和两头驴子割燕麦,有时候牵着它们,看它们的慢慢地啃青草。走远了的时候,我回头张望着脚下的山谷,草甸上、麦田里荡着浓重的绿,闪着金光。远远地能听到竹笛的声音,那声音悠悠地、准确地抵达天空中某一点,又浑身颤着,再长长的叹息,渐渐涣散、涣散……涣散出近似华丽的感情,在雨雾中扩散。
小叔那时候在村里教书,他在衣柜上存着两把竹笛,我想让他教我吹,其实更想让他送我一根。他取下一根,拿到离眼睛很近的地方,看笛膜是否完好,吹了一段当时流行的旋律,然后把笛子递给我。我吹不响,他就让我带回去自己吹着玩。他还有一个厚厚的软皮歌词本,上面抄着崔健的歌,本子里每隔几页,就有一张风景画。这个多好啊,我每过几天就去看一看。大约那个本子寄托了他太多青春的热望,生怕我弄坏了似的,才翻了几页,就要回去放在柜子顶上了。
雨扯着雾气一直下,地里的麦子紧贴着地面倒下。有人穿过雨雾在地埂上看着麦粒在麦穗上发了芽,叹息着,又以一种逆来顺受的姿势从田野里走出来,向更远的地方走去。世界寂寞,那个人影单薄、瘦弱、安静……以此为中心,四面八方全是时间一般慌忙的景象。
我一边走一边想着一些事情,那些事情远未曾到来。而我却回忆一般地想着,没完没了。天空亮起来的时候,原野突然就变出另外的样子来,麦地里一块黄一块绿,金黄慢慢扩大,最后吞没了所有目之所及之处。
人突然就多起来,收割后的庄稼地里,人影清晰,他们赶着马车、驴车、骡车,从四面八方、沟沟洼洼的地里拉来麦捆、豆秧,堆放在自己家的麦场上。雨还是断断续续地下,人们抢着在天晴的时候晒麦子,打麦子。每家的场上都有一个人,赶着一头骡子,拉着一大块圆柱的石滚,转啊转啊。
第一场雪一般都是潜伏在半场雨之后,悄悄地落下来,盖住还没有收拾利索的田野和麦场上,盖住那些小小的麦垛。冬天就这么来了。
冬天的村子里漸渐热闹起来。女人们手里拿着针线活串门,比着谁的手巧,谁的手快。她们拿出自己做的布鞋,一一指着哪双是给自家男人的,哪双是孩子的,哪一双要捎给父亲。给自己做的鞋要绣上花儿,搭配上纽扣或珠子之类的装饰。这些创意很快就传播开了。我妈手快,每年做的新鞋都穿不完,等我们搬家的时候,还攒了满满一大箱子鞋。可是那些男人们呢,我很少看见有谁穿着新鞋,永远都是两脚泥,看不出颜色。
爷爷的药房门前停着马车、驴拉车,木桩上拴着远处来的马,人们赶来抓药,打针。奶奶用一口大锅成天的煮着那些针管给它们消毒。人们低声地交谈着,带来远处的消息,有人沉默地抽着烟等着。在这些人中,我看见过一个爷爷骑着一匹白马,它抖擞着闪亮的白毛,抬起高傲的头,比我见过的其他马不知帅到哪里去了。
后来,我们都离开了。在回去的时候,双膝跪在冰凉的土地上,磕头,送别亲人。熟悉我们的人们,依然沉默地看着我们,他们脸上的悲悯那么真诚。我知道,他们看着我们的时候,也看见了自己的生活。
我记着的远不是这些,我说不出。我对大泉沟真的没有爱也没有恨吗?当我走近它的时候,心里瞬间涌荡起来的又是什么呢?
小叔走了整整两年了,我们都说不出自己心里的空。他静静地睡在我们的村子里,我们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度过青春的时光,在这里送走亲人,然后他自己也回到这里,这可以算一种安慰吗?
哎,还是恨不能把你抓住,穿越时光,拽你回来。
当我们从祖坟上下来,突然转身回望,世界似乎也在一瞬间转过身去,只剩下一片空落落的山川。
是的,空落落。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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