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闪电一般,掐指算算,父亲如果在世,今年有60岁了。在这蚕豆花开的季节,对父亲的回忆升腾、蔓延。我再次来到豫南老家房后的菜园,瞬间感到父亲从未走远,就在我的身边。
父亲幼年时,家境贫寒,读不起书。不久便没了我的爷爷,他小小年纪,就扛起家庭重担,饱尝人间辛酸。从我记事起,印象中他身体精瘦,平头短发,皮肤黝黑,一身庄稼人的风霜。父亲做农活是一把好手。我五岁时,父亲总是天不亮就起床,干农活、喂猪、盖房、种果树,除了自家菜地外,还帮忙耕耘全村一百多户人家的菜园,他俨然像个菜园的主人。
春天来了,父亲先用菜耙搂掉落叶,再一镐镐地把地翻软,然后施上粪肥,平整的菜畦一茬接一茬。干旱来临,他就把木桶一个个收集起来,一步步去山谷下帮着乡亲挑水浇灌。春种、夏耘、秋收……我跟在他旁边,在休息间隙,就教我学习耕种知识,他讲授时滔滔不绝。当村长竖起大拇指,我看到他的额头上有浅浅的皱纹,脸上挂着朴实的笑。回家路上,父亲总是用手摸摸我的脑袋,笑着将我抱在怀里,我能清楚地闻到他身上浓重的汗味。
时间不知不觉,转眼我到了八岁,家人怎么也预想不到,父亲突然患了精神疾病,家人辗转各地治疗,花光了所有积蓄,还是没治好。昔日的父亲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他坐在墙根,眼神看人木讷直愣。我叫他不应,嘴里叽叽咕咕地说着不着调的话。
母亲舍不得丢下父亲,选择留在身边照顾他。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妈妈左挪右借,把父亲送往医院治疗,他却坚称“没、没病……”疯癫着跑出医院。他一会儿默不吱声,一会儿大吼大叫。母亲黯然落泪,外出时悄悄把父亲关在房内。
一天上午,母亲从地里回家开门,就在此刻,父亲忽然拿着刀发疯似的朝母亲砍来,母亲无处躲避,感觉大腿被深深扎了下,顿时鲜血汩汩直流,衣裤都被染红了。母亲本患有心脏重疾,面部出现苍白青紫,当场晕厥过去。这让父亲一下反应了过来,他眼神吃惊,像个小孩子一样觉得闯下大祸,指着地下慌张不已,“血、血……”手中的刀立刻哐啷一声掉在地上。我顿时吓傻了,迅速拿衣物捂着母亲腿部,跑出去求救,乡亲们连忙丢下手中的活,帮着抬到了医院。
母亲被医生下病危通知书,外婆担心母亲情绪激动危及生命,带着妹妹离开了家。临走时把我留给了父亲,也是个念想。父亲硬生让我与他同住,我心神不安,又很畏怯,偷偷跑出去逃学了。
我茫然地望着陌生的行人、树林、小路,觉得自己是个负担,只想将自己放逐在梦境中,我好想一家人团团圆圆在一起!不知什么时候,我在河边迷迷糊糊睡着了。最后奶奶沿途寻找,终于找到了。父亲看到后,一把将我抓住并拽走,罚我跪在屋檐下反省。夜的星光稀稀疏疏,父亲没有燃煤油灯,周围无比漆黑。他变成恶魔,讲话凶凶的,不、不争气……他说着,一只手挥起柴房的树枝,狠狠地朝我身上抽来,每一鞭重重都抽打在我心上。然后他又手抓一把闪闪发亮的菜刀,在我面前舞耍。我更加战战兢兢,一下子懵了,无助透顶。奶奶在月光中赶来,直到我承认错误才把我放开。我强忍着身上的伤站起来,咬着牙走到奶奶家。当时的我恨透眼前这个被我认为慈爱的父亲。
后来,父亲的病情开始加重,他半夜三更醒来唱歌,歇斯底里地痛哭。严冬寒风呼啸,西北风像刀子似地猛刮,他却蹲在墙头,被冻得鼻青脸肿,两脚如两块冰。他的头发凌乱,瘦削了很多,一直自言自语地叫着母亲和妹妹的名字。因父亲无力抚养我,不能照顾我上学,只好寄托于奶奶照料。
吃饭时,他又变得精力旺盛,站在奶奶家房后,颤抖地端着饭碗,拖长声音大喊,阿华,小青……回家……吃饭了!他的眼神变了,闪烁着别样的光芒。奶奶和村上的人家基本都住在耸立的山岗上,极目远眺,那是天地相连的地方,还能看到一座又一座高低起伏的山,山岗光照充足,有郁郁葱葱的树。
父亲常不睡觉,也不吃饭,自说自话,甚至随便找块空地躺下,再被村里的人领回家。他走路迟缓笨拙,总冲人连笑几次,发出呵呵呵的聲音。等奶奶凑足了钱,他被再次送到精神病院治疗。一开始,他按时服药,后来就不“自觉”了,奶奶就把药掺进饭里。在好几个月精心治疗下,父亲的病情终于有所好转,直到恢复“正常”可回家“调养”,奶奶才把他接回了家。
后来,父亲开始捡废品。父亲捡破烂时,遇到他人需要帮忙,他总是应个急搭把手。有人非塞给他饭菜和食品,他就当做宝贝一样留着分给我。由于我平日穿的寒酸,总会遭到同学奚落。我读三年级的一个冬天,父亲在学校周围捡拾一圈。正好是课间,他站在教室外的窗户旁凝望着我,傻傻的笑。小疯子,有人找你了……有同学看到他破旧不堪的衣服和脏兮兮的手嬉笑着,他直接走进教室迎向我。一阵冷意飘来,当我打开他怀揣牛皮纸包的东西一看,原来是我最爱吃的猪肉包子,还热乎乎冒着气呢!
他每天在周边捡破烂,村镇方圆十几公里都是他经常拾荒的范围。他总是手上提着一个白色编织袋,里面装满了瓶子、玻璃、铁片等。脚上的黑色布鞋磨烂了一双又一双。家里家外,堆满了破烂。他把每样东西分类整理,瓶子归瓶子,纸板压纸板,衣服归衣服。每种物品折叠好,摞得高高的,像座小山一样。
我14岁那年,村里李姨得了重病,需要手术,要花费一万多块钱。这可是个庞大的数字啊!李姨的丈夫去世早,一个人含辛茹苦抚养儿子长大。她没有钱,带着儿子四处求助,却空手而归。李姨瘫坐在地,眉宇间尽是忧虑。就在李姨走投无路的时候,父亲毫不犹豫地倾其所能帮助她。他风风火火跑来,头发蓬乱,用沾满泥巴的手,在缠绕腰间的破布袋里摸索半天,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卷钱交给她。李妹,赶紧去医院!父亲一脸着急,声音响亮有力。李姨捧着厚厚的一沓钱,深深地鞠躬道谢。父亲赶紧扶起她,憨笑着离去。几个月后李姨身体恢复了,来我们家帮忙。有次周末,我去看父亲,李姨兴奋地跑前跑后,把刚蒸熟的馍馍端出来,然后拉着我的双手,让我坐下来。可我看不习惯,故意不给她好脸色。
李姨每天给父亲洗衣服、做饭,家里家外整理得井井有条。父亲在李姨精心照料和准时管控下,病明显好转了,脸上慢慢有了红润。邻居开玩笑希望父亲再成个家,但是父亲却是默声不语。我心想,他一定是在盼望着妈妈带着妹妹,哪天回来一起团聚呢!
那个周日使我一生难忘,风夹着雨雪吹过,呜呜地吼叫。我在山谷下的河边洗红薯,突然雨沙啦啦地下起来。不曾想经过田埂时,“咚”的一声,我不小心滑落了河里。救命、救命!李姨闻声赶来,“有人落水了,救命啊!”她扯破喉咙站在高处狂叫着,尖锐的声音回响在山谷。河水冰冷刺骨,我拼命在水里挣扎,刚碰到岸边的石头就又滑了下去,根本无法爬行上岸。李姨到河边本想用粗粗的长棍拉我上去,可是我太笨拙了,根本抓不住。危急时刻,李姨来不及思考,立即脱下外衣,奋不顾身跳下两米多深的河水,游到我身边一把抓住了我,拖着我向岸边游去。她用尽全力举着我,让我拼力够到河岸的一棵老树。很快,乡亲们便跑来,将我成功救上岸。她却落水,再也没有游上来。
等到父亲看到呛水昏迷、嘴唇发紫的我,以及知道李姨被冲走的消息,他发疯地跑起来,一个踉跄,跌倒在路上,爬起来继续往前跑。
接下来,父亲的脾气异常暴躁。一阵仰天大笑,又在墙头发呆。有一天我去看他,他就把两小碗盛满水,左手和右手碰碗,嘴里高喊,这……碗,我敬……你!那……碗,你敬……我!说完,只见他挠着头发。我没用,没用……地嚎叫,捶拍自己的胸口。
这个冬天,父亲一振不起,一连几天不吃饭。他的病症反复不断,越来越无法控制。奶奶把他送去医院治疗,他却拼命抵抗,也不配合吃药。周围邻居来嘘寒问暖,他傻傻地点点头,摇摇头,似识非识。
第二天,他上厕所后失踪了。这次历时几个月,发动全村人寻找,一直未果。后来病晕在方城的一个饭馆门口,好心人通過寄信,把他带回奶奶家。
那天,奶奶跟他讲了很多宽慰的话。他终于吃药休息躺下,我陪在身边看着。他面色灰暗消瘦,萎黄的脸上爬满皱纹,身子弯成弓,在梦里呼唤,阿华……小青!不曾想到,拂晓时分,我们熟睡了,他拖着虚弱的身体离开山岗,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没回来。
父亲走了,家里空荡荡的。我感觉天要塌下来了,像发了疯一样四处寻找,一家人寻遍很多地方,周边乡镇、城市的火车站、电视台、报纸……可是,始终没有踪迹,杳无音讯!我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十年过去了,每年冬天。我都搀着奶奶蹒跚走过。父亲,您在外面冷吗?您在哪?我在心里深深呼唤着。父亲啊,女儿考上大学,已长大,我会牵手伴您走天涯!我打捞着积存心底多年的思念,思绪纷飞,泪眼朦胧……
责任编辑 王文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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