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的日子里,贡保想起了一匹白马和一个姑娘。姑娘名叫阿珍,是贡保的女儿。许多年前,贡保认为自己的阿珍跟着一个叫桑廓的二杆子,私奔到拉萨去了。后来,他又发现,骗走自己女儿的那个少年的名字,应该叫多杰。再后来,贡保凝望着雪雾缭绕的山梁,有些怀疑自己曾经养过一匹白马,甚至怀疑,曾经有一个叫阿珍的女儿,在山花烂漫的草地上,朝自己喊过阿爸。
车巴沟尼巴村,在一条迂回的栈道上,落成了三台。从第三台朝上攀登,不到一个小时,就登到了北山神垒边,那里插着许多旗幡和木箭。绕过神垒,继续向上,就登到了山顶。许多山沟的沟垴,许多山梁和山脊,把那里拼成了一个S形的坡顶。藏历五六月间,坡顶上野花遍地,蜂狂蝶乱,是村子里放马的地方。刚包产到户的那些年,尼巴村觉得该缓一口气了,心境穿回到了二三十年前,努力温习着一种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民风,人人都爱讲究因果,特别看不起盗贼和骗子。不管是谁家的马,放在坡顶草滩上,从夏到秋,不会叫贼套走。什么时候要骑,就可以戴上笼头,轻轻松松地牵回村里来。
贡保要骑着他的那匹白马,去牧场,帮助儿子和儿媳妇搬迁营地。贡保家的阿珍姑娘,左肩搭着辔头,右手提着马料袋,一大早上山套马去了。贡保从中午等到天黑,那匹马没有牵下山坡来,阿珍也没有返回村子。贡保的老婆说,好像发生了她一直担心的那件事情。贡保让她闭嘴。她不想闭嘴,叽叽咕咕念开了马头明王咒。她越念越快,根本停不下来,从黑夜念到了白天。甚至贡保自己上山把白马牵回来的时候,老太婆还在那儿嗡嗡嗡嗡重复着那些单调的音节。贡保说,念吧念吧,你个傻老婆子!你的野丫头,肯定走了,肯定跟着那个二杆子丢人去了!
哪个二杆子?老婆子终于停止了念诵,她看见男人又不理她了,自言自语似地说,但愿不是那个败家子。
除了他,谁还能干出这种事情来?你念你的吧,别来烦我。贡保说着给白马鞴好了鞍,往一条褡裢里装完糌粑袋子和几根老婆新捻的牛毛绳子,对着老婆干瘪的嘴唇问,你怎么不念了?
贡保问罢,不等老婆回答,搭上褡裢,踩镫上马,摇缰走出敞开的大门,拐出村子,一个劲地往牧场里奔,在黃昏的犬吠声里赶到了自家的锥形帐篷前。
尼巴村是个半农半牧的村子,每户人家都要分成两拨,一拨要伺候村子周围的芫根、燕麦和青稞;另一拨要在放牧场放牛羊。贡保的大儿子嘉洋在牧场放着五十只羊和三十头牛,嘉洋的媳妇忙着挤奶、打酥油、煮奶渣和纺织羊毛。
贡保一跳下马背,把缰绳丢给儿媳妇,大步跨进帐篷看孙子。他的孙子叫智秀,还不到九个月。贡保抱起智秀说,爷爷是个大傻瓜,把你的姑姑给丢啦,叫你姑姑跟着破落户桑廓跑了,跑到拉萨去了,她要把爷爷的脸丢到拉萨去啦。嘉洋忙完帐篷外的事,坐在了煤油灯光里的父亲身边,贡保抬高了嗓门,跟孙子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那些话。
打听清楚了?儿子问。
打听什么?父亲说,这还用得着打听吗?
哦。儿子顿了顿说,咱搬完牧场,我去找她。
嘉洋说着,看了一眼正在给他们爷儿俩舀奶茶的媳妇红扑扑的脸。
嘉洋的媳妇是个多嘴婆,多嘴婆往往能听到许多闲言碎语。她去年听说自己十六岁的小姑子偷偷跟桑廓好上了,今年又听说桑廓的真正相好在另一个村子里。
一年前,桑廓的父母相继去世。桑廓一点也不悲伤,像解脱了似的,脸上有说有笑,总爱朝洮州旧城里的侯赛因那儿跑。他先把所有的牛羊卖给了侯赛因,然后把房子卖给了村子里刚刚娶妻分家的桑扎,买下桥头寡妇家的柳编破屋,挥汗如雨地拾掇起来。那时候嘉洋的媳妇听说,阿珍和桑廓居然在大白天关上破屋门,热火朝天地忙活起来。
不久之后,阿珍被阿妈连扇了两记脆亮的耳光。阿珍的阿妈用头顶着阿珍的肚子,带着哭腔吼道,你杀了我,求求你,你现在就杀了我!最后母亲把女儿顶翻在了堂屋的粮食垛子上。女儿背倚着垛子滑坐在地上,满眼泪花。阿妈,我都发了毒誓,你还不相信,我怎么做你才肯相信啊?阿妈啊,这么肮脏的话,你是听谁说的?你怎么不相信自己女儿了呢?除非我死,你才安心不是?
唵嘛呢叭咪吽,你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死呀,谁拦着你了?唵嘛呢叭咪吽,你是不是把阿妈拖进地狱里去,才称你的心?
越来越不像话了,贡保呵斥道,有你这样咒自己的人吗?阿珍,不管以前有没有那事,今后不准搭理那个二杆子,跟那个禽兽不如的破落户,连一句话都不准说!还有你,老太婆,你也给我闭嘴,你还嫌咱家不够丢人吗?别像母狗似的动不动就瞎咬瞎叫!
那一天是藏历腊月廿九日,风从窗外卷过一股又一股的雪花。等到来年春耕时,桑廓把地租给了别人,从村子里消失了。
接下来,地里的燕麦和青稞幼苗钻了出来,一个月后,布谷鸟叫起来,芫根的种子也播进了黑油油的土地。等地边的野花开得烂漫又淫荡的时候,阿珍带着马料袋子和辔头上了山,从山顶消失了。后来,嘉洋搬了两次帐篷,换了两次驻牧营地。地里的青稞收割脱粒后,装进牛毛袋子,码在了堂屋的粮垛上,燕麦和芫根也上了架子。桑廓在拾掇好的桥头柳编屋里办起了村里的第一家代销点。大家都说,这个代销点的地址,选得好极了,桥头就是栈道的出村口。桑廓代销点的大多数货,绕过乡供销社,直接从洮州旧城进。天空中飘起雨夹雪时,桑廓从旧城侯赛因处进了一次货,藏历新年前,又从他那儿进了一次货。
嘉洋两口子这一年很忙。嘉洋一直没有去找自己的妹妹。贡保说,算了,别找了,她肯定跟着那个破落户去外地了,等他们花光了败家子的钱,自然会回来。嘉洋说,阿爸,我听说她没有跟桑廓,桑廓一直和侯赛因忙生意上的事。嘉洋说,咱村二台上罗桑家的多杰也不见了。贡保说,你在牧场里,村子里的事知道的比我还多。贡保说,女人的嘴太碎了,不见得是好事,当年因为罗桑家阿妈的嘴太碎了,罗桑阿爸的刀子跳出了刀鞘。你要管好你媳妇的那张嘴。
贡保自言自语地说,罗桑阿妈不懂事,罗桑的儿子是个好小伙子,村子里很多人家的姑娘都想嫁给他。他央个媒人,提一壶酒和一条哈达,来咱家说一句,不是什么闹心事都没有了吗?
儿子说,这还不是咱对桑廓那个误会给闹的?我咋就管不住自己老婆的嘴呢?
贡保说,等过了年,他们就抱着孩子回来了。拉萨再怎么好,也不会养私奔的男女。
可是到了第二年阿珍和多杰没有回来。到了第三年,贡保的小儿子吉西考上了甘南民校,阿珍他们仍然没有回来。贡保终于待不住了,厚着脸皮去罗桑家打听消息。罗桑没好气地说,他不知道,他不记得自己有个叫多杰的儿子。罗桑恶狠狠地说,也许村子里曾经有个叫多杰的人,后来跟着一条母狗跑了,但这些和他罗桑没有任何关系。贡保发现平时满口敬语加谦语的罗桑,这时说起话来,竟然比他的母亲还恶毒。若不是罗桑的老婆跑出来说了整袋整袋的好话,贡保的刀子早就跳出了刀鞘。
又过了三年,贡保的小儿子从甘南民校毕业,分回家门口,在尼巴八年制学校里当开了人民教师。他给孩子们教加减乘除和藏文语法,总喜欢把自己的头发和脖子洗得格外的干净,衣服也洗得有些脱色。整个夏天,他穿着一身旧中山装,好像吃皇粮的人民教师只买得起这一套衣服似的。而这时的村子里流行开了天竺裤子。天竺裤子是桑廓从侯赛因的渠道运来的天竺人穿旧后洗干净了的裤子。桑廓的天竺裤子,被车巴沟的年轻人们穿成了潮流,不到一个夏天,不仅大量地卖给了尼巴、石巴、格拉和尕乍等村的小伙子,甚至卖到大山背后的益哇、哲巴、则岔和双岔等地方去了。车巴沟内外,渐渐行成了男人穿天竺裤子、女人穿西藏氆氇袍子的新潮流。侯赛因一面把这类裤子大量倒给桑廓,一面有些过意不去,因为洮州旧城人都知道,这是巴基斯坦的垃圾。而桑廓卖得心安理得,说这些九成新的裤子,是曾沾染过世尊老乡们体温的好裤子。
流行桑廓天竺裤子的那些年头,桑廓已经成了车巴沟最有钱的人。又过了两年,人们不想穿天竺裤子了,说那是别人穿剩下的东西,穿着晦气。桑廓也不开代销点,买了两辆卡车跑开了拉萨。桑廓把一车又一车的安多酥油运向圣城的时候,侯赛因给尼巴村运来了大量的日本裤子。尼巴人说,这裤子不适合藏人的双腿,又短又紧。尼巴人说,这是洋垃圾,穿着晦气。尼巴人说洋垃圾晦氣的时候,家家户户的牲畜几乎翻了三倍,村子周围的地都快要荒掉了。尼巴人说,种青稞、芫根和燕麦挣钱,哪有放牛放羊来得快?贡保的长孙、嘉洋的长子智秀,也学会了加减乘除混合运算和藏文语法,那一年,桑廓被评为了卓尼县新长征路上的突击手。传说中桑廓十年前的相好阿珍,连同传说中阿珍的相好多杰,至今杳无音讯。
第三年隆冬,一个双岔人来到尼巴村,对贡保说,他今春去拉萨朝佛,看见桑廓开了酥油一条街,这条街的尽头有阿珍和多杰的甜茶馆。桑廓和他的拉萨女人忙完一整天的酥油生意,就去阿珍两口子的甜茶馆,一面喝茶,一面用山歌思念着家乡的绿绒花和杜鹃鸟。贡保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看见一只柳编破背篓,在呼啸的风中极速滚过。贡保说,再过几年,大家连红柳编成的各种用具都不记得了。贡保还想说,其实他和老婆子今春也去过拉萨,桑廓在拉萨只有三间铺面,根本没有开双岔人所说的那个酥油一条街,当然,更不会有街尽头的甜茶馆了。贡保让老婆子给自己和客人各续了一碗奶茶,然后说,现在的日子越来越好了,现在的日子啊,越来越快了,快得咱们有些追不上了。
时间过得更快了,智秀背会了《辞藻论典·沧海一滴》与《逍遥游》,学习了解析几何与导数,考进了中央民族大学。智秀的叔叔吉西,也早就不当八年制学校的教师了。多年前,他带着工资从本科读到了博士,调进甘肃民族师范学院,边教学边研究敦煌吐蕃历史文献。过藏历新年的时候,智秀带着他的女朋友,智秀的叔叔带着智秀的婶子和堂妹,回到了尼巴村。智秀的阿爸和阿妈,还在冬日的牧场里。他们放牧着二百多头牛和三百多只羊,很忙,没时间回村里过年。
贡保说,这个年过得格外的开心,他的孙子和儿子都回来了,更重要的是,他那苦命的阿珍也回来了。贡保说,这些年日子在一个劲地往前奔,奔得太快了,转眼间阿珍从一个姑娘变成了一个老太婆。阿珍这次带来的男人,不是消失了二十年的多杰,这个男人的长相和洮州旧城的侯赛因有几分相像。这么多年来,阿珍跟着这个男人在一个遥远的村子里种田和生儿育女。那个村子的名字古怪又拗口,既不像藏语,也不像汉语,贡保鼓着腮帮,费了好大的劲,还是没有发出那些个粘糊糊的音节。阿珍儿子活生生是当年的败家子、现今的人大代表桑廓的翻版,甚至从眼梢到嘴角,都能见到桑廓当年在柳编房门口没心没肺地憨笑的神情。贡保老汉心里咯噔了一下,像当年的老太婆一样,念了句含混不清的马头明王咒。念完咒语,定睛一看,桑廓的那张脸,又变成了智秀。贡保说,原来你是智秀,我差点把你当成了你的表弟。贡保问智秀,你姑姑和姑父,还有他们的儿子和女儿,到哪儿去了?贡保问吉西,你妹妹一家人,刚才明明就在这儿,怎么转眼就不见了呢?
吉西说,阿爸,您又说胡话了。你说谁刚才在这儿?今天过年的只有咱们几个人啊——您是不是刚才打了个盹,做了什么梦了?
贡保说,你的妹妹,阿珍,你的亲妹妹!你连你的亲妹妹都不记得了?
老太婆说,老头子又犯糊涂了,咱两口子什么时候养过一个叫阿珍的女儿?不是只有两个儿子吗?咱们的大儿子嘉洋,不是一直在牧场里吗?
贡保没有说话,站起来,拉门走到院子里,背着手,看着雪雾迷蒙的山梁。他记得许多年以前,一个漂亮的女孩左肩搭着马辔头,右手提着马料袋,从枝头开满鲜花的灌木丛,爬向了山顶。
现在的日子太好了,我老了,再过几年,连阿珍唱过的歌都不记得了,贡保老汉继续自言自语。再过几年啊,智秀连他姑姑唱歌时用的语言也忘掉了。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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