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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了二十分钟,彭经理还没来,故作镇定的章国敏把屁股锥进皮椅,暗地里骂了十几遍王八蛋。环形会议桌中间摆着一排富贵竹,两边坐满了生产部和品质部的人。他隐约可以听到一楼装配车间封口机的冲压声,以及三楼电柜嘤嘤的电流声。这些电池经过装配封口,用硼酸洗净,再拉到三楼车间开始化成。
在化成前,电池如初生婴儿,尚待哺育,逐渐成长。故而化成也叫活化。它需要一点点地充电放电,慢慢活化。电流在每个电池上奔跑着,发出类似金龟子振翅的嗡嗡声。佳得厂是生产镍氢、镍镉电池的。属可充式的电池。镍镉电池含有重金属镉,对环境危害大,正在慢慢淘汰,厂子开始转型生产镍氢电池。章国敏之前在比亚迪大厂上班,老婆在佳得厂跑业务,前不久品质部经理位子空缺,老婆把他举荐过来了。要不是老婆撺掇,他绝不会来这个鸟厂。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一上任偏窝了三把火。过去他虽是个助工,但好歹是大厂,一切运作规范,有条有理,罩着大厂光环,招人羡慕。现在可好,在这里虽是个品质部经理,但是老受气,尤其是受彭东升的挤兑。这不,昨天有个培训,他是主讲,按要求生产部组长以上的人都得来参加。结果只来了两人。他一时没管住嘴,当场摔讲义骂:一群土鳖!
这话可大可小。往小了,就当没说,往大说,能上纲上线,累及文老板。骂彭东升没事,骂文老板哪能行。佳得厂本就是个土包子出身。文老板没什么文化,原来在一家作坊式的小电池厂打工,后来那位老板不干了,打算把厂子处理掉。文老板(当然那时还不是)就跟那位老板说,价格优惠点,整体顶给他算了。文老板盘下小作坊,终成了文老板,从四川老家拉了一帮亲戚朋友给他打工。佳得厂就是这么起来的。不单佳得厂,现如今那些吆五喝六的大厂当年不外乎都是这么小锅小灶穷过来的。对面的塑胶厂,据说老板最初是当机床学徒出身,借钱弄了台二手啤机,在废弃仓库里生产塑料串珠。隔壁电子厂,做喇叭里的音圈,当初老板跟总经理租了个小民房,两人坐在床头绕线生产。佳得厂上了规模,有了门脸,也慢慢分了生产部、工程部、品质部之类。但是从根上说,佳得厂天然带着一股土包子气息。土就土点吧,土气洋气无所谓,能挣钱才是硬道理。佳得厂虽土,但是船小好掉头,运转起来效率不输他人,员工也有一种田间地头干活的拼劲。然而,厂子毕竟要向前发展。文老板有了钱,自然想着“现代化”,打算招一批有文化的员工大换血,希望让工厂与世界接轨,能撵上工业4.0和中国制造2025。
彭东升是佳得厂元老,充其量是个初中生,在那批元老中算是高学历了。后来他通过什么方式买了个函授大专。文老板用他,一是老员工,二是他管人有些手腕。这些年头文总看了不少宫斗剧,也学了些御人之术,为免一人独大就招一些新人进来与彭东升形成权力制衡。章经理是他招贤纳士的第一批人。章經理毕业于985院校,刚进厂第一周,他调研一番提出要搞7S活动,每周组织大家检查车间的7S。所谓7S是从日本的5S演变而来的。九十年代在珠三角特别盛行5S,这是工厂现场管理的童子功。彭经理不认这套,对于种种名目繁多的管理花样素来反感:“胡里花哨的!生产忙得要死,哪有工夫搞这些。”章经理偏说工厂要制度化,管理要规范化。两人去找文总,文总沉吟了一会儿站在了章经理这边。彭东升背地里咬牙骂,7S,7S,吃屎吧。
7S这事就交给章经理了。章经理说干就干,从培训到成立小组,风风火火搞起来了。星期三那天,章经理带大家头一回去检查车间7S工作,随队的有彭经理、技术部刘经理和工程部申经理。章经理戴只白手套,专挑死角,手套一抹,脏污立现。重点包括配料房、极片车间的拉浆机,还有流水拉下面和厕所。尤其是厕所,一进门,尿味冲鼻。水龙头下没砌洗手池,排水槽太浅,下水道也堵了。员工在水龙头下洗手,水直接从地面流出。极片车间的人冲洗手上的棕红色的镉粉和深绿色的镍粉,洗出来的水也是红红绿绿的。地面污水横流,章经理插脚进去,对彭经理苦笑:看看,谁还敢进来解手!
彭经理阴着脸说,这地方以前管了多次也没用。真正要改,必须要砌一个洗手池,改造下水道。要花钱,你去向老板申请!
章经理说,花钱也要改。
每走一个地方,章经理都挑出来一堆毛病,然后摇头叹息。彭经理脸色越发难看。章经理在流水拉底下捡到了一粒银色的电池盖帽,亮在彭经理眼前说:盖帽随便扔,物料怎么控制呀。魔鬼就在细节中,一粒盖帽就是一个车间的管理水平。老彭终于绷不住了,炸了。指着彭经理的鼻子说,不就是一个盖帽吗?小题大作,还扯出了车间的管理水平。你算老几呀,在大厂呆过就了不起了?耍嘴皮谁不会。说起来容易,让你做做看。
章经理说,别误会,彭经理。
彭经理举起一根仅剩半截的食指说,老子是真刀真枪地干过来的,拼死拼活才有了佳得厂的今天,你懂个球!
章经理说,翻老黄历有意思吗?
彭经理说,以后搞检查老子不来了,你爱咋搞咋搞。生产忙得很,我没工夫在这里闲扯。你有能耐就去别的地方能耐。
彭经理转身走了,大家面面相觑表情各异。章经理没想到彭经理脾气这么爆。他还算有些修养,没有当面吵起来。彭经理毕竟是元老,据说还跟文总是亲戚,早年一起打过工。文总盘下这个电池厂时,还只是个十来人的小作坊,缺人手,彭东升成了革命的补丁,哪里缺人补哪里。有一次赶急货,连续通宵加班,彭东升在封口机上干活。封口前一道工序是压盖帽,电池焊了盖帽后,要把盖帽压进电池胶圈里,然后带到封口机这儿来封口。封口机带有一个转盘,转盘上环绕着几个冲压槽。工人抓一把电池一只只放进槽里,转盘自动转到冲压位,上模一冲,电池便封口成型了。活儿轻巧,但有点危险。老彭熬到后半夜,瞌睡来了,右手不小心被转盘带到了冲压位。就这样,他的食指有一半被压没了。幸好工友发现得早,把他叫醒了,否则他的整个手掌可能都要废了。为这事,老彭没跟文老板计较。如今工厂壮大到四百多人,文总记着这份功劳,升彭东升做了生产部经理。彭东升威望日高,慢慢地成了佳得厂仅次于老板的二号人物。
章经理窝的第二把火是因一个质检员而起的。这个质检员上夜班时伏在选电池壳工位的高凳上睡觉,被章经理巡夜发现了,要记个大过。质检员说他就眯了一下,罚得重了。章经理说,坐工人的位子,还打瞌睡,没得商量。质检员不服。彭经理在会上说,佳得厂是讲感情的地方,罚得是不是太重了?现在生产紧张,盲目罚款,会弄得军心不稳。章经理有些窝火,我处理自己部门的员工,你也插手?彭经理说,佳得厂就是我的家,我给家里提点意见也不行?没想到文总也过问此事。他说,处理一个员工不能简单靠罚,你们不是说现代化管理不是罚款嘛!后来章经理听说,这个质检员是彭经理的老乡。
第三把火就是今晚。开会的人都齐了,就差彭经理。这是个生产品质例会,是章经理来了之后增加的。章经理说,目的是让生产部和品质部每周做一次讨论,解决一周以来的质量问题。章经理一边在深棕色檀木桌面弹着指头,一边看墙上的钟,已经晚了二十五分,这个彭经理仍不见人影,打他手机又无人接听。章经理弹了一首进行曲,一曲罢了一曲又起。最后他气咻咻地说,不等了,我们照常开会。老章后来听说彭经理背后牢骚:开啥子会!天天开,没来几天就搞形式主义。彭经理也听说了章经理的那句牢骚:一群土鳖!
彭东升趁机向文老板进言:这个章经理只会搞花架子,不会做实事,上次因为一批电池在包装上有个很小的外观问题,过来一直是这样做的。他非得要求全部返工,这不浪费人力物力吗。而且做人也有问题,骂我们佳得厂是土鳖。你看这是不是要,文老板微微皱眉说,明天我要去上海出差,这事等我回来再说。
文总出差期间,章经理从老婆那里得知,彭东升向文总打了他的小报告。老婆说,你要小心点,不要成了第二个杨经理。章国敏知道,杨经理是他的前任,和彭东升闹拧了,被挤走了。
彭经理背后又说,这个章国敏有什么本事,就是靠老婆引荐才当上了我们厂的品质部经理。传了几张嘴,这话就变了:章国敏屁都不是,要不是他老婆和文总睡过,哪能当上品质部经理?
越来越离谱了。
不止这些,连他的办公位也没人打理了。章国敏找清洁工说道。清洁工是个哑巴,她咿咿呀呀打了一番手势然后走了。她趁机学会了装聋作哑。一个清洁工也没把他当回事。章国敏下车间边走边思索,好歹他是个北京化工大学毕业的本科,怎么会被社会大学出身的彭东升逼进了死胡同呢?不能坐以待毙。走到检测车间时,他发现电柜上一次化成的电流调得太高,按照正常工艺,要0.2C充电,此时电池就像初生的婴儿,嫩得很,充电要一点一点地喂。现在怎么调成了0.3C?章国敏叫来质检员唐欣欣,问怎么回事?
唐欣欣说,是一个急单,生产部赶着出货,彭经理就让技术部临时改工艺,调大电流加快时间。章国敏闷声闷气地说,我知道了。他差点要爆粗口了。这个老彭把他当作了透明的红萝卜,把品质部看成了摆设,工艺想怎么改就怎么改,改了也不通知他一声。章国敏在化成台和分容台的电柜间慢慢踱步,心里嘀咕:加快,加快,这不成了揠苗助长?
电池刚从装配车间出来,只是徒有其表,不能正常充放电,要先化成,再分容。化成就是活化的意思。先用小电流慢慢培育它活化它。这需要两次化成。第一次化成,工人把电池装上电柜,用小电流充部分电量,然后搁到烤箱里让它自放电,一两天后再上架充电放电,电流也随之加大,这叫二次化成。完成了化成,然后分容。这好比学生要毕业了,再来一次考试,通过放电测试把电池分出ABCD四类。章经理在大厂专门跟过检测车间,对此再熟悉不过了。
看着电柜上一枚枚正在活化的电池,章经理脑海里忽然亮堂了。他现在也是这样一只电池,尚在一次化成,需要慢慢培育实力。彭经理已经是电池成品了,他容量大,也定型了。目前他根本没法跟彭东升抗衡。彭东升在这个厂的势力就是一张大网,盘根错节,四处延伸,就连打扫办公室的那个哑巴清洁工也是他的老乡。章国敏明白了,他的目标先是活化。
2
晚上,章国敏上门到彭东升家里拜访。佳得厂租了栋民房做干部宿舍,干部免费住,只需负担水电费。彭东升住四楼,章国敏住五楼。章国敏早早吃了晚饭,等到翡翠台黄金时段去敲彭东升的门。彭东升开门一愣,是你?章经理说,彭经理,打扰了,有事要向你请教请教,不知道您方便不?
彭东升睁圆了双眼打量章国敏,他垂着目光,双手恭敬地扣在裤线上,腋窝夹着鼓鼓的塑料袋,说话客客气气的。章经理原来可不这样,眼高于顶,看啥都不顺眼,嘴边常挂“土鳖”二字,仿佛天底下就他一人脑子好使,其他人脑子是木头。尤其是搞一套又一套的新花样,老给生产部整事儿。彭东升恨不得一口吞了他。现在他竟然找上门来请教我老彭了。拐弯太大,彭东升反不习惯,向门外多看了两眼,担心章国敏有什么鬼板眼儿。
彭东升放他进屋,喊老婆洗两个苹果。他架着二郎腿,旁若无人,眼睛盯着电视机。电视在播一个清宫戏,一个娘娘和一个公公在密谋着什么。章国敏拘谨地坐在沙发上瞥了一眼老彭,想凑个话。彭东升老婆扭着水桶腰,擺上了两个苹果。章国敏心里庆幸自己的老婆身材要比她匀巧多了。老彭结婚早,那时家里穷得掉底,在山旮旯里能讨到老婆算是幸运了。这女人长得粗壮结实,又黑又胖。现在老彭有俩小钱了,翻身农奴把歌唱,在家里神气了。
章经理点头微笑,谢谢嫂子。
这女人微笑回礼。彭东升说,你有什么事?
章经理嘿嘿讪笑,也没什么事。就是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想了许多,刚来佳得厂,有很多情况也不了解,有些方案也不切实际,给大家添了麻烦。我意识到自己可能错了,有很多地方还需要请教请教你们这些老同事。你说是不是?所以,有空我要跟你们走近一点,多向你们请教。以后要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您一定要当即指正。您说是不是?
彭东升脸色缓和下来,去了二郎腿,舒缓地靠在沙发背上,慢慢地说,章经理。
章国敏赶紧抢道,你就叫我章国敏吧,咱俩年纪差不多。
彭东升说,你多大?
章国敏说,老哥你是1975年的吧,我是1976年的,比你少一岁。咱们都是七零后。我叫你彭哥,你不介意吧。
彭东升说,以后你叫我老彭就行了。
章国敏说,叫彭哥更亲切一些,郭经理他们不都是这样叫你吗?
彭东升说,随你。
章国敏说,好的,彭哥,以后我得多听听你的意见。
彭东升说,我在佳得厂干了十五年,也没别的想法,最重要的是大家做事一条心,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什么事都好办。
章国敏说,彭哥说得对,我记住了。
彭东升嗯了一声,继续看电视。电视里有一个宫女正被一个太监打板子,凄惨地喊,娘娘,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这种无聊剧,章国敏是从来不看的。他环视一圈屋子,沙发正对一间卧室,门敞着,门边有台电脑,电脑桌上摊了一本很厚的盗版书,大概是什么《厚黑学大全》。章国敏客气地递上一支烟,彭东升接过一看,惊叫了一声,大中华啊,我可抽不起。
章国敏从身后塑料袋里掏出一条软中华,说,这条烟是我一个同学送的,我平时不抽烟,放我那里也是浪费,我就搁彭哥这里了。
彭东升说,不不,不用了。
章国敏说,就一条烟,彭哥别见笑。
章国敏起身告辞了。彭东升老婆关上门问老彭,今天不晓得刮什么风,你这个死对头来了。
彭东升说,什么死对头,就是个书呆子。
老婆说,我看他不呆,那眼神精着呢!
彭东升说,还精过我?你懂什么。他刚来时狂得没边,现在终于服帖了。在我的地盘上还想翻出什么花样来!
章国敏也不翻新花样了。第二天上班,在厂门口远远瞧见彭东升走来,便恭敬地向他问好。对开的铁大门紧闭,侧边开有员工通道。此时是上下班高峰,佳得厂几百号穿深蓝色工衣的工人和几名穿绛红色工衣的质检员纷纷拥入工厂,员工通道充满了深蓝色洪流。佳得厂是两班倒,白班员工刚在地摊上吃过河粉,匆匆往厂里赶。夜班员工交了班开始陆续下班,一张张熬过夜的脸,暗哑无光,挂满了疲倦。员工不容易,坚持十二个小时,天天跟这些电池和化学物质亲密接触,每个岗位都要产量达标。
彭东升在人群中没有瞧见章国敏,章国敏依然满脸堆笑,不住地点头喊,彭哥早啊。相距一米左右时,彭东升才恍然发觉到他,回应道,章经理也早。章经理说,彭哥客气,叫我章国敏吧。
管理层开早会,各部经理出席。彭东升说,现在生产太忙,我们要目标一致,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轮到章国敏发言了。他说,我没别的意见,彭经理说得对,现在生产太忙,一切以出货为先。我们品质部会全力配合的。彭东升舒展眉头看了大家一圈,然后点点头。后来章国敏的确是和老彭“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凡是彭东升的意见,章国敏毫无二话。
周六晚,章国敏请老彭出去吃饭。彭东升推荐去福永中心一家韩式烧烤店。老彭说,单纯吃饭没意思。章国敏说听彭哥的。然后他们又去了红南国足浴堂。他说老地方了。果然是他的老地方,大堂经理跟他有说有笑的。老章说,彭哥你先去。老彭说,你呢?老章说,我先去付账。老彭说,急什么?老章对他耳朵说,没办法,老婆管得严,我在外面等你。老彭捶他一拳,真是个怂包,你做东的不来,我还有什么劲?章国敏愣了一下说,好,为了彭哥,我豁出去了。老彭笑,这才叫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嘛。
老彭做泰式按摩,叫了19号。他们在相邻的两个房。房间隔音效果差,章国敏能听到隔壁老彭哈哈大笑。老章第一次弄这事,脱了衣服,有点扭捏,只剩裤衩,身体绷得很紧。小姐摸他一把笑了,哎呀,你这身体带电了。章国敏自嘲道,我是做电池的,当然带电啦。
一个冷雨天,文总从上海回来了,把彭东升叫到总经理室。上次你说章经理不合适是不是?我现在有空了,可以谈谈这个事。他们是四川老乡,但文总在厂里一直是用普通话跟他交流。文总颇注意这些细节。说家乡话,表明两人是老乡。用普通话,则是上下级关系,要公事公办。说什么话,得老板来定。彭东升自然明白这些。他小心地说,其实也没什么,经过观察,我发现他这人还马马虎虎。
怎么个马马虎虎?
工作还是蛮努力的,而且和我们生产部、技术部配合得还行。
文总靠在大班椅后背上把自己陷进海绵里,悠悠地说,那就是还可以嘛。怎么样,你对他还满意吧。
尽管彭东升在厂里有些势力,但他毕竟还不是副总,文总如此问,似乎把这个用人表决权留给了他。他有点受宠若惊地说,满意满意。
3
很快章经理过了试用期,彭经理在文总面前也美言了几句。章经理为此又请彭经理去了红南国。回来后,章经理被老婆发觉了,直接给他亮红灯。当晚老婆吵吵嚷嚷,摔摔打打,弄得整栋楼都知道了。
第二天章经理带着两条抓痕花脸上班,彭经理问他怎么啦。章国敏郁闷地说,后院起火了。后来文总也知道了这事,对章国敏严肃地说,章经理啊,你是公司干部,得注意形象。章经理跟彭经理吐苦水,彭哥,以后我不能陪你去那里了,连文总都批评我了。彭经理拍拍他的肩說,没事的,这么点小事儿,我会帮你在文总面前说两句,你放心。有一回老彭在文总那儿汇报工作,文总问,章经理这人怎么样啊?听说他有一回去洗脚城,老婆都知道了,闹得影响挺不好。彭经理说,章经理是个负责的人。男人嘛,偶尔去放松一下,也是为了更好地工作。再说,他在工作上也绝对是个负责的人。文总脸色悒郁地注视彭经理。他知道这家伙平时不好别的,就爱耍这个。当文总还不是文总的时候,他们一块在沙井一家五金厂打工,年轻,也常玩这些。那时大家一起开冲床,一起鬼混,无所不来。刚当上小老板那阵子,文总春风得意,火力很旺,偶尔也带老彭一同进攻休闲城。后来事业做大了,文总意识到上下有别,得有个样子,就不再同老彭去胡来了。要去,他也只约别人偷偷去。他参加过EMBA培训班,老师说,刘邦刚坐龙椅的时候,那些跟他一块打天下的元老上朝没个正形,跟刘邦称兄道弟,于是萧何搞了一套朝拜仪式,大家才慢慢有了君君臣臣的样子。文总明白,他也要学学刘邦了。
老彭似乎还念着他们当年的日子,眼里还藏着当年的随意。文总硬硬地撂下一句,有这个多余的精力,要是放在工作上,什么事都成了!
彭经理脸黑下来,没有说话。
不久技术部经理跳槽走了。这个职务很重要,要实实在在的技术,靠硬本事吃饭。人事部在人才市场和求职网上忙活了半个月,也没招到合适人选。终于来了一个叫朱进的硕士,正儿八经的电化学专业出身,专业对口,有大厂经验,文总拍板定下他了。朱经理让大家叫他朱工——这也是大厂的习惯叫法,凡是领导都可以叫某工,这样显得亲切,也不失礼。朱工戴着厚眼镜,文质彬彬地来了。佳得厂的工人们在他背后指指点点,说这是个研究生呢,在过去相当于翰林,在五六十年代都是造原子弹造氢弹的。朱工是一个谦和的人,这走走那问问,细声和气地请教工人。他在极片车间刷粉工序上碰到了彭东升,毕恭毕敬地喊,彭总好。这话让彭东升很受用。彭经理笑道,莫乱喊,我还不是老总。其实彭经理暗地里早就瞄准了副总的位。这位子,文总曾向他暗示过一次。他在厂里一直颐指气使,就是为这个副总做彩排嘛。现在几个经理中,就我的资历最老能力最强,我不做谁敢做?他想。
朱工说,你在我心里就是副总,很多事还得向你请教。彭经理颔首笑道,你是佳得厂第一个研究生,是个人才,好好干。朱工說,我会的。
朱工是会好好干的。
快过年了,厂里忙得一塌糊涂。有的工人要回家过年,半个月工资都不要,直接自离了。这时节很难招人,车间里缺人,几个急单又叠一块了,彭经理叫朱工改改工艺,老办法,缩短了化成时间。这节骨眼上偏偏出了事。凌晨三点,检测车间里噼噼啪啪放起了鞭炮,一阵连续爆炸。那不是鞭炮响,而是一颗颗电池在电柜上砰砰地炸响,工人们吓得远远躲开。有一位女工躲避不及被炸伤了眼。电池里的粉末飞进了员工的右眼。这些粉末主要成分是隔膜纸、极片,还有电解液。电解液主要成分是氢氧化钠和氢氧化锂,一种强碱,入眼会腐蚀眼球。这位女工痛得大哭。送到医院时,右眼严重受损,基本上瞎了。这年头员工流动性太大,为了省开支,新员工做满半年,佳得厂才给买社保。厂里没给这个女工买齐工伤保险,女工向工厂索赔,工厂百般推诿。女工一怒之下拿着医疗诊断书、伤残鉴定书告到了区法院。这个事闹大了。这地方要兴建闻名的会展中心,街道办腾笼换鸟,要迁走各种高能耗有污染的工厂。前段时间惠州某电池厂镉中毒闹得沸沸扬扬,三十多名员工要求工厂巨额赔偿。电池厂也不是什么高科技企业,这回摊上这事,正好给街道办拿了把柄向佳得厂施压。
文总开会拍桌子骂,白养你们了!朱经理,你是技术专家,你说说电池爆炸的原因是什么。朱工目光游离,欲言又止。文总又拍桌子说,都什么时候了,有话直讲。讲不出原因,滚蛋!朱进把一颗炸裂的电池摆在桌面上给大家解释原因。这是现场爆炸后的电池。我以多年的专业知识和经验可以判断,这次爆炸主要是充电过猛,电池发热量大,引起正负极膨胀,刺穿了隔膜纸,导致内短路,直接引起了爆炸。
文总追问,为什么会充电过猛?以前怎么没有出现过?
朱工说,这个事我有责任。最近生产部说这批单急,要赶着出货,让我调整工艺,把一次化成和二次化成的电倍率调大了。在二次化成时,电流一高,就引起了爆炸。这件事我也有责任,我听从了生产部的安排,一心求快,好心办坏事,没考虑到安全问题。
彭东升听出了他话里有话,指着朱工怒道,以前也加大了化成的电量,为什么没有爆炸?讲话要凭证据。电池爆炸原因多了去,像操作不当、过充过放、电柜异常、装配车间卷绕问题,还有隔膜纸问题,这些原因你为什么不说。
朱工说,我到现场仔细查了,也问了不少操作员,电柜没有问题,也没有过充过放,那批隔膜纸我也拿去检测了,没发现问题。要说卷绕问题,我查了装配车间检测记录,并没发现短路问题。大家想想,漏放一个,是有可能。但这次是批量事故,漏放一批的机率几乎不可能。我从前端到后端逐个排查了一遍,问题就出在化成这里。
彭东升骂道,放屁,胡说八道!
文总皱了皱眉说,讲话文明点。他拿了那颗电池,手指捏着,左右端详,沉吟许久,终于说道,这是内短路,朱工分析得对。
彭东升听了这话,满脸涨红,霍然起身叫道,内短路也有很多种,材料、装配、化成都有可能引起呀。
文总生气地说,不管什么问题,不都是你生产部的问题!
彭东升举起那根断了两节的食指指着朱工说,文总,我有责任,难道他没责任?
文总又拍起了桌子,出了事担个责任怎么就这么难呢!谁有责任,我心里有数,大家心里也有数。总之,这事到此为止,不要议论宣传了。如果外面来查,爆炸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工人操作失误引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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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二十八,快放假了,佳得厂收到鑫泰玩具厂一批退货,有18600件。客户投诉电池过塑有问题,其中还打错了字唛。出了这么大的退货事件,文总亲自主持会议检讨。文总用手指捏捏眉心,揉揉太阳穴,沉重地抬起头环视一圈问道,彭经理怎么没来?
众人沉默不语。
文总说,章经理,你去叫他马上过来开会。
章经理支支吾吾地说,文总,彭经理今天没来。
文总怒道,什么?没来上班也不跟我说一声,不像话!马上打电话给他。
章经理当即打电话过去,半晌通了,章经理压低嗓门说,彭哥,文总叫你马上来公司开会。对,现在。
二十分钟后彭经理赶到会议室,脸上挂着几条伤,显然是手指抠的。有人低头窃笑。因为昨晚彭经理老婆大闹天宫,将他折腾了一整夜。昨天下午有人往他家的门缝塞进了一封信,当时正是上班时间,只有彭经理老婆在家。这女人毕竟认识几个字,拆开一看,脸气绿了。老彭这半年来吃喝嫖赌的业绩全在上面,还有照片为证。女人虽然对老彭依顺,但这事绝不含糊。老彭总是说在外应酬免不了喝喝酒唱唱歌,但绝不耍女人。这龟儿子!老彭一回来就被老婆抓烂了脸。这回闹大了。整栋楼的人被吵得没法睡觉,女人的脾气一旦上来了,谁也劝不住。丢人!不过了,离婚!明天就离。老彭一时气极动手甩了老婆一巴掌。老婆呼天抢地,又是滚地撒泼又是去阳台跳楼。邻居赶紧搂住她。当然她也不是真要跳,真要跳,也拦不住。彭娘子哭了一宿,闹了一宿。彭经理最后没办法,只好跪地求饶,直到后半夜才消停下来。老彭整宿没睡好,甚至担心老婆拿刀割了他的家伙。他迷迷糊糊地想了很多,揣测是谁写的信。信当然是打印的,他隐隐有了答案。早上彭经理自然起不来,脸上又挂了彩,他索性休半天假。
文总看着彭经理问,这脸怎么啦?
彭经理闪着目光说,昨晚喝多了,不小心摔的。
开始开会。文总先让彭经理说说那批退货,彭经理精神还没恢复过來,脑袋嗡嗡响,说了几句就没话了。文总就让章经理汇报情况。章经理详细说了字唛和过塑问题。彭经理忽然插一句,这批跟原来一样的,怎么会退货呢?章经理不好意思地笑,彭经理,客户现在对过塑的要求提高了。另外,黑色字唛也打错了。u打成了a。我们一个QA说当时发现了找你反映,你说没事可以放行。
彭经理脑仁一阵剧痛,他记起了这个事。他激动地说,电池是装在里面的,所以打错一个字,对客户影响不大。而且这批货催得急,返工来不及了,我所以说放行。当时我还叫业务部小李过来看看,实在不行让他跟客户去沟通。
章经理说,小李后来并没有来看,他说他做不了主,也没法跟客户说。你想想,这事哪能跟客户讲。跟客户一说,百分之百通不过,必须要返工。我知道鑫泰这个客户一向要求很严。后来出了货,QA才向我汇报这事。
彭经理意识到这事确是自己疏忽了,当初凡事贪权,没通知章经理就直接拍板签字把这批货放行了。QA也没多言,她明白章经理向来顺着彭经理,许多事由彭经理代做了主。
现在出了问题,彭经理真的不好开口讲什么了。他动了动嘴唇,没有吱声。文总把退货单甩在桌子上说,老彭啊老彭,不知道说你什么好,弄成这个样。擅做主张,做对了也就算了,你看看现在损失多大!还有上次爆炸的事。
彭经理灰头土脸瘫在椅子上,感到双颊滚烫,什么时候当着众人的面受过这种批评。他不时搓动双手,摸摸那根残缺的食指。文总看了看他暗自叹息,散了会,单独留下彭经理谈话。彭经理望了一眼文总,文总脸上阴晴难测。彭经理又看看窗外,阳光隔着茶绿色玻璃还是那么扎眼。南方一年四季如夏,冬日跟夏阳没多大区别。一楼仓库外有个搬运工拉着叉车在空地小跑。这个搬运工是新来的,彭经理没什么印象,他奇怪以前那个搬运工去哪儿了?现在他没精力想这些,又将眼光收回,移至文总的脸上,等他发话。
文总难得跟他讲起了四川话,这多少让老彭有些意外。他说,东升啊,算一算我们一起共事有好多年了?十八年。刚好十八年。最早出来工作不好找,我们跟一个老乡进了沙井一家五金厂,一起开冲床,四百吨位的冲床,天天轰隆轰隆响,出了车间整个人是木的,还记得吧。后来我开这个电池厂,你来帮忙出了不少力。
彭经理淡然一笑,提这些做啥子哟。
文总说,这些年我发了点小财,我也没忘记你,对你还算过得去。
彭经理又笑了一下,已经很不错了。
文总说,上个礼拜我收到一封匿名邮件,是从外面发来的。
彭经理很少摸电脑,电脑的事都交给了下面一个文员,但经常收发邮件。他明白老板收到匿名邮件肯定不是好事,继续保持沉默洗耳恭听。
文总说,你也不要问是哪个发的,我也不晓得是哪个,上面讲了好多事,都是你的事。
彭经理心脏猛地一蹦,坏消息终于要来了。
文总说,讲了厂里的废料,还有外发加工的事,具体细节我就不多讲了,反正你在我们厂没有吃亏。
彭经理脸红一阵白一阵。他明白话里的意思,他不是神仙也非圣人,不免要食人间烟火。这些年给文老板卖命,老板赚大头,他赚的只是小头。
文总说,快过年了,你看这些年你很少回去,我给你封个红包,你也该回老家看看了。厂里有人传言我们是亲戚,虽然我们不是亲戚,但毕竟还是老乡,这次回去帮我向伯母问好。
彭经理说,我不明白。
文总说,你该走了。
其实彭经理早已明白了,他自知理亏,装傻充愣,逼着文总主动把话说透。他明白老板做久了兄弟情早淡了。他越是表面上讲情分越显得骨子里生分。彭东升不硬不软地说,要炒我就明说嘛,耍这套没意思,你知道我向来讨厌花花肠子。找这些借口做什么,伤感情。我现在就走!
彭经理摔门走了。文总狠狠地拍着桌子骂,龟儿子,还说我花花肠子。我难道不知道你在厂里贪了多少钱?正事不行,冒皮皮打飞机就在行。不思进取,弄得厂里一堆麻烦。
5
小厂无秘密,彭经理要走的消息很快传开了。
人事文员正在给彭东升办离职手续。佳得厂除了老板和财务,只有彭东升才有自己的独立办公室。这也恰好给他带来了遮掩悲伤的体面。老彭没想到自己走得如此潦草。他在厂里干了十八年,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要说对佳得厂没感情,那是骗人的。说他以厂为家也不为过。半年前文老板还跟他说,厂里打算从经理当中提拔一位副总,暗示他的机会最大。老彭现在想想,估计文老板当时已经起意要裁他,只是先抛个盼头暂时稳住他。等一切交接妥当了,他就要收拾东西走人了。彭东升一边收拾私人物品,一边举起半截手指恨恨地说,文建明啊,难道忘了兄弟当年是怎样帮你的。
众人知道他大势已去,没人来跟他道别。
倒是章经理来了。章经理说,彭哥,听说你要走了?吓了老弟一跳。
彭经理幽怨地盯着他,目光里透着一股阴冷。瞧了一阵儿,章经理满脸无辜以对。彭经理摆摆手说,卸磨杀驴啊,等着吧,你也会有这一天的。
章经理附耳道,我听到一些传言,听说工程部有人打了你的小报告。
彭经理冷笑说,工程部?不可能。我平时骂过他们,但还不至于这样。
章经理说,要不今晚我请你去红南国,也算是饯行。
彭经理说,再说吧。
彭东升办好了手续,临走时,人事部客气地递过来一个信封,说是文总给的。彭东升捏了捏,是叠钞票。他把信封揣进口袋里骂了一声龟儿子,差点哭了。他捧着装满个人物品的纸箱走出厂房,燥热的日头晒得他浑身发痒,后背有些发烫,内心却感到一阵嗖嗖的寒意。地上灰尘被太阳晒轻了,风一刮,轻轻地飘起。快出厂门口时,后面有人喊,彭哥。
老彭回头,是章经理亲自出来送他。阳光落在章经理头顶,他用手搭了一个眉檐,大半张脸沉浸在手掌的阴影中。老彭放下紙箱,章经理小跑过来热乎乎地握住老彭的手,忽然吱的一声,一丝静电从章经理的手里传来,老彭手掌一颤,被电了一下。
章国敏说,彭哥,抱歉,车间里太忙,不能送你了。
老彭苦笑,有心就够了。
老彭抓住章经理的手,摇一部老式电话一样摇了几下。那个哑巴清洁工忽然冒出来,丢了扫把,跑过来对彭东升叽叽哇哇。彭东升似乎懂了又似乎一头雾水。清洁工拉住他的手舍不得放他走。彭东升甩掉她的手不耐烦地说,行啦,好好做,章经理会照顾你的。章经理看了一眼清洁工,对彭东升说,彭哥放心吧,你的老乡就是我的老乡。彭东升从侧面瞧见章经理眼睛,忽然掠过一种说不出感觉。他的大脑叭一下,通了电,勾满眼球的血丝像灯泡钨丝一样发亮。他捧起纸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新的一年开工了,厂里给每人发了开工红包。工厂又新招了一批工人。工人们在宣传栏里看到公司任命章国敏升任副总的最新通知。今后生产、品质、工程、技术等部门全归章国敏管。大家没想到,彭东升八年来梦寐以求的职位被刚来半年的章经理得手了。几天来了一位经理,接管品质部。他也是湖北人,一位名校毕业的硕士生。入职第一天他先到文老板那里报到,然后来到章国敏办公室毕恭毕敬地请示。我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请章总多多指教。章国敏升说,在这里也没别的,最重要的是大家做事一条心,什么事都好办。新经理说,章总说得对,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我记住了。章副总点点头,起身跟他握手。两只手刚碰到一起,忽然刺啦啦响起了静电。这天气燥的,处处静电。章国敏似被蚊子叮了一下,一时恍惚想起了什么,仿佛过了很久,但也就一秒钟,复归平静地说,好好干,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
元宵节后,章副总请大家在福永一家湘菜馆吃饭。章副总端起酒杯,满脸放光,照了大家一圈笑道,感谢各位的支持,大家今后在工作上还要继续支持,大家一起努力,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在佳得厂再创辉煌。
大家鼓掌欢呼。
众人频频举杯来敬章副总,章国敏的继任也来敬酒。朱工一直盯着品质部经理的脸,趁空凑到章国敏耳边说,老章,我忽然感觉,这个新来的品质部经理好像以前的你啊,是你兄弟吧,你看那眼睛眉毛。章国敏说,严肃,严肃!朱工说,不开玩笑。佳得厂的员工现在知道了,朱工跟章国敏是高中同学,又曾同过事,他们是穿同一条裤子的哥们。
两人散席后,在福永大道上拦了一辆的士。师傅,去红南国。章国敏说。朱工说,不回去吗?章国敏笑道,还早得很,老同学,这次你帮了我的忙,我要好好请你一次。朱工久久凝视章国敏说,不敢居功,主要还是你的功劳。那次改了化成工艺,没想到炸伤了人。想想心里就愧疚。泰鑫厂那批退货是你捅到客户那里去的吧。你这一刀摆得太狠了。章国敏没有说话,头靠在座位的后背上闭目睡着了。
红南国门口站着一位新来的咨客,被旗袍衬得一身修长,她在微风中温柔地说:欢迎光临。朱工摆手说还是算了。章副总说,怕什么,还受老婆遥控?朱工说,你不怕嫂子?章国敏说,别磨蹭,走吧。他推着朱工往前走。朱工瞟了一眼大堂,对章国敏说,说好了只是洗脚。章国敏捅了捅他的腰,熊样,改姓熊算了。朱工说,什么时候你好上这个了。章国敏说,亏你还是搞电池的,人充了电也要放放电。
责任编辑 郭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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