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康

　　高蹈者们

　　在更年轻的光景，我的父亲带我

　　去山中拜访一位贤者。天麻麻亮

　　林中鸟兽尚在蛰伏，它们刚目送完

　　一位造访者的离去，山间还回荡着

　　他们交谈后的余音。从中

　　我捕捉到了一丝悔意，这让我们

　　余下的路程变得格外艰难

　　我还年轻，不想在对与错之间

　　设置绝对的准绳。仿佛看出了我的怯懦

　　雾气弥散的山林最终让我们无功而返

　　此后的很多个深夜我都曾，回想起

　　当初的那个清晨——鸟鸣婉转

　　雾霭沉沉，前路一片昏暗，两个身影

　　从雾中的大门侧身而过。露水

　　打湿了他们的脊背，鸟兽们在低处

　　窃窃私语，但他们什么都没有听到

　　断 崖

　　北风从西面开始攀登，呼啸声

　　在我头顶飞掠。我无登顶之心

　　但能想象，一只飞鸟在高空

　　俯瞰群山时的心情。我也有过

　　类似的境遇，那是在64层

　　时代大厦的天台，望着一枚落日

　　在崖尖打滑。群山寂寂，只有

　　几只飞鸟从地平线赶来

　　我钦佩它们，敢于和时间抗争的勇气

　　但也深知这种徒劳。当我的旧友

　　从时间的另一端起身返航，他也

　　一定经历过这种绝望，在攀至

　　断崖的深处，一枚月亮

　　静静地悬挂在半空

　　寬慰之诗

　　我朋友的朋友，看起来有些抑郁

　　我们在一起喝酒，他抽烟

　　吐出蓝色的烟圈，像

　　人生最后的光环。我们聊到库切

　　那个以审判者自居的男人，几乎一生

　　都不苟言笑。他说他活得太累

　　中年的落日已提前抵达，这没什么不好

　　壮丽的景观需要赞美

　　是不是宽慰之言已无从分辨

　　酒精让我们变得麻木也更加坦然

　　至于一个人的开始和结束

　　都同样美好。我们早就学会了

　　在沮丧中接受这种欢欣

　　裂 隙

　　祖父的墓和祖母的墓毗邻而建

　　因为地势的原因，开闸引水时

　　总是先从祖父旁经过，久而久之

　　他们之间多了条沟渠，像裂痕

　　为此，父亲曾多次前往修葺

　　妄图用水泥填补两人间的间隙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

　　流水的力量和决心，低估了

　　一道裂隙间横亘的距离

　　就像他年轻时，无数次

　　为父母间的矛盾而作出的努力

　　都徒劳无功

　　草原之夜

　　我们燃起篝火，在某个

　　深夜的草原。饮酒，歌唱

　　谈论天上的星星，用一张

　　牧人达日诺赠予的皮袄

　　轮流取暖。有那么多善良的动物

　　在死后，还给我们带来温暖

　　我亲爱的兄弟，难道你们忘了

　　那晚的露珠晶莹

　　却迟迟不肯从草尖滚落

　　篝火旁围坐着四个灵魂，他们发誓

　　要做一个完整的人类

　　星光为他们驱散了所有的雾霭

　　青草，倒映着他们清澈的脸庞

　　时至今日，我一想起那个夜晚

　　仍会悲从中来

　　明月送归人

　　月光攀至山腰，叶缝中

　　漏出了点点余光

　　一个怀揣大秘密的人独自登山

　　鸟兽在前引路，流水为他

　　洗净了污浊，只有明月知道

　　他的归处。就要登顶了

　　就要回到，星空的深处了

　　重雾如山，接引他的那束光

　　始终受阻于云层。只有明月知道

　　一个等待摩顶之人的焦急

　　当他从山脚迈步的那刻起

　　命运之门就已开始缓缓闭合

　　他所洞悉的一切，也将随他的离去

　　而消散于夜空。也只有明月知道

　　它曾目送过多少这样的人

　　消失在夜空而未得入门

　　盛 宴

　　在马来西亚，在亚庇

　　一座临海的酒店。我有幸

　　目睹了一场盛大的篝火晚会

　　出于礼貌，我没有中途参与其中

　　但白人和黄种人相拥起舞的情形

　　仍让我深受鼓舞。就在不久前

　　一个白人男孩和我的儿子

　　在泳池里嬉闹，他的妈妈默默

　　将自己的孩子带走并向我投来

　　一束歉意的微笑。这是位美丽的

　　西方女性，应该还拥有

　　一些不俗的学识。但我仍无法

　　向我的孩子解释这其中的缘由

　　不过现在，在这片空阔的草坪

　　那些聚拢在篝火旁的脸，总能让人

　　拾起一些即将溃散的信心

　　山中一日

　　雾气升腾，飞鸟在头顶盘旋

　　我和妻子对着山谷呐喊

　　回声从四面八方一圈圈袭来

　　像年少时的爱意，汹涌，澎湃

　　有着摧毁一切的气势

　　风，就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

　　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

　　我和妻子，孤零零地站在山顶

　　任由这些平静，缓缓将我们包围

　　天空中划过鸟类的影子，溪水

　　从高处缓缓落下

　　依旧悄无声息

　　多么美妙啊，仿佛我们

　　失去了一切，却又心满意足

　　单 数

　　阿冷和我分享他的独居经验：

　　一个人喝酒，一个人写诗

　　一个人抽烟，一个人

　　在街头游荡，像孤魂

　　就连和朋友聚会，也多逢单数

　　他说这样挺好，一个人就算死去

　　也不用担心另外一个人悲伤

　　我理应赞同他的观点

　　但又不忍赞同他的观点

　　一个孤独的人容易让人怜悯

　　一个甘于孤独的人却值得尊敬

　　就像此刻我自己，一个人独守虚空

　　一个人空对明月，一个人

　　在满天星辰中等待一道闪电

　　谈论大海的人

　　谈论大海的人

　　谈论着大海被稀释的盐分

　　和海底鲸鱼的秘密

　　用海藻般的语言武装自己

　　却沉溺一只小船在海面划出的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