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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雪

时间:2023/11/9 作者: 飞天 热度: 12706
葛安荣

  

  1

  太阳没有了。连续几天雪猛,缩短了天和地的距离。野地里白晃晃的灼眼。

  大王庙村的大喇叭朝天唱响。天天响的歌,大王庙村的人耳朵里听出一层老茧,个个能跟着哼几句——

  长鞭吔那个一甩哎,叭叭地响哎,赶起那个大车出了庄。劈开那个重重雾吔,绕过那个道道梁哎……

  漏风的窗户被风弄得嘎吱嘎吱响。寒气如流,不停地朝屋里涌。尤廉芝哼着大喇叭里响的歌,临近教室门口才收嘴。跨进门,眼睛不适应,一霎时不知朝哪儿放。教室里黑乎乎的。他定定神,把一本旧画报拆散,一页页铺平,拿黏稠的糨糊四边走走,然后往玻璃残缺处和漏风的窗隙间粘贴。

  尤廉芝喊后排靠芦苇墙的马小群过来帮忙。马小群个儿高,粗壮得像头小牛。马小群没理睬,趴在桌子上一声不吭。这个小犟牛!尤廉芝抠他一眼,喊来劳动课代表帮着抹糨糊。

  窗外的风被阻挡,靠着窗户的孩子坐出个正形。

  尤廉芝屈出两指骨节叩叩桌面:马小群,一副牛耳朵借给谁啦?留一句“朽木不可雕也”骂在肚子里。

  马小群似梦中被唤醒,捋捋耳朵,小脸满满的懵懂。

  走至讲台,尤廉芝习惯撮起两手指捏喉咙。他一咳嗽,满教室孩子看着他紧张。马小群写日记描绘尤廉芝咳嗽,把那形状比作塘边觅食的老鸭,被一块硬东西堵在喉咙里,上不上下不下,伸长脖颈挣扎。把日记拿给父亲看,洋洋得意。父亲撩一眼脸黑透,怒骂他胡说八道,对尤先生大不尊敬!马小群承认错了,以后坚决不这样想象。偏偏控制不住,尤廉芝一咳嗽,老鸭的想象立马被激活,在脑子里浮游。

  尤廉芝照例先捂捂茶壶暖手。茶壶栗壳色,壶嘴尖翘,壶肚扁扁胖胖。尤廉芝喜欢这把茶壶。课余,兴奋时对壶咏诗:粗坯淬火后,一壶显峥嵘。貌似泥为骨,敲之金玉声。马小群去办公室交作业簿,不由得竖起耳朵听,好奇地发问念得什么好诗?旁边的周乙先生笑着怂尤廉芝:尤先生,你孔夫子放屁,文气冲天,快给孩子说说什么味道?尤廉芝不慌不忙,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把四句诗剖析给马小群听,也像给周乙解释。马小群听得津津有味,不由得伸手摸壶。尤廉芝让他摸一会,说经常摸茶壶的人练就心情不火不温,遇事不慌张。然后手托茶壶,慢慢转半圈,再转半圈:壶中天地宽,杯中岁月长啊!他吟这两句时盯着周乙的脸。周乙没出声,马小群歪着脑袋追问。尤廉芝笑笑:你这个小犟牛,假如你学数学也一追到底,就一轮红日西边出了!马小群向外走,尤廉芝望着他的背影赞叹:后生好学,孺子可教也!

  尤廉芝撅起两瓣厚唇,趁水和气,美美地吮吸一口又一口。

  马小群喜欢看尤廉芝喝茶的神情和姿势,喜欢听两种声音的混合——嘴里呼出的滋滋声和壶里咕噜咕噜的水转动声。他这时候突生奇想:假如有孙悟空的本事,他就变个小虫儿“扑通”落进茶壶里,悄悄钻进尤先生的肚子里,看看里面藏了多少好文章。他把自己想笑了,忽然觉得脑袋不像刚才那样沉重。

  尤廉芝发现了,问:马小群,你笑什么笑,有什么值得你笑的?

  一脸无辜的表情。马小群收起笑。爷爷常问他笑什么笑?因为他有时想到一个东西,突然忍不住笑出来。爷爷安静时,他就会想到爷爷是只老猫。爷爷拿一捆稻草当枕头,身子蜷缩在草垛旁,一面眯眯太阳一面咕咕咕抽水烟袋。马小群像只小猫盯着爷爷。爷爷高兴时逗他抽一口。他憋足一肚子气,猛吹,吹得水烟袋“咕噜咕噜”泛泡泡。爷爷笑歪歪的:小犟牛,牛气冲天哩!

  马小群听尤廉芝茶壶里的声音比爷爷水袋里的声音大几倍。爷爷抽水袋时,脸上没表情,尤先生喝茶时满脸舒服荡漾。

  2

  抬头望,屋顶不高,屋内的阴暗混浊了视线。刹那间觉得屋顶下沉一截。竹椽间镶嵌的几块明瓦被积雪覆盖,望不见外面的天。

  教室里阴冷森森。尤廉芝突然心血来潮,鼓动学生搓手跺脚三分钟,驱除阴冷。孩子们疯劲陡升,哇哇乱叫唤。一刻间跺得地抖屋摇,烟尘飘浮。尤廉芝问还冷吗?一条声儿回应:冷、冷!咚咚咚,几千兵马急过大王庙小学。

  大王庙小学两个复式班三个教师。学校一只梨瓜大,大王庙村人把它当作宝。别的村上人都叫老师,唯独大王村一个个见到教师恭恭敬敬喊先生。四乡八邻知道大王村的人凶、蛮,开口脱脱的野话,却从来不吐先生半个丑字,见到先生规规矩矩。孩子们也跟着大人喊先生。孩子们不怕大人怕先生,遇见小孩犟,家长无奈,便说告诉你先生。孩子立马乖乖巧巧。

  现在,这边尤廉芝怂恿孩子们搓手跺脚,那边办公室里周乙坐不住了。跑到两人约定的位置,“啪啪啪”拍击芦苇墙呼唤尤廉芝。

  芦苇墙形似一道弯月屏障。三个教师分头找来几捆芦苇,编织成网状般的帘棚悬挂,动员高年级学生搓草绳横竖钩织串连。周乙和尤廉芝挑来泥土和水搅拌,领着几个大孩子赤脚踩,一边踩一边唱学习雷锋好榜样。烂泥踩熟后混合草屑往芦苇上涂,上上下下,反反复复,直至两边视线被阻断。芦苇墙不隔音,这边读天苍苍,野茫茫,那边立刻应声:风吹草低见牛羊。时间久长,芦苇墙禁不住潮湿和风吹,墙面裂开,泥土斑斑剥落,裸露出洞洞眼眼。

  大队书记来学校,知道向上伸手要钱无望,便安慰三个教师。明年无论如何想办法弄点钱,砌道砖头墙,这边听不到那边,那边看不見这边,不影响教学。

  尤廉芝知道书记手长衣袖短,有心无力,反过来安慰书记,说,芦苇墙好,有特色。史有记载:古人开始筑芦苇墙。万里长城玉门关,那段用芦苇和红柳枝编织成网状,上面铺上戈壁滩的碎石粗砂,一层一层重叠,御敌于城墙外……

  芦苇墙被尤廉芝描绘得神乎其神。书记夸他满肚子才学,放在古代能考取状元,皇帝一高兴把公主嫁给他,他就当驸马,享不尽荣华富贵……哪像现在民办教师芦苇墙。

  芦苇柔绵且清香。宋代王安石诗曰:柔桑采尽绿阴稀,芦箔蚕成密茧肥。尤廉芝又吟诗。

  书记直翻眼:文绉绉的,一半懂一半不懂。

  周乙也不满意,说:他就这么一个人,抖抖歪歪的假斯文!书记前脚走,周乙忍不住呛他:你呀,蚊子叮菩萨,看错了对象!

  现在,尤廉芝耳朵贴住芦苇墙,听周乙传话。周乙比尤廉芝年轻两岁,却当校长。一山一王,一庙一神。周乙的话管用。女教师曹洁花见状,窃笑。她曾与尤廉芝私聊,说她和尤廉芝土生土长,同一个大王庙村。假如尤廉芝当校长,大王庙小学不是现在的大王庙小学。曹洁花和尤廉芝都是民办教师,尤廉芝的教龄比曹洁花长。尤廉芝想起《离骚》中的一句话: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立马出口拦截:非也。人之所以为人,各有渡口各有归舟。我知根知底,何德何能与周先生比肩?

  隔着芦苇墙,周乙话音里流露出不满:尤先生,小孩子不能给脸。你给他梯子他会爬上天,一个个腾云驾雾,大闹天宫!

  尤廉芝知道周乙埋怨,却不分辩。心里有话:搓手跺脚,有违课堂规矩。然天高皇帝远,民少相公多。一日三遍打,不反待如何?

  周乙察觉刚才口气太硬,便把话回暖回软:不过,你尤先生菩萨心肠。教室里太冷了,孩子们冻得受不了。

  几句话说得尤廉芝心里舒坦。周乙乃一校之长,面对违规违章,岂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知道周乙为把学校的玻璃窗换掉,改成铝合金的遮风挡雨,他上下奔波,受了热气受冷气,结果不见一分钱拨来,他恨得坐在办公室里半天不动。尤廉芝怜悯周乙,却无可奈何。说到底,周乙是关公卖豆腐,人硬货不硬。教学水平不硬,上面不拿他当校长。他到上面说不到话,说了也没分量。四年级语文,尤廉芝本来准备一肩挑的。排课程表,周乙自己填了四年级语文。尤廉芝没吱声,周乙犹豫片刻,说,下学期再说吧,这学期我试试。周乙上课,尤廉芝心里悬着,担心他读错写错。果然常有出错,前面不说,前天把瞠(chēng)目结舌的“瞠”字读成瞠(音:堂),瞠(堂)目结舌,读了半边。刚刚,第一节语文课,周乙还把“如火如荼”读成“如火如茶”。孩子们跟着读“如火如茶”,一遍两遍,“茶”字直刺尤廉芝的耳膜。尤廉芝忍无可忍,跑到两人约定的位置,拍拍芦苇墙,拍得没有周乙重。等周乙耳朵凑近,尤廉芝低低说:那个字不读“茶”,读“荼”(音:tú),读如火如荼。

  周乙侧身,瞭瞭后面朝他看的孩子,答道:多音字多音字。反正是烧起来的意思。

  尤廉芝哭笑不得。读错不算,还时有写错。大凡周乙板书,“突突突”的粉笔戳动声,拉扯着尤廉芝的神经,他内心痛苦不堪。尤廉芝每每透过芦苇墙的洞眼,贼一样地窥视。一堂课结束,周乙没有出现板书错误,尤廉芝喜滋滋的发香烟,好像自己没写错字。一旦发现他写错的字,他记在备课笔记本的后面,等没有其他人在场,选择他情绪好的时候告诉他。周乙脸红了红,连称笔误笔误。尤廉芝顺着说笔误人人有,他也有笔误。周乙半开玩笑半是真:当面锣对面鼓,及时敲敲好。尤廉芝猜出他的心思,一句痛快话让他放心:哪儿说话哪儿了。黑板上写字擦掉,岂可留作他人饭后茶余闲谈?周乙自称绝对不是怕错误暴露。尤廉芝捧起茶壶晃晃,边续水边说:知道你并非此意。区区几个错字,鸡毛蒜皮,何足挂齿?

  周乙回敬尤廉芝一支烟,两人吞云吐雾,谈笑风生。

  后来,记录周乙写错读错的那几页纸不见踪影。尤廉芝只当他没读错写错。

  3

  前窗,画报纸被撩开、撕破、脱落,风呼呼地直朝里灌。前两排的孩子坐不稳,缩着脖颈东倒西歪。尤廉芝急忙重新粘贴,把糨糊瓶刮得干干净净,仍担心贴不住,拿来两把高粱穗扫帚撑住画报纸。

  分析了两道数学题,尤廉芝喉咙里痒痒的。异样的阻塞,逼得眼泪汪汪。

  孩子们紧张地盯住尤廉芝,不敢大声呼吸。

  尤廉芝慢性咽喉炎,家里人劝他到大医院去看看,他一笑了之:生死由命,富贵在天。马小群爷爷寻来蛤蟆草,说蛤蟆草利湿消肿,解毒止痒,叫他文水煮茶喝。他咬牙皱眉,每每喝完唇齿间苦涩半天。

  周乙看见尤廉芝茶壶里重换红茶沫沫,泡得酱油汤一般发黑。周乙劝他继续喝蛤蟆草茶,毕竟马小群爷爷做过几年走马郎中,五花八门的草药多多少少知道一些。

  转转紫砂壶,滋滋抿几口,尤廉芝莫名其妙吟诗一首: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周乙和曹洁花称他乐天派,有病去三份。却不知诗从东南西北来,更不解诗味。

  尤廉芝想在心里,此诗乃诗圣杜甫之作。晚年杜甫,身染肺痨,且穷困潦倒。秋日观长江沿岸,满目萧瑟,景象黯然,不禁诗从心生……他区区慢性咽喉炎,何必忧虑煎熬,庸人自扰?

  现在,尤廉芝把课前准备好的小黑板挂在大黑板的右侧上方。小黑板勾勾画画,满满的图例。文字提示红白相间,红色粉笔标出要点。尤廉芝布置课堂作业,让孩子们仔细观察、多多推敲,认识平行四边形和梯形。

  尤廉芝的板书一流,图也画得绝对秀气,菱湖片区乃至金溪县名声响亮。菱湖片区开教学交流会,负责人指名道姓要他介绍经验。他一激动,话题滔滔如水奔涌——好教师“三个一”。一手好字,字乃人的长衫;一口普通话,能说会道;一肚子的学问,名副其实……

  周乙在场,脸间表情不太自然。周乙知道“三个一”与自己相去甚远,他的字别人评价如螃蟹,橫七竖八,没个正形。自由发言时,周乙一番话却轻描淡写:字是各人出手病,各有各的风格。有人字写得像鬼,浮皮潦草,仍被称为书法家;有人写字缺胳膊少腿儿,照样名气很响……尤廉芝知道说漏嘴,脑子急转弯,赶紧补场几句:周先生所言极是。皇帝还写错字呢!引得满堂哄笑。尤廉芝却一本正经,说,诸位知道。天下第一错字出自大清第四位皇帝康熙御笔!尤廉芝只想点到为止,免招惹卖弄之嫌,见在场教师面面相觑,便娓娓道来——河北承德避暑山庄正宫内午门上方的匾额就有一个醒目的错字,“避”右边的“辛”多了一横。人大于字,历朝历代,天子出错,黎民不敢戳破。

  尤廉芝明白自己冒犯了周乙,好歹周乙是校长。尤廉芝内心曾经一闪念趾高气扬,那刻儿忘了身份,以为自己和公办教师平起平坐。他觉得自己不是没有资格当校长,也不是没有能力当校长;即使放到县城小学当校长,也绝对不会误人子弟。不过,这念头像肥皂泡泡,短暂的饱满后破裂了。他责备自己私欲膨胀,缺少自知之明。一个民办教师,把书教好足矣,不可心比天大!

  回学校途中,尤廉芝解释交流会不过是逢场作戏,信口开河。周乙拍拍他的背脊,说,在一起同事几年了,你当我小鸡肚肠啊?尤廉芝心里卸了负担,拿好话称赞他:周先生仁者仁义。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笑口常开,笑天下可笑之人。周乙说不要把他捧到云端上,跌下来尸骨也找不到。他脾性容易生气,也容易忘记,来得快也去得快。窝在心里伤自己也伤别人,何必呢?

  周先生大境界!地生五谷杂粮,人有七情六欲,谁不食人间烟火?

  周乙觉得尤廉芝的话常常东一榔头西一棒子,难以全部把握。他也不多去琢磨。尤廉芝是一个怪怪的人。

  布置好四年级数学作业,尤廉芝歪到北边上三年语文课。刚才四年级上数学课,三年级默读语文《小英雄雨来》。尤廉芝咳噔咳噔几声,仰头把茶壶里的水喝光,然后开始领读《小英雄雨来》。他进入情景了,抑扬顿挫,读得声情并茂——雨来最喜欢这条紧靠着村边的还乡河。每到夏天,雨来和铁头、三钻儿,还有很多小朋友,好像一群鱼,在河里钻上钻下,藏猫猫、狗刨、立浮、仰浮。雨来仰浮的本领最高,能够朝天在水里躺着,不但不沉底,还要把小肚皮露在水面上……

  马小群常常分心,默默听三年级语文课,他喜欢听尤廉芝上语文课。这刻儿,马小群模模糊糊听到《小英雄雨来》的朗读声。他没看黑板上的数学题,趴着趴着,恍恍惚惚看见一个小太阳。爷爷提着小太阳,依偎在草垛旁睡着了,呼噜声像水袋里的响声。爷爷睡着了怎么还在抽水袋?小太阳生气跑走了……

  读完《小英雄雨来》,尤廉芝挑几个精彩的片断讲析一遍。然后让三年级的孩子们找出自己最喜欢的优美词语;每个词语抄写五遍,并说说为什么喜欢。

  壳秃!半截蓝色粉笔划过一道弧线,不偏不倚,正好砸到马小群面前。

  马小群吓一跳,猛地抬头,半天才感觉到自己在教室里。

  马小群只怕尤廉芝,孩子们都说怕尤廉芝。尤廉芝凶,眼睛里有杀气。单元小考,两道应用题马小群不会。马小群趁尤廉芝背朝他的片刻,用铅笔捣捣前排同学的背脊。同学把答案写在手掌中央,悄悄倒伸过来给他看。两个人有约,语文不会答找马小群,不写纸条,例如被发现就变成证据,想赖也赖不掉。结果,被尤廉芝一眼逮住。尤廉芝杀鸡儆猴,两人各打十个手掌心。马小群连累了同学,想补偿他。晚饭,家里烧了一盆猪肉,他趁母亲锅灶下续柴,伸手捻几块,用纸包包藏进口袋里,偷个空儿溜出去给那个同学吃。同学说,他家里好长时间不买猪肉了。马小群看看他狼吞虎咽吃下肚,掰开同学的手掌,问,还疼吗?同学说,还有一点点疼。他不怕疼,小英雄雨来遇见日本鬼子都不怕。马小群临睡觉前洗手洗脸,一只手绞毛巾一只手缩着不下水。母亲猜测其中的蹊跷,过来掰他不下水的手,想看个究竟。马小群的手握得铁紧,直朝袋子里藏。父亲发火,他才迟迟摊开手掌。手掌肿了,像蚕蛹结茧一般透亮。母亲心疼。父亲笑笑:打得太轻,打两只手才好,哪个叫你们考试作弊?第二天早读课,尤廉芝说他是逼上梁山才打手掌,边咳,边拿黑板刷拍得讲台山响,厉声警告:小考、中考、大专、哪一次考都不允许舞弊!不是吹牛,教室里飞进一个小虫子,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雪还在下,或稠或疏,这刻儿雪花零零碎碎。天色由阴暗泛灰白,偶尔光亮掠过。教室里的光线变化着,混沌,光亮,再混沌。

  4

  男孩子伸向天空举手,女孩子搁住课桌举手,尤廉芝一个不叫。尤廉芝偏偏让没举手的马小群站起来,回答小黑板上第一道题目。

  马小群两手撑着桌面,像个俘虏垂头丧气。

  手放下去,站直了!尤廉芝大声斥责。昨晚没睡觉吗?心里骂:朽木不可雕也!

  马小群眼里波动着泪花花。

  委屈你還是冤枉你,上课睡觉还气壮如牛?不错,你语文考试成绩次次冒尖扛红旗,数学呢,几回挂红灯笼?严重偏科啊!

  大概听见尤廉芝大声呵斥,周乙扒着芦苇墙的豁口,露出半张脸喊话:尤先生批评得对。语文数学,绝对不能瘸脚走路,一高一低!

  两个人一个调子,两个人都唱红脸。尤廉芝喜欢听到的声音。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子不学,非所宜……他拿这段话当座右铭。

  周乙呐喊几声便转身忙乎。到场不抢场,两人形成默契。马小群目光穿过芦苇墙的眼洞,看见周乙弯腰撅腚点燃火油炉。油下锅,顿时哔哔叭叭炸裂,香喷喷的菜油味儿注满教室,调皮的孩子躲着尤廉芝挤鼻子做鬼脸。周乙进退侧身挪步,地方狭小,一室三用,前面办公、中间烧饭、后面搁张毛竹床睡间,相互间挂道草帘当门。周乙家住菱湖镇,每逢刮风下雨,他住在学校凑合一宿。

  马小群懒懒恹恹,站不稳的样子。尤廉芝刚转身,他一屁股埋下。尤廉芝目光再扫到他,他慢慢站起来。

  数学课是上午最后一节课,尤廉芝估计下课时间超过了,周乙仍然没发出下课指令。办公墙上原来挂着一只灰褐色的老壁钟,静心听见嘀嗒嘀嗒的走动。上个月坏了,学校没钱修,只得让它躺在那儿睡觉。尤廉芝轻轻拍击芦苇墙喊周乙,一只手揣过眼洞,拱腕示意他看表。大王庙小学只有周乙一个人戴手表,壁钟不走,上课下课时间由他掌握。周乙“噢”一声,十分歉意:下课了下课了,光顾着炒青菜,忘记叫你下课了。

  犹如竹篓倾倒,青蛙蹦蹦跳跳跑出来,叽哩哇啦声一片。孩子们大都没有雨伞和油毡披,一边顶风冒雨,一边叫着“大头大头,下雪不愁;人有小伞,我有大头”。跑出去一截路,抖抖拍拍粘在衣裳上的雪花;雪大不湿衣。

  马小群不让周乙碰他的耳朵,说:昨天晚上稍微有点疼……

  小犟牛,上课硬撑着。尤廉芝顺着他的左耳垂,向前向后,轻摸轻推。触到了耳旁长出麻雀大的硬核,回脸:周先生,你摸摸。

  周乙摸摸,显出几份不安。说,赶快告诉他家里人,发热不能拖。

  我去请赤脚医生吧,他家现在没人。

  叫一个学生去吧。周乙说。

  大雪天,礼到人不怪。小毛孩子去有失尊重。尤廉芝匆匆跑到门外又回头。大雪天,万一赤脚医生借故拖延出诊、万一医疗室看病的人多、万一随随便便配点药……他脑子里瞬间冒出许多假设。虽然马小群发热与自打手掌心是两回事,根本不存在直接与间接的关系。但,你上了一堂课,下课还一起吃饭,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假如察觉一点异常,为什么还罚他自打手掌心,爱生如子只挂在嘴边上吗?尤廉芝内心里深深责备自己粗枝大叶,数学数字死的,孩子是活的,你只看到死数字而忽略孩子的异常!

  尤廉芝决定驮马小群去求诊。

  周乙说你一个人驮太累,他去换着驮。他急冲冲跑进办公室找件长衫,蒙头蒙脚罩住马小群。回头吩咐曹洁花,下午的课由她应付着上,两边教室跑跑。

  曹洁花迟疑片刻,似乎想说什么。

  周乙不太高兴,语气也重些:就这样决定了。事情死的,人活的!

  大王庙村医疗室距离学校足足三里地远。出学校地盘右拐,沿九湾河大埂向南,走到生产六队社房绕半圈,向东走,过春草塘三竹竿就看见医疗室大门。

  九湾河大埂蛇一样扭扭歪歪,雪天河水墨色汪汪,朝天映着,不见一丝云彩和树木的倒影。右手水沟渠被大雪填平,大雪封路,稍不留神踩进沟里两腿湿。绕路舍近求远,好在尤廉芝记性好,黑夜里常踩着这条大埂去家访。尤廉芝说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半步。

  尤廉芝驮着马小群走在头里,一步一响,一响一步,嘎吱嘎吱,拔脚一个雪窝窝朝前挪。

  雪地里看不出明显的两个人的脚印。尤廉芝的雨鞋补过的,粘得不牢,雪从缝隙里渗进里面融化。鞋里慢慢湿漉漉的,走起来叽呱叽呱地响。脚热,感觉不到寒冷。

  渐渐,尤廉芝气粗。一阵干咳,背脊上汗水滋滋。

  周乙赶上来欲换他驮一程。

  尤廉芝坚持再驮一刻,这条大埂他熟。哪儿能下脚,哪儿不能下脚,他心里有张地势图。

  马小群挣着滑落下地,他说他能走一段路。

  瞎说,再犟打你手掌心。尤廉芝故意凶狠。他托住马小群两瓣小屁股,朝上蹿一蹿。马小群嘴巴贴紧他的脖颈,肉肉的,柔柔的,热辣辣的气息和体味钻进他的鼻翼。他生出一种和孩子亲近的舒坦。

  走着走着,尤廉芝“唉”的一声长叹:今天尤先生粗心大意,不该罚你站,不该罚你自打手掌心,不该……

  尤先生,是我不对。

  你太犟,生病发热硬撑着。為什么不早点告诉先生呢?

  我怕数学漏课,成绩赶不上。

  好孩子,有志者事竟成。不过,生病万万不可隐瞒……

  尤廉芝走几步就和马小群搭话,怕他睡着了再受凉。

  看见六队两间社房孤独地立着,雪白的屋面屋脊显出几分苍凉和沉寂。黄橙橙的砖墙只露出靠屋檐的上半截,落地的半截埋进雪地里。几只鸟儿绕着飞,飞一刻在屋脊上逗留、跳跳,又嗖嗖地飞向天空。大雪天,抬头望鸟儿很小很小,几个黑圈圈漂浮着、旋转着。

  周乙换尤廉芝驮。马小群不知道换了先生驮。

  赤脚医生姓韩。周乙和尤廉芝进屋,眼里迷迷糊糊的。韩医生话语里含着责怪的意味。其实大可不必驮孩子来回折腾,大雪天太辛苦。派个学生来叫他一声,他肯定二话不说,出诊。

  医之大者,可士可侠啊!尤廉芝边咳边连声赞叹。韩医生治病救人,乃一颗殷殷善心。善为至宝一生用之不尽,心作良田耕作有余。

  周乙笑笑:韩医生,他一个时辰不子乎哉也,嘴里痒痒。

  尤家三代先生,耕读世家,大王庙村首屈一指!韩医生边夸奖边让马小群靠药柜左侧坐定。看看马小群脸色,觉得不清晰,移移板凳,移到临近大门,光线亮堂些。韩医生把一支温度计压到马小群舌苔下,停片刻拿出来甩甩,看看,说,39度,偏高偏高了。他问马小群哪儿不舒服。马小群指指左耳。韩医生轻触轻摸,托托硬块,拿专业用语判断:腮腺炎。形状如梨,边缘模糊,皮肤紧绷。摸到硬块,有弹性……典型的腮腺炎症状。

  严重不严重?

  歇几天才能好?

  病来如山倒,病走如抽丝。韩医生神情淡定:严重不严重不是绝对的,会变化。几天几天不能保证……

  尤廉芝说:本人并非忌医讳疾,却天生胆小如鼠。韩医生语出骇人,为师者只怕寝食难安也!

  信了医生的话吓死,信了菩萨的话饿死。周乙一句笑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气氛顿时轻松许多。

  打针,挂水,退热消炎。吊水瓶里的水滴珠一顺儿挨着朝下滴,透明的滴管里间或泛出细粒粒的气泡泡。马小群呆呆望着亮晶晶的水珠,他又想到爷爷水烟袋里响着的泡泡。

  尤廉芝问马小群这个吊瓶,这个药柜,几个边?是四方形、梯形,还是其他什么形?

  三句话不离本行,尤先生用心了,佩服佩服!

  尤廉芝摇头晃脑,说,你我同道相谋。世间两种职业不可儿戏:一为医者,手捏人命,匡时济世,方为医之大者;二为教师,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普天之下人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说着一阵闷咳。

  韩医生问他咳嗽多久了?拿听诊器左听右听,上听下听,建议他去做个咽喉镜和胸片检查。

  见尤廉芝不当回事的神态,韩医生说:建议建议。尤先生熟读诗书,应该知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的道理。

  尤廉芝笑笑:今天只管马小群。

  吊瓶水尽,已近下午四点。韩医生配给三种不同颜色的药片,撕小片白纸叠折包裹,写上服用时间和剂量。临了叮嘱马小群近几天吃米粥和面条,松软热乎。假如张嘴咀嚼硬冷食物,肿痛加剧,不利于病情好转。

  尤廉芝叫韩医生结算费用。

  周乙把尤廉芝朝后拽:我来我来,你拿几个毛毛钱?

  知我乎?多乎哉不多也!尤廉芝按按口袋,调侃取笑声中二人踏雪而归。

  6

  远处已有灯火亮起,黄黄的,小小的几簇。看不见雪落纷纷,飘飘悠悠。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泛灰色黯淡了。

  教室里。马小群父母近乎同时毕恭毕敬地喊尤先生。

  尤廉芝侧目,见女人掰马小群的手。

  马小群使劲握拳朝口袋里藏。

  男人狠狠瞪女人一眼。

  尤廉芝带着歉意把今天的事说一遍。

  女人恍然大悟,说,难怪今天早上他不神气,一摸发觉他头微微发烫。叫他在家里睡睡……他小牛犟,硬撑着上学。他怕数学赶不上。

  男人嗓门大:尤先生,桥归桥,路归路。你说道歉的话比骂我们打我们还难受,你道歉让我们站不住脚。

  大雪天,驮小群去找赤脚医生,再怪你们,良心就叫狗吃了!女人情绪有点激动。

  男人驮起马小群又放下,拉住尤廉芝的手紧紧不放:尤先生,马小群不听话,你们狠狠打,就像打自己的孩子……

  女人心细,问马小群的医疗费。

  尤廉芝实话实说:周先生慷慨解囊。

  芦苇墙洞眼处飞来周乙的否定:尤先生付的钱,他说这点钱小菜一碟。

  ……

  雪天也鬼怪,忽然变脸晴朗。三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收脚留下一路坑坑洞洞。半道,尤廉芝抬眼观天。头顶上的天镶着几颗小星星,细看光芒闪耀。尤廉芝咳几声,说,明天有太阳了。

  太阳有了,嗷嗷几天。雪融化快,中午能听见吱吱吱的细响。树冠的雪一块一块朝下掉。野地里一圈白一圈黑,白的是残雪,黑的是裸露的黑土。

  尤廉芝捧着茶壶转悠,慢慢品茶,依然饮出一串水响。抬脸享受热烘烘的阳光。

  马小群问他数学题,说尤廉芝喝茶和他爷爷抽水烟袋一样,咕噜咕噜的响,脸上、眼睛里都飘着香味。

  孺子可教也!尤廉芝满心喜悦,拧拧他的耳朵:好孩子,观察细致,想象丰富啊!

  正与马小群说笑,周乙从外面走来,脸色不好看,招招手,把尤廉芝摘到一边。告诉他,书记叫他们下午三点钟去大队部,上面来人,调查体罚学生一事。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凭良心教书。尤廉芝并没有表现出恐慌和震驚。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时也命也运也……

  周乙叫尤廉芝回避,曹洁花也不让她去碰面,是非好歹由他一人周旋。他不怕,他是公办教师,树叶子掉下来砸不破头。

  尤廉芝问大队书记的态度。周乙告诉他,书记一句话没说。

  噢。尤廉芝没有失望和沮丧,一番话知情知义。让周先生替他背黑锅,自毁前程。他退避三舍,趋利避害,传出去如何做人,如何与师者为伍?

  怕个球啊,这芝麻大的破校长算个球啊!我吃皇粮,钱一分不会少。你好不容易等到民办转公办的机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周乙似乎憋闷太久,这一刻有眼儿趁水和泥,一泄而出。他给尤廉芝出点子,假如上面来人硬要找你谈话,采取一是绕圈圈,二是三下五除二一推了之,说就是我指使的、默许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怎么说都可以!

  尤廉芝端着茶壶转来转去,反复唠叨这样做不仁不义。

  周乙叫尤廉芝不必多想。也许上面走个过场而已,水过鸭背不湿毛,事后,照样活蹦乱跳!正说着,曹洁花从外面走进来,周乙朝尤廉芝使个眼色收嘴。然后吩咐曹洁花,他和尤廉芝下午有点事急需办理,两个班级的课由她凑合着应付;轮流看看,不出事就好。

  曹洁花欲言又止。

  你看着办吧。周乙一甩手,拽着尤廉芝,走了。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尤廉芝自找安慰。他跟在周乙后面走到三岔路口,然后一南一北,分道而走。尤廉芝没走老路,兜个圈才朝自家方向走去。远远望见屋面黄灿灿的新铺稻草,太阳底下一堆金色灿灿。他好像嗅到稻草的清香味儿。村口大喇叭响的还是那支歌。尤廉芝忽然一身英雄气概,没头没脑地呼出两句古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他跟随大喇叭里的乐曲唱出声——长鞭那个一甩哎,叭叭地响哎;车轮那个飞奔,马蹄儿忙哎嗨哟;立志那个战恶浪呀,哪怕那风雨狂哎;要问大车哪里去吔,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

  周乙万万没想到,他正与上面来人交谈,尤廉芝突然出现了。

  花开花落,日沉月升,转眼又是数十年而过。大王庙村小学早已倒塌,挖出一汪鱼塘。这一年正是2013年春,风吹水皱,烟雨江南。马小群开着皇冠,带着满头银发的尤廉芝去润州城看望周乙。

  周乙老年痴呆几年了。马小群连连喊:周先生,周先生。他毫无反应。

  尤廉芝俯下身子,凑近他的脸,说,你不认识老同事啦?大王庙村小学的尤廉芝呀!那年大雪,我们驮马小群……

  周乙不看尤廉芝,也不看马小群,两眼直直地射天。

  尤廉芝与周乙家人道别时,周乙突然自言自语:民办教师转公办了吗?我工资四十二块五毛,你多少……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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