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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亮爬上来

时间:2023/11/9 作者: 飞天 热度: 14818
陈力娇

  厚朴在退休的时候心情有些深不可测,他倒背着手在单位的大厅里来回走动,眼睛却像漏斗滤去了厅堂的每一件装饰物。他的本意是想记住它们,作为最后的留念在头脑中扎根沉淀,结果却适得其反,厚朴的行为只能加剧自己的心烦。

  会计张菲儿从一楼的办公室出来,一脚踏上楼梯时她看到了目光散淡的厚朴,张菲儿就停下了脚步。张菲儿一边抓住楼梯的扶廊一边回头看厚朴,等厚朴走至西墙再无路可走时,张菲儿叫住了他,张菲儿说,厚朴,你不是退休了吗,怎么还不回家呀?厚朴嗫嚅着,半天才确定张菲儿是和自己说话。

  张菲儿是个美丽的姑娘,活泼,健谈,性格无遮无掩,厚朴很喜欢她。有时厚朴的情绪不对头时,只要一想起张菲儿的笑声,一天的乌云都跟着散了。

  厚朴坦诚地对张菲儿说,我是退休了,可是临了临了我要在这里多看看。张菲儿眨巴了几下眼睛,目光揣测着厚朴不甘的表情。张菲儿说,可是你早晚不还是得回家吗?厚朴见张菲儿不懂自己的心,就不和她多说,继续移动自己的脚步。恰好这时东墙到了,东墙帮他把脊背对向了张菲儿,他就不想再转过身来了。张菲儿只好不解地摇摇头,径直奔向二楼,她鞋跟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就像早年厚朴在运动场上打响的腰鼓。

  张菲儿是去局长办公室。张菲儿和局长的关系很特别,甚至可以说有点儿暧昧,这全局谁都知道,只有厚朴不知道。厚朴在没退休之前是纪检委员,但是他的纪检是对着广大职工,不是对着局长的,也不是对着张菲儿的。局长让厚朴检谁,厚朴就检谁,局长没让厚朴检张菲儿,厚朴就不检张菲儿。所以张菲儿在厚朴的眼里,仍是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一个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公务员。

  张菲儿上楼的脚步从楼梯上消失,她去了哪里厚朴一无所知。厚朴的心思仍旧停留在一种茫然上,一种没着没落无根无茎的广袤的不知所措上。

  不断地有人从厚朴的身旁路过,越过大厅去往该去的地方。厚朴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没人理他他也不理别人,有厚朴和没厚朴人们都无所谓。直到有人拽了拽他的衣袖,厚朴才回过头来,厚朴又看到张菲儿。

  张菲儿仍旧是那张笑眯眯白净的瓜子脸,这回是厚朴对张菲儿说话了,厚朴说,我这是最后一次在这里走动了,我想好好走走,能记住点儿啥就记住点儿啥。张菲儿不说话,直拽着厚朴上了二楼。厚朴在张菲儿的强迫下有些彳彳亍亍。

  张菲儿把厚朴拽到局长的办公室前,顺手拉开了门。张菲儿到局长这来从来不敲门,厚朴刚想责备张菲儿,张菲儿已经拉着他站到了局长面前。局长庄壮刚撂下电话,对厚朴说,厚朴你工作了一辈子,马上离开单位会有失落感,这样吧,有两个工作你选一下,办公楼和家属楼,各需要一个门卫,工作是每天打扫各个楼层的卫生;办公楼的还要负责分发、打杂等工作,你看你愿意做哪一个?厚朴听了局长庄壮的话,心里顿时充满喜悦,就好像一直寂寥荒芜的原野,又有人走动热闹起来。厚朴答道,局长您安排,局长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局长看了一眼张菲儿,说,还是管家属楼吧,家属楼的工作就一摊儿,看管办公楼得哪用哪到。

  站在地中间的厚朴听了局长的吩咐,本是想申辩的,他的想法刚好和局长庄壮相反,他想看管办公楼比看管家属楼更像模像样一些,就后悔刚才让局长为他做选择。可是没等他和局长改弦易辙,张菲儿已经扯起他的衣袖往外走,厚朴就只有草草地对局长庄壮道谢,谢谢你呀庄局长,谢谢你让我不离开你们,我是不愿意离开你们的。局长庄壮摆摆手,补充道,要谢就谢张菲儿吧,她是把你看成爹了。

  厚朴听完局长的话,张菲儿刚好把局长的门关上。她又拉着厚朴的胳膊一路疾走,越过几个副局长的办公室,到了厚朴刚才徘徊的大厅,张菲儿才说,见好就收吧厚朴,每个人都有退休的时候,可是每个人不一定都有你的运气。厚朴鸡啄米一样点头,说,那是那是,我懂我懂。张菲儿见厚朴又回到了人间似的,就去忙自己的了,她觉得她为厚朴办了一件大事,她把厚朴悬在半空的魂儿接了回来。

  厚朴的老伴林玛听说厚朴留在单位继续工作,高兴得去好友珍珍那里借毛褥子。毛褥子是由鸡鸭鹅的绒毛组成,隔凉隔热,冬暖夏凉,比商店里卖的海绵垫子不知要强多少倍。珍珍边给林玛捆褥子边说,退休多好啊,在家享福不好吗?何必还要去工作,原来是管事的,现在是打杂的,落差太大呀,受得了吗?林玛说,受得了受不了是他的事,我受得了就行啊,我是一分钟都不想和他在一起,他要是天天在家里,我就得离家出走啊!珍珍很诧异,说,不会吧,会有那么严重吗?林玛说,你是不知道啊,他就一个事儿,该管不该管的都管,没有过他眼的事。见到过一锅常年都沸腾的水吧,那就是他。

  珍珍不到四十岁,和林玛是忘年交。三十几岁和六十几岁的年龄,对人生的体会肯定不一样,就张着嘴不解地琢磨林玛的话。林玛爱惜地捋捋她额前的碎发,解释道,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就什么都明白了。人心是需要静的,谁影响了谁的宁静都不行,亲人也不行。

  和林玛一样希望厚朴不影响自己生活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厚朴的儿子昌琪。林瑪为厚朴准备了毛褥子、电水壶、茶叶、水杯等,昌琪则把他房间里的一台二十五英吋小彩电送给了父亲。这出乎厚朴的意料,平日里他试图在他房间里躺一躺他都不高兴,嫌他身上尘土飞扬,现在他的举动简直太令厚朴感动了。其实儿子昌琪不止是讨厌父亲的灰尘,他是讨厌父亲像穆桂英,阵阵落不下,明明是自己的尺度有问题,却误认为是所有人的毛病。像啄木鸟,见到树就不闲着,一个啥事都管的人,只能叫他“万人烦”。

  厚朴的门卫室处在一幢七层楼的院子里,在大门右侧的一溜门市房的腋窝下伏着。厚朴的工作就是每天每夜蹲在这腋窝里狗一样地看家护院,打扫各楼层卫生。

  厚朴和林玛到达这间小屋子时恰好是晚上七点,院子里各家各户灯火明暗不一,亮的很亮,暗的如睁不开眼睛,这多少让厚朴感到有些冷清和孤寂。钥匙是白天由张菲儿交到厚朴手上的,不只是大门和门卫室的钥匙,还有家属楼各单元门的钥匙。张菲儿也在这幢楼里住,张菲儿没结婚却拥有一套180平米的大房子,房子给张菲儿带去了比房子本身还要足斤足两的快乐。

  林玛帮厚朴铺好行李就离开了门卫室,为了不使厚朴动辄回家,她给厚朴扔下了足够的钱,让他买盒饭、买小吃、买烟和酒。需要什么就买什么,潜台词是只要别回家。

  林玛走后,厚朴就坐在床上开始喝茶看电视。偶尔院子里走进几个不认识的人,厚朴就到外面细致盘问。一问才知道,人家都是这院子里的住户,怀疑他是否有眼无珠,眼神里流露出了些许的不敬。厚朴这才明白,家属楼住着的也不都是家属,还有外人,可是当初却规定不是家属不可以在这院儿买楼。现在看远不是这么回事,不是家属也可以享受家属的待遇,只可惜自己至今还住在很远很远的小区。

  这一夜厚朴睡得很踏实,一夜无梦。他的鼾声引逗得夜归人,在他窗前路过时都忍不住往他的小屋里看,都想这鼾声是防御小偷的还是给小偷开绿灯的。天这时已经下雪了,雪下得跟报仇似的,不声不响中就有棉被那么厚了。到了后半夜越下越猛,不足一个时辰尺盈有余。如果厚朴觉轻,如果厚朴不血稠,夜归人踏雪的声音厚朴是听得到的。可此时的厚朴正沉湎于他的酣睡,只能是雪声与鼾声相得益彰了。

  厚朴知道下雪是早晨五点钟,这时的大雪已铺天盖地把他的门封住了。雪足以没膝,被风一扫,上面一层硬壳,跟抹板抹过似的。这是今冬最大的一场雪,它鬼头鬼脑地背着厚朴下了个痛快,给厚朴挖了个陷阱。

  响亮的敲门声把厚朴惊醒,是老齐在门外叫他。老齐原是人事科长,现在退休在家,和厚朴一起共事多年只是没有交情。最清楚的记忆是有一次单位分葡萄,分到厚朴那里厚朴嫌箱子破没有要,而是隔着抽出另一箱。老齐那日不由分说就要了厚朴没要的那箱,这让厚朴啥时见老齐都觉得很没颜面。

  老齐喊,厚朴你快起来吧,你这么干工作可不行,怎么也得给职工清出个下脚的地方呀。厚朴抬头看老齐时,已经看到外面的积雪白茫茫一片了。厚朴一边应答一边穿衣服,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串钥匙,准备去仓库取工具。他用力推开门,对站在外面的老齐说,我是打算清雪的,怎么能不清雪呢。我不但要清出个过道,我还要把院子全部清扫干净呐。厚朴喋喋不休叨咕完这些话,仓库门已被他打开了,木制掀、竹扫帚都被他抓在手中。厚朴拖着工具出来,开始用木掀清雪。然而雪太厚了,然而老齐的眼神太严厉了,然而各家各户的窗子后面,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深藏着察看厚朴的眼睛。

  楼房总共八个单元,厚朴先捡每个单元门前的过道清扫,他想清出一条小路供行人走动,然后再进一步清理。一直没有干过体力活的厚朴,在早晨空腹的时候做这样的活计还是头一回。刚刚清扫了两个单元,他就累得浑身冒汗了,一只紧贴在他身上没穿到胳膊上的毛衣袖子也出他的洋相,从他的背后出溜下来,变成了他的尾巴,甩来甩去。白雪的大地成了厚朴的舞台,导演是手插衣兜吹毛求疵的大牌老齐。

  老齐一直跟在厚朴的后面指指点点,一会儿说雪应该撮成堆;一会儿说离墙太近融化时影响墙体;一会儿又说厚朴的木掀使得不对劲,谁看了都会说没干过活。厚朴对自己的起来晚一直心怀愧疚,所以对老齐的指责只能低头不语,默默承受,不敢反驳。心里却是一百个窝囊难受,失落而沮丧。

  鸡蛋里挑骨头的老齐在再也找不出厚朴的毛病时,忽然抬头看到单元门上方的雨搭上,突出地耸起一堆雪,它们的形状像崖壁一样陡峭地悬着。老齐像抓住了厚朴的把柄,他运足力气想把厚朴训斥个狗血喷头。可是刚一张嘴,有一座黑塔嘎吱一声戳在老齐的面前,老齐定睛一看是厚朴膀大腰圆的儿子昌琪。大雪天他骑着一辆山地车,戴着结实的蓝色头盔,冲破重重雪线来看他的父亲。昌琪的两条长腿叉在地上,车子在他的裆间如同孩子们玩的木马。他高大威猛,脸色黧黑,嘴角叼着香烟,双眼眯着,正等着老齐说话呢。老齐顿时禁了声,二话没说转身回了自己的单元。

  昌琪看着他的背影,呸地吐出烟蒂,高声对父亲说,以后我给你配个耳塞子,谁在你面前瞎叨叨,你就把耳朵塞上!依昌琪的个性,他这会儿应该把老齐揪过来,按在雪堆上胖揍一顿,至少让他吃上几口雪,以解心头之恨。可转念一想,不行,如那样,父亲的工作肯定泡汤了,不仅仅是工作,后面还会带出许多麻烦,至少爱清静的母亲不会再清静了,自己的屋子又会尘土飞扬。就强忍着,让自己像个泄气的球一样瘪了回去。

  厚朴没说塞,也没说不塞,等老齐的身影被绿色的门吞了进去。他仿佛看到了那里面长着无数的牙齿,瞬间把老齐咔擦咔擦嚼个稀巴烂。

  不受欢迎的厚朴在扫雪过后还是回家了,尽管那么多人不希望他回家。回家的理由是他想念他的小孙女凤婻,其实是受了委屈之后对亲情的渴望。小孙女凤婻今年十三岁了,十三岁就看出是个美人坯子,腿直得跟尺量的一样,脸细嫩得像林玛每年年关熬的荤油。这样的小孙女厚朴有两个,也就是说厚朴一生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子一人给他生个小孙女。厚朴的这个小孙女比较任性,那个也任性但离得太远。厚朴值得荣耀的就是他的两个孩子有一个在京城工作。

  凤婻的娇惯是出了名的,她从不和厚朴在一起进餐。厚朴的假牙在制作时有一撇不太合适,用着不太听使唤,有点儿像大了的鞋子不跟趟儿。有时吃饭往里塞东西,塞住了就要把它摘下来用水洗洗再戴上。偏偏厚朴不注意掩藏,哪怕是一桌人正进餐呢,他那若发生敌情,他也会当着大庭广众的面兒摘下假牙来,放在饭碗里涮。

  厚朴的不文明之举,让他和凤婻的关系日益紧张,凤婻只有需要钱的时候才喊一声爷爷。

  这日厚朴扫雪和老齐生了一肚子气,回家来吃早饭就看什么都不顺眼。本来他是该在门卫室洗漱的,可是大雪打乱了他的秩序,他只有把一切没做的程序挪到家里来做。厚朴快速做完自己的事情,劳累让他过早地奔向餐桌。他忘记了这是小孙女凤婻用餐的时间,一进餐厅马上闻到了奶香。桌上放着一杯热腾腾的牛奶,他刚端起喝一口,凤婻带着一嘴牙膏沫伸进头来,她的目的就是看看爷爷是否有越位行为。

  凤婻这天没吃早饭就上学了,林玛扯住凤婻塞给她十元钱。林玛是明眼人,这一切不出声的场景她全看在眼里。本来林玛息事宁人足以消灭一场战争,却不料厚朴一反常态暴跳如雷起来。他拿出比平日里快几倍的速度,窜到林玛和小孙女跟前,迅速拽出林玛塞在凤婻手里的钱。厚朴骂道,这样的小畜牲你还惯着她?我喝她一口牛奶都不行,我把她养这么大不知能买多少牛奶呢!厚朴把钱揣进自己衣兜,林玛立在那里什么也没敢说,凤婻早已一甩袖子跑了。

  昌琪帮父亲弄完雪后已是汗流浃背,和父亲回来后他在浴室洗了个澡,洗澡时他就看着父亲不得劲。本来他冲澡,父亲应该先回避一下,至少应该等儿子穿好衣服他再进来掺合。可是厚朴没有,厚朴进来就洗漱,俨然浴室里没人,门也不关,裂着一条缝儿,弄得昌琪在里面都看到来回穿梭走动的母亲和凤婻。

  这会儿昌琪看到父亲如此不讲理,就火冒三丈。昌琪是个直性子,有话非倒出来不可,昌琪说,怎么着,你弄得人家不吃饭,还不行给点儿钱啊,总不能饿死吧?昌琪一边对父亲说一边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他留着背头,向后擦时左右抖动,在厚朴看来就像落过水的狗在抖狗毛。

  厚朴的怒气一下子转向了昌琪,厚朴吼,你还有脸为她说话呀,养的那熊色孩子吧,不撒泡尿照照,有能耐养出个龙子龙孙也算你对得起祖宗,丫头片子还反了天了。

  昌琪知道父亲对他生了个女孩一直心存不快,这会儿见父亲仍旧扯着这个问题不放,就气不打一处来。昌琪说,你要是有气就在单位里撒,你在那儿窝囊回家装皇上,亏你做得出。若不是我去,那个老齐说不定把你踩到雪里去,你能耐怎么不和他斗?

  厚朴说,我干嘛要和他斗?我和他斗时你还没出生呢,他再不好他能把我叫醒,而你呢?你明明知道我心里不好受偏偏来气我。

  昌琪不屑地哼了一声,他叫醒你,这怕是你自己的美意吧,让我看他是在监视你,我要没说错他早晚会把你整下来。就你那心计,十个也顶不上老齐一个。厚朴说,我顶不上吗,我顶不上我们这回退休十个,反聘两个就有我一个,换了你早在家里呆着了!昌琪嗤之以鼻,父亲看中的事在他那里太九牛一毛了。昌琪在一家大公司上班,他的学科是外语,专门接待外宾,虽说那些外宾在这里露露面就跑了,从不稳扎稳打,可是毕竟要来露露面的,只要一露面昌琪就有饭吃。

  昌琪向父亲抖抖自己的衣服,那是一件上千元的内衣,是一个外宾送给他的日本货。昌琪说,你还是让它说话吧,就你那差事,倒是没有多少人有兴趣干呢。

  厚朴被儿子的话噎住了,他知道自己和昌琪讲了半天实际心虚的是自己,他的理由都是他反着说用来气昌琪的。比如他对老齐的印象,比如他评价老齐的清晨叫早,比如他说他和老齐的斗智斗勇,这些如果昌琪知道真相是不会给他留面子的。厚朴想到这鼻子立即就酸了,他把手中端着的一杯水哗地向昌琪的脸部泼去,带着哭腔儿向昌琪叫骂,操你个妈的,家里外头都不拿我当人看,这个家我还能呆吗!

  厚朴的骂声骤然乍起,吓得端着一碗热汤的林玛烫了自己的脚。

  厚朴花了两天的工夫寻找张菲儿,都没找到。他有一个重大的问题想向张菲儿反映。张菲儿既然能把这么大的差事能让给自己,那张菲儿肯定能管了这件事。为此厚朴摸清了张菲儿住处,3单元501室,这是好楼层,很适应年轻人住,当初据说争这个楼层的人很多,但他们都没有争过张菲儿。

  厚朴盼着张菲儿出现,张菲儿却像一朵迟开的玫瑰始终没有出现。到第二天傍晚厚朴才弄明白张菲儿是出差了,同去的还有局长庄壮。局长庄壮今年45岁,属于才华横溢有开拓精神的新一代领导干部。局长庄壮和厚朴一样也不住在这个小区,他家居住的是他妻子单位的家属楼,因此局长庄壮轻易不在这幢楼房出现。

  厚朴找不到张菲儿,第二天张菲儿自己跑到厚朴的门卫室。当时厚朴正看电视,张菲儿像是刚洗过头,头发湿漉漉披着,手里还拿着一把小木梳不住地梳理着发梢。张菲儿说,厚朴,有几天不见了,来看看你。厚朴就赶忙给张菲儿让座,厚朴说,可不是嘛,我找你都找了两天了。张菲儿说,你找我?厚朴说,我找你是想请你帮我个忙。张菲儿说,你说。厚朴说,我来的第一天还见各家各户自己往出扔垃圾,每天早上或下午上班的時候,各家的主妇手里都拎着一袋垃圾,可是他们现在不拎了,现在他们都扔在楼道里。一扔一堆都等着我往下倒腾,这还不得把我累死啊。张菲儿问,为什么呢?厚朴回答,我也不知为什么,只知是从老齐开始的,老齐不扔,大家就都不扔了。

  张菲儿想了想说,那你也不扔。厚朴说,那咋行?张菲儿说,有什么不行?做做就行了。张菲儿边说边坐在了厚朴的床上,顺手把厚朴的电视声音关小了些,张菲儿说,厚朴,我买了辆摩托车,这回该你费心给我照看了。厚朴回答张菲儿,没问题,你的摩托车我要特殊照看,可是你有轿车,你用不着摩托车呀。张菲儿说,这你别管,我就是喜欢。厚朴说,好好,你喜欢就好,你就放在栅栏里,我天天晚上把栅栏门锁上。张菲儿放心地站起身,走至门口,回头又对厚朴补充道,对了,厚朴,别人都说你好睡觉,说你晚上九点钟就睡觉,你不能这样,你要坚持到十一点甚至十二点,不然院子里丢了什么都不是小事。厚朴说,我很想不睡觉的,可是我总犯困,一犯困我就是坐着也能睡着。厚朴说着从床底下拉出一把烧焦的电水壶,他指给张菲儿看,说,你看我犯困的时候连十分钟都挺不过,你看把这壶烧的。

  张菲儿没听完厚朴的话忙向外瞅了瞅,见无人才叹口气对厚朴说,厚朴,你不能这么实在,对别人千万别这么说,你要知道人家都想要你这差事,你干上了他们找你毛病还找不到呢,你要尽量装作精精神神的。厚朴啊啊着点头,点头的时候他根本没明白这其中的要义。张菲儿都走出好远了,他才恍然大悟,吐出一句,原来是这样。

  厚朴不收拾垃圾的做法,终究不像张菲儿说的那么简单,做做就行了,而是反映到局长那里。局长庄壮可没张菲儿那么客气,他派人叫厚朴到他的办公室,开门见山和厚朴谈条件,他说,由于大家一致反映你的工作态度不好,不收拾垃圾,不按时锁大门,还让院子里停私家车,这个月只给你开1500元钱,以后看你改进情况,若好升至2000元,不好就这个价了。厚朴辩解道,晚上院子里停的那辆车是老齐亲戚的,老齐的亲戚谁敢不让停啊?局长庄壮说,我敢不让停,我已经和老齐打过招呼了,你晚上6点钟之前必须把大门锁上,只开小门,还有你准备个背篓,每天用背篓把各楼道的垃圾清出去,这是你分内的。

  从局长庄壮那里出来,厚朴的腿都软了,他想,这可不是我当纪检委员那会儿了。那会儿他局长也得跟我客气三分,现在倒好,我就是他身边的小打儿,我就是个收垃圾的装卸工,难道我就不能不干这活儿在家养老吗?难道我就不能让林玛不烦我,凤婻喜欢我,昌琪看得起我吗?

  答案是做不到。

  厚朴的劳动强度越来越重,脾气就越来越不好,不但和小区的家属们不好,和家人也不好。后来他干脆就赌气不回家了,就由林玛给他送饭了。

  林玛倒是乐意这么做,因为家里没有了厚朴就不打雷,有了厚朴就大雨倾盆。但是林玛毕竟也是60多岁的人了,能帮厚朴的也仅仅是些表面的活计。厚朴对林玛说,这个活我不想干了,不但没面子,还让我心情不好。林玛就怕厚朴说这话,如果厚朴不干这个活儿,还能干什么活呢?只有整天泡在家里,那家里就不成为家了,就成为炸药库了,昌琪就得在外面买房子了,他手里那点积蓄就不能好好供凤婻念书了。林玛预感到这些,就劝厚朴道,到哪干活都一样,人老了,不能持年轻时候的心性了。年轻可以和一切不公道的事对着干,年老了就得是龙盘着虎卧着,谁大呀,是你大还是世界大呀?弄弄清楚,胳膊怎能拧得过大腿呢?

  林玛的话让厚朴叹了口气,想不干的想法略有减轻。

  这天林玛的家里有客人,把饭菜送给厚朴就走了,就是这一天厚朴出了点事。

  厚朴吃完饭,饭碗也没洗倒在床上就睡着了,醒来时发现他的小彩电不见了。是谁偷了他的电视呢,偷这没人要的旧电视干什么呢?厚朴无从解答,下午就去找局长庄壮,他说,庄局长,我的电视丢了,我就躺在床上睡午觉,醒来电视就不见了。你说这賊也是的,偷什么不好,偷个破电视干什么呢?局长庄壮看了他好一会儿,之后哼了一声走了,扔厚朴一个人在他办公室发呆。

  厚朴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局长回来,这才打道回府,悻悻地回了门卫室。

  刚坐定,气还没喘匀,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目中无人地从大门长驱直入。厚朴忙追了出去,高喊,站住,怎么不登记啊,前面走着的是个年轻的女人,从背影瞅就很抢眼,大披肩发烫得跟海浪似的。听厚朴叫站住,回头看了一眼,突然面露喜色地奔了过来,厚朴是你呀,我怎么就没想到会是你呢?厚朴也认出来了,是林玛最好的朋友珍珍。就说,珍珍,你可比从前漂亮多了。珍珍说,是吗?那你的意思是说从前不漂亮对吗?厚朴尴尬了一下,珍珍知道厚朴不会开玩笑,就不再揶揄他,给厚朴一个台阶下,说,还有更漂亮的呐,给你看哦。说着从包里掏出手机,点开相册,指着其中一张说,看,漂亮不?厚朴伸头看去,是一个梳着长发的女人和珍珍站在一起,确实挺漂亮。珍珍说,你没认出她是谁呀?厚朴摇头。珍珍说,是你们家林玛啊。厚朴不信,怎么会呢,林玛都是老黄瓜了,再说林玛也不梳长发呀。珍珍就收起手机嗔怪地走了,走出几步回头说,全世界顶数你笨,都笨到家了,就不兴戴个假发呀?

  厚朴听后站在原地发愣,愣过后想,不是自己笨,是林玛变得离他越来越远了。厚朴找到了症结,忽然迫切地想告诉珍珍一个问题,于是紧撵几步,对着珍珍的背影喊,珍珍,你知道什么是夫妻吗?不等珍珍回答,他运足了劲进一步说,夫妻就是过着过着就不认识了!珍珍的脚步迟疑了,她站住了,但没回头,她吃惊,林玛和厚朴这一副二对二的牌,终于在她的大脑里找到各自的位置了。

  现在厚朴不用忙着看电视了,他有足够的时间去窜楼道了。他已经把全楼谁家哪个单元哪个门都记清楚了,如果有生人来找,厚朴会详详细细告诉人家怎么走,什么时候主人在家,什么时候主人不在家。

  自从和局长无言分手,他再也没去给局长庄壮添麻烦。他后来也多少明白了,局长庄壮是对他不满意了,嫌他不称职了,唯一补救的办法就是要好好干活,不叫苦不喊冤。那样局长庄壮对他的看法就会扭转一些,到那时有什么要求和局长提,局长也一定会答应的。

  一春一夏就这样过去了,没出现乍眼的事,一晃秋季来临了,大家都开始预备秋葱秋白菜秋土豆了。满院子里到处都晾晒着又粗又长的大葱。厚朴也给自己备了一份,当然是少量的。现在他已基本不回家了,换洗的衣服和每天的饭菜都由林玛包揽。有时他也学着自己做一点,他有一只小型电饭煲,能闷饭能做菜。电水壶他又配了一把,不过那是没花钱的,是张菲儿买了304钢电水壶,把她那把锰钢电水壶给了他。厚朴和张菲儿越处越好了,他把张菲儿当成了自己的姑娘,其情感投入比他在家里给凤婻和昌琪的还多。

  有了快乐的事厚朴的神经松弛了很多,他不在为自己从干部岗位上下来做这种粗活而烦恼。活计他也基本适应了,对于清扫各楼层的垃圾他也能找到窍门而不挨累了。窍门就是把这八个单元分成两部分,每天扫四个单元,而且是早上晚上分着扫,两天一个轮回。劳动强度分散了,厚朴的劳动就有些自娱自乐的味道了。

  这天厚朴扫到张菲儿的楼层正是晚上,张菲儿的门顶亮着灯。灯光提醒厚朴该告诉张菲儿,应该换个声控灯,不然总是忘记关灯一年下来电费会增加不少,而张菲儿知道自己为她着想也肯定会高兴。可是这会儿张菲儿的门只是亮着灯,没有出入的动静,尽管厚朴磨蹭着时间等她,张菲儿还是不出来。厚朴无奈就上了七楼,上七楼他也没忘了一直注意张菲儿房门的动静。

  等厚朴扫完七楼,又扫到六楼时,他终于听见有一家门铃响,那门铃是布谷鸟的叫声。厚朴忍不住探头向那门铃响起的地方望,这一看厚朴看到了局长庄壮,是局长庄壮让那只布谷鸟鸣叫起来。厚朴的心里紧了紧,直到张菲儿的门开了,局长庄壮进到里面,厚朴的心才松弛下来。

  这一夜厚朴的心像飞进个苍蝇,躺在门卫室的床上一夜没睡好,他时刻都想知道局长庄壮什么时候离开,能不能离开。可是他始终都没有张望到,他的瞌睡虫总是霸道地控制着他的欲望。

  年关到了,年关是大伙儿争先恐后往回置办年货的时候。大米、猪肉、冻牛羊肉,成坨的鱼,都被各家各户购买回来,又都不约而同地放在各自的库房里。那库房一律都是红砖墙白铁皮盖,一字排开,从1号到112号,非常整齐、美观、牢固。它的后面是一堵两米半高的砖墙,虽库房的后墙是借助它而盖,但它高出的一块让过往的行人很难判断出它里面就是库房。高墙既做了掩体也做了装饰,可是即便这么巧妙的搭建,也还是没有防住真正的盗贼,盗窃案就在这个年关不可必免地发生了。

  盗贼的偷盗方法十分别致,他们是在夜里人们正深度睡眠时用木梯上了高墙,然后把铁皮盖从一角掀开,搬走了大米、白面、冻肉和其它东西,完了还没忘记把铁皮盖原封不动地扣上。

  112号库房就是这么被偷盗的。按说偷盗者的盗术这么精湛,和守大门的厚朴没有直接的关系,因为112号库房离门卫室最远,直线距离一百多米,盗贼又是在深夜人不知鬼不觉间进行的,和从正门而入不能同日而语。但是老齐还是在人群中散布关于厚朴的谣言,老齐说,连自己的电视都看不住的人,你别指望他能听到什么动静。就有人跟着起哄,怀疑厚朴做内线。

  这话没一天的工夫就传到厚朴的耳朵里,厚朴听了比老齐指责他起来晚那次还不好受。因为那时厚朴的工作刚刚接手,没倾注过多的热情和努力,只是简单地听候指示接受摆布。而现在不同了,现在可以说家属院从里到外一草一木都经过了厚朴的用心呵护,连谁家生了孩子、走了老人他都清楚。事情就是这样啊,有了付出就需要好的评说,好的评说对于厚朴来说,是标志着他工作上的起色和能力啊,可是现在凭空遭受诬陷厚朴哪能吃得消呢。

  他的火牙疼得将他的两腮一边支起个大包,厚朴手捂着两个腮腺,饭吃不下觉睡不着,是夜帮了厚朴的忙。每逢深夜人们都酣然入梦的时候,厚朴就到院子里蹦,蹦一会儿走一会儿,走一会儿蹦一会儿,厚朴的疼痛就会减轻许多。厚朴找到了窍门这一夜竟一蹦蹦到夜里一点多钟,这时候他看到有个人一边打手机一边从小门走了进来。

  小门永远是开着的。

  那人路过门卫室昏黄灯光的窗下,下意识往里望一望,门卫室空空荡荡他没望到任何人,却相反被黑暗中的厚朴把他看得清清楚楚。厚朴知道是谁的时候心和那天他在六楼时一样缩了又缩。这一回厚朴不傻了,他明白局长庄壮是去张菲儿那里,局长庄壮打的手机也肯定是打给张菲儿的。

  厚朴分析了这一切心里反而平静了,人老了不糊涂比什么都重要。一旦明白了好奇心也就没有了,厚朴仍旧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又过了一会儿他感到疼痛缓解了,减轻了,可以睡个好觉了。就在他转身想回去休息时,他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種小型冲击钻的声音,又好像是手摇钻忽隐忽现的声音。厚朴寻声走去,他尽量把脚步放轻。

  他从1号库房走到45号库房,站在45号处他停下了,他判断是盗贼来了,是盗贼在用钻头钻45号库房的墙。厚朴弄清这一点后为之振奋了一下。他振奋的理由是他感到他的冤情可以洗清了,如果能抓住盗贼,有关他的谣言和猜测就会不攻自破。可是得找一个有力的证人来证明呀,谁能证明在今晚盗贼是由他厚朴亲手抓住的呢,谁能证明是盗贼偷了大米、白面、冻肉,而不是厚朴做的内线呢?厚朴此时没容细想方案就不容置疑地产生了。厚朴按原路返回,他强迫自己像猫一样走路。等远离了45号之后他放开脚步,取了钥匙,向3单元5楼奔去。

  3单元5楼有张菲儿的房子,房子里有局长庄壮。

  他必须让局长庄壮知道这里发生了如此的情况,必须让局长庄壮出面证明自己的清白。这简直太重要了,是他厚朴的头等大事,比天塌了还要大的事。厚朴想着快步冲上了张菲儿的5楼,他箭步如飞,心急让他把两个台阶当作一个台阶。几乎是眨眼的工夫,厚朴就敲响了张菲儿的门,厚朴急切地喊道,庄局长,庄局长,你快醒醒吧,来盗贼了!菲儿,张菲儿,你让庄局长快快醒醒吧,盗贼在钻墙呢!

  屋里不见动静,跟没有人一样,跟人死了一样。

  厚朴又喊,庄局长,你出来吧,我看见你进来了,你现在就在张菲儿的房里,你开门吧,我有重要的情况向你汇报!

  依旧没有动静,依旧跟没有人一样,依旧跟人死了一样。

  厚朴的声音就急出了哭腔,跟那天他和昌琪争辩时别无二致。敲门的幅度也更大了,庄局长,你出来看一眼吧,你再不出来盗贼就跑了,他们跑了我厚朴的冤案啥时能洗清啊,我厚朴还想好好做人呢!厚朴就这样喊着,喊出了楼上楼下的住户。可是张菲儿的屋里仍旧不见动静,厚朴急得没法儿,忽而想起张菲儿和他说过,他家的门铃是连环的,有一条分线接到了她的床头旁,于是厚朴就使劲地按门铃,一遍紧于一遍。

  这一回凑效了,门上方的灯亮了,原来只是左侧的一盏蓝灯,现在右侧又亮起一盏红灯。门被咔嚓一声打开,张菲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站在厚朴的面前。她恶狠狠地板起面孔,像不认识厚朴一样痛斥道,长没长眼睛呀?局长又不是我张菲儿的仆人,会随叫随到啊,敲我门做什么?咋地,怀疑我和局长有一腿呀,我倒是乐意,你去问问他干不干?我看你是吃盐吃多了吧、老糊涂了吧、恩将仇报了吧?我要不让你当这个更夫,你恐怕连这幢楼的门都进不来,太没良心了吧你呀!

  另一间房门也及时打开了,老齐鬼头鬼脑不失时机地走了出来。事实上他都站在他家门内通过窥视镜看了老半天了。他在看厚朴的热闹,热闹越大他越高兴。横竖都是一样退休的,他一个要来事不会来事,要才学不比谁高,要头脑数不过来脚丫子的人,竟然又接着上班的好事。我老齐可是比他强百倍啊,却一直在家赋闲啊。

  老齐凑上前来,佯装气愤地对张菲儿说,你别听不靠谱的人满嘴跑火车,庄局一身清白谁不知道。他工作出色,为人正派,出了名的,昨晚电视台还播他的访谈了呢。说他不正经,可真瞎了眼,我家小三在政府车队开小车,说庄局搭车到省城开会去了。

  搭车开会是老齐信口胡编的。老齐的三寸不烂之舌这会儿起了决定性作用,看热闹的人都相信了老齐,都对厚朴不待见起来。大伙嚷嚷,他不是说有贼吗,把贼抓来给我们看看,看看到底谁是贼?我看他倒像贼,自他来了以后,三天两头丢东西,现在莫不是掩耳盗铃声东击西吧?

  厚朴简直要哭了,争辩道,我分明听到钻墙的声音了,我可以领你们去看,若没有人钻墙我厚朴死给你们看!他率先往楼下跑,人们呼啦啦跟在后面。老齐在旁边鼓动大伙,都去,都跟他去,看他怎么死给我们看。

  众人齐心协力跟在厚朴的后面奔下楼,老齐落在后面向张菲儿摆手,让她回去,张菲儿听了他的话,回去了。一行人呼呼啦啦来到45号库房前,45号的主人手里拿着钥匙,他打开门后退到一边。库房里黑洞洞看不到一点光亮,有人打着了打火机燃了一块脚旁的破报纸,胆大的先走了进去。他们确实听到一种酷似冲击钻的声音,这让他们战战兢兢畏缩不前。后面的人就给前边的人打气,这么多人怕啥呀,是贼早跑了,还没看过见人不知道溜的贼呢。前一波人受了鼓舞,迈开脚步接近那个越来越响的声音。

  终于到近前了,结果大伙看到,哪有什么冲击钻啊,哪有什么贼啊!是孩子的一尺长的电动小汽车被一只贪吃的老鼠碰响了,卡在两块冻肉之间干哼哼不能动弹,半夜里不依不饶地又吵又叫。

  人们哑然,不知说什么好。最难堪的是厚朴,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怀着残败的心情伫立在众人面前,尴尬地不知所措。有人敲钟问响,厚朴,你不是说要死给我们看吗?你死啊,怎么不死啦?厚朴不知怎么回答,他的嘴唇哆嗦着,眼睛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虽然看不清人的脸,但那一双双眼睛似乎透明瓦亮,箭一样向他射来。厚朴没地方看了,他的眼睛找不到着陆点了,最后只好无望地抬起头,盯看月亮。

  月亮挂在西天,被天狗咬了一口,就剩半个了,样子有点儿丑陋,痛得有点儿哆嗦,冷得有点儿发白。可它还坚强地活着,不羞不耻、不卑不亢、不低不怜,大有还活下去的可能,何况人呢?

  厚朴看着看着,忽然像是和月亮携起了手,心一横,强硬地梗了梗脖子,大声道,忙什么?到该死的时候我自然会死,不过现在……现在我还不想死,我要继续证明我的清白,只要我有时间,只要大家给我时间,我就会让大家看到真正的盗贼!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厚朴像宣誓一样吐出了心里的郁闷和尴尬。

  说过这些后,他的脸不再那么热了,也不再那么红了,而是悄悄地恢复了常态和常色。他明白,是月亮把他的羞赧全部吸光了。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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