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文格

　　很多人把春色撩人视为一个夸张的词语，其实春天的蛊惑毋容置疑，在景色迷人的乡道上，接近中年的滴滴车司机也被春色怂恿，变得心情大好，不停地晃动着胖乎乎的脑袋，将车载音乐开得地动山摇。

　　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亲爱的，你张张嘴/风中花香会让你沉醉/亲爱的，你跟我飞/穿过丛林去看小溪水/亲爱的，来跳个舞/爱的春天不会有天黑……

　　绝大多数人都知道，这是庞龙的《两只蝴蝶》，多年前传唱甚广，风靡一时。但流行歌曲的态势就如新婚的喜庆，虽然满堂热闹，但转瞬即逝。光阴如水，在喜新厌旧的歌坛上难有长青的种子，只是十几年时间，就把一首新歌变得容颜苍老，满面尘埃，不愿再听。

　　《两只蝴蝶》虽然有点老了，但熟悉的旋律唱响在春光无限的季节里，显得异常紧密、熨帖和合乎时宜。沐浴着和煦的春风，我听出了这首老歌所隐含的旧情与新意。

　　透过车窗，我想欣赏一下四周的景色，司机究竟从哪儿获得了这份好心情。放眼前方，无边无际的紫云英像一床硕大的花毯，铺展在田野上，让一个村庄的春天变得无比绚烂。多少年没见过如此大片的紫云英了，那一刻真有一种亲人重逢之感。回想当年紫云英是那样的普通平常，它的存在与漫山遍野的茅草一样，让人熟视无睹。可美好的回忆像隐形的发酵剂，能帮助我们寻找失散已久的事物，能让一些平常普通的细节变得丰富多彩，饶有情趣。面对无边的花海，我虽没有欢呼雀跃，但心底已荡起了一层波澜。

　　紫云英又名翘摇、红花草、草子。这种匍匐分枝的草本植物，虽然高不过30厘米，但有着纯正的中国血统。它的植株尽管矮小，但作用巨大，既是上等绿肥，又有祛风明目、健脾益气、解毒止痛的药用功能，同时还是我国主要的蜜源植物和上等牲畜饲料。紫云英蜜具有自然清新的草香味，色如琥珀，甜而不腻，有补中润燥、消肿利尿、清痰止咳等功效。用途如此广泛的紫云英曾经出现在广袤的田野里，成为绿色种植的标示，但是后来不知为何竟然逐渐退出了农村的视线，变成了难得一见的植物。

　　那个年代的紫云英是乡村最辽阔壮美的景色，艳阳初春，成千上万的花朵如满天的星光，匍匐在田野上。碧绿的叶子，细碎的红花，如土地一样质朴纯净，没有一点多余的杂质。春阳升腾，有明亮的风从紫云英的头顶拂过，荡起细碎的波纹，那灿烂的红，翠嫩的绿，映得人满眼生光。这种由远及近，由少到多的铺排，如同T台的秀场，用一种鲜活的气息撩起大地的万丈光芒，花香飘入鼻孔，扑向胸腔，让我的体内出现片刻的窒息。

　　秋播春收的紫云英并无奇特，更不张扬，如果不是群体出现，那渺小单薄的个体完全会被疯狂的杂草掩没。但是只要让它们万千簇拥，并肩而立，无数棵小苗就能让春意在田野上汹涌，让卑微的小花长出震撼的力量。

　　这种低矮的植物笼罩着实用主义的气息，人们从来不用来观赏，只供人反复利用。短暂的生长周期看着它化作春泥，让人感叹。在鼓荡的春风里，紫云英从不张狂，守护着沉寂的乡村大地，它不计较曾经的遗弃，扑入尘埃，深深地埋进大地的心底，托举另一片春苗。作为最贴近泥土的花草，紫云英总是率先听到来自春天内部的忧伤，它用一种灵魂转换的方式，去呈现来去匆匆的过程。

　　季节往深处走去，此时的田野已经草绿花黄，一派喧闹，新生的蝴蝶闪着粉嫩的翅膀，从水墨中成群结队地飞出。公路如一条束花的带子，在花海中拦腰穿过，车子在乡村公路上自由飞驰。

　　春光里，菜单式点播的歌曲不断置换气氛和场景，刚才的《两只蝴蝶》已经悄然飞走，换成了《今天是个好日子》。高亢的嗓音伴着狂歌劲舞的喜庆，男声之后的女声加快了场景变换，一种重返当年的记忆，让人颇感意外，没想到膀粗腰圆的司机，内心却如此敏感细腻，他懂得从选择的终点去窥看乘客的内心。GPS定位系统准确指向我即将去往的地方，当车子停靠在民政局婚姻登记处的门牌前，我看到司机的脸上掠过一种惊愕的表情，像我这般年纪的人，在结婚离婚这两个选项中，显然会偏重于后者。

　　婚姻美满，家庭和睦，这是一种理想的人生境界，所以对于婚姻登记这种地方大多数人一生只来一次。只有惟一的一次，才配得上白头偕老、永结同心这样的祝词。而我此次到来纯属预料之外，这是一种无奈之举，因为在所有的办证者中，极少有我这种现象的人，既不是结婚，也不是离婚，那我究竟来这里干啥。

　　我们是首次登门，对于办事程序一无所知，站在高楼前茫然无措，东张西望。周边稀稀落落地站着一些等着办事的人，他们表情各异地绕过台阶，从我这个行迹可疑者的身旁飘然而过，走向了旁边的通道。

　　站在办事通道前的人在相互打量，我轻轻地拉了一下妻子的衣角，感觉周围有不少目光在注视我们。那几天妻子正患着风寒感冒，被病毒引发的鼻涕像情感表演，让一对中年夫妇的到来变得扑朔迷离。

　　妻子小心翼翼地往里张望，像我这种两鬓斑白的中年人，急匆匆地赶往婚姻登记处，身边站着一个年老色衰的妇人，十有八九是为离婚而来。

　　可是许多事情是无法从表面上去猜测的，走在我前面的一对青年男女，看上去表情平淡，不仅没有听到剑拔弩张的言语，反而举手投足之间体现了某种谦让。然而半小时之后，他们每人拿着一本离婚证书，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大门。那么淡定的表情，让我怀疑这种儿戏般的举动更像一种虚假离婚，说不清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就如完成一个表演镜头，挥挥衣袖，转身而去。

　　后来发现有好几对办理离婚的男女，都带着这种类似的表情，从排队、签字，到各自拿证，个个都是心态平静，波澜不惊。这样的表情让人想起萧伯纳说过的：“我见过的夫妻越多，就越分不清真假。”婚姻本是一件大事，甚至是一件天大的事，可是不知从何时起变得如此轻描淡写，随随便便了。由此我想起了医院门诊大厅的患者，那些排队就医的人根本没有一个在痛苦呻吟，绝大多数是行走自如，谈笑风生。那些人从外表看去没有半点病人的迹象，但谁又敢说他们身上没有深藏的暗疾。

　　没有来这之前，我对负责婚姻登记的地方曾做过各种想象，这个怨妇集结的地方，每天都会上演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场面。一对感情破裂，即将分道扬镳的男女，应该是怒目圆瞪，恶言相向。办事大厅里不说火光飞溅，刀剑碰撞，争吵厮打，那也应该有悲伤的宣泄，咬牙切齿的控诉。可出乎意料的是这里的气氛静悄悄，无论是办理结婚、离婚、复婚的男女，都显得毫无怨怼，每个人都平心静气，没有波澜。我猜测的结婚喜庆与离婚哭闹，那种冰火两重天的画面始终没有出现，结婚的新人也没发现有多么喜悦，离婚的夫妻也沒有感到多少悲伤。也许是风暴早已过去，就如退潮之后的海滩，海浪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我知道，有些人一辈子反反复复地出入此地，他们用实际行动去验证专家所说的：“离婚率越高社会越发达”的理论。如此说来离婚者成为推动经济繁荣的功臣，离婚后就得多买一套房，多买一辆车，两人组建新的家庭又得多举办一次婚礼……

　　专家这套理论显得有点古怪，对于某些有贼心没贼胆的男人无异于教唆或引诱。我望着“婚姻登记处”五个镶过金边的大字，心里有一种沉重之感。这里的装修虽然普通，但赋予了殿堂的功能，它的庄严神圣等同于西方的教堂。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对于后代来说，这个起源之地就他们新生的盟约。

　　自动叫号系统终于叫到了我手里的33号，当我与妻子并排坐到那个快速照相的背景前，突然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我们的表情始终没有进入角色，虽然两肩相并，但定格下来的神态像例行公事，表情僵硬，眉眼完全没有张开。摄影师让我坐直身子，可是连续移动了几遍，最后拍出来的照片还是肩膀高低，身体歪斜。看着速印的照片，我感觉刚才的一幕就像木偶表演，从表情到气氛都显得虚假、滑稽和可笑。

　　昔日不可重来，如哲学家所言，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婚姻的兴奋与喜悦就像一次性消费，发自内心的表情在20多年前就已使用完毕，如今人到中年，再不可能身临其境，重返当年。由于那时在乡镇民政所办理的结婚证是手写本，这个盖了乡民政所大红公章的证件，本是货真价实的凭据，有婚礼仪式，有酒席宴请，有亲朋邻里为证，但是那个版本因为没有录入电脑登记系统，属于无效证书。

　　尽管锁在抽屉中的结婚证依然簇新如初，但是拿到银行、房管部门办理房贷手续时，却成了一纸空文。在民政部门的婚姻登记系统内查无此人，查无此证。那天我真的吓了一跳，早已是中年丈夫了，竟然还属于未婚状态，这一段历史被时光遗漏，被程序隐藏。

　　如此说来，一对同床共枕，耳鬓厮磨了20多年，且已生育三个孩子的男女，从法律角度还属于非法夫妻。难怪现实中有那么多人存在重婚。

　　这是一次令人尴尬的误会，为了证明我们是具有法律效力的真夫妻，只能补办一本新版结婚证。对老夫老妻来说，所有的程序都是一次表演，从里到外透出了虚假。拿着户口薄、身份证，社区证明，去相关部门跑了好几趟，最后到婚姻登记处重新把婚结了。

　　走出民政局大院，阳光依然灿烂，我们彼此对视，微微一笑，终于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回想起来，人这一辈子被一张纸在反复证明，从出生那一刻起，生老病死就排列在一张纸上，不管年老，还是年少，大家都在与一张较劲。老祖宗发明纸张这个玩意儿时，应该是同时下了一道魔咒，把人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全都托付给一张纸，人太迷恋一张纸了，虽然嘴里不时说人情似纸张张薄，心有天大，命如纸薄，但谁又愿意舍弃一张纸的荣誉，一张纸的福利，一张纸权利？从最早的准生证、出生证、入学证、毕业证、工作证、退休证、医疗证，到最后的死亡证明，自始至终没有逃脱纸上的命运，纸上的安排。

　　作为一名负重前行的中年房奴，我首先需要用一张纸去证明婚姻，再拿这张纸去证明房产，再拿房产这张纸去银行抵押，换回真金白银。每一张纸都在相互佐证，相互利用，前一张纸为后一张纸铺垫，后一张再为后一张服务。那些厚度不一，颜色各异，大小不同的纸张，分别证明一个人的生老病死，身份地位，收支财富，喜庆祸福。纸上有命运，纸上有天堂，纸上有承诺，纸上有乾坤……

　　办完手续，回程依然是呼叫“滴滴”，这一次是位个子矮瘦的司机，留着中分头，穿着白衬衫，系着花领带。司机话很少，满脸深沉，特别是深陷的眼窝透出一种忧郁王子的味道。他开始没有放音乐，车开得不快不慢，也许觉得有点沉闷，后来终于打开了播放器，音频如水，在车内滑行滚动，第一句歌词唱出的时候，司机突然把音量调到了最高分贝。

　　再回首/云遮断归途/再回首/荆棘密布/今夜不会再有难舍的旧梦/曾经与你共有梦/今后要向谁诉说/再回首/背影已远走/再回首/泪眼朦胧/留下你的祝福/寒夜温暖我/不管明天要面对多少伤痛和迷惑/曾经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才知道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是最真/再回首/恍然如梦……

　　姜育恒忧郁的表情像一股电流，瞬间穿透我内心。没想到司机会在这个时候打开播放器，而且播放这首我特别喜欢而又很久没听过的《再回首》。歌声让我完全沉醉，本以为只是自己进入了这种忘我的情境，于是双目微闭，独自追怀。在歌曲即将结束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后座的妻子，发现她低着头，肩膀在微微耸动。此时我感觉情况不对，以为她是感冒症状加重，于是赶緊别过身子，抻长手臂，想去摸摸她的额头。当手指挽起她额前的长发时，我惊呆了，原来歌声勾起她的回忆，再回首，动容的岂止是我一人？！望着后排泪流满面的妻子，我心脏狂跳，真想立即迎上去，将她紧紧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