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黄土高原沟壑纵横的山村,小地名叫大树沟。那个地方正是清朝陕甘总督左宗棠于同治二年正月初六(公元1863年)给朝廷的奏折中“甘肃……辖境苦瘠,甲于天下,地广人稀”的代表性地区。
我上小学、初中和高中大约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和八十年代初。那一段时光,是我人生非常难忘的阶段,除了上学和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印象最深的就是为了吃饱一口饭而期盼、而奋斗!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也是没有心酸、没有难过、没有抱怨,有的是知足与感恩、思考与奋进。
那时候每一天都在饥饿中度过。
饥饿的滋味不好受。饥饿是什么滋味?胃里难受!像猫爪子在胃里撕扯,像狗舌头仔细地舔干净肠胃的角角落落。
饥饿还有一种滋味,就是馋!看着别人吃饭香吃馍馍香吃啥都是香的,并想尽一切辦法找可以吃的东西吃。有什么吃什么,吃什么都是香喷喷,味道好极了。
肚子好像老是空荡荡的,消化力特别旺盛,不知道是食物不经饱,还是小时候的肠胃像鸡胃,农村叫鸡嗉子,仿佛石子砖块秸秆一下肚,都能转瞬间变成营养素和剩余的杂物。
放学后照例是去放羊,在放羊前首先是到酸菜缸里捞一碗酸菜,用开水烫过,滴上两三滴快要见底的清油,搛上美美一筷子腌制的咸菜,反复搅拌,三口两口吃完,然后从羊圈中赶出几只羊去山坡上去放。羊儿早都咩、咩、咩的叫着了。躺在草地上,夏日的天空多美啊,天湛蓝湛蓝的,还有各种各样的白云,像棉花包子,像山峦,像龙,像大棉被……
漆缸子里的肉臊子是最好的美味,然而那是高高悬挂在屋梁上的。漆缸子,口径有二十多公分,高一尺,外表是油光润滑的黑漆,有两个不明显的耳朵,用麻绳把两面穿起来,就享受超凡脱俗的待遇,放置在家里髙而粗的屋梁上了。当然,我们垂涎已久的是漆缸子里面装的肉臊子,那可珍贵至极,是一年中全家人的希望和幸福,那是世界上最美最香的肉臊子。不管大人挂得多高,我和姐弟都能通过大凳子上摞小凳子、其中一个人爬上去另外的人抓稳凳子扶着屁股和腰腿的办法,使爬上去的人摘下漆缸子,用手抓着偷吃;或者爬上去的人挣着用手挖出一把把的臊子,直接喂给下面翘首企盼的“同案共犯”。这种作业,一个人是完不成的,必须合作才行。当然那时候是胆战心惊的,生怕正在“作案”的时候大人突然闯进来,因此每一次都不敢多偷,而是经常性地偷。不知不觉,经过多次的作案,那缸中之物是越来越少了。我当时奇怪,看着不翼而飞的漆缸子中的肉臊子,难道大人没有发觉吗?现在想来,当时自己和姐弟们的自作聪明、沾沾自喜,其实都在父母亲的明察秋毫之下,起码在公社大队干部来家做上一碗令我们馋涎欲滴的臊子面的时候,或者一年中的重大节日,如端午节、中秋节,或者家里某一个人生病的时候,做臊子面的时候,总能发现啊!唉,父母亲是装糊涂啊!……偷吃的东西就是香!那肉臊子,带着皮的小方块特别耐嚼,令人回味无穷;那瘦的小方块也是很有韧性,可是味道完全不同;真舍不得把这人间美味从喉咙里咽下去啊,如果能让甜、咸、香等味道久住口舌与喉咙之间该是多么的幸福啊!可是那时的自己真没有绅士风度,焦渴的大嘴中的口水分泌特别旺盛,那不管肥的瘦的臊子,在口中嚼不了几下,就被洪水冲进了一望无际、干得快裂了的黄土高原。然而力气是大大的增强了,不管是放羊放牛,还是打猪草,帮大人干其他的活儿,力量都是无穷的,仿佛孙悟空吃了太上老君的仙丹。
挖辣辣,那是万物复苏的时候,拿上小铲子,挖起小绿叶下面的细长白根,攒上一两把,两只手相对着搓几下,上面的泥土就干净了,急急忙忙跑回家,撒上一点盐,再在掌心反复揉搓,就可以下肚了。味道好辣好辣,胃里好空好空。
铲仡佬(音gelao,学名蒲公英),早春二月或者是阳春三月,确切时间是记不清了,那时候地埂畔、山路边、小河旁、山坡上,生长着很多的仡佬,叶子是锯齿形的,有一两寸长,经过了一个冬天的孕育,攒足了营养和力气,颜色绿油油的,身体非常健壮,刚冒出地皮的还有一些嫩黄。我和学伴们,都是 一个村子里的邻居和本家,拿一把小铲子,胳膊弯挎一个小筐,哼着在学校学会的各种歌曲,像《学习雷锋好榜样》《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等,到绿草茵茵的地方去铲仡佬。小铲子从仡佬的底部平铲过去,一朵有七八瓣叶子的仡佬就成群结队地进入小筐。仡佬不能生吃,需要用水煮一下,然后用筷子捞出,稍微凉一下,再调一撮韭菜做成的咸菜,滴几滴红辣椒油,然后大快朵颐。
仅仅吃辣辣、仡佬、苦菜,胃中还嫌不足,要是有一疙瘩馍馍和在一起吃,该有多好啊!
当然也有意外,就是有一次高峰学校的陈世珍校长给我吃了最好吃的甜醅子。陈校长来自方圆的大镇内官营,他非常敬业和爱护学生,治校有方、管理严格,在高峰学校、高峰乡乃至全县教育界享有至高的声望,大家对他非常敬畏。是哪位家长给他送了一碗用当地特产莜麦新做的甜醅子,他在喝了一遍用凉开水冲过的甜醅子水以后,将剩下的半干半湿的一碗甜醅子全部给了我,让我辘辘直叫的饥肠不仅有了饱腹感,更有暖烘烘的热流传遍全身。甜醅子,现在是城市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平常小吃,可在那时,却是只有端午节才能偶尔吃到的稀罕之物。那味道,甜甜的、酸酸的,既有浓浓的汁液,又有可嚼可咽的柔软颗粒,吃上一碗,口舌生津,香甜半年,回味一生。为什么叫我吃而不是别的同学?是因为我偶尔撞上,抑或是他有意为之?总之我那时的学习成绩在全校是佼佼者。我顺利地升入高中,后来考入大学,我认为与陈校长的甜醅子的奖励和其他老师的谆谆教导、循循善诱的鼓励有很大关系……
有愿望就有希望,有希望就有各种各样的馍馍。
各种各样的馍馍果然来了。有白面、黑面和着麸皮的蒸馍馍、花卷、饼子,有荞面、豆面、谷子面、糜子面做的碗坨子、干炕子等。后来,出现了干透了的锅盔、馒头、饼子、花卷等纯白面的馍馍。以上各种馍馍,大多不完整,是或大或小的碎块,新鲜的发霉长了一两厘米的白毛,干燥的有些有褐色的霉点。当这些馍馍从母亲和哥哥姐姐的白布袋中倾倒而出的时候,我和弟弟妹妹如获至宝,大饱口福。
起初,馍馍是要来的。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大树沟还有邻近的麻地湾、牛家湾、贡马、窑儿湾等村的农民,就开始走出本社本村外出要馍馍了。
要馍馍的队伍,由零零星星的几户几人到几乎各家各户,由年龄大的、中年人到老带少,区域由个别村社发展到滚雪球般的普遍。我们庄里也来过外庄外社的要馍馍的人,有老年人拄着棍子领着小孩的,有中年妇女领着腼腆少妇的,也有年轻人单独行动的,问他们要馍馍的原因,都说是遭了年成,那时候暴雨非常平凡,鸡蛋大的冰雹可以让全大队和生产队的希望化为泡影,仅靠几两救济粮是明显不够的。
先是到本乡和近邻的乡村讨要,如红庄、大寨子、连儿湾和临洮的乡村。
同村的陈永红说,有一次从家里出发的时候穿了一双新鞋,走着走着鞋底磨透了,鞋帮也裂了,没有办法只有赤脚走,走到连儿湾的时候几个脚指头冻僵了,完全不听使唤,路也走不成了,在一个好心人家里的热炕上缓了好半天才缓过来。腊月三十回到家,生产队分配的口粮只有半袋子,洋芋只有两小筐子,感叹这个年莫过活着(没有办法过)。
后来要馍馍的足迹越来越远,简直是走州过县了,本省的永昌、张掖、高台、酒泉,远一点的甚至到了外省的西宁、宝鸡、咸阳、洛阳、郑州等地。那些干透了的各种白面馍馍就是从这些地方要来的。
干透了的馍馍直接嚼着吃是嚼不动的,将其使劲掰碎搁入大粗碗,用滚开水泡上,过上一会儿,干馍馍吸足了水分,就变得松软了。深深吸一口气,那些来自迢迢远道的五谷精华就灌入焦渴已久的肠胃,营养和滋润青春年少急需养分的躯体,生发出生命本源体旺盛蓬勃的阳刚之气。有的时候,一大锅碎面的面汤太清太淡,将这些馍馍泡入面汤中,弥补正餐面条不足的缺憾。在放羊放牛还有上学的时候,口袋中装入几块干馍馍,蘸着清清的溪水或者学校旁边、中梁山树林子里的泉水吃。没有水的时候,只好拼命用手掰和用牙齿慢慢咬着吃。
纯粹的要馍馍的日子大约持续了三四年。到七十年代末的幾年,主要是去陕西背粮。当时的生产大队和生产队,已经开始普遍推广使用化肥,有尿素、硝酸铵、氨水、土磷肥。氨水是用密闭的大铁桶装的,只要打开顶部的小盖子,一股剧烈的气体直冲鼻子,刺激得人打喷嚏、流眼泪,头晕眼花。土磷肥是散装的,生产队用十二马力的手扶拖拉机从公社供销社转运到生产队的仓库。氨水和土磷肥生产队比较喜欢,知道它们是帮助长果实的,就心甘情愿地施进各种庄稼地里。我们那个地方属于南山二阴地区,雨水较足,当时全县就有“宁叫高峰烂,不叫全县旱”的说法,因此大家都爱用磷肥,不爱使用长叶子长秆子的氮肥,也就是尿素和硝铵。有好多社员偷偷地背着公社干部,把尿素、硝铵倒在两块地中间的地埂子上,致使地埂边上的冰草、野蒿子、马齿苋疯长一气,比不施化肥的杂草高出许多。
穷极思变。这时候村里的几个头脑比较活泛的人,像李进林、王珍妈妈、黄桂英、连克俊、郭志江等不知道从哪儿得来的信息,自发地约上三五个人组成一个团队,背着当地不需要的尿素、硝铵,辗转几百上千里路,爬火车去到农业较发达、急需化肥的陕西关中平原,进行物物交换,换回包谷、红薯干和麦子等。我们的老一代人普遍经历过陕西背粮,我们这一代靠着陕西背回的粮食度过艰难岁月的人,对陕西背粮的情景历历在目、迄今难忘。
背粮的区域有陇海铁路沿线的宝鸡地区的千阳、凤翔、岐山、扶风、武功县,咸阳地区的眉县、杨凌、兴平,西安的长安、临潼,还有河南的三门峡、洛阳、郑州等地,主要集中在八百里秦川的关中平原一代。
我对于铁路沿线车站的耳濡目染,当时就来自大人们口里叙述和用汗水、眼泪测量的实际情景……日后我乘坐火车每一次经过天水、宝鸡、武功、咸阳、西安等一个个熟悉的地名和车站,这些在别人看来也许是普通的、生冷的、没有感触的地方,于我却是亲切的、温暖的、有感情的——是关中平原的包谷和甘薯、馍馍养活了我和我的父老乡亲,是关中平原的乡亲帮助了特殊困难时期的甘肃老乡。
1983年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王戈在《树上的鸟儿》中写道:“下车了一批,上车了一批……猛不防,嗵的一声,一个老头儿将一条沉重的口袋放在他面前……老人自我介绍起来:甘肃人,背的洋芋,到汉中换点大米过年……”看来,那时候到陕西背粮已经成为甘肃大部分地方的流行风尚。
背粮的时候住在哪儿?大哥和许多亲身经历过的人说,主要是住在换粮食村庄附近的火车站候车室,候车室的木头长凳子就是他们夜眠休整的床。那时的铁路候车室就是陕西背粮的老乡们的家,是候车室遮住了风雨、挡住了严寒、减弱了酷暑,给出门谋生计的老乡们提供了基本的“住所”,使他们在走村串社腰酸腿疼、饥肠辘辘身心困顿、夜色降临倦鸟也该归林的时候有了一个心里比较踏实的落脚的窝,一个临时的温暖的“家”。衣服是破棉衣加一件汗垢煮透了的对襟衬衣(俗名汗褟子),一年四季都是这个行头。夏天还好过一些,到深秋和冬天的时候,在候车室就冻得瑟瑟发抖了。有时候也到陕西农村的庄前屋后和打麦场上的麦垛边歇宿。那时人口管理严格,本地人对外地人心存戒心,担心这些要饭的外地人危及他们的安全或者偷盗,天黑以前是不允许进村落脚的。等太阳落山、天黑下来之后,他们偷偷地溜进村子,或屋后,或麦垛中,熟睡一觉,以缓解一天徒步跋涉的辛劳。大哥张勤说有一天夜里渴极了,半夜爬起来看见光亮亮的一池清水,就放开肚皮直接捧着喝。第二天起来发现是堆满牲畜粪便、沤得发绿的污水坑。有一次过宝鸡所属的一个县的浯河,水看起来浅浅的,但在挽起裤角赤足过河的时候,发现平静的河水快到了腰部,那里的河道看起来不宽但走起来却要走半天。
吃什么?逮着什么吃什么。主要是家家户户送的各种干粮,碰到他们中午正在吃饭的时候,有的人家还会端出一碗或者半碗和有蔬菜、土豆、肉星星的拉条子。经常性地到县城人民食堂吃顾客们剩下的馒头花卷,面条、水饺和包子,也顾不得人家的口巴子(嘴巴咬过的痕迹),好的时候还有半碗烩菜和白白的大米饭。在几个顾客吃饭的时候,三五个背粮的人眼睛直勾勾地瞅着他们每一筷子的起起落落,当其中一个放下筷子的时候,手脚快的人会捷足先登,捧起剩余的饭菜吃个精光,完全顾及不了客人们可怜或鄙视的目光。抢剩饭还需要脸皮厚、胆子大,下手要快,有时候也不管本团队的年长者。总体上来说,他们的团队是团结的、顾全大局的,抢得多的分些给胆子小面皮薄的、老的护着小的、小的照顾着老的。也有些好心人,看见这些面黄肌瘦的外地人,不管自己吃饱吃不饱,匆匆吃上两口,就装作吃饱了,把饭菜故意留下了,也许他们家里也并不宽裕。
大部分时候是爬火车。爬火车远远没有电影《铁道游击队》里游击队员的潇洒和灵敏。去的时候,每个人至少要身背分别装了八十斤重的两袋子化肥,来的时候每人平均要肩扛换回的一两百斤粮食。煤车(货车)拉到哪儿算哪儿,只要是陕西地界的大站小站,他们随便在哪儿下车都能走进农家,实现“物物交换”,完成背粮的大半使命。
绝处逢生,山重水复无路可走时也会柳暗花明。他们怎么进的村,怎么找到可以交换的人家,怎么背起汗水浸透融化了一部分的化肥,又怎么千辛万苦地背回粮食,完美地完成这一壮举,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说仿佛是唐僧取经般的神话,而在他们手里,竟然就像轻松地走了一回内官营街道。
转运粮食是一件难度较大的事。三五个人的团队前后接应,一趟接一趟地搬到车站,碰到停靠的煤车,不管车站和车上工作人员的反复警告,奋不顾身地背、扛、抬、拖到黑乎乎的平板车或者敞开的车厢中。煤车上什么东西都有,最多的是煤炭,其次是木材,还有一些包装严实的货物。越过定西车站是常有的事情,有时候煤车在定西不停,有时候在夜间困得实在不行而睡过了头,这样就在梁家坪、高崖车站卸下粮食,又像蚂蚁搬家似地搬上东去的煤车,折回到定西卸粮。煤车有时候在一些小站一停就是几个小时甚至一夜,他们只有耐心地等待。
少部分时候也坐票车(客车)。他们一般都没有票,不到万不得已不买(补)票。上车是硬挤上去的,不是轻省的单个人而是瞻前顾后、帮助其他成员上下多次地把粮食搬上车。将几袋十几袋粮食放到座位下、车厢连接处后,就是提心吊胆地接受查票。像他们一样的背粮者比比皆是,列车长、乘警、列车员多的时候是网开一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们一马。有的列车员看起来很凶,但做起来也是柔肠一片,罚他们打扫车厢的卫生。他们接到这个任务,好似接到大赦,或者给予了奖励,打扫卫生分外认真仔细,坐票车也理直气壮了许多,毕竟他们是勤劳善良的老百姓,知道白占公家的便宜是理亏的。遇到上级检查或者个别执法如山的人,在苦苦哀求无效和遭到扣留粮食的威胁后,他们会从夹袄中,或者跑到厕所从缝在棉裤里的夹层中,掏出零零碎碎的毛毛钱和分币,无奈地补票。
最难肠的是千辛万苦换回的粮食在火车站被市管会没收。那沉甸甸的包谷、薯干关联着全家的大半年甚至全年的生存,当然是不能轻易也绝对不能放弃的。于是只好采取没有办法的辦法。一是哭,女同志尤其擅长,先是假装着哭,哭诉着家里的老人娃娃一大家子没有饭吃,哭着哭着就变成了真哭,如泣如诉、痛彻心扉,令执法人员手足无措,最后只有放行加警告了;二是缠,反复地缠,不管市管会的人员怎么讲道理讲政策,他们就是不走,三天四天五天六天,不出七天,在他们锲而不舍的执著磨缠下,最终结果也是放行。当长辈和哥哥姐姐们讲述、交流怎么要回粮食的经验时,他们很是欣慰、开心,但我分明看见他们眼角的泪花儿呼之欲出。
背粮的乡亲们对经过的车站如数家珍,煤车到了“虢镇”车站就属于陕西地界,距离背粮目的地近在咫尺了;换了粮食往回走,到了一个叫“拓石”的小站就是甘肃了,不仅距离家近了许多,仿佛背粮也成功了一半,心里也踏实了。拓石是由陕西进入甘肃的第一个火车站(后来我查了资料,其实拓石是陕西甘肃交界、属于陕西的一个车站,但是当时的乡亲们误认为拓石就是甘肃境内火车第一站)。母亲说,拓石车站在山沟里,两面的山很高很陡,山上长的树很大很密,有一次半夜到了拓石煤车停下不走了,四面黑黝黝的啥都看不见,山上的狼老娃(野狼)很瘆人地叫着,害怕极了。
到陕西背粮,开始是用化肥换,后来用当地出产的党参、当归等药材换,或者是到西安、郑州等市场上变卖了药材,用现金籴粮食。这比肩扛身背先进了一大步,也轻省了好多啊!
大哥说,除了背粮,还去过外地“挣钱”,当时还没有“打工”、“农民工”这一说。
在银川,帮一个老头家割稻子,只割了半天,老头就悄悄给每人塞了五块钱,做了一顿较丰盛的饭,又偷着儿媳妇给我们一人装了一碗米打发我们走,我们就道了谢离开了。后来想明白是因为老头在家里做不了主,儿媳妇是想省下工钱,不想雇外人。
在酒泉地区的一个叫清水的地方给别人打墼子(建房用的土坯,相当于砖),先用水浇透,和成泥,反复搅拌,然后用沙子沾过,填进墼圈子,最后打开模具,另外再换地方重新填充重新打。有一家给了我们工钱,每人50元。有一家嫌我们做的质量不好,不给钱,我们只能吃亏走人。
在大沙坪洗砂场,差点让坍塌的山体埋掉。老板是皋兰人,给他爸买了肉,张寿也搛了几片,老板眼睛直瞪。
去靖远煤矿打工,把全年的收入精华三十斤清油卖掉,凑了几十块钱做盘缠。张寿、陈永红等从井下爬出来的时候,只有两个眼睛和嘴巴在动,其他地方都墨黑,完全不像个人。我只想回家,想着无论如何,即使饿死,这个钱也不挣了。同一个生产队的有些人还去过陕西韩城煤矿下井背煤,然而干的时间都不长。
今冬一个寒风凛冽的日子,在一个庄里人的丧事上我碰到陕西背粮的元老、当时跟着父亲的十几岁耍娃子陈永红。他的年纪应该是六十左右了,但他的头发油黑,中等个子,精神抖擞,穿着厚厚的黄色棉大衣,笼着手站在大门口当迎宾。乡里迎宾的职责是眼望着大路上来吊唁的人,等他们快到东家大门口的时候,高亢而悠长地喊一声:“亲亲到,上香——”然后院子里就响起唢呐声、孝子的啼哭声,迎宾送他们进大门、进灵堂祭奠亡人。从我记事起几十年来,陈永红似乎一直就是这么个样子,乐观、年轻,见了谁都是笑哈哈的。我问大树沟的要馍馍和陕西背粮持续了几年?他说,前后总共五六年,到1980年包产到组时出去的人已经不多了,到1981年包产到户的时候,庄里的人基本不出去了。回忆起往事,他说比起以前腊月三十晚上的“莫过活”,现在日子好多了,以后生活宽裕就宽裕点过,生活窄扁了就窄扁点过,无论如何,与陕西背粮的时候是没法比了。一男一女两个孙子扯着他的后腿在摇晃,缠着要和他耍耍。他笑容灿烂,幸福感洋溢在他的脸上。
我姑且把要馍馍、用化肥到陕西换粮食、出售药材籴粮食和离开乡土、“外出挣钱”买粮都纳入“陕西背粮”这一事件。因为都是特殊的生活困难时期的事情,本质上不可区分不可割裂。同时也可以看出以激发生产劳动者积极性、创造力和商品交换为基础的市场化改革开放的历史必然性,以及广泛而坚实的群众基础。
陕西背粮的老一辈中,李进林、连克俊、郭志江、王珍妈妈等已经作古。母亲头发全部变白了,推算起来,1978年的时候她才三十九岁,正当中年。背粮的儿女辈中,陈永红、张勤、王珍、张民、陈俊等现在已经六十出头,孙子上了幼儿园和小学,他们这一代吃喝无忧无虑、穿着时髦光鲜,完全没有了太爷太太、爷爷奶奶,甚至爸爸妈妈辈的生活窘迫。
陕西背粮是一段难忘的记忆。当时波及的地区,不止大树沟、高峰、定西,包括陇中为主的大部分地县。
咀嚼回味曾经有过的坎坷和困难,能促使人不忘来时的路,凝练为成长历程中的宝贵经验,升华人为什么活着、怎么活着的精神境界。八十年代初期我上大学的时候,全国正在进行人生观的热烈讨论,那个时期思想活跃,大学生们都在为实现个人价值、为自己活着还是为他人为社会活着争辩得沸沸扬扬、言之凿凿、不亦乐乎,然而最终雷锋精神又一次成为全社会的共识,张华、张海迪、蒋筑英等用亲身经历折服了那一代渴望知识、期盼为社会做贡献的青年们风风火火的赤子之心,从而创造了在希望的田野上青春与时代风雷激荡、拼搏与奉献交相辉映的金色八十年代。
不忘初心,对执政党而言是震耳欲聋的警钟,又何尝不是催人奋进、开启新时代的晨钟!
对于个人而言,知足、惜福、感恩、报恩,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应该是一辈子的理想信念和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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