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一旦失去,便成定局。诚如人的生命,一旦辞世,任你呼天抢地也唤不回来。母亲被春天带走了,做了大地的常客。
——题 记
一
办完母亲的丧事,回到城里已经半个多月了,心里一直像被掏空的鸟窝,寂寞而惶茫,无所适从。总觉得确乎有些什么东西需要把它写下来,写下来不是为了拿去派什么用场,只是为了安抚一种空无着落的心。却又不知道从何下笔,怎样下笔,因为母爱是一面辽阔无际的海,处处都是停泊的港湾,处处都有下海的码头。今天,漂泊的船却无论如何找不到停靠的海岸。
有些心病通过找人聊天可以化瘀,而丧母之痛找谁去聊?母亲是我的母亲,悲伤是我的悲伤,絮叨给任何人,都无力卸载自己内心的担荷。怀念是一场精神的重感冒。“病”因由悲而来,在情志低落的荒原上,母亲像天边的一棵枯树,渐渐地倒下去,与地平线合拢,渺无踪迹。
母亲只有一个,走了就没了。
二
母亲劳碌一生,就在最后的四年里,她用卧炕的方式完成了对这个繁忙世界的回避。屋子外面的动静几乎与她无关,一直靠蹒跚的父亲的所见所闻,来实现她与行将凋敝村庄的沟通。到后期,母亲虽然不认识身边以外的任何人,也决绝了与别人的语言交流,唯独能与父亲达成一些简单的对话和聊天时的基本应诺。母亲给父亲说:“看来我要走到你前面了,我走后不知道你怎么活!”父亲和母亲一辈子相濡以沫,鹣鲽情深,母亲是父亲生命的全部,母亲走了,父亲的世界轰然倒塌。对于父亲而言,母亲即便不醒世事,只要一口气息尚能匀细地喘着,那也是好的。与我何尝不是如此呢?母亲带走了我往后回家时喊“妈”的权利,以后的日子里,只能靠怀念去捂热脐带那端的冰凉。
愿望与现实总是在擦肩中给人一个相反的回报。母亲生命的油灯,最终熄灭了。这只与命运抗衡了90个春秋的灯盏,曾经照亮过司家川的土地改革、大跃进、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农业生产合作社和包产到户,照亮过三年自然灾荒、农业学大寨、阴屲嘴、大弯梁、蕨湾梁,以及三男三女的“软食口”岁月……母亲实在累了,她老人家需要安静地休息。她像青鸟一样倦而知返,母亲厌倦了浮生尘世,需要过另一种生活,因为死亡是另一种新生。因此,决绝撒手而去,在月色还没有散去的晨晓,静静地停止了呼吸。
从军30多年来,每次回家,一只脚还来不及迈进门槛,便顺口先喊一声“妈”!然后,听得母亲在屋里应承一声:“蛮格(宝贝的意思),你回来了吗?”这种短暂的交流,占据了关于“回家”概念中最具宽博的精神空间,我一直认为,这样的心流融通正是回家的意义所在。现在,我与母亲之间横亘着一道虚空的“门槛”:母亲在里头,我在外头。
三
古语说:命由天定,运由己生。表示命是与生俱来的,而运则是一个人一生的行程。自己把握的只能是运,而与生俱来的条件则是不可逆转的,合而为一就是命运。
母亲的命苦而运不苦。缠足是母亲一生难以摆脱的命,她硬是用一对小脚趟过命的苦海,走出了属于自己的鸿福之运。
我在母亲身边只呆过18个年头,当兵后就离开了家。小腳的母亲,一生都在赶时间。在我的记忆里,母亲除了推磨,其余的家务活都是在小步快跑中做完的。那个以工分度量口粮的年月,生产队是母亲讨要生活的唯一处所,小脚女社员承包了生产队全部的锄田、收割、打碾等农活。穷日子像缠脚布一样,羁绊着母亲抓养三男三女的脚步,一路小跑的母亲,深知穷日子只有超常的付出才有可能走出命运的局限。
1960年通渭闹大饥荒,所有的粮食包括种子一概被迫缴公,加上自然灾害,饥饿摧垮了司家川的农业。老幼被饿死,少壮无力下炕,村里饿殍遍野,人吃人不再是传说。有一次,我的大姐、二姐去同村的小伙伴家玩,看到过惊魂的一幕,那家的厨房里正冒着热气,空气里弥散着一股异样的怪味儿,她们透过热气看见锅盖下面露着一只小孩的手!
以前听母亲讲过我们家1959年遭遇过的惨状,在于我只当是听听“古言”便忘。在我写这篇文章时,又向我哥证实了饥饿的幽灵对我们家的特殊照顾——我的曾祖父、曾祖母和我爷爷、奶奶都是在那个年月被活活饿死的,全村找不到一个有力气抬埋死人的活人,我的曾祖母死后就在炕上停放了十多天。这时候,我的父亲母亲也开始出现浮肿。在天要绝人的危难关头,母亲腾空了家里所有枕头里的荞皮,倒在锅里稍加翻炒,在石磨上碾成面粉来挽救一家人的命。操纵饥饿的神灵成全不了全家人的生,却能成全你的死。我哥的弟弟、我的二哥又被饥饿夺走了生命。饥饿的幽灵胃口越来越大,父亲支撑着虚弱的身体,刚送走我的二哥,没几天,我二哥的妹妹又夭折在死神的怀里。父亲一面还在掩埋孩子的尸体,搜刮人肉的村民拿着镰刀、背着背篓已等候多时……
荞麦皮、榆树皮、草胡胡都被吃光,但死神的喘息一刻没有停止。我哥至今回忆说,玉米芯子磨的面最难以下咽。全家人饥饿的眼神将父亲逼上了去会宁县乞讨的绝路。至今不明白,当年的会宁县缘何比邻县的通渭“富庶”到能打发乞丐的程度?就这样,父亲挑着母亲手工织的粗布,连兑换带乞讨,每隔半个月,就能从会宁县挑来一筐洋芋。数九寒天,大雪封山,父亲连夜摸黑步行(有一次被掉进冰窟里),挑着一家人救命的口粮,日夜兼程往家里赶。
一天夜里,当熟睡中的大姐、二姐和我哥被父亲倒在炕上的洋芋惊醒后,一面啃着硬邦邦的洋芋蛋,一面听父亲讲着一个能吃饱肚子的诱惑。说会宁有一户人家,愿意拿两个小女孩兑换一担粮食。父亲的用意在于救活我的哥哥,母亲有一些动摇,而幼稚的两个姐姐听说能吃饱肚子,去哪儿都愿意。最后,还是母亲的母性本能战胜了饥饿猛兽的觊觎之情。
四
母亲的日子越过越单薄,单薄得像她临走时穿的那身寿衣。
鸡叫头遍,死神从儿孙们的手里夺走了母亲。我与母亲的距离,只隔着一口清幽而迟滞的呼吸。寒气从门缝挤进来,母亲身体冰凉。而后,阴阳两隔。我们入殓了母亲,搭起灵堂。母亲辛劳一生,终了能带走的唯有几块厚厚的松木板,以及由松木板合围的长方形空间。形销骨瘦的母亲躺在空荡荡的木板之间,陡增了无穷无尽的哀痛,巨大的空间反衬了母亲去往阴冥境地的无比凄惶与寂寞冷清。任满堂儿孙的哭号声划破东方一抹曙光,母亲已然一副安舒如睡的容态,平宁而安详。
正当要扣上棺盖的时候,父亲起身示意,让我们搀扶他下炕,他要看母亲最后一眼。我们拦挡不住涕泗交颐的父亲,便和弟弟左右搀扶着佝偻的老人下了炕。正常状态下父亲的走路可以用寸来计算,而此刻只见身体的前倾,不见双脚的挪动。父亲几乎是被我们架到母亲遗体前的。世间真正的生离死别,大概就数生者手扶死者的棺材的呼号与哭诉了吧!
父亲每哭一声付出的代价,要用多于一倍的气力来找补他的呼吸,纵使稀疏参差的牙齿突兀得无法使一句话成为完整的句子,那也要把心上的悲痛讲给已然“熟睡”的母亲去听。父亲颤抖着手为母亲燃起一张冥钱,泣不成声地说:“伤心的,你真的把我扔下了吗?”
太阳冒出了刺眼的泪光……
望着香案上母亲的遗像,她老人家的前尘往事还历历在目。香烟袅袅,蜡烛滴泪,母亲音容宛在,眉宇间蓄含着饱经沧桑的镇定,从容而自若,嘴角微微上扬,好像给她的儿孙们投以慈祥的微笑。
五
母亲总是把那三年的饥荒年景统称为“挨饿”。“挨饿”后生下了三姐、我和弟弟三个。那个年代,司家川刚结束集体吃食堂的日子,正步入农业生产合作社的潮流。大姐、二姐相继出嫁,哥在念书。我们三个像嗷嗷待哺的小鸭,反锁在家。父母在“按劳分配”的生产队里,属于力量薄弱的一族,而所挣的工分仅够糊口。饥饿的肚子总是等不到下一茬粮食的收割打碾,分得的粮食仅够推一次石磨。分一点,磨一点,吃一点,每当早晨醒来的时候,就听见父亲和母亲在推磨。然后,母亲用新磨的面粉给我们烙馍做饭。饭和馍里面经常是面少菜多,一家人一年要吃掉三四缸酸菜,能吃到一顿纯面的饭食,只有盼着家里人谁过生日,要么过年。
有些事自己并非亲历者,但经大人讲述一遍后,相信它是真的。
1965年夏天的一个早晨,挺着大肚仍在推磨的母亲,一圈一圈在磨坊走着没有尽头的“圆”路。一个男婴终于经不住“按劳分配”的诱惑,急匆匆来到了人间。母亲来不及炕上分娩,就在磨坊的地上迎接了我的到来。尔后,用烂衣服包裹着把我抱到了炕上。谁料想,在53年后的今天,我用同样的姿势、相反的流程,把母亲从炕上移到了地上,抱进了棺材。
生命的轮回就像母亲推磨留下的足迹“圆”,从婴儿降生到垂暮之年进入坟墓,是生与死的两个端点在同一条路上的线性行走,谁也无法改变这个定律。
心里明白这是自然规律,而且早已悟透了宿命的所指。然而,真当村里的四个精壮汉子,把母亲从我们眼前毫无顾虑地抬出大门的那一刻,某个时空倒置的画面,有如一道白光在我脑际一闪——母亲每次下地干活正欲出门时,我便不舍地抱住母亲的腿,哭闹着不让母亲出门的情景——浮现眼前……深知母亲的这次出门,将是一次永无进门的诀别。阻拦也是枉然。
据母亲讲,我出生的第二天她就下炕开始打理生活。井绳一样的日子缠在连轴转的母亲身上,何时才能汲取深井里的甘泉?
那时候,生产队把劳动力少、吃饭人口多的家庭叫做“软食口”。“软食口”的帽子压得母亲喘不过气来,“硬食口”的社员总是蔑视“软食口”的无能,骄傲地认为是他们養活着“软食口”。至今不明白,按所挣工分的多少分配应得的粮食,这才是“按劳分配”政治路线的应有含义。“平均分配”是“挨饿”前的政策,“按需分配”是未来的共产主义前景,究竟“软食口”靠谁来养活?
前来吊唁的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乡亲,有从兰州赶来奔丧的我的朋友和战友,180多人发来微信唁电,吊挽母亲的花圈摆成一条长龙。香烟缭绕,孝服森森,飘飞的纸灰仿佛沟通阴阳两界的黑蝴蝶,一片一片盘旋在我周围,时而落在我的孝帽上,时而扫在我的脸上。我宁愿相信那是母亲的化身,她老人家借着一片片纸灰的轻盈,来安慰我的悲伤,抚摸着我,为我揩干脸上的泪痕。
我暗自思忖,若母亲地下有灵,我会给她说:“妈,您拉扯我们姊妹的艰辛能写一本书,如今我们姊妹六个同心共胆,精诚和睦,日子都过得很好。您带大的孙子辈也都相继参加工作、结婚生子、成家立业了。“四世同堂”的光景,都是您用一双小脚一步步走出来的,咱家的苦日子早都被您甩在了身后。您趟过‘命的苦海,不仅走出了属于您的鸿福之‘运,也走出了‘软食口的命运沼泽。您安息吧!”
六
人一辈子做不了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只要素朴平凡的细节能够被后人定格成灵魂深处的电影胶片,那么,其意义便具有了令人敬仰的精神高度。
有几组镜头长期萦绕在我心头,挥之不去。要强的母亲从不耽搁生产队的上工时间,更不会为“软食口”的处境所妥协。忙完一天的农活和家务,晚上睡觉前,母亲才开始给我们逐个缝补衣服和鞋袜,一盏煤油灯放在竖起来的荞皮枕头上,母亲穿针引线的剪影折射在墙上。冬天,母亲在做针线活之前,先要在油灯下处理一下手上皲裂的口子,用一块猪下颚骨在灯焰上烤,烤着里面的脂肪流出滚烫的油,接着把热油滴进手上的裂口里。这时候,母亲总是轻描淡写地“哼”一声,空气中掠过一抹刺鼻的辛辣。按她的话说,“把皲烧死就不疼了”。然后才开始做她的针线活。这一系列娴熟的动作都被灯影照在墙上,我如看电影般瞅着不停变幻的动作,慢慢地进入梦乡……我的童年生活几乎是碎片式的拼贴——吃的是一顿说一顿的维系,穿的是一片接一片的补丁,看的是一眼接一眼的白眼。但我并不觉得苦。
如果说缠足是母亲一生的宿命的话,那么阴屲嘴又是横亘在母亲面前绕不过去的痛。我的记忆里,母亲每次下地干活,除了必备的劳动工具以外,必须另外携带上自己特制的一对护膝裹腿。家乡的土地陡地居多,母亲的小脚是站不稳的,割麦锄田都是跪着干活。干活前无一例外地绑上护膝裹腿,才能放心地拼命去挣生产队的工分。
母亲的苦难是司家川农业的苦难,命定的小脚配上陡峻崎岖的山路,成为母亲那一代农民的标配人生。
毒蛇一样的太阳炙烤着马毛似的庄稼,也炙烤着跪地收割的母亲,汗水流经母亲沾满灰土的脸颊、脖颈,留下一道道不规则的汗渍。顾不上擦汗的母亲,还要利用休工时间去地埂上拔柴。我记忆中的童年,断粮与断柴交替考验着坚强的母亲。今天新拔的柴草,将是明天一家人晚炊的柴火,遇到天晴尚可勉强维系,如遇阴天,还要将半干的柴火一把一把放进做完饭的锅炕里烘烤。
跪地劳作与下山行走对于小脚的母亲来说,无异于天设地造的酷刑。
在我写过的关于家乡的文字里,多次提到过“阴屲嘴”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山,它像一颗挂在荆棘顶端的野草莓,在遭遇皮肉之苦与希冀解渴救急的取舍之间,长期戏弄着司家川祖祖辈辈靠它吃饭的父亲母亲们。阴屲嘴的路只有一条,这条倾斜40多度的土路,是小脚的母亲每天上工下工的必经之路。这样的陡坡,连男人都要将身体做后坐与下蹲式的动作,以减缓下坡的惯性冲力。母亲更是无法正常行走,下山时,总是选择倒退的方式,一边退着,一边不停地向后打量,防备着身后的沟渠与窟圈。再加上母亲经常背着一捆柴火,很难想象小脚的母亲是怎样征服这座大山、回到生活的平处的。
七
看着供桌上母亲的相片,不时幻化出生前忙碌的身影,恍惚间,母亲还在。回看炕上,父亲正睡在母亲生前常睡的靠窗户一边的下炕。母親睡过的炕,今天看上去空旷得有些发冷,宽展得像半面麦场……而母亲坐在炕上纳鞋底、掐麦秆、拧麻绳、做针线活的样子,不时浮现在眼前,真切而生动。
二姐在清理母亲遗物时发现,大姐给母亲买的好多衣服,母亲都没舍得穿,叠得整整齐齐,如同她料理过的生活。打开炕柜,在一个大布包的底层找到一个紧凑的小布包,里面都是一些以前常用的针线活工具,光用坏的小剪刀就有四把。母亲知道,包产到户后,温饱的日子已经不需要打补丁,留着它,以防备穷怕了的日子再破出一个窟窿。最后在针头线脑的底下,发现了一沓纸质的印刷品。打开一看,原来是我第一次办个人书画展时的请柬,上面印着我的照片和作品。20多年前的事,我自己已经不复记忆这件事,也不再保存这张请柬了。不识字的母亲,缘何还珍藏着这一帧连她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的纸片呢?在我看来,母亲留给我们最珍贵的遗物是耕读传家,流风浩荡……
我的小学是被母亲手拿着木棍、像赶猪一样赶到学校门口的,然后,我又返身回了家。再被扯着手腕拉到学校,又拽着母亲的后衣襟回去了……至今忆起那个初冬薄雪的操场上,母亲把我搡进教室后,转身离去时留在雪地上的一串小脚的足迹,像一串人生的省略号……后来我醒悟到,母亲用挖冬花、柴胡、地骨皮卖的钱来供我念书的用意,用她的一句话可以概括——“阴屲嘴不是养育人的地方”。
母亲走过的路太长太窄,跪过的地太陡太瘦,等到日子渐趋平整,母亲又没有行动的能力。把脚力与跪姿都给了阴屲嘴的母亲,到了迟暮之年,只能睡在炕上细数如麻的岁月。有一年我回家探亲时,顺便带了两本我出的新书,拿出来让母亲看。母亲的眼神里流露出一抹惊喜的光,如同当年挖到了一只肥胖的“冬花”。母亲倒拿着书,一边翻着,一边自语道:“世上没有白念的书!”问我说,“这都是你写的‘字吗?密密麻麻的,比我纳鞋底的针脚还稠密。”顺手把书放进了炕柜,说,“改天我给你阿耶(阿姨)送去。”阿耶是村里惟一识字的老姊妹,母亲一有时间就去阿耶家串门,最喜欢听阿耶给她念我写的“字”……
母亲的能干不仅在于做农活时的干脆麻利,就是做家务也是井井有条——纺线、织布、染布、缝衣、做鞋,做豆腐、粉条、灰水、荞粉、甜醅都是一把好手。尤其做刺绣,更让今天的我忆起来就不可思议。记得母亲做刺绣前,能对着模子用铅笔直接临摹到白布上面,一花一鸟、一枝一叶,都能表现出主体的生机与活力。造型准确、线条柔美,铅笔在运行过程中一笔到底,铁画银钩,在绘画上那叫“白描”。丝线配色华丽而不显俗气,穿针引线中往往有僭越模子以外的创造与发挥。
母亲“艺术”的老师就是生活,我的老师自然是母亲。母亲把她巧思妙绘的天分遗传给了我,在母亲心目中,我是一株颗粒饱满的高粱,迎风而立,一直高扬在她坎坎坷坷、坑坑洼洼的季节里。
八
母亲走了,院墙似乎比以前矮了一截。
母亲一辈子没有离开过这个农家小院,可是现在呢?容母亲停留的时间只有三天。
起丧的炮声,叫醒了晨睡中的乡亲……四个精壮汉子抬着母亲的棺材,看他们轻松的样子,犹如下地干活时扛着一件什么农具。披麻戴孝的儿孙们,像是被母爱的羊鞭驱赶着的羊群,正在去往一个名为“柏树川”的墓地,赶赴一场撕心裂肺的别离。
半路上,看见撵墓的乡亲早已等候在丧队的前方,他们个个手持一把明晃晃的铁锨,感官上与我当时的心情格格不入。然而,作为乡亲,他们只能用一掀黄土的虔诚,来送母亲一程的。但是,心下却又莫名地责怪起他们来——难道如此迫不及待地要埋掉我的母亲吗?——感恩与抵触纠葛成孝服上系着的一条麻绳,纠结而矛盾。
我懂得,今天的送别,意味着母亲人生幕戏的收场。
作为游子的我,经常在回家与离家的感情线上,独自咀嚼着母与子的人生况味。早些年回家探亲,最怕离家时母亲一步三回头地送我,受不了老人那种欲送还留的表情。每次我不让送,母亲总是说:“蛮格,我看着你走远了我就遂意了!”到了母亲走路有些吃力的时候还是执意要送,怕我走路快她跟不上,就提前站在街道里等着我;到了母亲走路离不开拐杖的时候,只是把等候送我的距离缩短在了家门口;到了母亲下不了炕了,我走的时候只是捏住我的手说:“蛮格,你走吧!”
又一阵炮仗声在墓地响起,看见母亲的棺材从地面徐徐下降,越来越小。落地的一刹那,心生一股凉意。穹顶的墓室,经过阴阳先生的一番定位后,我看见残忍的第一锨土,终于由高空哗哗落下,重重地砸在了母亲的“屋顶”。紧接着,第二锨、第三锨……慈祥的母亲化身为一抔土丘。
以后的日子,母亲一个人就在这里了。
我一出生就与土地结下缘渊,在泥土里长大,骨骼里注入了黄土的精神,对黄土的深情犹如对母爱的眷恋。可是,从来没有像今天如此这般地痛恨过每一寸黄土的无情。我手里紧紧攥着两把黄土,似乎听不见自己的嚎啕,但是痛切心扉的哀号里,分明有央求乡亲们手下留情的将息。
乡亲们掩埋母亲的速度之快,胜于在麦黄六月暴雨来临前的虎口夺粮。我又开始怨恨起他们的绝情来了。墓地上哭声与炮声划破黎明的长空,在凄清的柏树川回荡。曙光透过密实的松针,穿透纸火熊熊的清烟,照在母亲的坟头上,心头泛起微微的暖意。
此刻,我下意识望了一眼远方黑黢黢、秃光光的阴屲嘴,山色凝重,静默无言,那座山仿佛表露出对母亲久违的亏欠与不安。身为孝子的我,内心反而升起一股莫名的宽慰——母亲跪了一辈子陡坡穷屲,终了,总算有了一隅平展的土地用来安身。松柏掩映,面朝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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