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走在中间的是老大二扁头和独臂大盗满都拉,二扶他们一帮新来的小弟紧跟着,手里都操了趁手的家伙。那天,老大的制服领子有点窄了,他不得不把脖颈尽量伸直。从任何一个方向上瞅,老大像个黑社会老大,神气活现。独臂大盗满都拉早就名噪半城了,早年玩过双筒猎槍,一次装药,药的配方出了问题,枪炸了,右手至肘部全部炸飞。现在,留下的左臂筋肉发达,脸颊上的刀疤更让人胆寒。
正在建设中的新市政府工地荒凉宽阔,两帮人在此碰了面,二扶目测对方有五十多人,比自己这边儿多点。老大跟一个叫二球毛的打招呼,二球毛却趾高气扬地把脑袋拧得咔吧咔吧响,仿佛练过少林寺的易筋经。二球毛身后有个蓄了稀疏小山羊胡子的大块头,眼睛神经质地眨个不停,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挑衅。老大和二球毛又说了几句什么,二扶没听清,反正他看见二球毛啐了一口唾沫,然后满都拉一拳照着二球毛脸上砸去,二球毛的两颗槽牙从嘴里飞出来,掉到老大的翻毛皮靴上。
二扶记得,那天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死烟气,像死了很多大牲口被点着一样,他还下意识掩了掩鼻子,不过,刹那间人就像受惊的牲口一样横冲直撞,两边的人打起来了。
新市政府工地后面是个倒闭多年的棉纺厂,在两帮人火拼的时候,突然冒出了滚滚黑烟,二扶在砍人的时候还回头瞅了一眼,两台血红的消防车拉着尖利的笛声正朝他们冲过来。这仗就得暂停了,消防车撞死人可不偿命。等消防车冲进火场、二扶准备再砍人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朴刀已经拔不出来了,一开始跟在二球毛身后那个蓄了稀疏小山羊胡子的大块头,眼睛还神经质地眨个不停,他的半个身子差点被二扶的朴刀斜劈成两截。
“啊呀,啊呀,啊呀呀,啊呀,啊呀……噢啊呀……”大块头像鸭子惨叫,血洗透了他。
人什么时候跑散的,二扶不清楚,他清楚的是来了很多警车,又是警笛又是高音喇叭围了工地。棉纺厂的烟火灭了,血红的消防车旁若无人地从他们身边刮起滚滚尘土撤了,二扶向日落的地方望去,几个戴头盔的警察不由分说上来一顿乱棍,二扶顿觉眼皮上一片繁星。
“是本地人吗?”二扶醒来的时候,一个嘴里叼着细雪茄的老警察问他。
“我?是……本地人。”
“妈逼的,”另一个警察像鹅似的扭动着长脖子骂道,“一个个都想死了,是不是?”
2
判了十三年,坐了十一年半。二扶出狱那天,六一儿童节刚过,迎接他的是二扁头派来的一个小弟。二扶不认识,二扶也不可能认识,他坐了十一年半,二扁头换的小弟多啦,小弟自我介绍后,就算认识了。
二扶原先担心的一出大牢就会遭到男人嘲笑女人议论的情景没有出现,倒是有几个穿戴花哨的孩子在一台警车旁嬉闹,他不认识这些孩子,这些孩子更不认识他。监狱的附近也都盖了很多房子,有洗衣店,有移动联通营业店,更多的是小饭馆,二扶突然觉得有点饿,但接他的小弟没看出来,二扶不得不克制地咽了一下口水,以掩饰自己的窘迫。
天空明亮,流云却像脏被子挂晒着,天气出奇的好。二扶回头看了一眼监狱,和他刚进来时不太一样了,大门口多了一个巨大的铁笼子。他现在又瘦又矮,索性敞了外衣,短茬茬头发稀稀拉拉,喉结在不停地颤抖,把头仰了老高。透过铁丝网格,几丈高的监狱大门上还刻着黑市第一监狱的字样,除了监狱的狱字,其它几个字都金光闪闪。或者不是金光闪闪,二扶揉了揉眼睛,太阳的光线太强了,把他眼睛钉花了,乱冒金星,鼻尖上沁出了点点汗珠。
“二哥呢?”二扶问小弟。
“出门了。”小弟答。
“嗯,去哪了?”二扶又问。
“不知道。”小弟答。
“说是今天回来。”小弟又补了一句。
二扶就不再问了,上了小弟开来的车,一辆旧金杯面包,声音呼呼的,像患了严重的哮喘病。过去,二扶他们做事的时候,经常是开着金杯冲来冲去的。金杯有个好处,卸了后大座,能装人,也能装东西,比如片刀镐把锁链铁棍什么的。一进入市区,二扶觉得眼花缭乱,这才十年时间,黑市都变得让他认不出来了,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花花绿绿的门脸招牌,炫耀似的栽了一路,过去那些一溜一溜冒煤烟的平房踪影皆无。
接风压惊的地方是八大碗饭店。小弟说,这是二哥提前安排了的。小弟还说,晚上的宾馆也安排了,二哥跟区政府的区长还有几个开发商去山里吃野味去了,稍晚一点过来。二扶落了座,看了一眼转桌子的人,人人脖子上挂着一根小指头粗的金链子,光着膀子,肌肉僵化,有的文了身,有的没文。总共八个人,除了接他的小弟阿古拉,还有三个不认识,但以前的弟兄站起身,一一给二扶介绍了,葱头,国庆,孔老二。剩下的四个人不用介绍了,小地主,小日本,小东北,小蒙古,过去都是和二扶一起混的,比起过去都胖了,也更壮实了。菜早就点好了,八大碗饭店的传统八大碗:萨拉齐扒肉条、和林格尔炖羊肉、土左旗肉丸子、托克托县炖鱼、准格尔酥鸡、清水河炖豆腐、科尔沁牛肉、白彦花猪肉勾鸡。酒是河套王和雪鹿冰啤,烟是硬中华和软玉溪。
“来,先喝上个!”小弟阿古拉说,说完举起了杯子。
“喝上个!”所有的弟兄都站起身,敬二扶。
“还是等等二哥吧!”二扶嗫喏着说。
“二哥说了,不用等他,他稍晚一点到,现在估计和领导喝上了。”小弟阿古拉说。
“噢,那就喝个。”二扶说,然后仰脖子把酒倒进了肚子,“妈个逼的,辣嘴的。”
众人都笑了起来。
一直喝到晚上十点多的时候,二扁头才姗姗而来。二扁头一来,桌子上的所有人都站着,七嘴八舌叫二哥。二扶是最后叫二哥的,他说:“二、二哥!”十年没见,二扁头的身体横向发展,背稍有些驼,脸上也开始铺皱纹了,但头发依旧乌黑明亮。二扁头拍了一下二扶的肩膀,笑了笑,什么话也没说。二扁头先接了一个电话,全是项目上的事儿,大概打了半个钟头,桌子上的人都不敢说话。打完了,二扁头坐下,像父亲一样问还要点什么,众人都说啥也不要了,吃好了,喝好了。二扁头看起来很高兴,和二扶说:“吃好喝好就行,一会儿阿古拉安排二扶到碧海蓝天大浴场洗个澡,按摩按摩,放松一下。宾馆都开好了,想住多长时间,就住多长时间,好好休息休息!我这几天事多,就不去看你了,先给你拿一万块钱,先花着,不够了来找我。”
二扶有点不自在,也没接话。
“对了,”二扁头又冲阿古拉说,“你告诉二扶没?咱们搬到银桥开发区办公了。”
“说了,说过了。”阿古拉说。
“嗯,好,我还得陪领导去喝会儿茶,这次的工程量大,过几天就开工,你们都别瞎逼晃悠啊!”二扁头说完,从包里掏出一沓子钱,放在了桌子上。
二扶嗫嗫喏喏:“用不了这么多。我要不先回趟家吧,我妈那儿不知怎么样了?”
“放心,安排个弟兄去给放点钱,过两天你换身衣服再回去。孔老二,这事就交待给你了!”二扁头说。
二扁头一走,二扶就说不喝了,在监狱里这十年,他一滴酒也没沾,不是他不想沾,而是监狱里没有给犯人这个福利,喝冲了,怕肠胃受不了。没进去之前,二扶可是十里八乡著名的酒鬼,几乎顿顿有酒,没酒都吃不下饭。
见二扶如此,孔老二说:“既然这样,那就先送二扶哥到碧海蓝天大浴场洗个澡吧。”
碧海蓝天大浴场是黑市最豪华的浴场,门票贵得惊人,但有二扁头的卡,再贵也不怕,六折的幅度。二扶一踏进碧海蓝天大浴场的大厅时,眼睛都花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金碧辉煌的浴场,过去他去的最好的澡堂子都抵不上碧海蓝天大浴场的一个大厅的角落。换了鞋,领了洗浴用品和手牌,孔老二領着二扶直接进了更衣室,后面跟着小地主和小日本,阿古拉送其他弟兄回去了。
碧海蓝天大浴场的池子宽大,四面挂着平板大电视,放着各种节目,服务生都是年轻的小伙子,殷勤备至。二扶躺在里面,水冲着他的身体,让他一下子放松下来,仿佛上了天堂。洗完澡,干蒸了十几分钟,出来,搓澡的技师给他搓了澡,打了盐,又噼噼啪啪敲了一会儿背,敲得他差点睡着了。孔老二喊他上了休息大厅,叫了按摩师,一色儿穿短裤的女技师。二扶开始有点目光迷离,但很快就在按摩师的有轻有重的捏揉下,肆无忌惮地打起了呼噜。
3
黄昏临近,往西的一排排屋顶仿佛都起火了,红彤彤的霞光散成一片,覆盖了道路两旁的一排排钻天杨。坐在车上,二扶闭了一会儿眼睛,他什么也不去想,坐牢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大难,最多不过村里人对他指指点点而已,更多的是对他父母指指点点,无非教子无方啊丢人败兴什么的。
二扶的家在拐喇嘛村,家里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妈,二扶知道,这都是给他气的。他少年时代就是远近闻名的不省心,那时他爸还没死,主要工作就是到处给人赔礼道歉,掏医药费。一想起他爸的死,二扶还是内疚不已,凭良心说,他爸爸为他操过的心比任何人都多,他爸比任何人都衰老得快。
车子一拐弯,先映入眼帘的是拐喇嘛小学。二扶看见了小学的大门,但不见学生,而是大门上的两块牌子,一块是破木板,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常年收高粱麸皮;另一块是白铁皮,上面写着血红的几个字:院内出租,1304710977*。
“学校怎么了?”二扶问。
“早就塌了,没人了。”孔老二说。
“哦。”二扶哦了一声,没再问什么。
二扶他爸原来在拐喇嘛小学教书,教语文。二扶他爸以前身板儿也算硬实,但性格懦弱,逢人便矮了三分,大凡村里有个什么需要动笔的事,差不多全揽给了二扶他爸,写家信写状子写对联写合同写墙上的广告等等。那时二扶他妈还没疯,她和二扶他爸完全相反,火爆性子,烫了一头金黄色夹杂紫红色的奓蓬蓬的头发,和人打交道寸土必争,招惹不得。二扶就是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的,他不爱说话,看上去和他爸一样懦弱,实际上内心暴戾,下手粗野狠辣,谁也不惧。
这些都像风一样刮跑了,记忆的那点尘埃都不够一掸子扫的。
车子摇晃着进了一个院子,院子很大,养几头牲口都没问题,但除了两只老母鸡胆战心惊地瞧着车上的人,再没有什么活物了。三间低矮的土房像洪水上漂浮着的枯草叶子,和周围又高又大的砖房格格不入,这就是二扶的家了。
“这是谁来了?”一个体态匀称的老婆子一瘸一拐进了院子问。
二扶认得,是老邻居王婶儿。在二扶的记忆中,王婶儿估计是世界上心地最好的人了,甚至比他亲生母亲都好,十几年不见,王婶儿老了,还一瘸一拐的。“婶儿……”二扶的嘴唇抿着又呲开,脸上起了涡纹,心里的浊水在盘旋着打转儿。
“呀!”王婶儿愣怔了一下,“这不是二扶么?二扶……”
王婶儿竟然哭了起来,抽抽噎噎的把右耳朵上挂着的一只指甲盖大的银耳环都抖掉了。
平静了十来年的院子顿时不再平静,如大河翻腾起淹没了水中杂物的阵阵漩涡,二扶就是那根旋出的黑色的芦苇根。天色暗了,村子上空往北飞去的一行雁群不断地鸣叫着,太阳也燃尽了它最后那一吨不含硫的煤。
昏暗的灯光下,二扶的妈一个人在炕上躺着,地下站着一个长着鹰鼻子的老头儿,那老头儿有点儿驼背,稍稍有点斜眼,颧骨高耸,阔嘴里掉了七八颗牙,喷出的气味都馊了。“这是杨达赖。”王婶儿给二扶说。
“哦,呵呵,呵呵,哦……”叫杨达赖的老头儿闪着一对淡蓝色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笑着。
二扶不知道这个矮壮的男人是干什么的,但他也没问,只是朝炕上躺着的女人叫了一声“妈”,声音黏糊糊的,像一条鲶鱼从嗓子眼儿里滑出来,屋子里的人一下闻到了一股黑淤泥味儿。
“咦咦……哎呀呀……”炕上的女人醒了,目光呆滞地看着二扶,突然惊骇地胡喊乱叫。
“最近……”杨达赖似乎被吓得心惊胆战,脑袋抖着,痛苦地呲牙张嘴,嘴里抽出一句话,“她病又犯了,抓了五服中药……不管用……你看这……”
二扶没理杨达赖。王婶儿在一旁帮着腔:“姐,姐姐哎,你看谁回来了?你儿子二扶……二扶哎……”二扶他妈的喉管里发出一阵咝咝的响声,她听懂了王婶儿说什么,脸上露出了笑容:“吃呀,吃,大鱼小鱼都来吃。”
杨达赖和王婶儿对视了一眼,没再说什么。二扶从口袋里摸出几十张钱,给他妈扔下了,长叹一声“唉……”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杨达赖和王婶儿用惊骇的目光向院子里扫了一眼,皱着眉,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寡白寡白的月光从成排的杨树林后射出来了,像冷却的烈焰泻在地上。
“回吧!”二扶的喉咙抖了一下,像发出低沉的嘘声。
4
公墓在山梁上,从城里开车走,估计得二十公里,这里的墓地便宜,买的人不少,二扶他爸就葬在这儿。只要在城外,任何一处地方都或远或近可以听到鸟雀的鸣叫声,人会立刻感受到一种轻快的心境,就像在监狱里呆久了,一出来感觉太阳都和平时不一样。这种奇异的心境让二扶重新打量起过眼的事物,他曾熟悉的东西现在太过陌生,在车上,他慢慢转移了视线,后来索性机械地注视着道路如流水般延伸。
“到了!”充当司机的孔老二把车停到了公墓大门口,扭头和二扶说,“里面不让车进。”
山上的天气有变化。黑心棉一样的云片笼罩在公墓的上空,风也大了起来,仿佛要下一场大雷雨。二扶独自一人下了车,和公墓管理员说了一下自己的情况,给塞了一包玉溪烟。有个长得像鹞鹰似的老瘸子领着他走到一块墓碑前,低低说了声“就这儿”,然后像妖风旋起的褐色尘埃一转身消失了。
父亲死于当时的村主任李春天之手,不用公安局来破案,就是一头猪都可以断定,但公检法是拿证据而不是靠猜测和推断说话的。村主任和村支书一直是死对头,以前几任村主任和支书还算合作融洽,即使有矛盾,但在原则面前都会收敛一些。自从李春天上任以来,局面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李春天依靠家族势力和村民自治法,不断蚕食支书的权力,甚至都不把支书放眼里了,言谈粗莽,行事专断,渐渐地成为村里的一霸,在周围十几个村子里也有了名气。村支书咽不下这口气,串联村里一些正直人士,写材料给上级部门反映和告状,这写材料的事,二扶他爸只能义不容辞了。接二连三的材料寄出去,在等上级部门的处理意见时,材料的复印件接二连三地落到了李春天手里,语文老师那手字,凡是他的学生都认识。然后有一天,二扶他爸浇夜水的时候落水了,在一条高不过一米的渠里淹死了。全村的人都在猜测这种奇怪的行径,可是谁也议论不出个所以然来。
“好人没好报!”村里的人除了说句不服气的话,只能帮二扶全家埋葬了二扶父亲。然后慑于主任的势力,各自埋头经营自己的家业,该批宅基地的还得给李春天送礼,想申请低保的也得给李春天送礼,就连李春天的儿子,小小年纪都成了禁街虎,想打谁就打谁。
二扶那时候刚跟了二扁头,和小地主、小日本、小东北、小蒙古等一帮小混混攒着,办丧事时这些小弟兄来吃喝了一顿,有喝高的当着二扶的面拍着胸脯说,此仇不报天诛地灭!二扶当时就哭了。那天也是稀疏的雷鸣响彻云霄,连刚打出的墓坑都被震撼了,下葬的中途就被民政局的拦下了,必须火化,二扶上前争执了半天也没用,小地主和小东北要动粗,派出所的及时赶到了。
“操他妈的!”二扶在他父亲的墓前点了一沓子烧纸和大面额的冥币,心里想说的话却被闷热的天气蒸发干了。他发了一会儿呆,望了一眼在乌云下盘旋的一群群呱呱乱叫的黑老鸦,然后注视着一个黑不溜秋的甲虫正缓慢地在他父亲的墓碑上爬着。突然,不远处一个喝得醉了吧唧的老家伙吹胡子瞪眼大喊着:“把你妈那个老妖婆给老子刨拖出来,我要问问她……”
别看山上狂风刮得吓人,不时撕碎片片乌云,下了山则微风吹起,天也一下子变晴朗了,沿路道牙子里的各种花木迎风招展,阵阵花香袭来,炫耀着自己逍遥自在的艳丽。孔老二和二扶说:“二哥让去一趟,说有点急事。”
“那就赶紧去吧。”沉默了一下,二扶说,“我、我这里没啥事儿了。”
5
离远了看是一座大宅院,仿佛在等着什么人似的沉默着。孔老二给二扶说,这是二哥的,前两年又扩了一次,扩了半亩吧,要不是怕挡了村民的路,估计能扩出一亩都不止。到了近前,二扶看到门口停了三辆车,连牌子都没挂,房顶看上去重新翻盖过,和墙的颜色不那么协调。
周围是稀稀落落的杨树,院里杂乱,除了正房和偏房,墙根处搭了几个铁皮顶的狗窝,关着一条黑色的藏獒和几条狼狗,二扶和孔老二一前一后进来的时候,那藏獒和狼狗的眼神很不友好,不过没叫。
二扶听了几分钟就明白了,二扁头说的急事儿,是他在山里的一座黑煤矿最近要被关了,因为山里的另一座黑煤矿砸死了两个人,这是重大事故,那个县的主要领导批示,必须彻查,不论查到什么人,一律从严处理。
二扶在牢里不知道,最近几年煤炭行情好得赛过抢劫,多少有点钱和头脑的人,除了搞房地产就是倒煤,这些都是按亿计量投资的买卖,一般人望而兴叹,但擦着这些行情的项目也可以发大财,比如,开不起煤矿可以开煤场,城边的煤场如坟茔般此起彼伏搭建了起来,有占地一百亩的,也有占地十亩的,从煤矿拉来各种成色的煤,根据用户的需求,或选或掺,每日掀起的黑烟尘喷散着铜臭顺着国道省道飘。
二扁头手里有一大一小两个煤场,控制着山里的一个黑煤矿。所谓黑煤矿就是被国营公司采枯竭了废弃的煤矿,然后私人动用关系偷偷挖掘残羹剩饭的,这个当然没有任何手续,生产安全保障就更谈不上了。做大买卖的根本不碰这种黑矿的,风险太大,但像二扁头他们这种人则不会放过这个生财之道的,為了抢夺一个黑煤矿,往往要打几次大仗,动辄上百人殴斗。二扁头还好,花钱疏通了县里的关系,公安局那边也按月上缴份子钱,打过一次小仗,彼此伤了点皮肉,就算拿下了一个煤矿。
如果卖黑煤矿上的煤,那煤场主有多少钱都不够赔的。国营公司之所以像扔垃圾一样扔掉,是因为矿里没煤了。二扁头他们也都知道。不过煤矿没煤了却有一种像煤的东西,那就是煤矸石,煤矸石不是煤,是一种和煤层伴生的含炭量很低但比煤更硬的黑灰色岩石。煤矸石做燃料当然是胡说八道,用于生产矸石水泥、混凝土的轻质骨料、耐火砖等建筑材料还差不多。像二扁头他们这种聪明人不可能不懂这些道理,他们把煤矸石掺入从鄂尔多斯或山西运来的好煤中,一算账就知道了,一吨正经煤炭400多,而一吨煤矸石连200块都用不了,按比例掺起来卖,利润有多大,就是头猪也算得出来。
“二彪和老左的没动,就把咱家和老徐的关了。”二扁头说,“新来的县长是个女的,根儿挺硬,不买咱家的账。”
“别说新来的,就是旧的也不行了。”小地主嘴里喷了一股烟,“国道两边污染太大了,听说上一任就是因为不作为被撤了。他作为个球,哪个煤场他没收钱?”
二扶坐在一个角落里听着,自出狱后,他习惯了寡言少语坐在角落里,外面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还一下适应不了。
“得找这个新来的县长谈谈。”小日本平静地说,“大家都是混饭吃,不要坏了规矩,坏了规矩对谁都不好;不行的话,我去和她单独谈谈,二哥?”
正在这时,二扁头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等响了30多秒的时候才接起:“什么事?我正开会呢。”二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二扁头,好像在等重要指示一样。“哦,怀了孩子啦,大概过得并不舒服,还有呢……说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是要账的,又不是慈善组织,慈善组织让她找民政局啊,红十字会也行啊,告诉她,钱是一定要还的,至于怎么还拿什么还我不管那个!”
二扁头挂了电话,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问小日本:“你刚才说什么,谈什么?”
“和新来的县长谈谈。”小地主看了一眼小日本说,“我也觉得应该先礼后兵。”
“嗯。”二扁头看了一眼二扶,“二扶,你往前坐坐,坐那么远干嘛?哦,说得对,先礼后兵,这事儿小日本你去谈吧,注意点分寸,别小气,该出血就出点血。”
小日本站起身,张开了翅膀一样的双臂,嘴巴扯了一个哈欠:“好吧,我先走了,二哥。”
二扶往前欠了欠身,坐在了小日本刚刚坐过的地方,屁股下面热乎乎的。二扁头摇了一下雕花的椅子,站起身来,两只鲤鱼一样的光脚穿着皮拖鞋,在地板上啪嗒啪嗒遛了一圈儿。从窗玻璃射进来的阳光照着每个人的脸,每个人的脸像一片展开的杨树叶子。
“什么话都编得出来……”二扁头坐回了椅子,含糊不清地嘟哝着,二扶感觉那声音像是从浑水里冒着泡沫翻滚出来的。
电话又进来了,二扁头看也没看来电显示就接起了:“你给我住嘴,你回来吧!”二扶看见二扁头把五指攥成了一个铁疙瘩,眼珠子鼓出,脸上的皱纹像弦一样拉直了。
6
“命苦,别怪政府!”小地主和孔老二在路上就议论着李东升,“这傻子以为买房的人都是垂钓爱好者,哈哈!”
二扶是跟着小地主和孔老二到的东升房地产公司,老板李东升跑了有一阵子了,他老婆谢圆圆在。二扶在路上了解到,东升房地产公司的老板李东升以前是个不大不小的包工头,包工程分重包和轻包,李东升一开始干的是轻包,挣不多,后来就借钱干重包,在材料上做些手脚,挣了些,感觉膨胀起来,赶上这些年房地产行情好,自己成立了房地产公司,摇身一变成了房地产老板。没想到,搞建筑施工和开发房地产根本不是一回事,李东升的房子因为建在了防洪大坝边上,被勒令拆除,这下,李东升的河景别墅概念彻底干砸了。
“他不在,我也不知道去哪儿了!”谢圆圆挺着一个大肚子,表情冷漠地说。
李东升的第一个老婆还没离利索,谢圆圆是他的第二个老婆,这年头,搞房地产的大多穷人乍富土包子开花,没有三五个老婆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搞房地产的。落地玻璃很大,阳光照透了谢圆圆的亚麻色衣裙,二扶看见了两条有点浮肿的光腿,像两条马上要煮熟的草鱼,样子使他感到惊讶。
“你他妈说什么?”小地主压着嗓子问谢圆圆,“把我们当二愣子?”
谢圆圆只是李东升没领证的老婆,按照社会上的常识,冤有头债有主,欠二扁头高利贷的是李东升,又不是他没领证的老婆谢圆圆,所以,谢圆圆的脸和她那两条略显浮肿的光腿肚一样,谈不上怕与不怕的。再说了,现在是法治社会,就算江湖上流传着有关二扁头的故事神乎其神,谢圆圆也不认为和她有什么关系,况且她还是孕妇,殴打孕妇,她相信二扁头不敢也不能那样做,二扁头的人更不敢也不能那样做。
“嘴巴放干净点!”谢圆圆也毛了,怒气冲冲地噘着嘴唇,“把烟掐了,不然我报警了!”
“我、我×你妈的!这……”小地主气得脸煞白,劈手给谢圆圆一个掌掴,“还报警?你他妈这是跟我调情呐,我让你报报报……警!”
路上说好的只是吓唬吓唬,诈出李东升的行踪就行了,二扶没想到剧情突变,小地主脸上有点挂不住,真给上手了。看出来谢圆圆也不是好惹的,蜂蜇了似的呱呱地乱叫,像一只母鸭子扑向小地主,小地主随手又给了她一拳,捣在了脸上,咕咚,谢圆圆斜倒在了地上。
这下麻烦了。
小地主他们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打人可以说是家常便饭,但要说真让杀个人,还真没这个胆子,杀人不同杀鸡,公安部命案必破那也不是说着玩的。看来双方都没配合好这出戏。谢圆圆倒地的姿势太过别扭,肚子先着的地,两条血道子从两条浮肿的腿上划线一样歪歪扭扭流下来,衬裙上也洇了血。小地主不知所措,二扶看着孔老二,意思是问咋办,孔老二还是有经验,抓起手机拨了120。
急救车来得还算及时,到了医院,孔老二给办的入院手续,这也是二扁头的指示意见,不管咋说,先看病,垫钱就垫吧,完事后和李东升一起算。办完入院手续,孔老二、小地主他们就撤了,留下二扶照料谢圆圆。临撤前,小地主说二哥嘱咐过了,二扶他顺便盯着看李东升是否会露面。然后,谢圆圆就生了,早产了40天,妇产科医生技艺精湛,大人孩子都没事。
二扶是在第二天遇到謝圆圆母亲和妹妹的,她们以为二扶是好心人,还千恩万谢了一番。谢圆圆不解释,二扶也不解释,大家似乎都明白其中的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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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东升还没有露面,倒是派出所来了两个人调查事情的经过,态度暧昧,不那么认真。二扁头让小地主他们躲了,只留了二扶,二扶不善言辞,有点木讷,派出所没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然后,派出所来的人接了一个电话,调查就草草结束了。
谢圆圆在医院里住了不到一个月就回家了,算是满月吧。回家那天是二扶陪的,在医院结账也是二扶结的,一共花了14000多,二扁头嘱咐过他,把所有的票据都装好,别丢了。谢圆圆那个早产的孩子是个姑娘,白白嫩嫩的,二扶只是在谢圆圆她妹妹抱着上车时看了一眼,连他都奇怪,竟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喜悦心情,就像欣赏一朵小花,那花瓣上还残留着晶莹七彩的露珠。
“薛家坡的事到底能不能拿下来?”二扶回到公司复命的时候,二扁头正在冲小日本和小东北发脾气,“到現在才谈了几户,牛年马月才能拆迁完!”
“政府说给动迁,可从头至尾就没见政府一点动静,”小日本不服气地哼哧着,“主要是李春天的门脸房和院子拆不动,人们都在看李春天,只要李春天动了,村民们都好办了。”
“李春天不是拐喇嘛村的么,薛家坡这儿他掺和什么?”二扁头问。
“这家伙最近几年在附近的村子里都买地了,”小日本愤愤地说,“就等拆迁,妈逼的挺会捞钱!”
李春天这个名字对二扶来说既陌生又熟悉,他从来没有忘记,李春天就是他的杀父仇人。看来,眼下二扁头遇到最棘手的问题就是李春天的作梗了,不除掉李春天,二扁头的项目寸步难行。二扶听了一会儿,大致听明白什么梗了,红涨着脸和二扁头说:“二哥,需要做什么,你就吩咐吧!”
“就是李春天这个牲口,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我操他妈的!”二扁头像是自言自语。
“我去和他谈谈?”二扶低声说,力道却似一声霹雳在屋顶上炸过。
“你?”二扁头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很惊讶,“你、二扶,听我说……”
“李春天交给我吧,我知道怎么办,放心吧二哥!”二扶油晃晃的脸颊上反出一股黑光,说完,他还笑了笑。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其实二扁头并没有交代二扶去办,但也没有阻止他。李春天的一溜门脸房和院子在薛家坡村,薛家坡村在黑市城南边上,按照市里的规划,将来这里要建成全市最大的物流中心,眼下拆迁就成了一块巨大的肥肉。李春天这几年瞅准了地皮的生意,他到处撒网买地建房,只要拆他的,一般不论政府还是开发商,都得被他扒层皮。这家伙,心黑着呢。
“李春天这个活牲口,你是不知道,谁也奈何他不得!”小日本还是愤愤地说。
“怎么个奈何他不得?”二扶问。
“你不知道,李春天有钱有势,他弟李秋天提拔了,在市检察院当二把手,一般人谁敢动他一根寒毛啊!”小日本耷拉着脑袋说。“我也不知道你抽住哪根筋了,你能办了,你能怎么办了,你坐了十来年牢,坐坏脑子了?”
二扶眯缝着眼睛,看着为他担忧却又无奈的小日本,没说话。
谢圆圆的家二扶找得见,二扶去谢圆圆家不是为了逼谢圆圆吐露出李东升的信息,他想瞧瞧那个早产的小姑娘长什么样了。小姑娘虽说是早产,不过没什么毛病,有点像她母亲,小眉碎眼的,小翘鼻子,见了二扶竟然会笑了。二扶说:“你看,她给我笑呢。”谢圆圆脸黑得吓人,活像个妖精。“屁点孩儿,哪懂什么笑,哼哼!”二扶就没话了,不知所措地站不得站坐不得坐,就是一个劲儿地瞧着小姑娘。
谢圆圆见二扶瞧小姑娘的表情,那个慈眉善眼劲儿就跟父亲似的,有点奇怪。“你来做什么?李东升跑哪了我真不知道,天天有人来找李东升,好像我是他什么人似的。”
“哦,哦啊,咳!”二扶一时没反应过来,挠挠头说,“我不找李东升,我是来,呵呵,看看小娃娃,哎,她叫什么呀,取名字了吗?”
“取什么名字啊,呜呜呜……”谢圆圆突然大哭起来,“现在你们都瞧好看了吧?呜呜呜……”
这事闹的,让二扶更加不知所措起来,他的鼻孔翕动着,连喘气都不均匀了,抓着自己的头发说:“你看,我……咳,我不是……那个意思,我那个……”
“我连住的地方也快没了,房东催了几次了,奶粉钱也没了,李东升这个王八蛋死了还是活着都不知道,我他妈算他什么人呐!呜呜呜……还不如死了算了,呜呜呜……每天还有乱七八糟的人来逼债,又不是我欠下的,呜呜呜……守活寡了……”谢圆圆像拉二胡似地哭哭啼啼,鼻涕眼泪都飞了起来。
二扶不会劝人,只能把头转开,从房间里透过玻璃往外看,一座座鳞次栉比的高楼投入到了明媚的阳光中。这真是人世间最值钱的东西了,人应该走出去呼吸阳光的气味,而不是呆在家里像谢圆圆那样哀恸欲绝。
“每天都是要债的,鬼才知道李东升这个王八蛋欠了多少,拿什么还,卖了我们娘儿俩都不够,呜呜呜……还真不如卖了呢,呜呜呜……卖?白送也没人要,我还不如死了算了!”谢圆圆还在哭诉,二扶试着劝了她几句,但她不住地发抖,对二扶置之不理。
“我要呢!”二扶脱口而出,说完,身子猛烈地抽搐了一下。
“呃……”谢圆圆瞬间停了哭。
“我不是那个意思……”二扶为自己刚才不过脑子说出的那三个字懊悔不跌。不过呢,他发现他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其实一点都不可怕,“我的意思是……你看,你孩子才这么点儿,你不能……那个……”
反正挺尴尬,二扶和谢圆圆都能觉察到,要不是谢圆圆怀里的小姑娘饿哭了,连屋子里的空气都是精疲力竭。二扶赶忙告辞,临走前说过几天再过来瞧小姑娘。谢圆圆怔怔地望着二扶,没作声。
8
李春天名义上是拐喇嘛村的村主任,实际上他早就撒手不管拐喇嘛村的烂事了,他弟弟李夏天替他打理一切村务。李春天手里有两个公司,一个是领了执照的,从事园林绿化的,另一个是不领执照的,说白了就是聚赌放债。领了执照的公司不怎么赚钱,不领执照的公司太赚钱了。
“他有看场子的,”小日本和二扶说,“趁早别来硬的。”
二扶皱了皱眉,看了小日本一眼,嘴唇张了张,没说什么。
李春天基本不回拐喇嘛村,平时也不去他那个空壳子园林绿化公司,主要在自己的壶上经营赌徒,散了壶,他不是到澡堂子就是去一家商务宾馆。二扶摸清了李春天的行踪,就去五金土产店买了一把开了刃的刮刀,又去菜市场买了二斤牛肉二斤鲫鱼一些蔬菜,到了谢圆圆家。
谢圆圆家里的尿骚气太重了,孩子太小,又不敢大开窗户散散气味,最多在中午时分开一条窄缝换换气。二扶的到来,谢圆圆并没有惊讶,她似乎早就料到了,像一条好脾气的母狗仰头看着二扶手里拎着的东西。
“你拿着鱼上哪儿去?”她问。
“给你……补补身子,我听说……鲫鱼汤……下……奶。”二扶说完,感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謝圆圆低头给孩子喂奶,半截白生生的乳房像要把二扶按倒在地似的,吓得二扶赶紧到厨房收拾鱼和菜。刮刀锋利无比,三下五除二就把二斤鲫鱼剖了腹刮了鳞,菜也摘了个干净。二扶隔着厨房的竹帘歪头看了看谢圆圆母女,谢圆圆刚奶完了孩子,把奶子塞进背心里,换了一条亚麻色裙裤,抱着孩子要进厨房。二扶微笑着,背朝谢圆圆站着侍弄鱼和菜。
“哎,”谢圆圆漂亮的脖子梗了一下,“你说红霞好还是娜娜好?”
“什么红霞娜娜?”二扶扭头问。
“孩子的名字嘛,取个名?”谢圆圆头发里的油腻味直窜二扶的鼻孔。
“哦,”二扶冲孩子挤了挤眼,说,“你说呢,好不好?我觉得不好呀!”
“我也觉得有点土,你有空帮我想一个好的。”谢圆圆退到客厅,拉了半个床帘,阳光越堆越高,绷紧的光线有点刺眼。
二扶嗯了一声,继续不慌不忙做他手里的事。
炖鲫鱼汤,还有两个菜,二扶端上桌的时候,谢圆圆又哭了,哭得胸上两只奶子颤抖不已,饭菜碰都没碰,二扶劝了半天没用,只好收走放在冰箱里。
李春天起的壶不算大,每场输赢也就三五万回合,比起周围一场十几二十几万回合的壶,那就是小壶见大壶。起大壶得靠山硬,李春天没有那么大的靠山,他那个检察院的二把手弟弟李秋天已经罩到顶了。二扶从谢圆圆家里出来,直接到了李春天的壶上,李春天的壶设在南郊一个废弃的养殖场里,天一热,地皮还发酸发臭,但赌徒们不在乎这个气味,一张张闪着黑亮的脸在赌条桌上显得狰狞无比。
“你他妈是不是要老子再教训你一次?”
“小妹妹,这是为你好,照我的押啊,哈哈!”
“李哥,你把大门修理修理,别说人了,连羊也挡不住。”
“李哥,再给我拿3000,壶散了就还,哎呀求你了……”
二扶一言不发,夹在赌徒们中间,偶尔押一下,注不大,输赢对他都无所谓。“昨天又去打麻将了呀,我操他妈的,输了1000多呢,早知道输把两个油箱都加满了多好……地?我们村的地十万一亩,你买?你买当然能便宜,能,肯定能……”李春天不玩儿,他主要是打电话,满场的人,就他电话多,一会儿一个,二扶听了半天,也没几个有正经事。
五点半壶就散了,输输赢赢的赌徒们或手舞足蹈或垂头丧气,还有两个差点打起来,被一个戴金链子的光头给骂开了。李春天和两个马仔在盘点壶上的收成,二扶一个人步出废养殖场的院子,脑袋昏沉沉地想睡去。废养殖场的西边是一排排蔬菜大棚,可惜里面没有一棵菜,野草倒是长得挺旺,南边和东边,一块挨着一块的玉米地互相遮掩着,刚入秋,绿黄色的玉米林子如大海浩荡奔涌。北面是大片的空地,一条乡村水泥公路连接起了最近的两个村子。
“你在看什么?”有个口气温和的老头儿问。
“嗯?哦,”二扶愣了一下神儿,马上接了话,“瞧,落日那么美。”
老头儿望了望血红色的夕阳,应该是没发现有二扶说的多么美,摇了摇头,走了。
回到住的地方,小日本在等他,说二哥明天中午叫兄弟们一起吃个饭,没别的意思,弟兄们最近都很辛苦,慰劳一下。二扶哦了一声,问安排在什么地方了?小日本说在二哥的庄园里。所谓二哥的庄园,其实就是城南某个无名苇塘边的一处仿古院子,有三亩半大,正房宽大入深,可以接待人和休息,东房餐厅,西房放杂物,南房拾掇成了棋牌室,二三十个人一起进来乱串都不会觉得拥挤。
“薛家坡拆迁那点烂事儿,你和二哥说一下你就别掺和了,那天我就没好意思拦你。”小日本和二扶说。
“十年没见,二扁头怎么■成那个猪样?”二扶看了小日本一眼。
“咳!”小日本狠狠地扇了二扶脖子一掌,气冲冲地说,“当心点儿,这话可不是你能说着玩的,我可警告你,这要是叫二哥听见了,还不抽死你!”
“哼!”二扶摸了摸脖子,目不转睛地直盯着小日本发青的脸,“打我呐?”
“就是让你住嘴!”小日本吐了一口干唾沫。
第二天一早,二扶又去了谢圆圆家,谢圆圆说他炖的鲫鱼汤味道不错,就是有点咸了。二扶连忙解释说咸点能压住鱼腥味,如果她不喜欢咸鲫鱼汤,下次给她清炖。一天不见,感觉谢圆圆怀里的小姑娘又长大了一点,奇怪的是,这小姑娘只要见了二扶就笑,让二扶骨软筋酥,一脸烧烂了的晨光。
“我觉得吧,笑笑这个名字不错。”二扶轻轻捏了捏小姑娘的脸说。
“哦,”谢圆圆低头瞅了瞅怀里的小姑娘,果然在笑,“那就……那就叫笑笑吧。”
这一天的天空发点灰,还有点风,连屋里都感到一丝凉爽。二扶脱了褂子,去厨房里又开始醒肉摘菜。谢圆圆有点奇怪,问他才几点呀就做饭?二扶说一个朋友在中午给他儿子过12岁生日,不好意思推却,得去捧场,所以要提前给她把饭做了。
谢圆圆哦了一声,看上去有点失望,低头吻了吻怀里的孩子。
一会儿饭就做好了,胡萝卜炖牛肉,焖米饭,二扶说啥时候想吃一热就行。
“没看出来你这饭做得不错,要是有个老婆,那她该多有福气啊!”谢圆圆半脸隐约的笑意,说得像在开玩笑。
“咳,哪有女人敢跟我呢,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啊不,地还是有几垄的。”二扶披好了褂子,临出门前笑笑说,“我主要是奇怪你妈咋不来伺候你呢,你这还算月子里啊?”
“我妈啊?”谢圆圆有气无力地说,“她……她不是我亲妈啊!”
9
二扶到的时候,二扁头的庄园里已经坐了几个弟兄,皮肤黝黑,看起来大伙儿跟着二扁头干的都是打打杀杀的生意,天不怕地不怕的,其实和民工也差不了多少。庄园外面刚散了露水的小树林蒸发了一团薄雾,太阳懒洋洋地斜挂在空中,苇塘里也不知道有没有鱼,泥岸上蹲着几个停了摩托车的钓鱼爱好者。
“二扶哥越来越漂亮了,瞧那高鼻子,像个俄罗斯人,哈哈!”有个兄弟在打趣二扶。
二扶瞅了那人一眼,原来是第一天出狱接他的那个小弟阿古拉,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呲牙笑了笑。不知怎么回事,自刑满归来后,他还真有种异乡人的感觉。
为了省事,当然更为了吃好,二扁头的犒劳宴一般都是涮羊肉,那种铜火锅都很上道的,据说哪一个都值300元,还有一个特制的都上千了。二扶也爱吃涮羊肉,他觉得这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了,每次没等羊肉切好,只要看到锅子里沸水翻滚,他就肚子空了,还咕噜噜作响。“我可以先夹一筷子么?”他都能听见自己说,“啥口味也行,不蘸小料也行。”二扁头回到庄园的时候,小地主、小日本、小东北、小蒙古他们也到了,二扁头和兄弟们打完招呼后,和一个叫政法委的瘦子单独到正房里聊了点事,然后才到的餐厅,和政法委简单谦让了几下,他坐了正席,政法委挨着二扶坐了。
“那还等什么,上肉啊,酒呢?”二扁头看了一眼雾气奔腾的铜锅,扭头瞎喊。
肉一盘一盘摆上来了,都是手工切的,酒也拧开了盖子,十几个人,每人都倒满了杯子,除了一个叫李强的弟兄,他喝酒过敏就豁免了。李强也挨着二扶坐着,也就是说,二扶左右手一边坐了政法委一边坐了李强,偏偏二扶和这两人不熟,尤其跟政法委是第一次见。二扶那天挺倒霉的,还没吃喝完就被赶出了二扁头的庄园,说起来,跟政法委、李强有着直接的关系。
一般情况下,二扁头的席面,在开吃开喝之前二扁头照例要说两句话的,否则吃吃喝喝也没个正经由头,显得唐突。二扁头站起来说了,他说最近烂事多,忙得没顾上和弟兄们吃个饭,今天正好有空,聚在一起很高兴,先干了第一个。然后他举杯磕了一下桌子,意思是过电了,不一一碰了,仰脖一栽,杯子见底。二哥都干了,其他人更没有话说,纷纷站起来举杯往嘴里倒,也有动作大了的,滴滴答答淋了一脖子,但都灌进了肚里。
“哎,你咋干了半个?”李强像钓到了一条大鱼似的很兴奋,他捏起二扶的杯子给众人看,“这不行啊,弟兄们都干了,你这是不是瞧不起二哥?”
二扶当下给弄了个大红脸。“这酒……一股敌敌畏味儿,太呛了!”二扶用力吐了一口气,用手扇了扇,给大伙儿证明他所言不虚。
“那是茅台镇的30年原浆酒,哈哈哈,”二扁头没忍住笑出了声,他指着二扶说,“还一股敌敌畏味儿,又不是鸿门宴,哈哈哈!”
“就是敌敌畏你也得干了!”李强把剩下的半杯酒递到了二扶嘴边,就在此刻,二扶一下子瞪大眼睛,一挥手,酒杯磕飞了,酒泼了李强半脸。“干你妈的干,你个不喝酒的人有什么资格管老子?”骂完,二扶拍桌子一跃而起,像豺狗扑食,顺势抓住了李强的衣领,旁边的政法委反应快如闪电,起身将他俩的手都掰扯开了。
气氛有点尴尬。二扁头倒是挺大度,他抬起眼睛,扫了一圈大伙儿,“给二扶换啤酒吧,他喝不惯酱香酒。行了,你俩也是,都多大岁数的人了,跟个孩子似的瞎闹腾。”二扁头说完,二扶和李强的脑袋耷拉下来,互不再说话。
啤酒拿上桌,二扶用牙咬开了瓶盖,站起身仰脖吹了一瓶,算是对刚才的不冷静回应了一个道歉。沸腾的火锅肉菜翻滚,在二扁头提了第二杯后,桌子上的筷子和嘴巴开始撒起野来,都是混社会的人,没有那么多文雅武绉。正吃喝着,政法委的电话响了,只见他从包里掏出一个一本书那么大的电话,手指在上面一划,声音哇哇出来了:“云书记吗?我老特,晚上有个事儿,有个人想见你……”政法委不客气地打断了对方的话:“我吃饭呢,完了再打,就这样!”手指在上面又一划,挂了。
“哎哟嚯,”李强隔着二扶情不自禁地赞叹不已,“这是……这是苹果爱盼吧?”
“咳,”政法委装蒜似的回答,“儿子给买的,不习惯用,得两只手端着打电话。”
“洋玩意儿?”二扁头直直地盯着政法委,面露微笑说,“云书记太潮了。”
“罗总你要喜欢就送你了,哈!”政法委单手把iPad-Apple举起來,二扶以为二扁头要看,从政法委手里把iPad-Apple接了,弯腰给二扁头递过去,手有点油,没等二扁头接住,iPad-Apple直接掉二扁头眼前的火锅里了。
“你今天是怎么了,故意的吧,二扶?”二扁头真的恼火了。
“哎呀,哎……操!”政法委心痛得直叫,急得都快拍翅起飞了。
二扶一时有点懵,没过脑子,直接伸手从沸腾的铜锅里捞出了iPad-Apple,哐啷一声扔桌上,神色骇人,但没喊没叫。场面的确太难看了,政法委是二扁头的贵客,iPad-Apple掉锅里再捞出来也没用了,不是赔不赔钱的问题,掉锅里的根本不是iPad-Apple,而是二扁头罗总和政法委云书记的面子。
“你滚吧!”二扁头显然很厌恶眼前的狼藉光景了,他的眼神毫无感情,嘴里蹦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剑从剑鞘里一截截抽出,“以后不要再回来了,我没有你这个兄弟!”二扶想开口却开不了口,有点头晕目眩:“我不是……”
小日本站起身想向二扁头为二扶求个情,最终嘴唇动了动,还是矗立在原地没吭声。
二扶的指节处蜕了皮,但他像没知觉一样无动于衷,一转身,狠狠地推开李强,慢慢挺直身子扬长而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打了一个大胜仗。
晚上九点多钟,二扶的一只手裹了纱布到了谢圆圆家,发现谢圆圆全身绵软无力跪倒在地,孩子在床上都快哭哑了都不理不睬。二扶蹲下来问她发生什么事了?谢圆圆说有两个向李东升讨债的刚走,给她三天时间,如果再不交代出李东升的下落,就要对她和她的孩子不客气。
“切!”二扶拉了谢圆圆一把。
“我恨你们这些人!”谢圆圆低声说,“求你带我走吧……”
“嗯!”二扶弯腰抱起了哭得差点上不来气的孩子,“哎呀,你看看你,娃娃脸都紫了。”
10
李春天是死在壶上的,也就是那个废弃了的养殖场,两堵墙围成了一个90°的直角墙旮旯。从现场看,李春天应该是在墙旮旯撒尿时被人抹了脖子的。
别说李春天有个弟弟李秋天在市检察院任二把手,就算没有这个弟弟案子也得破,这可是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杀人。公安局当然不是吃素的,像李春天这种人渣他们早有所耳闻,排查对象也简单,那就是平时和李春天有可能结怨结仇的那些人。
有人马上给二扁头报了信,二扁头也吃了一惊,张大了嘴巴,不过马上抿紧嘴唇,深吸一口气说:“你瞧瞧,这就是恶人的下场!”
公安局的排查效率挺高,没三天就排查到二扁头这儿了,二扁头早有准备。主要还是薛家坡村的拆迁问题,拆迁方是二扁头的公司,最难啃的钉子户是李春天。公安局的调查是有套路的,案发时你人在哪里、谁能证明等等,二扁头一一如实答了;调查完二扁头公安局又调查二扁头公司的人。二扁头不嫌麻烦,把手底下的人一个一个召集过来,案发时这些人的时间、地点均有明确的行踪,没毛病。
“你的人,没有遗漏的吧?”结束调查时,公安局的问了一句。
“哦,是啊,”二扁头扭头问小日本,“咱们公司的人没有遗漏的吧?”
“按说没有了。”小日本的口气不那么坚决。
“什么叫按说?有还是没有,连个话都说不了?”二扁头狠狠瞪了小日本一眼。
“怎么回事,有遗漏的?”公安局的问。
“哦,我想起来了,”二扁头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还有一个新来的人,不过我辞退他了,他这人脑子太轴,啥也干不了。”
“他叫什么名字,现在哪里?”
“他啊,他叫二扶,现在哪里……”二扁头问小日本,“二扶现在哪里,你赶快找他过来!”
二扶在去杀县的路上,带着谢圆圆母女。
二扁头和小日本领着公安局的到了谢圆圆住的地方,砸了锁进门,扑了一个空,屋里像被贼洗劫过似的,一片狼藉。公安局技侦部门的人勘察很仔細,主要发现一把开了刃的刮刀,刀刃上还有隐隐约约的血迹,根据李春天死在壶上的现场,也是用很锋利的刀抹了他的脖子的,到底是不是这把刀,暂时不能确定,但绝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接下来就是对二扶的调查了,很快,结果出来了,二扶11年前跟着二扁头跟人斗殴,砍残废了一个人,判了13年,坐了11年半牢;更重要的是,二扶他爸当年为村里告李春天写过材料,后来在一次浇夜水时淹死了,二扶说过要报仇的话。
“二扶有重大嫌疑,必须严密布控,尽快抓捕!”公安局的发了狠。
这些二扶都不知道,但他能猜得出来。二扶那天在二扁头的犒劳餐会上出了糗,惹得二扁头发了火,在其他兄弟看来,他被二扁头毫不留情地轰出了庄园,意味着他从此和二扁头就形同陌路了。事实上,这都是二扶和二扁头的默契。薛家坡这个城中村的拆迁项目对二扁头来说太重要了,但因为李春天这块又臭又硬的茅坑石作梗,二扁头愁得一筹莫展。这李春天可不像别人,仗着他弟弟在检察院当二把手,加上自己也是混社会的,以前那种下三滥手段在他身上干脆不灵。终于,逼得策尽技穷的二扁头动了杀机。
“二哥,你看得起兄弟,兄弟就得报答你。”二扁头和二扶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二扶给二扁头表了态。
“你把你哥看成什么人了,我要你报答了吗?”二扁头真的生气了。
“我是给我老子报仇,和你无关。”二扶一边拍拍屁股一边说,“我不跟你混了。”
“我身上也就装了两万块钱,你先拿着吧,算你这段时间的工资,以后缺了再说。”二扁头哽咽了,他从包里掏出两沓子钱递到二扶手里,“兄弟,记住了,往远走,到没有人烟的地方去,11年后再回来。”
“我知道。”二扶接了钱,转头走了。
犒劳餐会上二扶烫了手,所幸不算严重,就是蜕了一层皮,他出了二扁头的庄园先到一个社区医院里包了扎,然后一个人到李春天的那个长包房商务宾馆再一次踩了盘子,他发现最佳下手的地方就是商务宾馆的后院停车场,如果能一刀毙命的话,他可以跳过院墙,混入周边的平房区溜掉。二扶决定第二天晚上干这件事,但当天晚上他要到谢圆圆家。连二扶自己都说不上来为什么要到谢圆圆家,他可能想再看看谢圆圆那个一见他就爱笑的小娃娃,伸手摸一摸小脸蛋儿,指尖儿上沾点奶腥气,留下那两万块,算是告个别。
“你带我走吧,我给你做老婆,到哪儿都行,就是不要在这个地方呆了,再呆下去我就疯了!”那天夜里,二扶本来拔腿要走,谢圆圆却悲怆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他一下子心软了,腿也软了,回头一把将谢圆圆紧紧抱住,拼了命地吻她。
11
李春天肯定不是二扶杀的,但二扶的嫌疑太大了,大到连二扁头都确信他得手了。
从黑市到杀县的班车一天三趟,早晨一趟,上午一趟,下午一趟,二扶带着谢圆圆母女坐的是上午那趟,中午就到了杀县。他服刑那几年,结交了一个狱友,比他还年轻一岁,老家是杀县开黑矿的,因为争夺一个煤矸石废矿,和另一拨开黑矿的打了一仗,他把对方捅死了一个,要不是他家里人使了老钱搬动关系疏通,估计他早吃枪子儿了。这个狱友叫薛嵩,比二扶早出一年狱,出狱前一天,薛嵩和二扶说,如果二扶出来没地方混,可以去杀县找他,他家还在开黑矿,当地最大的煤场就是他家开的。只要一提薛嵩的名字,没有不买账的。二扶决定找薛嵩混些日子。
下了班车后,二扶问谢圆圆饿了没?谢圆圆声微气弱,只是点点头,二扶说那就先简单吃一口再说。杀县县城不大,街道瘦骨嶙峋,门脸房的牌匾花花绿绿,行人都挺着啤酒肚,看上去重心不稳。二扶拎着两只包,进了一间兰州拉面店,要了两碗拉面,谢圆圆抱着孩子坐了,看上去很疲惫。拉面店老板娘疑惑地看着他俩。“哦,两个大碗,卧两个蛋,一碗不要放辣椒!”二扶特意嘱咐了一句,拉面店老板娘转身吆喝了一句:“两碗拉面,大的,卧两个蛋,一碗不要放辣椒!”
看来是吃好了,谢圆圆额头冒出点汗。二扶结了账,一共是22元。二扶问老板娘附近有什么便宜点的旅馆没?老板娘说这两年杀县的旅馆都很便宜,贵不起来了,到处都是,随便找一家就是。老板娘说的没错,二扶找了一个临街的快捷宾馆,住一天才99元,同等条件在黑市最低也得199元。二扶俯身靠近了累成一摊软泥的谢圆圆,在她耳边悄悄说:“赶快洗个澡休息吧,我出去一下。”
二扶并没有急着去找薛嵩,他先转了几个居民小区,最后在一个新建的小区里,通过看车棚的大爷联系了一套90多平米的房子,房东是个跑大车的,人挺痛快,一年9000元,还保暖,就是多押两个月的租金。房子的事就算定了,然后二扶租了个电动三轮车,让师傅把自己拉到国道边最大的煤场,问薛嵩的信息。煤场里的人说薛嵩早就把这个煤场盘出去了,要找他得到山里的矿上。不过呢,山里的矿多了,薛嵩在哪座矿上就说不清了。这两年,杀县政府打击黑矿打击得厉害,开黑矿的人一般都昼伏夜出,和搞地下工作差不多。
“你要给我多加点钱,我和你进山找。”回城的路上,电动三轮车师傅和二扶说。
二扶一声不响。国道边的大大小小的煤场目测有几十个,大都偃旗息鼓,一阵风从黑云堆里吹下,荡起的黑煤灰把人呛得大气都喘不过来,路边的行道树披白挂黑,就像一排排绞刑架。二扶想象,这要是夜里开着车灯行车,胆小的还不魂飞魄散了?到了那个临街的快捷宾馆,电动三轮车师傅和二扶要了20元,他上下两排牙齿的牙根裸露,打量着二扶说:“一看你就是外地人,我真没哄你,就今天跑的路,要是换了前几年,最少50块,大车没100块根本下不来。”
“那就每天100块钱,”二扶和电三轮车师傅说,“明天上午9点前还来这里接我。”
夜里,二扶和谢圆圆抱得很紧,她舔他的喉结,吸他的舌头,他则一只手摩挲她的头发,另一只手揉搓她的奶子,稍一用力,奶汁就挤出了。他把她拉到自己身上,她人瘦,要是去掉两只溢满奶水的奶子,人就更轻了。她低头咬他的嘴唇,过了一会儿,她从他身上滑下来,喘着气。
“我这是咋了?你今天走了才半天,我就想你了,怕你不回来,不要我们了!”谢圆圆浑身直打哆嗦,拼命地吻着二扶的脖子。
二扶的一只手搬著谢圆圆的两瓣屁股,他觉察得出,她真是一步也离不开他了,他另一只手灵巧地探进了她的腿叉处,她微微呻吟起来,身子也随之往上顶他的手。
“脱了裤衩!”二扶低声说,像下命令似的。
“不!”谢圆圆嘴上说不,身体却撒了大谎。
“果不出我所料。”二扶像呲牙咧嘴的恶狼般大笑起来。
12
电动三轮车师傅很准时,第二天9点前就到了快捷宾馆门口。
这是晴朗的一天,在晨曦的映照下,杀县的城里还算不错,国道边的煤灰还没有覆盖到城区;街道上的人不算多,从沿街店铺散发出的早饭气味,比二扶闻过的谢圆圆汗涔涔的身体还要诱人。
“先到博雅园二区。”二扶和电动三轮车师傅说。
“好嘞,两口子啊!”电动三轮车师傅的表情活像一个鼠夹子逮了两只傻耗子那样滑稽。
博雅园二区在杀县是规模最大的小区,差点烂了尾,住进去的人不足三分之一,所以租金相对低一些。但园区设计得不错,树木略显稀疏,石板小径,花花草草点缀满了院子,要不是深秋已经开败了,估计繁花似锦。谢圆圆挺满意,出租这间房子的主人应该是刚搬走不久,屋里的家什一应俱全,除了被褥毛巾牙刷,不用再添置什么东西了。
“我今天出去找我朋友,你一个人在家呆着,没什么紧要的事别出去啊!”上了电动三轮,二扶又叮嘱了谢圆圆一遍。
“早点回来哦!”谢圆圆抱着孩子说,孩子朝二扶笑着。
进山的路不难找,难在走,电动三轮车一路在斜坡上盘旋,像只红皮癞蛤蟆爬进了大群乌鸦盘旋乱噪的峡谷。一路上,电动三轮车师傅大致给二扶说清楚了,这山是阴山山脉的一段,因为山脚下有个美岱寺,山就叫美岱山了,以前山里的煤矿多,当地的人们也叫煤多山。不过这几年挖不出什么像样的煤了,都是石头煤,燃点太低,得掺杂了好煤才能烧。二扶顿时明白了,附近国道边上煤场那么多,其实都是在掺假,好煤和次煤按比例掺起来卖,这可是暴利生意。
“你才知道,这都烂大街的秘密了。”电动三轮车师傅啐了口唾沫,唾沫都是黑的。
第一个矿被一座小山头挡着,电动三轮车找了一个略平坦的地方停了,二扶朝前面望去,只有一溜黑乎乎的房子,房子前面停了两台报废的卡车,一台车头塌回了半个,另一台歪着,像条搁浅的船。“咳,你不知道,这地方,白天和死了人差不多,一到夜里,比红灯区还热闹。”电动三轮车师傅领着二扶到了那一排黑平房前,推开了一间铁皮门。屋里满是黑尘,散发着一股老光棍儿味道,一个满头油腻的老头儿在炕上睡觉,扭曲的肩膀头子随着他的鼾声一抽一抽的,电动三轮车师傅摇醒了他。
“咦,谁呀?你们是……”老头儿一只手挠挠乱发,迷迷糊糊问。
“这是不是薛嵩的矿?”二扶问。
“谁,薛啥?”老头儿瞪着糊了眼屎的眼珠子直直盯着二扶。
“薛嵩,我是他的一个朋友。”二扶提了提嗓子的音量,“这是不是薛嵩的矿?”
“没听说过这个人,这个矿早停了,地下挖不出啥东西了。”老头儿说。
电动三轮车师傅载着二扶往另一个矿走,偶尔路上还能遇到煤车,不过都是空的,有的都不挂车牌子,跑起来地动山摇。一连跑了七八个矿,情况都和第一个矿差不多,而且看场的人大都一问三不知,或者干脆说这些人都被事先排练好了,不管谁来了,只要是陌生人,一概装傻充愣,一问三不知。
“这他妈的!”二扶无奈地说,“先回去吧,再想办法!”
“你没他电话?”电动三轮车师傅问。
“没有,有我就不用这么跑了。”二扶说。
返出美岱山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钟,进山的路上拉煤的空车多了起来,好几次差点把电动三轮车给碾了。“什么他妈矿早停了,从来就没停过,都是白天睡觉,夜里行动。”电动三轮车师傅骂骂咧咧,眯着两只坚定的黑眼珠子,警惕随时会遇到像不长眼珠子的野蛮煤车司机。出了美岱山,电动三轮车师傅说,还有一条沟里有几个矿,但这个点进去,返出来天就黑了,明天可以再跑一趟。
“不,天黑也不怕,现在就去!”二扶说。
“好,我呢,不多加你的钱,不过油钱你怎么说也得给我加点。”电动三轮车师傅开始挑头。
“走你的吧,亏不了你!”二扶用拳头敲敲车篷说。
半个小时后,电动三轮车到了一条山口,砂石路坑坑洼洼,空煤车堵成了一截猪肠子,这个时候电动三轮车轻巧灵活的优势显出来了。电动三轮车师傅很得意,和二扶说:“看看,雇我你雇对了吧?”二扶也笑了,他觉得电动三轮车师傅说得有道理。
往山沟里又走了一公里,电动三轮车也走不了了,前面干脆堵死了,说是一台重煤车和一台空煤车下坡时追尾了,死没死人还没确切消息。没有办法,那就先停一停再说。二扶跳出车篷,这一路颠簸,尿脬受不了,他走到一台空煤车前,掏出老二冲着半人高的轮胎撒尿。二扶在撒尿,三米外另一个人看来是刚撒完尿,一边系裤带一边在打电话:“喂……喂,听到不?操他妈的这儿信号不好,听到不……薛总,喂……喂,薛总?咳,听到了啊,咳,前面估计追尾了,堵了一个多小时了,薛总……那个进不去啊喂……”
二扶尿完,系好裤带,站在那个人身边,听他打电话,直到他打完。
“你电话里那个薛总是不是薛嵩?”二扶给那人递了一支烟。
“嗯?”那人接了烟说,“是啊,你也是到他那儿拉的?”
二扶的心一下踏实了,脸上也泛起了煤炭似的光,他激动地对那个人说:“你能再拨一个电话给薛嵩……哦不薛总吗?我和他说两句,我是他的一个老友,我叫二扶!”
那人有点疑疑惑惑,但还是背着二扶拨通了电话,说了两句后,把手机递给了二扶:“薛总说,你就是他的老哥。”
“找到你要找的那个人了?”电动三轮车师傅凑了过来问。
“薛嵩吗?喂……喂,薛总?咳,听得见,可找到你了……什么?好……好,我知道了,好,好!”二扶冲着电动三轮车师傅连连点头,口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好字都如美岱寺的钟声延绵不绝。
13
二扶回到博雅园二区刚租下的那个家已经一点多了,谢圆圆一看见他就奋不顾身地扑上去哭诉,以为他丢下她们娘儿俩不管了。二扶把脑袋俯在谢圆圆身上,一股浓烈的烧酒味儿从嘴里喷出来。“我找着薛嵩了,果真是大老板,果真讲义气!”二扶边说边从兜里掏出一个手机,“我要你看这个,薛嵩给我买的,说随时可以联系!”
谢圆圆对博雅园二区这个地方很满意,院里安静,仿佛尘世扰攘之外,院墙除了两面门脸房之外,就是一截一堵的厚厚的仿砌石墙环绕着,院外多走一小段路,还会看到一个人工河滨景致。最重要的是,那些向李东升追债的红皮黑鬼再也骚扰不到她,李东升本人更是找不到她了。二扶去了薛嵩设在国道边的一个煤场,那个煤场估计要弃之不用了,市县两级党委政府对煤场的环境污染忍无可忍了,偷偷干都干不下去了,薛嵩准备转让出去。但在没转出去之前,需要有个信得过的人给看着,薛嵩说了,煤场转出去后,就让二扶到山里当矿长。
“你能当了矿长?”谢圆圆不信,问二扶。
“其实就是夜里看矿的。”二扶告诉自己,也告诉谢圆圆。
“你可注意点安全,我听说杀县的人太凶恶,尤其煤矿上经常斗殴,公安局都不敢管!”谢圆圆担心地说。
“我又不是傻子,我跑这儿斗殴呢?”二扶认为谢圆圆的担心是多余的。
“人家怕嘛!”谢圆圆趴在二扶身上说。
国庆节前一天,薛嵩终于把煤場转出去了,一门心思弄山里的矿。他和二扶说,准备准备到山里当矿长吧,条件是艰苦些,但工资高。其实工资高不高对二扶来说不重要,他来杀县并没有打算长期干下去,只是为了临时躲一躲二扁头。本来自己答应报二扁头的恩,干掉李春天,同时等于报了杀父之仇,没想到和谢圆圆告别时,自己心软了一下,一念之间辜负了二扁头对他的莫大信任,他认为这非好汉所为,一直觉得很内疚。
薛嵩的煤矿其实就是个黑矿,黑矿没有任何手续,靠偷采滥挖国营矿遗弃的没有开采价值的残矿赚钱,采出来的也不是什么正经煤,是煤矸石掺和到正经煤里,低价卖了。过去,杀县国道边上的几十个煤场差不多一多半靠这种掺假赚黑心钱,薛嵩的煤场就是其中一个。这些都不是秘密,不仅妇孺皆知,政府也知道,打击过几次,没用,后来索性以罚代打,乐得个黑白两道双赢。
“你这煤场也卖了,采出来的煤往哪儿卖啊?”二扶问薛嵩。
“这你就别管了,反正要的地方挺多。”薛嵩对二扶的问题感到可笑。
没想到,二扶上了矿的第一天就被薛嵩临时安排了一趟近差,往云县送一车煤。原来安排的那趟车司机他父亲去世了,徒弟是个新手,虽说跟着师傅走过几趟,但终归一个人不放心,需要一个路上照应的伴儿,一时抽不出人手,就让二扶陪着去一趟。云县在黑市的西南方向,和杀县接壤,近年来也开了不少煤场,杀县以前的那些煤场一看杀县这边势头不对,脑子好使的早早就去云县布了局,归根结底还是杀县煤矿的老客户。
“夜里发车,第二天一早就返回来了,啥事也不误。”薛嵩对二扶说。
“行,这没啥说的!”二扶和薛嵩说,“我回家安顿一下那娘儿俩,不然她们会担心的。”
“那你麻溜点,二哥。”薛嵩给二扶拿了500块钱,二扶推托了两下,还是拿上了。
煤装了一个主车,还带了一个斗子,俗话讲带蛋车装得多。徒弟虽说是个新手,技术还是挺扛硬的,经验也有点。从山沟里一上路,二扶就放心了,他还开了徒弟几句玩笑,说他其实早出徒了。徒弟很高兴别人夸他的技术。薛嵩说的没错,后半夜发车,第二天一早就能返回来,到了云县薛嵩的那个客户点,卸了煤之后凌晨五点了,天上的黑斗篷像被一只巨手掀开了一角一样,开始慢慢露出微光。徒弟毕竟是个新手,出了云县煤场眼皮开始打架。二扶揉了揉眼窝,看见不对劲儿,就劝徒弟眯一会儿,哪怕眯半个小时都管用,反正煤都卸了,任务完成了,早回一会儿晚回一会儿没什么打紧的。
“行呢二哥,”徒弟把车停在路边说,“差不多你喊醒我就行。”
徒弟这一眯,把二扶也带出睡意了,他也蜷缩了身子睡了,一直睡到迷人的朝霞笼罩着大地时,有人敲车门惊了二扶的梦。二扶正好尿紧了,需要下车撒泡尿,就打开车门,见是两个歪穿交警制服的人,一看就是冒牌货。“本儿?”一个家伙凶巴巴地问二扶。“什么本儿……啊啊啊……”二扶一边张大嘴巴打着哈欠,一边绕到车后解裤带。
“妈个腿的,不配合执法啊?”另一个家伙跟在二扶后面骂道。
“什么不配合,你们干啥的?”二扶也不示弱,回过身来问那个骂他的家伙,忘了手里还握着的老二呢,滋了对方一裤子。“哎呀……对不起,我操……这……”
“这……这你妈的!”二扶握着老二滋对方这一无意中的粗莽举动,一下激怒了对方,对方抬手就是一拳砸二扶脸上了。二扶瞬间被激怒了,然后,两人扭打在一起。此时二扶还没系好裤带,裤子退到了半腿处,身腿不利索,被对方两个人下重手围殴。车上睡觉的徒弟听到了车外的动静,以为遇上了劫贼,拎了一把平时防身用的片刀下了车,却呆住了。他看见两个歪穿交警制服的人其中的一个,掏出一把五寸长的钢刀直接捅进了二扶的小腹,还搅了搅,鲜血顿时像肉红色的罂粟花冒着热气喷了出来,二扶随即瘫倒在地,那两个家伙觉得还不解恨,没有停手,继续狠踹了二扶几脚后,才喘着气停了。
那时,二扶的裤管儿已经退到了脚踝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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