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文平

　　引 言

　　1986年，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对天水放马滩古墓葬群进行了考古发掘。出土的秦简牍中，有八枚记人叙事的竹简，内容是县丞向秦国御史呈交的一份“谒书”，记述一位名叫“丹”的人死而复生之事和简历。发掘者将其定名为《墓主记》。

　　出土篇

　　八百里秦川，风行草偃，秦岭巍巍

　　一幅铺开的宣纸上回目张望的马匹和四野的

　　空旷

　　仿若一部古旧的宝卷。经过它的一个个朝代

　　像极了一个个走丢的汉字，隐匿于日月

　　时间从远古而来，它走动的脚步带有呼啸的风声

　　止步于牧马滩，风生水起……斑驳的岁月被沉

　　淀为黄土

　　山花烂漫，碧水淙淙……适合安放秦人的遗骸

　　和岁月钩沉的往事——

　　公元1986年：太阳和星辰收藏起了熠熠光辉

　　大秦岭潜伏起巨狮般的形体，万籁俱寂，一切

　　正在发生

　　八枚竹简出土了！仿佛是八根埋藏两千年的

　　肋骨

　　从四道岭山坡扇形的褶皱中抽出，日月经天，

　　江河行地

　　坐深在牧马滩经年的时光中

　　历史的云烟散尽后，三道韦编的朽痕渐渐呈现

　　它曾紧紧地束缚着隶书一波三折的蚕头燕尾

　　和飞动流畅圆匀有力的秦篆，呈与秦国御史

　　讲述墓主死而复生的往事……

　　仿佛一切早就已经注定：真相白于天下，天理

　　昭彰

　　仿佛我们现在所经历的正在成为历史，当我们

　　转过身子之后

　　星辰陨落，每个生命都怀抱各自的劫数

　　和轮回

　　前生记

　　天空高远，死而复生的魏人丹面对落日目光如电

　　端坐在一截断裂的巨石之上，回想自己的前生

　　这时候，山涧的溪流正晃动着白花花的银子

　　他身后是盛大的秋天：落木萧萧，白桦卸下身

　　上的鳞片

　　万物按照大自然秘密的规律和秩序走向深处

　　他拿起左手边舔舐过敌人热血的青铜长剑，出鞘

　　吐出的寒光迎着落日的余晖，一道银色的闪电

　　呼啸过山岗

　　想到自己戎马报国的前生和荣耀

　　以及某年某月的垣雍道上，失手伤人后自刺以

　　偿命……

　　人命关天，两个仇敌用死亡的方式交换了一生

　　律法在上，发光的篆隶照耀黔首黎民也照鉴千

　　古君王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一只血液奔涌的麇獐

　　白茅裹身，弃之于市，三日后葬于城南

　　连同携身的木板地图一道完成了自己的前生

　　功德章

　　月黑风高夜，滋滋狂雪凌乱

　　如席的雪片被掀翻，重重砸在战刀逼着寒光的

　　舌头上

　　飘散成碎琼乱玉。此刻，敌人远遁，军旗漫卷

　　呈于君王的捷报紧束在驿使的背上，策马向南

　　群鸟敛住声息，十三位战士的心跳合着血流涌动

　　仿佛是十三架战鼓齐鸣，激荡出回声

　　丹伸手拭去脖颈处利刃吻过的淤血，回想昨夜：

　　战报频传，急于星火……将军帐下的灯花跳

　　跃不定

　　丹，连同他的十三位兄弟主动请缨——

　　十三支响箭熔铸成一把锋利的尖刀

　　偃旗裹甲，衔枚疾行，悄悄滑向敌人的心脏

　　……

　　谒 书

　　卅八年八月，己巳日深夜

　　寂寂人定。星野低垂于辽阔的天际

　　弦月西沉，仿佛一把悬在穹庐之下的青铜弯刀

　　体内散出朦胧的寒光，摇曳在江面之上

　　县丞独坐在几案前，重新拨亮灯盏的光焰

　　砚台中的墨滴有了轻微的凝结，秋天已经深了

　　想起丹，想起一只暴怒的狮子带领他的兄弟

　　在风雨飘摇的夤夜拯救了他的国家和君王

　　而后在惩戒犯错的兵士时失手伤人致死——

　　因不能原谅自己，他把腰间的利刃指向自己的

　　咽喉

　　以命来交换命……

　　边地萧索，草木枯黄，巨大的秋天一步步逼近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每个战士都是一枚尖锐的钉子，牢牢钳住阵地

　　他多么想让那些生锈折断的利刃重新回到战场

　　多么想让葬于城南的丹重新获得生命和灵光……

　　倏忽而來的风吹乱了县丞额际的散发，让他感

　　到一阵寒意

　　仿佛有人走了进来，跳跃的灯花就是他怦然的

　　心跳

　　四下静寂，音息全无

　　县丞提起了搁置的狼毫，迅速摆正桌上的竹简

　　“八年八月己巳，邸丞赤敢谒御史：丹刺伤人垣

　　雍里……”

　　一切仿佛已经草就，只等他誊写

　　在竹简枯瘦的骨头上，让一个个隐形的文字复活

　　狱讼章

　　大风吹袭，乱云低暮，飞雪满孤村

　　城外的草木镀上银子，时光凝滞不前，仿佛倔

　　强的牛

　　想把身后的往事重新诉说

　　边地空阔，漫漫大雪覆盖过山岗，也经过了南

　　门外

　　一方凸起的坟茔——死去的丹栖身之所在

　　在这里：突然狂风转向，雪片回旋……

　　松软的泥土中仿佛站着带有体温的身体，血流

　　涌动

　　他跳动的脉搏合着风声，等待将军帐下的使者

　　携带无罪的判书到来，将他从泥土中轻轻地摇醒

　　犀武将军端坐正堂，县丞的谒书在大雪之夜飞

　　至

　　在八枚竹简篆隶文字淡淡的墨香中

　　县丞请求重新评判丹生前的功过

　　“真正的勇士应该为国埋骨于北风猎猎的疆场

　　除此再没有轰轰烈烈的第二种死法”

　　彻夜大雪落尽。日月高悬于初晴的天空

　　犀武将军把丹的往事诉说于司命史公孙强——

　　律法在上：因失手伤人之事判处丹三年的死期

　　又因救国于危难的功德

　　让他享有复活后的自由和一个勇士的荣光

　　重生记

　　卅十年七月，人定时分。月明星稀

　　金鸡啼鸣于桑枝之上，太白星乍现在东方的天宇

　　明亮如灯。磷火恍惚穿行城南，有妇缟素泣涕，自西而东

　　一块乌云遮盖住半个月亮，凉风嗖嗖——

　　忽闻犬吠声声，围绕在丹的墓地久久不绝

　　一只雪白的狐狸仿佛窜出的一道闪电

　　钻入墓地。泥土松软，带有体温

　　仿佛墓主从未死去，只等这一层灰黄色的被衾

　　揭开

　　然后伸腰踢腿，回到熟悉的人世……

　　一个人该如何同时拥有他的前世和今生？

　　一个人该如何获得生之荣耀与死之自由？

　　摇曳的草木瞬间伏下谦卑的身子， 仿若伏地的

　　十万兵士，臣服于君王

　　墓茔裂开，墓主丹从中间走出，白茅裹身，面目

　　黧黑

　　利刃划伤的喉部疤痕如新，神色镇定……

　　像一个刚刚苏醒的士兵受到国君的召唤，操戈

　　披甲

　　他蹙眉回首之际，天边的阴云散去，繁星满天

　　趁着月色出发，远走北地柏丘之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