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刘小农的工作室的时候,是下雨的天气。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文化广场上巨大的、镂空矗立的繁体字:书。雨水让它显得湿润清晰。人们从街道上走过,汽车溅起水花。雨水的声音密集,行人与车辆逐渐稀少。整个县城看上去像是一幅静物水彩画。
小农在工作室里等我,他的笑容带了些许羞涩,像是乡村里未曾远游的少妇。他也从雨中过来,衣服和头发被雨水打湿。他在房间里走动,摆茶具、倒水、拿烟卷、找他以前贮存的茶叶。他有很好的茶。然后他说,下雨好,安静。
我也喜欢雨天。空气清新湿润,书架上的器皿和书籍有一种温婉的光泽。墙壁上悬挂的字画和字画里的诗句一样美好。雨天还有植物、花朵和田野的气息,令人想起感伤又快乐的少年时光。时间过得好快。我们听见窗外清晰的雨水声音,像是某一种美妙的乐器。有时候,我们保持沉默。听见茶汤渐次沸腾,然后徐缓倾倒在茶杯里。我们都喜欢这种声音,它们比言语更美妙。
茶具被随意摆放在一个角落,看上去寻常,其实是非常考究的器物。茶杯和茶壶是柏彩汝窑,釉色如璞玉,纹路如蝉翼。烧水用手工锻造的生铁壶。茶台是一方古老石磨,粗粝拙朴,居然是汉代的文物。是他田野考古时,从民间收购而来。书架上还摆放了若干新石器时代的红陶和彩陶。它们互相映照,像是旧年阁楼里幽暗处的线装经卷。小农曾经送我一个新石器时代的陶碗,可惜弄丢了。一张巨大的书桌靠近窗户。笔墨、纸张、砚台和书籍散乱地摆放。秃笔与新锋在一起簇拥。墙角堆放着被丢弃的宣纸,纸上是他的文字。墨汁的气味弥漫开来,轻盈清晰,像是茶汤经过喉咙之后留下的某种细微的回甘。
有些时刻,恍然觉得置身于古老漫长的旧日时光。在汉代,这里只是一座小小的邑镇。渭河从河谷里缓缓流过,河水清澈,水里是斑斓温润的石头,鱼类在石子间游弋。岸边是繁花绿树,蜂飞蝶绕,鸟群飞翔。人们穿着粗布衣裳,在田陌上劳作。邑镇安静,道路宽阔,一辆马车从青石铺就的路面上缓缓驶过。马车里是官府的文书,或者是一位盛装出行的富家少女。整个白天,街道上只有这一辆车子经过。那时候在官邸中,一位邑镇的官员正陷入浓烈的相思。他的妻子因病回乡,不能和他一起吟诗酬唱、虚度时光。他手握笔豪,在柔软细密的素绢上写下思念的诗句。他写道:“省出情凄怆,临食不能饭。独坐空房中,谁与相劝勉?”这些诗句被包束整齐,送到他远方妻子的手里。那时候的信使缓慢,很久之后才能送达。又过了漫长的时日,妻子的回信到来,也是浓烈又忧伤的诗句,写在发黄的素绢上。她写下:“瞻望兮踊跃,伫立兮徘徊。思君兮感结,梦想兮容辉。”邑镇的人们目睹了他们伟大的爱情,传唱这些美妙忧郁的诗句。
两千年过去,世间的繁华苦厄烟消云散,只有这些诗句留了下来。古老的诗句散发出光芒。它们排列成整齐的文字,在整洁细密的纸张上起舞。在遥远的年代,这些文字会被书写到有着植物气息的绢帛上,它们看起来更美,是热烈爱情的一部分。那些温婉哀伤的诗句和书写诗句的过程,甚至比爱情更长久、更令人怀想,因为它们可以让爱情不朽。
有时候我就坐在这里。小农说。他坐在一把高背的红木椅子上,正对面是一排书架,书架上摆满了各种书籍。他凝神看着它们。他说,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这样坐着,一个人,很长时间。我在心里想,每天能喝点茶、看看书、写写字,不想别的事,我就很满足了。
他说话的时候,还在看着对面的书籍。他的眼神里有细微的迷离。退守书斋是一种浪漫的期望,在安静的雨天,这种期待也许更加强烈。但是,作为一个声名远播的书法家,他必须与窗外的生活产生联系。他需要在阅读和烟火之间建立平衡。
他的作品出现在各种场合:新开业的酒店大堂和房间、展览会、小城居民的客厅和居室、纸质媒体的专题报道,以及书画村中多家画廊的门匾。人们谈论他的作品,请他写字,有些人从很远的地方来,希望得到他的作品,有些人请他辨认碑帖上生僻的文字,以及一些古旧字画和器物的鉴定。有两三年的时光,我经常从兰州驱车到县城里。我在写一部小说,小说里涉及到古代书画作品的鉴别、流传、修复与揭裱问题。这些专门的知识大部分都由他提供。他提到的很多知识很难从网络或者普通的书籍上得到。在小说的后记部分,我特别提到故乡的这位书法家,为的是表达我的敬意与感谢。时代喧哗,几乎所有的知识都混同于信息的泡沫,以点击搜索引擎的方式充斥于纷乱的时空。找到一位拥有专门的甚至生僻知识的人,可以想见有多么艰难!
人们看到他的篆刻与书法作品,看到他的温和、腼腆和从容,还有人在好奇地揣测书法家的声名为他带来的光芒和物质回报,正像人们通常对一个成功艺术家的反应。相比于其他的艺术门类,人们会说:一个书法家的书写简单、随意、自由、轻松。他光鲜体面,回报丰厚。这让人羡慕。
实际的情形当然并非如此鲜亮。很可能当我们虚度时光的时候,他已经开始了隐秘、持久的阅读。他退守一隅,在昏暗寂静的灯光下勤奋学习、刻苦训练。他隐藏了自己的光芒和野心,谦逊面对日常生活里的人事,对未知的领域和艺术史上的先贤保持了真诚的敬畏。他准备的时间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漫长。我仍然记得多年以前,他留守在文化馆的一间小屋里的景象。房间狭小,简朴又凌乱。旧式的办公桌上凌乱地摆放着书籍、笔墨砚台和篆刻的刀具,床铺上也都是书,地上是水桶和煤油炉。他的工作和住宿都在这里。灯光昏暗,他的衣裳朴素。他看上去就像是旧年里寂寥的书生。在暗淡的光芒中,他显得局促不安,就像我们发现了他的野心;这野心与他的寂寞、他的狭小的时空并不相配。他谦卑地解释说,他读书与学习篆刻只是为了打发时间。那时候我在城市里读大学的中文系、写诗、参加各种聚会,收到漂亮女生的来信,还与她们中间的几个谈论诗歌,一起去电影院看爱情故事片。与我们热烈喧闹的青春比较,他的寂寞与安静则仿佛是对生活的屈从。也许不久之后,他会成为小城里普通的居民。他娶妻生子,关心蔬菜粮食和天气,隔上很长一段时间去一座城市的风景区拍照、购买便宜的旅游纪念品,在拥挤的饭馆里排队用餐。
多年之后,劉小农成为小城里最好的篆刻家和书法家。那时候我才意识到,个体的自以为是显得多么的滑稽。寂寞与安静对一个艺术家又有多么重要。
很可能,他最初的篆刻就是为了对抗漫长又深刻的孤独。小城空旷又寂静,他独坐斗室灯光的中心,手执刻刀与石头,在方寸之间构建并书写他丰盈饱满的精神图景。刀笔霍霍,发出响亮的声音,细微的屑末飞扬起来,雪花一样晶亮轻盈。那些生僻的象形汉字正在徐徐起舞。石头温润,是远古年代清扬婉兮的美人。刀笔游走,是旧时玉树临风的长袖书生。他与古为徒,追慕先贤,只手可握的器物成为最适宜的媒介。它温润、坚硬,有金石之响,又能为绕指之柔。它甚至可以与漫长的时空抗衡。在很多时候,石头上的书写过程更接近艺术家丰盈广阔的内心疆域。
小农以篆刻成名。其刀法古拙烂漫,多鸟兽象形趣味。他深研战国古玺之刚健古朴气象,又取法汉魏碑刻风骨,有铿锵金石之气。若以书写风格论,他的篆刻多受明代金石大家浸淫。有明一代是篆刻艺术最为鼎盛的时期。彼时高手云集,篆刻逐渐成为独立的艺术形态。诸多书家各展才华,在方寸间呈现浪漫美学趣味。印信成为书写艺术中的重要部分。小农的诸多篆刻作品也正从此得法。他的钤印闲章尤其显得天真浪漫,生动之处,有如孩童一般憨态可掬,而横竖刀锋间隐约可见的剥蚀痕,则表达的是其对古老汉字的敬意。很多古玺文字深埋地下,经历了千年岁月的腐蚀,斑驳残破,反而更具有厚重朴拙的残缺之美,深沉典雅、古意盎然,是印章中的极品。明清的大多金石家,也正从中取法。剥裂纹呈现的是物我一体的情怀,书写者以此印证文字不止是器物的附庸与点缀,它们以烂漫之态,成为自然造化的一部分。小农深谙此道,也以此体现他作为篆刻家的美学趣味和技法上的精致追求。
若干年后,篆刻家刘小农成为书法家。他的书法作品突然呈现,而且作品的格局之高,一出手便远超许多同辈书家。这些都令人惊奇。通常意义上的篆刻与书法保持了必要的距离,而一个书法家的成长过程也通常会被人们留意。他似乎在突然之间成为一个书法家。后来有一次我们说到这个问题,也是下雨的天气,我们坐在画室里闲聊,听见窗外雨水的声音。小农说,他勤于治印之时,于书法之道也从未懈怠。治印与墨写其实一体。他研读书法流变,细读碑帖,拜访书法高手,勤于练习,以期进入书法堂奥。某年他在复旦大学进修文博专业,忽一日,他在静夜时分,独自观看徐渭作品,神思恍惚之际,心有所悟。一时醍醐灌顶,心中块垒释然而出。徐渭是明代书画大家,一生经历了人生巨大的悲怆、幻灭、激情与无常。他以水墨为戏,意在形先,藉墨色渲泻心中的孤独与生命顿悟。他洞悉世间缤纷色相,解其纷,挫其锐,和光同尘。他的书写法诸米芾,但能不拘一体而极尽狂放恣肆。徐渭之书,密处不透风,疏处可走马,若担夫争道,疾徐有法,又如卷席之势,笔意连绵而开合有度。
小农由此而悟得书道。他书狂草,上追唐时张旭,下逮明清江南狂放之风,起合结体有大气,笔落之际,满纸云烟。又因他深研篆刻意趣,于是在笔法中引入汉魏古碑之风,在恣肆连绵中有苍劲沉着之气,乃至时时有意而为破笔、折笔,藉此呈现书家只求意趣与内心酣畅之情怀。
他谦和寡言,低调应对日常生活,其书风却激烈张扬,尽显桀骜不驯之气。日常图景中的文弱书生,在纸上构建起宏大壮烈的金戈铁马、惊涛骇浪。这足以令人惊奇。
他同时要面对另外的问题。他居住在西部的一座县城。这座人口不足十万的小城拥有中国数量最密集的画廊和书画家。它被誉为中国最著名的书画艺术之乡。这里最普通的乡村居民也能写出一笔好字,也能懂得欣赏一幅书画作品。书画就像粮食和蔬菜。在大多数时候,小城安静而内敛,人们向往古老的诗书传统。本埠的书法家书写魏碑、楷隶和行书。这些法度谨严、方正妍媚的汉字,表达的是人们对主流书法传统的敬意。书写草书的人数量很少,狂草的书家则几乎不曾出现。
刘小农作品中的独特气质引人注目。人们送上赞美,很多书界同仁认为他呈现了年轻一代书家的新高度。他的作品在省会城市和一些重要的展会上出现。他改变了人们对书画之乡的日常印象:他代表了锐意变革、摆脱旧式的藩篱、自由探索,以及新时代的美学趣味。但在同时,另一种声音出现,这些声音里包含了质疑和批评,他作品中的异质性被认为是对传统书法美学的背离与挑衅。相当一部分观众和书界同仁并不能体味他作品中的艺术旨趣。某个艺术界同行有一次发问说,他(刘小农)为什么只有狂草作品?他为什么不能写一些真书作品出来?发问的语气显得尖刻,尖刻中充满了怀疑。事实上他的发问并不具备基本的美学前提。首先,书法艺术中的狂草代表了最为谨严苛刻的艺术法度,即使最细微的笔法、构图与层次都要严格遵循出处与来历,需要书法家兀兀穷年的潜心研读和不懈练习,需要对书法艺术的流变烂熟于心。这也是为什么在当下的艺术境况中,狂草书法家少之又少的原因。非不为,乃不能为也。其次,劉小农的真书作品数量不少。他的真书,得钟繇、颜真卿、苏东坡、怀素诸书家熏染,又以汉魏碑刻书意为底韵,苍然大器,既有金石风骨,又具婉转游弋之味,其姿态意趣同样令人惊叹。
艺术界的同行都有如此质疑,何况更多的普通艺术受众。这其实印证了时代趣味的芜杂、喧哗与浮躁。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是:一些评论家撰写关于他作品的艺术评论时,可以很明显地看到,他作品中的独特性与精神诉求被忽略和遮蔽。在很多评论家的观点里,他与大多数成功的书法家一样,通过勤奋临习,成为获得某种奖项、入选某种选本的艺术家。刻薄点说,很多撰写艺术评论的人,对所涉及的艺术门类其实缺少学养。姑且引用几句先贤名句,米芾在其著名的《海岳名言》中说:“历观前贤论书,征引迂远,比况奇巧,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阁,是何等语?或遣辞求工,去法逾远,无益学者。”如今的艺术评论,大多时候正如米芾所说,大而无当,泛泛而谈,并不能深入肌理。
在雨天,我来到小城,与书家刘小农喝茶。谈论书法、篆刻,以及日常生活的话题。雨天让县城显得清新、整洁、安静。我一直在给小农拍摄一部小规模的纪录片。每次见面,都要拍一点影像资料。他的镜头感不好,在镜头里,他的表情会显得羞涩生硬。我还曾经弄丢了一些拍好的影像素材。在给他拍摄素材的时候,我在写一部关于艺术家题材的长篇小说。现在,小说早已写完并且出版,关于他的纪录片仍然没有完成。我为此感到愧疚。
这个时代太喧嚣了,我要应对生活里不断涌现的聚会、讲座、观光和物质活动,他也一样。中国的很多乡村正在迈向城市化,这座小城也只是在雨天显得安静。雨后的县城鼎沸喧哗,在某些时候,甚至比更大的城市更显芜杂。这里的人们互相认识,很多隐秘的生活与信息被共享,也更容易被谈论。所以在更多时候,退守书斋、品茗读书也只是一种近于奢侈的期望。作为艺术家,他也必须面对艺术书写的物质化诉求。他有一间中等规模的画廊,还需要收购价格不一的古旧书画,要支付大部分日常生活的成本。这些都需要他的书法和篆刻的收益来支撑。小城里的很多人赞美他的作品,来索要他的墨宝,请他篆刻印章,但大部分时候,并没有意识到每一件作品都需要耗费繁重的精力,需要有基本的物质投入。所以,如何维持纯粹的艺术书写与现实生活的平衡是一个难题。
他坐在那里,许久没有说话,后来他说,先就这样过吧。
我是一个小说家。我提出的问题其实也适合我自己。我们面对的问题都一样。同样,对我来说,这也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在已经出版的小说《同尘》后记中,我写道:“艺术家处于欲望漩涡的中心,但又常常被喧哗的声色疏离。他们制造潮流,引领消费,却又是时代的敌人。他们既安静又轻浮,寂寞又敏锐,他们既与日常生活对抗,又是自我舞台上孤独的舞者。”无论如何,在大部分情境里,怀抱着赤子之心的艺术家是异质又寂寞的人。
我写下此文,向刘小农——一位生活于西部小城、具有天赋异禀气质的艺术家,表达我真诚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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