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下午,如血的日光强烈地从窗户照射进来,像一个暴徒侵入马杨的身体,企图掏空她的内脏。马杨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突然感到有些恶心,一阵眩晕。那日光汹涌着侵入她的身体,烘烤着她。她坐在办公室里喝了一杯水压了压,又吃了一个桃,才没有吐出来。
老郭在翻看着报纸,他戴着眼镜从报纸后面看着马杨。
他说怎么了,马杨,你脸色很不好看,是不是病了?
马杨说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老郭把报纸放到桌子上站了起来,来到马杨的身边。他的手放到了马杨的肩膀上。
马杨恶心地甩掉老郭的手。
老郭尴尬地笑了笑说你要是病了,还是趁早去医院看看吧!
马杨生气地说别咒我。
老郭说我不是咒你,我那个老婆不就是,刚开始就觉得肚子疼,也没在乎,后来发现已经晚了,是子宫癌,要是早点发现,也就不会死了。
老郭说得有些黯然。他的目光贪婪地看着马杨。
马杨低着头看着杯子里的水,从抽屉里拿出于非给她买的MP3听着。老郭讪讪地回到座位上继续看报纸。
她突然从耳朵上摘下耳机问,老郭,经理的女儿找到了吗?
老郭仿佛没听见似的。
马杨又问了一句,老郭,经理的女儿找到了吗?
老郭抬起头说你问我呐?
马杨瞪起眼睛说不问你这屋里还有第二个人吗?
老郭说可能还没呢,要是找到了,他早就来上班了,都找了半个多月了,我看是没什么希望了。
马杨说你真是一个臭嘴,狗嘴里就没一句好话。
老郭说你怎么就知道我的嘴里就没一句好话?我的好话都粘了蜜糖,只是不愿意对你说!
马杨笑了笑说你还有好话,你说说?
老郭说我不说,我说出来你会生气,到时候你发起火来,用你的高跟鞋刨我的脑袋,我可受不了。
马杨说你说吧!我不会用高跟鞋刨你的脑袋。
老郭点了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马杨说你说啊!
老郭把吸进去的烟长长地吐出来,烟雾在他的眼前缭绕着,像一道幕墙。
老郭说马杨,我喜欢上你了……
马杨说你说什么?
老郭说我喜欢上你了,我昨天晚上还梦见你了。
马杨笑了笑说,我说你的臭嘴里没好话吧,你说你梦见我什么了?
老郭看马杨没有生气就继续说,我昨天晚上梦见自己在一条大河里游泳,突然一条大鱼游向我,我一下子就抱住了它,那是一条红色的大鱼。我抱着它就往岸上跑,它在我的怀里挣扎着。当我把它抱到岸上,放到遮阳伞底下,用一条浴巾蒙上时,我突然发现那不是一条大鱼,那竟然是你,你从地上跳起来,对着我就是一个嘴巴子,打得我两眼直冒金星,腮帮子火烧火燎的,我的梦就醒了。
马杨沉默片刻说瞎扯蛋,一定是你瞎编的。
老郭说真的。
老郭说你跟于非的关系怎么样了?
马杨故意岔开话头说,经理找他的女儿都一个多月了……
老郭看马杨不顺着他的话唠了,知趣地捻灭了手里的烟,顺着马杨的话题说着。
老郭说那天我在火车站看见经理了,简直变了一个人似的,他蓬头垢面的,脏兮兮的,就像一个乞丐,手里拿着一个面包,已经长毛了,可他还在吃着,眼睛盯着从火车上涌出来的人群。他看了我一眼,就没再搭理我。我接完人就走了,又回头看了看他。他仍站在站台上,眼睛木讷地看着,乱糟糟的头发被风都吹起来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他那样子只能用一个字概括:惨……
马杨听老郭说着,眼前仿佛看见经理那惨兮兮的样子。她鼻子有些发酸。
经理的女儿是在网吧走失的。那天晚上经理因为一个项目工程签下了合同,很高兴,领着员工在一个火锅店吃火锅。吃完火锅,又去王朝KTV唱歌。经理的电话响了,他接完电话整个人脸都白了。马杨发现了问,怎么了?经理低低地说,我的女儿丢了。这半个月来,他都忙着那个项目,连家都顾不得回,没想到,女儿竟然丢了。经理向大家道了歉就走了,一直到今天都没来上班。
马杨又有些恶心,呕了两下,她手捂着嘴冲出办公室,跑进卫生间。她对着洗手池呕了两下,什么也没吐出来。她打开水龙头,洗了洗脸,漱了漱口,又捋了捋头发,对着洗手池上方的镜子看了看。那是一张惨白的脸。她想也许真的病了。她恐惧地看着自己的脸,想到了老郭老婆的死,心里哆嗦了一下。她从卫生间走出来的时候,突然变得筋疲力尽,两腿发软,脚底下就像踩了一团棉花。她的大部分意志已经被恐惧给吞噬了。她突然就病恹恹的了。
马杨想给于非打一个电话,可是她犹豫了,没有打那个电话。于非正和她闹离婚,分居两个多月了,可以说现在的于非已经不是她的人了。至于是谁的,她还不能确定,但她坚信,于非已经有了别的女人。
她回到了办公室。老郭仍坐在那里看报纸。她进来的时候,老郭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她坐下来,喘着气,又喝了一口水。
她说老郭,我去医院一趟,也许我真的病了,要是经理来电话有什么事的话,你给我打电话。
老郭说你去吧!经理这些天都忙着找他的女儿,哪有心思问工作的事啊!你去吧!好好看看,别真的有什么病。
老郭的话说得叫马杨心里暖暖的。她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桌子上的东西,挎上她的包,离开了公司。老郭站到窗边,透过玻璃向楼下看着她。她在公司对面拦了辆出租车,去了中心医院。
二
马杨从中心医院出来的时候,脑子里还想着那个男医生说的话,你怀孕了。
“你怀孕了。”这几个字就像一团黄蜂在她的脑子里嗡嗡地叫着。
“要离婚了,自己却怀孕了。”她想着,“也许结婚这几年来,真的该要一个孩子了,可是这个孩子偏偏在这个家要散伙的时候来了,我该怎么办?要不要告诉于非,也许告诉他了,他会变得突然有了责任感,不离婚了。”
她边走边想着,感到身子沉重,在下坠着,好像是因为怀孕的原因。路过望溪公园的时候,她想进去坐一会儿。她感到自己真的需要休息一会了,再走,她肚子里的孩子会掉出来的。她下意识地,或者说本能地用手搂了一下肚子,向后挺了挺。她慢步走进公园,几只白色的鸽子在地上吃着游客扔给的食物。她从鸽群中穿过,那些鸽子竟然没有飞走,仿佛她根本不存在似的。她想找个寂静点的地方,好好地休息一会儿,坐一会儿,或者躺一会儿。她顺着甬道走着,她发现了那片树林里的草地。她走过去,在草地上坐了下来,然后慢慢地躺在草地上。
马杨躺在望溪公园的草地上,她的鼻子闻着青草的气息,还有那泥土的气息。她不禁吸动了一下鼻子,使那股清新的气息进入她的肺腑,在她的胸腔里蔓延着。她整个人仿佛都融入了那个气息之中,变成了一棵小草,变成了小草下面的那一块泥土。日光透过茂密的槐树枝梢照在她的身上,她的脸上很暖和。那是一种入侵的温暖,她感激地眯着眼睛,看着槐树的树梢,看着那细密的日光,她心里充满了感恩。
她闭上眼睛,陶醉在日光的温暖之中。
她的血液涌动着,仿佛是那毛茸茸的日光点燃了她的血液。她突然有一种冲动,她要把她的身体献给某一个男人。
谁?
老郭吗?
于非吗?
她甚至想到了她的表弟小甘,还有那个小镇上的摄影师。
她的眼睛像一个镜头,看着树林里的一切事物。高大的槐树。槐树下面的长椅。长椅上亲密的恋人。木质果皮箱。废报纸。饮料瓶。一个捡垃圾的老人。
她的眼睛在扫视着,那些事物只是瞬间在她的瞳孔里停留着,只要一闭上眼睛,又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使两个瞳孔变得空空荡荡。她的两个眼睛像两个星球,瞳孔的世界是一个宇宙。
她被日光点燃的血液仍是躁动的,就仿佛一匹金黄的骏马抖动着金黄色的鬃毛在那里面嘶鸣着。
她再一次闭上眼睛,一个被水包围的世界,小甘赤身裸体地向她走来。身上的衣服变成了一种桎梏。那股微小的压力使她无法忍受,她伸出手拉了拉衣服。她的腹部微挺了一下,仿佛在迎合着。
一个好听的声音在喊着:“姐姐……我来了……”
她愣了愣,那确实是小甘的声音。
草丛里的虫子嘶嘶地叫着。
小甘的声音在虫子的叫声里变得时弱时强,但马杨仍亲切地感受着小甘的声音。那停留在她十六岁记忆里的声音。
“姐姐,我喜欢你……姐姐……我喜欢你……”
马杨的眼泪不禁从眼睛里涌出来,在脸上爬着。她没有去管脸上的眼泪,任它流着。泪水沿着耳朵掉在草地上,仿佛可以听见泪珠砸在草叶上的声音。
一个被水包围的世界。小甘变成了一个婴儿,在那偌大的水域里游着,啼哭着。她下意识地用手抚摸了一下肚子,她的手抽搐着,仿佛小甘就在她的肚子里。小甘像一头小动物在她的身上拱着,吸动着鼻子在嗅着她身上的气味。
一个电话铃声把她从幻觉的世界里拽了回来。
“喂,谁啊?三芬啊?你在哪呢?你怎么哭了?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那个畜生又打你了?你说话呀?不行你就跟他分手算了,那样的一个男人值得你爱吗?我现在是想明白了,婚姻更多是在一种惯性中维持着,如果惯性没了,就离吧!再说了,你们现在只是住在一起,不行就分手。别哭了,为了那样一个男人不值得哭,眼泪不是我们女人的专利品,别哭了,好了,我一会儿过去,你就在你的服装店等我,好的。我啊!还没最后决定跟于非离,但我们已经分居三个多月了。我不知道,但我感觉他一定有了别的女人,我相信自己的感觉,女人的敏感。我告诉你,我刚去了医院,我怀孕了,但我还不想告诉于非,不想。一个心飞了的男人,没有东西可以拴住他,没有,哪怕是孩子。我现在在哪呢?我在望溪公园里的草地上躺着呢,感觉好极了,就仿佛整个人都融入那些青草之中,融进泥土之中,我的身体仿佛都不是我的了,成了草地的一部分。你再看看那个天,你就会觉得我们的身上、心里有多少污垢。你不过来是吧?好的,那我过去,他不在吧?看我见了他,不好好地骂他一顿,打女人算什么能耐!好了,好了,我不骂他行了吧?你啊!就是心慈面软,女人心慈面软遭祸害啊!可能就是你太让着他了,他才变本加厉地要伤害你。女人,为什么要伤得百孔千疮之后才醒悟呢?你的心被什么东西蒙住了,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要不就是你吃猪油吃得太多了,你吃吃素,也许会好些,会清心寡欲一些,好了,不说了,你别哭了,我马上就过去……”
马杨的心情变得很坏。
吴三芬的电话破坏了她躺在草地上的感觉。她慢慢地从草地上坐起来,两只手搂着肚子。
望溪公园原来是一个动物园,现在动物都要搬走了,搬到平顶上建的动物园去,但有一部分动物还没有搬走。
她听见动物的吼叫声,越过山坡,在山顶上那高高的纪念碑之上回荡着。那纪念碑高过树林,耸立着,仿佛要刺破天空似的。那是人民英雄纪念碑。曾经有无数的先烈为了这座城市的解放,抛头颅洒热血,牺牲在这片土地上。她还记得和于非恋爱的时候,还对着那高高的纪念碑发过毒誓,还在围着纪念碑的铁链上锁上了两把同心牌锁头。没想到今天,他们却要离婚了。在婚姻的战争中,她失败了。马杨想着,从草地上站起来。一道阳光透过树丛占领了她的脸。她看上去很憔悴,脸色苍白得就像一个纸人。她想去纪念碑,去看看那两把锁头。世界上很多东西都是锁不住的,尤其是人心。
她顺着甬道向纪念碑走去,但在路上,她犹豫了,还是没有去。那有什么可看的呢?只会勾起更多的伤心,还是不去看了。不去看也可以想像,两个锈迹斑斑的锁头仍旧锁在一起。锁孔也一定锈死了,连钥匙都插不进去。她向山下看着,看见一头金钱豹在铁笼子里走来走去,不时发出吼叫声。那声音震撼了她的内心,在她的胸腔里徘徊着,久久不去,就像一个噪音很大的巨型收音机。
三
马杨走出望溪公园,她又回到喧嚣之中。喧嚣的噪音使她感到烦躁、厌恶,要是有两个棉花团的话,她一定会堵进耳朵眼里。日光变得赤裸裸地落在她的身上,很不舒服,像一件沉重的外衣。
她还是给老郭打了一个电话,因为现在有一个工作不容易,要是经理突然回去了,看见她不在,生气了,炒她的鱿鱼,她就惨了。
电话打过去,过了很长时间也没人接。
她心里想,老郭干什么呢?怎么不接电话?
她在心里同情着老郭:一个中年丧妻的男人。
老郭还是接了电话。
“你干什么呢,老郭?”
“我做饭呢?你吃了吗?要不过来一起吃点?”
“我不饿,经理今天下午回办公室了吗?”
“没,你去医院怎么样?”
“我怀孕了。”
“什么?你怀孕了?”电话里的老郭惊讶地说,“你们不是要离婚了吗?你打算要这个孩子吗?”
“这跟离婚有什么关系,我想要这个孩子,我想我能养活她。”
“我不好说什么,你自己决定吧!我锅里的油冒烟了,明天见面再聊。”
“好的。”
马杨撂了电话,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挺身横穿马路。她挺起肚子的姿态仿佛要把整个肚子挺出赤裸裸的日光之外似的。可是那铺天盖地的日光还是落在她的身上,使她无法逃脱,使她的肚子无法逃脱。
吴三芬以前离过一回婚。离婚的原因就是她喜欢上现在的这个比她小五岁的男人,或者说是大男孩。吴三芬原来的男人是一家钢厂的技术员,当他知道吴三芬和这个大男孩有一腿的时候,他用他技术员挑剔的目光和她离了。连吴三芬都没有想到,会这么顺利。她心里倒觉得有些对不起他了。从民政局出来后,她想挽回地请他吃一顿饭,可是他拒绝了,骑上他的自行车就走了,好像根本没发生什么事情似的。倒是吴三芬的心里觉得有些空落落的。她给那个大男孩打电话,告诉他离了。大男孩看着她说,何必呢?他的话伤害了吴三芬。吴三芬想哭,但是没有哭出来。吴三芬喝了很多酒,醉醺醺地被那个男孩带到了酒店,开了一个房间。后来,那个男孩就常常到吴三芬的房子去住。他们就算住在一起了。吴三芬也开始了她的新生活。
新的生活对于吴三芬来说却像一场噩梦。
那个男孩老找吴三芬要钱,不给他就对吴三芬拳打脚踢的。吴三芬渐渐地感觉到了什么,那个男孩吸毒!一次那个男孩躲在厕所里,被吴三芬撞见了,他哀求着吴三芬,甚至给吴三芬跪下了,求她给点钱。吴三芬是真的爱上那个男孩了,可是又不忍心看着他就那样地堕落下去。
她生活在矛盾之中。除了做爱的那一刻,其他的时刻里,吴三芬总觉得和男孩隔着什么,两个人之间仿佛存在着一堵透明的玻璃屏障。
马杨曾多次劝过吴三芬,可是吴三芬说,我爱上他了。
马杨就知道无法再劝了。一个女人处在爱情之中是糊涂的,不理智的,疯狂的。
她对吴三芬说,有你好果子吃的那一天。
马杨来到吴三芬的服装店,里面很冷清,只有一个服务员在擦着灰。吴三芬戴着一个茶色的眼镜坐在一把椅子上。她看见马杨走了进来,她说,你来了啦?
马杨答应着,眼睛在吴三芬的身上、脸上打量着。
吴三芬拉着她进到试衣间。那是一个很大的试衣间,里面有两把椅子。
吴三芬说,你喝点什么吗?
马杨觉得身体有些笨重,走得有些疲惫了。她一屁股坐在一把椅子上。马杨说,给我一杯水吧!
吴三芬倒了一杯水端给马杨。
马杨喝了一口水说,你摘下眼镜我看看那个畜生把你打成什么样了?
吴三芬慢慢地摘下眼镜。
马杨惊呆了。
只见吴三芬的两只眼睛肿得像桃似的,乌青乌青的,看上去像一个大熊猫。
马杨说,那畜生的手也太黑了点啊!他这样对你,你还跟他在一起,你真是一个贱女人,你妈的你没见过男人啊!这地上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有的是吗?你……
马杨叹息着。
吴三芬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马杨很生气地说,你怎么不说话啊?哑巴了啊,你是不是变态啊?他越揍你,你越爱他?
吴三芬呜咽着哭了。她抽泣着说,他昨天晚上走了,说再也不来找我了,他摔门走的那一刻,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我没有喊他,我站在窗前,透过窗户看着他在楼下的路灯下面走着,他的身体晃悠着,看上去很虚弱。我想他可能会被车撞死,也可能毒瘾发作而死,我冲下了楼,他却不见了,我疯狂地打他的手机,他也不接,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马杨看着她伤心的样子说,你不可救药了,你无药可救了……
她悲伤的样子还是让马杨感到一股彻骨的寒颤,徘徊在她的心窝子里。
吴三芬萎蔫地坐在椅子上,整个人都仿佛坍塌了,从她的身体里散发着绝望的气息。那绝望的气息也感染了马杨,就像那下午的日光也侵入到马杨的身体里,在疯长着。她不说话了,看着眼圈乌青的吴三芬。
四
从吴三芬的服装店里走出来,吴三芬那茂密的绝望感仍在马杨的身体里疯长着,几乎波及了肚子里的那个微微蠕动的小生命。她的子宫抽搐了一下,仿佛那个小生命要从那绝望之中冲出来,或者扒住子宫的出口向外面窥看着,窥看着喧嚣、烦躁的现实世界。她怯怯地缩回头去,回到羊水温暖的世界里。
在街道上,她漫步走着。
突然她看见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中年男人,在疯狂地向火车站骑去。那个男人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但马杨还是认出了他,是她的经理。他简直变了一个人,原来那个风流倜傥的男人不见了,不见了。
马杨张嘴喊着:经理,经理……
可是那个男人根本没有听见。
马杨的声音也被闷热的空气淹没了。
她同情地看着经理骑着自行车的背影,发出一声叹息。她想,看来经理还没有找到他失踪的女儿。她的思绪也变得黯然,像一朵乌云笼罩在头顶,向下坠落着,坠落着,坠落到她的身体里。
她胸口很堵。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还是没有缓解胸口的憋闷。她甚至下意识地做了一个扩胸运动,仍旧无法驱散沉寂在心底的黑暗和憋闷。
天已经黑了,太阳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如果明天不下雨的话,它还会出来,透过重叠的、污染严重的雾霭侵入这座城市,抵达城市的心脏。
路灯亮了,昏黄的灯光下,可以看见路边仍在等着干活的力工,蜷缩着身体,蹲在路灯底下。他们还没有回家,也许他们这一天连一分钱都没挣到,所以仍候在路灯底下,等着。
马杨从他们的身边经过。一个满脸皱纹堆垒的中年男人站起来问她,大妹子要人干活吗?
马杨说,不用。
那个中年男人沮丧地又蹲了下去,捡起地上的一个烟屁股点着了,狠狠地抽了一口。在打火机点烟的瞬间,马杨看见了那张皱纹爬满的脸。
她不禁喊出来,姑父……真的是你吗?姑父……
中年男人愣了愣,站起来,借着路灯的灯光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他的眼睛里突然蓄满两汪浑浊的泪水。
他声音颤抖地说,你是马杨……你是马杨……我都认不出来了……
马杨看着说话颤抖的姑父说,你怎么进城了啊?怎么在这里等活干啊?
姑父叹息着看着马杨说,能有什么办法啊?镇上的铁锹厂破产了,工人都被解散了,回家里,总得活啊!再说了,你姑先前就没有工作,现在在一家烧烤城给人家串串,也挣不了几个钱,再说了还有那瘫痪的小甘……
姑父说到小甘的时候,马杨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捅了一下,只捅了一下,就捅出一个窟窿。她低下了头,看着微微突起的肚子,两只手不禁在肚子上抚摸了一下。
姑父仍在说着,在镇上是没有什么活干了,我只好出来找个活路,挣点钱,来养活那个家啊!这不,刚到城里那阵子在一家工地干活,干了三个多月,一分钱也没挣到,那个老板拿着工程款跑掉了,现在那个大楼还停在那里,没盖起来呢。我想回去,回去也没有出路,没钱挣,只好跟几个工友在这路边等活干,情况好的时候,还能挣上个百八十的,除了我自己用,还能给家里邮几个,对付活着还够,总比在镇上等死强啊!
马杨借着路灯的灯光看着姑父的脸和眼神。那眼神已经麻木了。
马杨说,你还没吃饭吧?姑父,我们去吃点饭吧!
姑父说,我再等一会儿,今天没干上一个活,说不定一会儿就有人找我干活了……
他的眼睛仍在盯着路过的人。
马杨说,今天别干了,今天的工钱我给你,走,吃饭去……
姑父有些尴尬地说,我还不饿,不饿……
马杨已经听见他的肚子里阵阵的肠鸣声了。
她挽起姑父的一只胳膊说,走吧,吃饭去!
姑父被一个年轻女人挽着感到很别扭,但他拗不过马杨,还有那些工友的目光,他只好跟着马杨走了。
马杨问着,你吃什么,姑父?
姑父说,什么都行,能填饱肚子就行。
在鑫刚记饺子馆里,两个人坐下来。
一个服务员拿着点菜单走过来说,两位要点什么?
马杨看了看姑父说,你想吃什么你就点吧!
姑父说,我不会点菜,到这城里几个月了,还是第一次下馆子,平时有一袋方便面就够了,还是你来吧!只要能吃饱就行。
马杨也不再推让了。她看着瘦小伶仃的姑父想,也许他真的需要吃点肉了。她拿过菜单看了看说,一盘脊骨、一盘扣肉,再来一个清淡的小菜,一瓶铁刹山小老窖,二两牛肉馅饺子、二两三鲜馅的、二两虾仁馅的,再来半斤蒸饺,全肉的,猪肉吧!
服务员看着菜单,又看了看他们两个人,走了。
马杨冲着服务员喊着,先来一壶茶水吧!
马杨说,我要这些够吗?姑父,不够我们再要,你可比以前瘦多了。
姑父叹息着说,都是被生活挤破的啊!
菜还没上来的时候,两个人都不说话,沉默着。
马杨甚至注意到了姑父的眼神在别桌客人的吃相里停留着,他的喉结不禁动了几下,像一只蠕动的小老鼠。
他们本来想聊聊家常的,但都没有说,他们的心里都有一个存在的禁区,那就是小甘。因为不知道哪句话不对,触及了小甘,那么两个人都会很不自在。就仿佛小甘是一片碎玻璃,稍不小心就会把两个人的心划破了,划出血来。他们闭口不谈小甘,眼睛看着空荡荡的桌面。这时候,他们要的茶水上来了,马杨连忙给姑父倒上一杯,看来茶水不算太热,姑父咕咚咕咚就喝了一杯,抬头看了看马杨。马杨连忙又倒了一杯,姑父咕咚咕咚又喝完了,才擦了擦嘴角的水说,今天真是渴坏了!他说完话,也许是因为茶水的原因,他的肚子开始叽哩咕噜地响起来,仿佛那些茶水在肚子里面吐泡泡似的。
菜和饺子很快上来了。姑父看了眼马杨,喉结再一次动了动。马杨说,你赶快吃吧姑父!姑父说,你也吃啊!马杨说,我不饿,你快吃吧!等了一天的活,你一定饿了。姑父说,还行。他拿着筷子的手颤抖了一下,就开始风扫残云一般,甩开腮帮子,大口大口地吃着。马杨看着姑父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面酸酸的。她说,慢点吃,姑父,还有酒呢!马杨给姑父倒了一杯酒。姑父闻了闻说,不瞒你说,马杨,我好几年没喝酒了,戒了,一瓶酒最少也要一块多钱,就是散装的也要块八角的,喝不起啊!他贪婪地闻着酒,一口闷下去,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赞美着说,真的是好酒啊!马杨连忙又给他倒了一杯。姑父看着马杨说,你也吃点啊,别看着我吃啊!你姑父是不是看上去很没出息?以前我哪是这样啊!……一句话还是被他吞了回去。他说,我自己来吧!他拿过酒瓶自己倒着,大口地吃着菜。他边吃边说着,这简直是过年了啊!马杨眼睛里涌满了泪水,她转过身去擦了擦。
饺子馆内很喧哗。马杨擦完眼泪转过身来,她感到肚子里蠕动了一下。她听见一个声音:姐姐,我想娶你做我的媳妇……姐姐……我喜欢你……
那声音是熟悉的。
那是小甘的声音。
她的眼泪再一次刷地流了出来。她的姑父只顾低头吃着,没有看见。
姑父吃完了,用手抹了抹嘴边的油和一些残渣,还打了一个饱嗝。他边抹着嘴边说,好长时间没吃这么饱了,你别笑话我啊!
马杨说,我笑话什么呀!
马杨叫服务员把没吃完的饭菜都打包了,对姑父说,这些你拿回去吃吧!
姑父说,还是你拿回去吧!
马杨说,你拿着吧!我一个人吃不了多少,该坏了。你住哪啊?
姑父说,住工棚。
马杨说,要不你搬我那里去住吧?姑父。
姑父说,不了……
两个人说着,姑父又喝了一杯茶水,拎起打包的东西走出鑫刚记饺子馆。
马杨说,你在城里要是有事找我,就给我打电话,这是我的电话号码。
马杨说着,掏出纸笔,记下她的电话号码,递给了姑父。
姑父说,好的,那我走了。
马杨说,好吧!你要是回蓝镇,给姑姑和小甘代我问声好。
姑父说,会的,你有时间的话,就回去玩啊!
马杨说,会的。
五
在鑫刚记饺子馆门前,马杨和她的姑父分开了。马杨还回头看了看姑父那佝偻的身子,在灯光中慢慢地消失了,融入了城市的黑暗之中。
她难过地走着,她害怕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一回到那个家里,她就有种窒息的感觉,仿佛屋子里的空气都不存在了似的。她漫无目的地游荡着,感受着黑暗的来临,感受着黑暗落在她身上的微小的力。她的身体在木然地承受着,她已经是黑暗的一部分了。
她走累了,在火车站广场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她喜欢车站的感觉,喜欢那种随时都可能出发的感觉,还有那火车的鸣笛声,长长的像一个人的嘶喊。那种嘶喊可以喊出内心的一切污浊,可以喊出血的那种嘶喊。听着火车的鸣笛声,就仿佛她在嘶喊着一样,声音遍布全身的每一个部位,然后不是从嘴里发出来,而是喑哑地从每个毛孔冒出来。
那个小镇,也有一个火车站。
她脑子里闪过那个破旧的小镇车站。那个小镇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蓝镇。
这时候,不知道从何处驶来的火车靠站了。从出站口涌出很多人,从她的面前走过。她脑子里的那个蓝镇的车站被眼前的人群淹没了,仿佛那些人的声音和脚步就踩在蓝镇的车站上,就像一个叠加起来的电影镜头,慢慢地眼前的人们占据了主要画面。她侧着身子,看着出站口,人群变得稀稀落落的。那些人的脸在灯光下显得很疲倦,他们匆匆忙忙地回家。最后一个人慢悠悠地走出来,还不时地回头看着被黑暗占据的空荡荡的车站。慢慢的,就像镜头拉近似的,马杨看清了那个人的脸。那张变得苍老的脸。马杨心头一颤,整个身体也跟着哆嗦了一下。那不是经理吗?看来他还没找到他的女儿。马杨想着。经理已经变成一个绝望透顶的人。马杨不忍心叫他,两只眼睛注视着萎顿的经理消失在夜色之中。一个丢了女儿的男人。马杨这样想着,长长地叹息着。
马杨的叹息声追赶着那个男人的身影,散落在黑暗之中。
马杨还是从椅子上站起来跟在那个男人的身后,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说实在的,她很同情这个男人,觉得他很可怜。她想安慰一下这个男人,给这个男人一些女人的温暖,可是她又不想直接地去那样做,她默默地跟着那个男人,直到那个男人在彩屯大桥上停下来,对着远处空荡荡的河水喊叫着。她流泪了。男人那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使她震撼了。那声音跌宕起伏在她的身体里,在她的血管里沸腾了。马杨流着眼泪看着,想走上去对他说一句温暖的话,可是她没有,没有。她拦了一辆出租车离开了,头伸出车窗看了看,那个男人仍站在那里,手扶着桥栏杆。他的身影在路灯下呈现出一种少有的庄严和凄楚。
马杨回到家里已经九点多了。她打开电话录音,里面传出于非的声音。
“马杨,是我,于非,你想得怎么样了?我们两个谁也别这么拖着了,这样拖着有意思吗?你想好了给我打电话。”
吴三芬的声音:“马杨,你还没回家啊!我一个人好孤单,你晚上能过来陪我睡吗?”
马杨关掉电话录音,怔怔地坐在沙发里。她的手在肚子上抚摸着。
整个夜晚开始变得漫长,漫长得像一个人的一生。
马杨发呆了很长时间,决定打一个电话。这个电话是打给他们经理的。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但是她打了。
“经理啊!你还站在彩屯大桥上吗?你要注意身体啊!也许你的女儿已经回家了啊……”
马杨在电话里听见那个男人低低的呜咽的声音。
那个男人最后只说了一句:“谢谢你,马杨。”
马杨放下电话,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拿起茶几上的一个苹果大口地吃着。她的耳朵听见牙齿咬碎苹果的声音,听见牙齿在咀嚼苹果的声音。
那天晚上,马杨本来已经干枯的心却因为那一个安慰别人的电话而变得滋润起来。她走到卫生间里把浴缸放满了水,脱掉衣服躺在浴缸里,水淹到了她的喉咙。她头枕着浴缸静静地躺着,感受着水的温度慢慢地温暖她的身体。她闭上眼睛身体在慢慢地下沉,直到整个人都淹没在水中。她在水里面憋了很长时间,才露出头来,喘着气,两只手捋着滴着水珠的头发,然后两只手抱在胸前,对着镜子里的身体发呆。她的手挪到肚子上,抚摸着。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披上浴巾走了出来,边走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因为疲惫,她钻进被窝里,很快就睡着了。
“姐姐……姐姐……”马杨听见一个声音在喊着她。那是她熟悉的声音。那是小甘的声音。顺着声音,马杨看见小甘一副痴呆的样子,嘴角还流着口水,在蓝镇那条街道上走着。几只大白鹅跟着他,昂扬着细长的脖子叫着。一个秃顶的男人蹲在墙根下抽烟,他看见小甘走过来,开玩笑地说:“小傻子,那天你看见了什么?快过来说说,我有糖给你吃。”小甘白了那个秃顶一眼说:“我什么都没看见,就是看见了也不跟你说,你们都是坏人……”秃子立楞起眼睛说:“小傻子,你说不说,不说我就扒你裤子了,把你的鸡巴割掉。”小甘吓得手捂着裆部,在那条灰色的石板路上惶恐地跑着,还不时回头看着那个秃子是否追了上来。只见那个秃子做着要追的姿态,嘿嘿地笑着。小甘气喘吁吁地跑着,他的手仍捂着裆部,跑起来的样子看上去很滑稽。他跑出那条街道,站在街口喘着粗气,回头看着,发现秃子没有追上来,他一脸喜气洋洋的。他仰起头,看着街口的那棵大树和树上已经破旧的木板屋。一缕阳光刺眼地从树叶的缝隙中射出来,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眯了一下眼睛,才慢慢地适应了。他的嘴里喃喃着:“姐姐……姐姐……”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马杨从睡梦中惊醒,她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仿佛看见了那棵大树,看见小甘对着那棵大树在喊着。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悲伤,还有一丝的愧疚,尤其是那丝愧疚,这些年像一根绳子勒在她的脖子上。
马杨怔怔地坐在床上,感到一种怅然的孤独,回忆起两年前发生在蓝镇的事情,仍心惊肉跳,两腮微微地发烫。透过黑暗她仿佛看见小甘在看着她,睁着发红的眼睛。
六
那年夏天,马杨因为跟母亲赌气,跑到了蓝镇的姑姑家。小甘是姑姑的儿子,比她小五岁。他们骑着自行车在镇上的街道上玩着,或者把自行车放到稻田边上,坐在田埂上看着稻田里被惊起的鸟群。有的时候,他们干脆爬到山上,在山上大喊大叫。小甘因为这个姐姐的到来而变得腼腆起来,害羞起来。有一天马杨发现街口的一棵大树上,有一个阁楼一样的木头房子,马杨好奇地问小甘:“那是什么?那里面住着人吗?”小甘说:“那是镇上的一个叫疯子的照相的人就住在上面,是小镇的摄影师。”马杨看着树上的那个木头房子说:“我们上去看看,叫他给我照几张照片。”小甘脸红地说:“镇上的人都说这个人是一个疯子,不是一个好人,常常把女人领到上面去。”马杨说:“是吗?有意思,我要见识见识这个疯子摄影师。”小甘拉了拉马杨的裙角说:“姐姐,你还是别上去了……”“怎么了?难道他会吃人吗?他会吃了我吗?”马杨坚定地说。马杨跃跃欲试地要爬到树上去。小甘在后面拉着她的裙角,一声不吭。“你拉我干什么?你回家去吧,我一会儿就回去,要不你也跟我上来。”马杨生气地说。“我不敢上去,我害怕登高。”小甘慢吞吞地说着,充满了自卑。“你就是一个胆小鬼,”马杨说,“哪像一个男子汉啊。”马杨甩开小甘的手,仍要往树上爬,这时候,小甘哭了。小甘坐在树下可怜地哭了。马杨看见小甘哭了,从树上下来说:“你哭什么呢?我不上去还不行吗?”其实马杨是担心小甘回去告诉姑姑,毕竟她来到镇上是住在姑姑家。她哄着小甘说:“好了,别哭了,我不上去,我们一起去河里抓螃蟹吧!”马杨一把拉起坐在地上的小甘,小甘破涕为笑。马杨骑着自行车,后座上带着小甘,两个人向稻田边的大河骑去。日光照在河面,波光潋滟。他们在河里嬉戏着,撩着水。水溅湿了他们的衣服,马杨甚至穿着裙子,藏在水里面憋着气。这可吓坏了小甘,他带着哭腔喊着:“姐姐……姐姐……”马杨突然从河水里钻出来,吓了小甘一跳。小甘是真哭了。他说:“姐姐,我还以为你被水鬼抓去了呢!”“哪有什么水鬼啊?我倒要见识见识。”马杨说着,又钻到水里面去了,像一条大鱼在水中游着。
两个人玩累了,马杨把身上湿漉漉的裙子脱下来,挂在稻田边的树枝上,她只戴着一个小胸罩和一个小短裤。小甘心惊肉跳地看着,闭上了眼睛。马杨看着小甘也浑身湿漉漉地坐在身边连忙说:“你也脱了吧,赶快晒干了,省得姑姑回去说我把你带坏了。”小甘执拗地说:“我不脱,我不脱。”“你害羞什么啊?你自己不脱,我可要帮你脱了,这样子回去姑姑一定会说我的,你就忍心看着姑姑说我吗?”小甘慢吞吞地脱了衣服和裤子,穿着一个小裤衩坐在草地上。马杨看着小甘瘦弱的身体,那身体两侧的肋骨像洗衣板似的。她的手甚至伸过去要摸小甘的肋骨,小甘连忙躲开了。马杨躺在草地上,眼睛看着淡蓝的天空说:“你看这天多蓝,多美,要是一辈子能这样就好了。”马杨闭上眼睛,沉浸在一片美丽的幻想之中。小甘在偷偷地看着马杨的身体,他血液沸腾,身上像着了火似的,尤其是他看到马杨胸前的那两块小布下面鼓鼓的东西。慢慢地他也躺在草地上,也闭上眼睛。他的脑海里有一个美丽的世界,这个美丽的世界里只有马杨一个人在跳舞,在欢笑。小甘竟然睡着了。马杨睁开眼睛,轻声地喊着:“小甘……小甘……”小甘没有回声。马杨蹑手蹑脚地穿上裙子,扶起地上的自行车,飞快地骑着,向街口的那棵大树骑去。她把自行车靠在大树下面,像一只狸猫飞快地爬到了大树上,她轻轻地敲着木门,里面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请进。”马杨轻轻地推开木门,他看见一个中年男人扎着一个马尾辫,正站在一个单筒的望远镜前面回头看着她,充满惊讶地说:“你爬上来干什么?”马杨说:“我想照相,你就是住在这棵树上的摄影师吗?”马杨看着中年男人,看着挂满照片的木头房子,好奇地看着那些美丽的照片。中年男人说:“是的,我是小镇上的摄影师,我认识你,你是小甘家的亲戚,你从城里来的吧?我刚才看见你们在稻田边的河里面玩了,看见你们躺在草地上。”马杨脸有些微红地说:“是吗?你都看见什么了?”“没看见什么?看见了你的美,你的身体优美的曲线,你的美使我怦然心动,可以说我很多年没有看见过像你这么美丽的女孩了。”摄影师说着,拉过一把椅子叫马杨坐下。摄影师有些激动地说:“我要为你免费照相,你愿意吗?”马杨没有坐下,她跑到了单筒望远镜前面看着,她看见小甘正从草地上起来,在穿着衣服,在寻找什么。她知道那是在找她。小甘张着嘴喊着。她仿佛听见了小甘在喊:“姐姐……姐姐……”小甘有些失望,然后发疯地顺着稻田边的道路跑着。马杨移动着单筒望远镜,直到小甘的身影被一条街道的高墙挡住了,她看不见小甘了。她移动着单筒望远镜,在看着小镇上的风景,看着那些人家。她仍在移动着单筒望远镜,直到单筒望远镜里呈现出摄影师的身影。这个男人在望远镜里变得高大挺拔,随着望远镜的角度不同,男人开始变形了。马杨不禁哈哈地笑起来。摄影师有些慌张地看着马杨说:“你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什么吗?”“没有。”马杨说。“那现在就开始吗?”摄影师说。“好啊!”马杨说着,摆了一个姿势。摄影师拿过相机开始为马杨拍照。
很快木头房里的布景都拍遍了,摄影师说:“我们去外面拍吧。”
马杨有些犹豫地说:“要是被我姑姑看见了,还不骂死我,说我伤风败俗啊!”她双手抱着两腿坐在地板上,目光犹疑。足足过了五分钟,她还是决定去外面拍。两个人从树上爬下来,摄影师开过他的摩托车,载着马杨穿过街道,向稻田的方向驶去。马杨幸福得张开双臂,喊叫着。这时候她的喊声戛然而止,她说:“快点,我看见我的弟弟小甘了,快点别让他看见我!”摄影师加快速度,两个人疾驰在稻田中间的路上。也许是因为摩托车速度的原因,马杨紧紧地抱住了摄影师的腰。他们在野外直拍到日头落山,摄影师才载着她回到镇上,回到那棵有木头房子的大树下。马杨模糊地看见一个人坐在地上的身影,她知道那是小甘。小甘守在她的自行车旁等在那里,好像要睡着了。当他听到摩托车的声音,他连忙睁开眼睛,愤怒地看着摄影师,想说什么却没有说。马杨看见小甘可怜兮兮地等着自己,她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从摩托车上下来对摄影师说:“再见。”摄影师说:“我明天能再见到你吗?”马杨看了眼小甘没有回答摄影师的话,她对小甘说:“姐姐累了,我带姐姐吧!”马杨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紧紧地搂着小甘的腰,把头贴在小甘的身体上。小甘有些紧张地喘不过气来,他拼命地蹬着自行车,在风中奔驰。马杨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摄影师还站在树下,像一塑雕像。马杨感觉自己的心里有一种冲动,很神秘的冲动,使她的脸在发烧。她更加紧地搂着小甘,仿佛小甘的身体就是那摄影师的身体。在那一刻她是这么认为的。快到姑姑家门口的时候,马杨从自行车后座跳下来说:“小甘,我的好弟弟,你喜欢我吗?”小甘脸红地说:“喜欢。”“那你别把我去摄影师那里拍照的事情告诉姑姑好吗?”马杨走到小甘的面前,小甘感觉到了马杨的气息扑在他的脸上。马杨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那一啄,几乎把小甘的魂都啄飞了。他怔怔地看着马杨低声说着:“我不会告诉妈妈的。”马杨看着小甘的样子,哈哈地笑起来。她拉着小甘的手,两个人走进了家门。小甘的心仍在狂跳不止。他脸上被马杨啄过的地方,像被烙铁灼伤一样,隐隐地发烫,发疼。但这一切都是甜蜜的,美好的。
第二天上午,姑姑对马杨说:“你妈来电话了,叫你回去,我看你就坐下午的火车回去吧!”
马杨没有吭声,光着脚坐在窗台上,眼睛盯着外面看着。她看见了那棵大树上的木头房子,在阳光的映照下格外的美丽。“我再玩几天吧!”马杨乞求地说。“不行,你妈说了叫你马上回去,说马上就要开学了,你要复习功课。”姑姑说着,眼睛看着有些倔强的马杨。小甘听了妈妈的话,有些闷闷不乐地低下头,一只手里抓着一根草棍,在地上扎着蚂蚁。
过了很长时间,马杨才说:“那好吧,我就坐下午的火车。”她说着从窗台上跳下来,想走出房门。
“你要干什么去?”姑姑严厉地说。
“我再出去走走。”马杨说。
“不行,你就在家呆着,到点了,你就去车站。”姑姑看着坐在地上的小甘说,“小甘,你要看着你的姐姐,不要让她再出去了,等时间到了,我和你们一起去车站,我去买点菜,让你姐姐好好吃一顿。”姑姑说着,拎着菜篮子走出家门。
小甘早上起来,连脸都没洗,他要让马杨啄的痕迹在他的脸上保留一天或者一辈子。他的小心眼里是这么想的。马杨穿着塑料凉鞋,几个好看的小脚趾甲涂成彩色的,像十个瓢虫。小甘坐在地上看着,心里面痒痒的,仿佛那瓢虫爬在他的心里。马杨陪着小甘坐在地上,眼睛看着被小甘折磨的蚂蚁说:“小甘,你是我的好弟弟吧?”“当然是了。”小甘低声说。“那姐姐求你一件事,你让姐姐出去好吗?姐姐就去取昨天照的相片,一会就回来。”马杨说着,把头依偎在小甘的肩膀上。小甘整个人仿佛置身在火中,随时都可能成为一堆灰烬似的,轻轻地拉过马杨的手说:“姐姐,你去吧!”马杨像一头小鹿欢快地蹦起来说:“你真是我的好弟弟!”马杨没有走门,而是从窗户跳了出去,她在窗外还是停住了说:“到时候姑姑要是问你,你就说你睡着了,我是从窗户逃走的。”她冲着小甘微笑着,笑得那么灿烂,正好日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脸像一朵向日葵。马杨那笑容像日光一样侵入小甘的心里,火一般地燃烧着。小甘想到那个叫疯子的摄影师,心里面的火突然变成了愤怒的火。他站起来,用脚碾着地上的几只蚂蚁。然后,他也从窗户跳出去,跟踪着马杨的身影。
不幸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当马杨浑身赤裸裸地躺在木头房子的地板上等着摄影师拍照的时候,小甘突然出现在木头房子的门口。他两眼冒火,怒气冲冲地看着,嘴里喊着摄影师:“你流氓,你流氓!”小甘喊得有些结巴。马杨也慌了,连忙从地上爬起来,穿上裙子。“姐姐,我一定要告诉妈妈,一定!”小甘哭着说。眼泪从眼睛里流出来。“你是一个坏女人,我再也不理你了……不理你了……”小甘说着,转身就走,竟然忘记了这个木头房子是在树上的,他从树上坠落下去……马杨和摄影师都惊呆了,跑到木头房子的门口,看见小甘四脚朝天地躺在树下,头部渗出了鲜血,花朵般绽放。马杨“啊”地一声,只觉得天旋地转,险些从树上坠落,被摄影师一把搂在怀里。马杨害怕了,她的身体在摄影师的怀里瑟瑟发抖。“我该怎么办?怎么办?他不会摔死吧?不会摔死吧?”马杨目光呆滞地喃喃着。这个时候的摄影师也怔住了,他没有找到一句可以安慰马杨的话,只是紧紧地把马杨搂在怀里,他同样感觉到了恐惧,他也感觉到了马杨的恐惧。
街上的人看见了,蜂拥过来。马杨和摄影师躲进了木头房子里。他们听着下面嘈杂的声音,知道小甘被送到医院去了。马杨呜呜地哭起来。她一遍遍地问着:“他会死吗?他会死吗?”她就像一个罪人,内疚地喃喃着:“对不起,对不起……”
她还记得后来是摄影师骑着摩托车,把她带到火车站的,一路上她一句也没有说,直到坐上火车,她也一句话都没说。她把自己封闭在一个使她颤栗的空间里。这个空间里,有小甘头部流出来的血,有小甘喊叫“姐姐”的声音。她还是透过车窗,往外面看着,她看见了那棵树上的木头房子。火车缓慢地开动了,车轮碾压铁轨的声音使她心碎。在火车上,她哭泣着睡着了,她梦见小甘死了。
小甘并没有死,但脑子出了问题,有些痴呆,看见女的就喊姐姐。
后来,听人说,那个摄影师在镇上人的谩骂声中一把火烧了那个木头房子,离开了小镇,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七
第二天早上,马杨早早地就去上班了,到办公室的时候,老郭还没来。马杨拿着抹布开始擦桌子,扫地。她先把自己的桌子擦得干干净净,然后把老郭的桌子也擦干净。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打开经理室的门。经理好长时间没来上班了,经理室的卫生从来都是马杨干的。马杨是一个勤快的人,一个爱干净的人。因为不知道经理什么时候回来上班,所以马杨每天早上都过来给经理室打扫卫生。她在擦桌子的时候,看见了桌子上经理女儿的照片,一个微笑的小女孩。她不禁想到昨天晚上在彩屯大桥看见经理绝望喊叫的样子,她拿过镶嵌经理女儿照片的相框,轻轻地擦拭着。她的心里在祈祷着经理快点找到他的女儿。
这时候,老郭拎着他的黑皮包从走廊走过来,他看见马杨说:“早啊!看来你今天心情不错,还在给经理打扫卫生呢?他又不来,你打扫有什么用?”马杨说:“他会来的,只要他找到他的女儿,他就会来上班的,要是他来上班看见自己的办公室里落满了灰尘,他会生气的,他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老郭笑着,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拿着一只茶杯走出来,在走廊的饮水机上接了一杯开水,两只手端着水杯,看着马杨在打扫卫生。马杨弯着腰在擦地。老郭色迷迷地看见马杨丰满的臀部,在马杨转过身的时候,他看到了马杨低领罩衫里的两个颤动的乳房。那白色的细腻的光有些刺眼。老郭说:“马杨,你真的怀孕了吗?”马杨抬起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真的,你问这个干什么?”“我就是关心关心,你还真的想生下这个孩子啊?”老郭死皮赖脸地笑着说。“是啊!”马杨低头擦地,没理老郭。“你不是要离婚吗?你要是真地把孩子生下来,一个单身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可不容易。”老郭说。马杨没有吭声,继续擦地,她的拖布伸到老郭的脚下说:“赶快让开,别影响我干活!”老郭还不知趣地站在那里,直到马杨的拖布戳到他的皮鞋上,他才缓慢地离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的脸上挂着一丝变态的笑容。
马杨很快打扫完经理室的卫生,回到桌子前面,把经理女儿的照片摆正,心里说:“小家伙,你跑到哪去了?你知道你爸爸急得都快要疯掉了……”马杨锁上门,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老郭看着马杨走进来,一脸讪笑着。马杨坐下来,用手捋了捋头发看了老郭一眼说:“我昨天晚上打出租车,在彩屯大桥上看见我们经理了,他的样子简直要崩溃了,看上去真可怜。”“是吗?”老郭低着头说。“看着经理在桥上大喊大叫的样子,我都要哭了。”马杨说。“是吗?”老郭还是这句话。老郭拿起一张报纸挡住脸,假装看着。“你还有心看报纸啊?我看经理要是找不到他的女儿,他就会崩溃的,那么我们刚签的这个项目也要泡汤,到那时候,我们都会丢了工作!”马杨瞪着看报纸的老郭说。“是吗?”老郭还是这两个字。马杨生气了,“你就不能说点别的吗?”老郭放下报纸说:“说什么呢?”“你简直就是一个冷血动物!”马杨说。“是啊!我自己知道我是一个冷血动物,那又怎么样呢?”老郭散漫地说着。“不理你了!”马杨气急败坏地说。“随便。”老郭说着,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老郭的两只眼睛充满血丝,看上去很疲惫。他掏出一根烟,点着了,慢慢地吸着,烟雾遮挡着他有些阴沉的脸。
过了很长时间,马杨说:“你说经理的女儿能跑哪里去呢?不会是像电视剧那样因为经理刚签的这个项目得罪了人,人家绑架了他的女儿吧?要不就像报纸上说的那样在网上遇到了色魔……这个世界都怎么了?”
“谁知道。”老郭说着,把吸了一半的烟捻灭在烟灰缸里。他的手指捏着烟,慢慢地捻动着。突然他的手指被烟灰烫了一下,痉挛地从烟灰缸上拿开。他张开大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马杨,我昨天晚上又做那个梦了,梦见自己在一条大河里游泳,突然一条大鱼游向我,我一下子就抱住了它,那是一条红色的大鱼。我抱着它就往岸上跑,它在我的怀里挣扎着。当我把它抱到岸上,放到遮阳伞底下用一条浴巾蒙上时,我突然发现那不是一条大鱼,那竟然是你!你从地上跳起来,对着我就是一个嘴巴子,打得我两眼直冒金星,腮帮子火烧火燎的,我的梦就醒了。”
“你真无聊!”马杨说着,拿出一摞本子,开始工作。她就像吃了一只苍蝇似的开始恶心起老郭这个人。马杨原来以为老郭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再加上他刚刚丧妻,心里有些同情这个男人,没想到他竟然有些龌龊。她仍能感觉到老郭的眼睛在看着她,那目光扎在她的身上,她感到浑身不自在。还好,这时候吴三芬打来电话。可是吴三芬的电话并没有带给她快乐,而是气愤。因为是私人电话,再加上马杨厌恶老郭,她拿着电话到走廊尽头的一个花台上去。到了那里,马杨才想起来,今天没给这些花浇水。她想打完这个电话就去办。吴三芬在电话里说她要跟那个男孩去深圳。马杨说你怎么还不开窍呢?你去深圳干什么?毕竟在这里是你的家乡,到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小心叫他把你卖了当“鸡”!你怎么就那么爱他呢?吴三芬说我就给他这一次机会。你给他的机会还少吗?他改了吗?你就傻吧!我看你不是傻,你有些贱,人家那么打你,骗你的钱花,你倒死心塌地地去爱人家,你真他妈的贱!马杨气愤地骂着吴三芬,如果吴三芬在她面前的话,她很可能会抽吴三芬一个嘴巴。马杨眼睛看着一盆一米多高的仙人掌在茂盛地生长着,她的心被那些刺扎得很疼。最后吴三芬说你能来送我吗?今天的飞机。马杨顿了一下说,我不想再看到你,我不会去送你的,你就死心塌地地去爱你的那个大男孩吧!马杨听见吴三芬在电话的一边哭泣的声音,她也没有心软,她气这个朋友,为什么这么傻啊!爱情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人死去活来的。吴三芬抽泣着在电话那端说,好了,我就是告诉你一声,想让你来送送我,你不送我就走了!吴三芬的电话撂了。马杨听到的是阵阵的忙音,“嘟嘟”地敲打着她的心。她的心情变得很不好。她关了手机,拿起放在花盆旁边的水壶给那些花浇水。一盆月季已经开放了,那些水浇上去,它们好像开得更加鲜艳。一阵风吹过来,花枝摇曳着,仿佛对着马杨招手。马杨伸手去摸那花朵,不小心被刺扎了一下,一滴殷红的血珠渗出来,从手指上滚落到花瓣上。
下午下班的时候,马杨路过吴三芬的服装店,发现已经关门了。她心里突然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她一个人慢慢地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雷声轰隆隆地响起来,雨哗哗地落下来。她没有躲避,任由雨点打在她的脸上,有一些雨点被她咽在嘴里。临近傍晚的雷阵雨发出一阵令人绝望的喧嚣。在十字路口,一辆汽车停在了她身边,一个声音在喊:“马杨……马杨……”她侧过头去看着,是于非。他打开车窗喊着马杨到汽车里去。马杨站着没动。她想于非也许会从汽车里下来,把他拉进去,可是于非没有。马杨的心冰冷着,僵硬着,毅然向前走着。雨中的马杨,被雨淋湿的马杨的身体开始颤抖。她两只胳膊紧紧地抱住自己,自己给自己取暖。于非看马杨不上车,开着车从马杨的身边过去,消失在茫茫的雨幕之中。马杨站在茫茫的雨中,像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孩子。她突然产生一种冲动,她开始奔跑起来,雨滴打在她的身上,她浑然不知,她在拼命地跑着,没有为什么,没有。她的心中燃起了熊熊的大火,她在奔跑着,可是这场阵雨根本无法熄灭她胸中的大火。她在强迫自己跑得快些,再快些。雨水和泪水在她的脸上磅礴,分不清泪水和雨水。
马杨在城市著名的女王广场停了下来。她气喘吁吁的,弯着腰在喘着气。过了几分钟,她找到一个椅子坐下来。这时候的雷阵雨已经停了,日光炙烈,仿佛能把人焦灼的内心点着。在椅子上,她慢慢地变得安静,享受着日光照在她身上的温暖。她的湿漉漉的衣服冒着水汽。突然她感到肚子里动了一下,她颤栗着,两只手放到肚子上慢慢地抚摸着。刚才的奔跑可以说让她忘记了一切,甚至忘记了肚子里的那个小家伙。现在突然的一动,她心疼地抚摸着,嘴里喃喃着:“乖,别动,对不起了,刚才我奔跑的时候真的忘记了你,以后我不会了,不会了!”那个小家伙在她的肚子里变得安静。日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看上去显得很祥和,很幸福地享受着日光。她开始渴望日光真的能侵入她的身体,能温暖那个小家伙,能照亮那混沌的羊水世界。她希望给那个小家伙一个日光充盈的世界。马杨一直坐到日头像一艘悲壮的船只一样落山之后,她才站起来,但她没有离开女王广场,她换了一把椅子又坐了下来,两只手从微微凸起的肚子上拿开,对着落日的方向呆呆地看着。日光的红,日光的金黄使她迷醉。她在贪婪地享受着最后的余晖。
天黑了下来,她掏出手机给于非打了一个电话说:“我同意离婚了。”于非在电话里说:“谢谢!”“谢什么?你解脱了吗?还是……”马杨没有说出下面的话。她下面的话是:“你终于摆脱了我吗?”于非有一次重复着那句:“谢谢!”马杨干笑着,她的笑声像杯子落在地上,发出的尖锐的碎裂声,在寂静的沉重的黑暗中久久地回荡着。
八
过了几天,于非突然出现在马杨的办公室里。老郭看见于非来了,冲着他笑了笑,走出办公室。于非看上去很激动。马杨却把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递给了于非说:“你可以离开了。”于非接过离婚协议书的手是颤抖的。于非看都没看离婚协议书一眼,而是盯着马杨的肚子在看着。“我都签字了,你还不拿着它赶快从我身边消失?马上消失!”于非把离婚协议书撕了。他说:“我不离了。”于非的话使马杨感到惊讶,“为什么?你后悔了吗?还是……”于非的手放到马杨的肩膀上,马杨耸了几下,于非只好拿开。于非有些沉重地说:“吴三芬给我打电话了,说你怀孕了,而且怀得是我的孩子。这是真的吗?你真的怀孕了吗?”马杨蔑视地看着于非说:“现在这与你有关系吗?你赶快从我的身边滚蛋,滚蛋……我看见你就感到恶心,你知道吗?”“我知道你现在很激动,我不跟你说,等你平静下来我再跟你说。”于非说着,走出办公室。马杨冲着于非的背影说:“我怀不怀孕与你没有关系,现在就是你不想离婚,我也要离婚,你等着吧,我会找律师的!”于非离开后,马杨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起来,不知道因为什么。
就在这一天的中午,来了两个警察,带走了老郭。原来是有人举报说老郭住的房子里有女孩的哭声,好奇的人就偷偷地去看了,听见里面真的有女孩在哭的声音,就报了案,警察撬开门的时候,在地下室里发现了一个被绳子捆绑的女孩。她衣服支离破碎的,像一条狗似的被绑在一把椅子上。这个女孩就是经理的女儿,是老郭在网上骗到的女孩,他也不知道这个女孩就是经理的女儿。这件事情在公司里传开了,人们议论纷纷:“没想到老郭平时看上去老实巴交的,竟然干出了这样的事,简直就是一个人面兽心的家伙,一个连畜生都不如的人!”
经理找到了女儿,很高兴地对大家说:“你们好好工作,我要带女儿去旅旅游,让她调节一下,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找一个没有罪恶的地方……”
马杨为经理找到了女儿高兴。她看了看自己鼓起的肚子,有些欣慰,就请了假去医院做了一次检查。从仪器里发出的婴儿的胎动的声音就像火车跑动的声音,她感动地流下了眼泪。她感到那火车的声音在冲着阳光奔跑着。医生说:“婴儿很健康。”
从医院出来,马杨感到很充实。因为她的心里被婴儿的健康填满着,被充足的日光填满着。
马杨从一家卖婴儿服装的商店走出来,于非竟然迎面走了过来,纠缠着马杨说:“我们不离了好吗?我要做一个好爸爸,等着你把孩子生下来。”
马杨生气地说:“你烦不烦啊?你还算个男人吗?我决定离了,你就是说出花来我也是决心离了!”
于非甚至伸过手来要搀扶她,她伸手推开了。可是于非仍然纠缠着她,她再一次伸手推着于非,一下子就把于非推到了马路上,就在这时候,一辆疾驰的大卡车一下子把于非的身体撞飞了。马杨傻眼了,怔怔地看着,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她的眼睛看见于非摔落到地上,看见了鲜艳的血,她眼睛看见的世界一下子变成了红色的,什么东西都是红色的。
这时候,一条大鱼从颠簸的大卡车上掉下来。一条巨大的、红色的鱼,在地上翻滚着跳跃着,撞到她的怀里……
半个月后的一天,马杨正在一家商店里看着婴儿的服装,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马杨的姑父打来的,姑父在电话里说:“小甘死了,小甘是喊着姐姐溺死在镇上的那条河里的……”
马杨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的耳朵奇异地听到一个声音:“我死了,你还会想我吗?姐姐……”
此刻的日光是破碎的,日光透过商店的橱窗照射进来。马杨隐约看见橱窗的玻璃上闪过小甘的脸……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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