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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爹

时间:2023/11/9 作者: 飞天 热度: 22281
闫永群,男,河南南阳人,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东莞市第四届签约作家。先后在《中国作家》、《山花》、《作品》、《黄金时代》、《东莞文艺》、《佛山文艺》等杂志发表小说三十多万字。曾获东莞市打工文学擂台赛金奖。

  小马刚从洗手间出来,床头柜上的座机就脆生生地响了。小马趴在床上,拿起电话。是个女生,开口就问:“先生,你寂寞吗?”小马一听就笑了,弹弹身子,调整好趴的姿势,把电话从左手换到右手,说:“妹子,哥都快叫寂寞淹死了。”

  这时,门开了,住在小马右边房间的老王推门走了进来。小马朝老王挤挤眼,竖起一根手指,放到唇中,嘘了一声,指指床,示意老王先坐下。老王含义深长地笑了一下,斜躺在小马身边,拿起床头的一本杂志,就着灯光,胡乱地翻着。

  电话里一阵浪笑,说:“哥说话真逗,有没有淹到大腿根儿啊?”

  小马说了一句烂话,连老王也大笑起来。老王拿脚踹一下小马翘起的屁股,笑说:“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正在这时,小马放在枕头上的手机响了,小马看了一下号码,赶紧挂了座机,接通来电。

  是白乡长打来的。电话里,白乡长的嗓门很高,老王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白乡长说:“要你们出去考察,都考察到鸡巴上了,几天了,也不给我打个电话说说!真以为乡里的钱是好花的?”小马的汗就下来了,忙笑着说:“乡长莫生气,这不刚坐上饭桌,饭还没吃呢。刚才我和老王还说吃完饭给你打个电话,汇报一下这几天考察的情况。”电话里说:“都晚上九点了,才吃饭?”小马顺手拿起电话听筒,敲敲边上的烟灰缸,乒乓作响。小马说:“乡长,你听听,菜还没上呢。”电话里说:“咋整哩,整这么晚?”小马说:“下午去到一个村参观反季节种植,回来时路不好走,车又抛锚了。”电话里长长地哦了一声。小马急忙转开话题,“乡长,嫂夫人可好?”

  小马说的嫂夫人是白乡长后娶的媳妇“七岁红”,比白乡长小一大截,人长得特漂亮。白乡长的手下都知道,白乡长发脾气时,只要岔开他的话题,和他聊聊七岁红,白乡长很快就开心了。

  七岁红是市剧团的台柱子,因七岁登台表演一炮而红得名。七岁红的哥哥在市人事局是个副局长,父亲曾在市法院工作,几年前退了,回到白池乡老家,养个鱼啊花啊,倒也安闲自在。按这背景,七岁红是不会下嫁给白乡长的,只是命运弄人,七岁红第一任丈夫是市公安局的一个领导,出车祸挂了;第二任丈夫是市里一家银行的中层领导,也挂在了车祸上。后面的男人就敢看不敢娶了。不过也有不怕挂的,白乡长媳妇得癌症走后,经人介绍,他娶了七岁红。说不怕也是假,小马发现,娶了七岁红后,白乡长就很少坐车和出夜车了,白乡长的司机明显地胖了许多。

  白乡长在电话里没好气地说:“好什么好?她爹死了!正哭她爹呢!”小马吃了一惊,一下子坐直身子,大声问道:“白乡长,你说什么,嫂子她爹不在了?” 那边没有回答,小马听见白乡长很响地挂了电话。

  老王的心里咯噔一下,小马也愣住了。七岁红的爹死了!那个退休后居住在白池乡的市人大代表死了!白乡长深夜从千里外的老家打来电话,说明了什么?

  小马马上醒悟过来,这是白乡长在暗示我啊!按农村的风俗,人去世后,要停放三天三夜,第二天的晚上众亲友吊唁,第三天早上发丧。这样一想,小马在心里就嘀咕起来。现在回是肯定不可能了,他们考察的盐城离老家风鸣县有千里之遥。盐城到风鸣县的班车每天只有一个班次,且是早上九点钟的。从明早坐车,路上不耽误的话,到风鸣县是下午四点钟,再从风鸣县赶到白乡长老丈人家那个村子,又要一个钟点,还是赶得及的。

  这样想过,小马的心里咚咚跳个不停。他有点兴奋,后悔,紧张。兴奋的是,一起出来考察的有三个村的支书,白乡长第一时间把这事通知了自己,说明他心里是第一个先想到我小马的;后悔的是,自己声音太大,老王就在身边,老王知道后肯定也会有所动作的;紧张的是,乡里主管文教的副乡长调走后,这个位置一直空着,上面也不派人来。出来考察前,三个人都听到过风声,这次考察之后,要在三个人中选一个到乡里接替这个位置。更重要的是七岁红的哥哥在市里工作,对哪个能进到白池乡将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

  小马挂了电话,一时竟没了主张,不知道该和老王说些什么。小马在地上转了一圈,走到房间的后墙边站好,盯着悬挂在房间里的一幅苍鹰壁画攥紧拳头。那是一只盘旋在山谷中的雄鹰,正展翅扑向一个看不见的猎物。小马在心里狠狠地说道,我要让他们在这一件事上一败涂地!

  老王的头也是蒙的,心里像开锅一样地翻腾。老王是个实在人,没多少心计,人又长得矮小黑瘦。对于能否进到乡政府,老王没抱什么希望。只是老王心中一直有块心病,儿子结婚时,儿媳什么也没要,只要求老王把她安排到白池乡,哪怕做个合同工她也认了。老王答应了。可是,一个小小的白池乡,这么小的池子,想在里面游的小鱼小虾实在是太多了,哪能轮到老王儿子的份。为此,儿媳生完孩子后,就和儿子一起到外地打工去了,这一走,就是几个年头。为此,老王没少挨老婆的数落。

  现在,老王眼见着白乡长只给小马打了电话,心里面又是酸楚又是难受,继而无端地生出一丝恨意,那恨意先是一丝,接着便乱满心田。这让老王自己都吓了一跳,一个声音在心里说道,就算我当不成,也要搅和得你也当不成!

  两人各想着心事。座机又响了,是刚才那女的。老王的脑中电光一闪,一条计策瞬间形成。

  小马拿起电话,敷衍道:“啊,现在有事,晚上再说,啊!”

  老王笑笑,看着小马。小马的额头有细汗沁出。老王肯定是要回的,关键是如何才能让老王留下。小马实在是想不出辄,遂问道:“你看这事整的,老王,你咋想的?”

  老王摸着下巴,慢条斯理地说:“按理这事咱俩是都要回的,可是白乡长只给你打了电话。刚好我这两天肚子也不舒服,就让你嫂子去吊个孝算了。再说了,咱都走了,也不好说。”

  小马明白老王话里的意思,两人都心照不宣,绝口不提老贾。老贾是贾寨的村支书,和老王同岁,又白又胖的,整天像个笑面佛一样。

  听老王这样一讲,小马的心里有点小安慰。不过,小马对老王的话半信半疑,事关自身安与险,兔子也会三变脸。小马听到老王说他肚子不舒服时,突然就有了主意。有了主意后,小马的心里像吃了半个定心丸一样妥帖。好在老贾住在左边隔壁,他耳朵再长,也听不到这屋里的谈话内容。只不过,小马好像听谁说过,老贾有个女儿红霞,和七岁红是大学的同学,关系很是要好。

  小马决定去看看老贾。小马对老王说你先在屋里呆一会,我去给老贾说一下,就说我家老掌柜的身体不好,明早我要回去看看。晚点我请大家吃宵夜。老王会意地笑了一下说真该吃你了,咱白池乡就你马寨富得流油。

  小马咚咚咚敲响隔壁的门,说:“老贾在吗?”里面说:“老贾不在,小贾他爹在。门没锁,你使上吃奶的劲推一下就开了。”小马一推,门应声开了。老贾正半躺在床上,拿着遥控器看赵本山的小品《不差钱》,笑得嘴都合不拢,看见小马,指指椅子,说,“小马,你看看这话说得多好,‘眼睛一睁一闭,一天就过去了;眼睛一闭不睁,一辈子就过去了。”小马说:“我哪有心思看啊?刚才媳妇打来电话,老爹的哮喘又犯了,这次严重。要我马上回去!”

  老贾笑着用指头朝小马点点,说:“你小马回去看老爹是假,看小妈是真吧?”小马脸一下子就红了。小马老婆兰花长得漂亮,当年洞房之夜,为了彩礼一事,兰花怎么也不脱下长裤,小马情急之下,叫道,你就是我小妈,我以后啥都听你的,中不?谁知这话被听房的人听去了,当时就成为笑柄传了开去。

  小马眼泪都快出来了,苦着脸说:“老贾,不开玩笑的,这次估计我爹是吃不了过年的饺子了。”

  老贾见过小马父亲几次,老人家说话时身子弓成虾米,狠不得把舌头都咳出来。老贾一听,收起笑脸,关了电视,说:“这事得回,不要等到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了,那就是一生的憾事了。”小马说:“唉,人生无常啊!看这情况,本来今晚就要回的,可是车站没有晚班长途,只能明天早晨早点走了。等下我出去买点熟食,咱们和老王一起坐坐。”老贾答应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大票塞给小马,说是给老人家买点补品。两人推让了一阵,小马收下后便折身走出宾馆大门,小跑着来到对面的药店。

  小马哪里知道,其实,在他和白乡长通话时,老贾刚好走到他的门口,小马最后的问话老贾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老贾听后,心里也是平地起春雷,他急忙折进房间,给女儿红霞打了电话,问清原因后,老贾笑了。老贾知道一场好戏就要上演了。老贾在心里暗暗地说道,天助我也!现在,老贾面无表情地伫立在宾馆房间的窗后,一双眼睛贴在窗玻璃上,居高临下,盯着在马路对面商铺里进出的小马,像一个老练的猎人在监看走进陷阱的猎物。

  小马前脚刚一出门,老王便踮脚尖走到门后,贴耳听着动静,先是听到小马敲老贾房门的声音,接着隐隐又听见两人的谈话,再后来听到小马说要到外面买些熟食,大家一起坐坐,又听到小马离开的脚步声,便折身拿起了电话。还是那个女的接的,老王说你现在能上来一下吗?越快越好!女的答应了,也就刚放下电话的工夫,一个妖艳的女子像是从地板下冒出来的,媚笑着站在老王的面前。老王开门见山地说,刚才和女子调情的是他今晚要请的一个大客户,这客户有个爱好,喜爱美色。只要女子能让这客人尽兴,钱不是问题。说完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沓百元大钞,数了二十张,递给女子,说,晚上十二点后,你准时来这房间,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最迟要陪这客人呆到明天早上九点钟。

  女子接过钞票,朝左手手心甩甩,又娇媚地看了老王一眼,说她今晚还有几个客人约好了的。老王恨得牙痒痒的,又从口袋里掏出十张大钞,拿在手中,说,这是最后的底线了,你要是不想接这个生意,我只好另请他人了。

  女人莞儿一笑,扭动肥大的臀部,冲到老王跟前,夺过老王手中的钞票,和先前的合在一起,放进胸前的大红抹胸内,又抬起小手摸了一下老王的脸,说,老板请放心,行有行规,小女子一定会按老板的指令行事的。说完,朝老王飞个媚眼,飘然离去。

  小马回到房间时,见老王正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房间里的杂志。小马把手里怀里吃的喝的咕咚咚放到房间的紫檀木条桌上,说老贾还没来啊?我去叫他一下。

  门外传来老贾的大笑声:“还用得着叫啊?我可是年年三十拜檊杖,哪里吃嘴都赶上啊!”

  话音刚落地,老贾手里也拿着几样小菜走了进来。

  三人都脱了外套,一边吃喝一边说着闲话。说你看都入冬了,这南方的天气还跟小阳春似的,山上路边的花花草草还红是红绿是绿的,都跟这儿的小媳妇似的,水灵灵嫩生生的。都笑,都吃,都喝。小马心中有数,光吃不喝。老王是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小马看老王吃肉的样子,好像和那肉仇深似海,夹到嘴里,不待细嚼,急急地咽了下去,直憋得脖子上青筋绷起老高,才又拿起老酒灌了下去。小马哪里知道,老王的心里,那三千块钱正在做怪呢!再看老贾,斯斯文文的,小口吃着自带的几样素菜,眉眼里始终带着一份笑意。这让小马心里有点怪怪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小马总有这样的直觉,面对老贾就像面对一个眼镜蛇,总有一天,他会被这个眼镜蛇咬上一口的。

  没多久,老王的肚子便有点闹腾,就起身回到他的房间去。老贾也站了起来,嘱咐小马早点休息,不要误了明天早上的班车。说着话,伸手要帮小马收拾桌上的杯盘。小马急忙张开手臂拦住老贾,说我来我来。老贾也不谦让,他拍拍小马的肩膀,朝小马意味深长地一笑,走出房门。莫明其妙,小马心里那种惊悚的感觉再一次布满了全身。

  再说老王,小跑着回到自己的房间,冲进洗手间,便哗哗地拉了起来。起初,老王只是疑心吃得猛了,也没往心里去。谁知一夜间竟有七八回之多,心里便犯起了嘀咕。又想起老贾吃得斯文,小马吃得谨慎,才知道是有人在饭菜里做了手脚,自己遭了暗算。

  老王心里很急,算下来,七岁红他爹是今天去世的,按当地风俗,三天后入葬,明天下午就是吊唁的时候了。如今身体虚弱成这样,怕是赶不回去了。

  老王打通了家里的座机,是孙子虎子接的。虎子六岁,长得虎头虎脑的。虎子在电话里奶声奶气地问:“喂,你是哪个呀?”老王听到孙子的声音,心里一阵温暖,说:“我是爷爷。你咋还没睡啊?”虎子说:“我在家等奶奶哩。”老王说:“奶奶去哪儿了?”虎子说:“爷爷你真笨啊,奶奶去魁星庙烧香去了啊!”

  老王一听眼泪就出来了。王村的河堤上有一座魁星庙,香火很旺。远近几百里内,哪家的儿子女儿要考大学了,家里人想要升官了,都到这里烧香许愿,听说灵得很。特别是晚上,夜深人静时,据说还能听到魁星爷的说话声。

  老王擦擦眼,问道:“虎子,家里冷吗?”虎子说:“今天下雪了,房檐下飞来好多灰麻雀。”老王说:“你上床睡吧,不要冻着了。”虎子说:“我穿着妈妈给我寄的鸭毛袄呢!”老王说:“妈妈有没有说过年回来啊?”虎子就哭了,说:“妈妈打电话说,你不给她安排到乡里坐办公室,她和爸爸就不回咱家,光在外面打工。爷爷,我想妈妈!”老王抿紧嘴巴,不让眼泪出来。

  老王说:“虎子,等下你奶回来了,叫她给我打个电话,爷有急事。”虎子说:“什么急事啊,是不是爷爷上茅房忘记带擦屁股的纸了?”老王一听就笑了。正在这时,听见电话里虎子大声叫着,“奶奶,我爷上茅房忘记带擦屁股纸了,叫你给他送去呢,快点!”老王听到电话里老婆大声地笑骂着虎子。

  老婆说:“这么晚了,有啥事啊?”老王说:“你知不知道七岁红她爹死了?”老婆在电话里声音就压低了,说:“你这不是找抽啊,我下午还在镇上和七岁红一起说话呢。”老王说了消息的出处,那头扑哧一声就笑开了。老王老婆说不知道是谁把七岁红的宠物狗“蝶儿”毒死了,七岁红这几天很伤心,白乡长从市里开会回来,也不理他。几天了,还和白乡长闹情绪。老王老婆说,肯定是白乡长有气没地儿出,撒在你们身上。

  老王长长地出了口气。又听老婆压着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我下午专门去了市里,逛了几家宠物店,买了一只宠物狗,和七岁红死了的那个一模一样。我送去时,贾村贾支书的女儿红霞也在,听说死的‘蝶儿还是红霞送给‘七岁红的,名字也是红霞起的。还读过大学的人呢,‘蝶儿蝶儿的,这一死,听起来就像爹死了一样。我送去后,七岁红和白乡长都很开心,还要留我吃饭。我没吃,下雪了,怕路不好走,就赶回来了。”

  老王听了,心里骂一声败家婆,没好气地说:“有那钱你多疼疼虎子!”那边嚷嚷道:“你上去了,咋疼虎子都有了。我可是在后面给你使劲了,你要是往下滑,别想进老娘这个门!”

  老婆又唠叨些家务,老王就没有再听到心里去了。放下电话,老王抓起枕头,朝床上摔摔,雪白的枕头弹了两下掉到地上。然后,老王又把自己摔到床上,平伸着四肢,任由双手掌心朝上斜搭在床沿,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一行老泪顺着眼角滑了下来。

  送走老王和老贾后,小马就收拾着明天早上回去的行李。这深冬的季节,家里已是很冷了。小马把两件厚毛衣放进旅行包里,又把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两件毛衣中间。信封里有两万元钱,他们三个这次出来考察,白池乡给每人补一万,自己村里又拨一万。小马预计着路上的车费、到市里面要叫一个好的响器班子的费用,还有鞭炮、烟酒、孝幛什么的。钱是绰绰有余,剩下的就要看小马的表演了。该不该哭呢?该哭。是小哭还是大哭?要哭多久?

  小马正想着呢,手机响了,是媳妇兰花打来的。小马一接通电话,那边就说:“没碍着你好事吧?”小马一听,火就上来了,心里恨恨地骂一声醋坛子。小马说:“有屁就放。”那边说:“老家伙这几天喘得厉害,我看也没几天的阳寿了。你在外面少做点孽,给他和你娃们都积点德!”小马说:“你明知道他没几天阳寿了,还这样说话?我看要少做点孽的是你。”那边说:“我给你姐打电话了。老家伙说不中就不中了,你就准备回来奔丧吧!”说完,电话咔一声挂了。

  兰花对小马他爹一直耿耿于怀。当初小马他爹答应给兰花的彩礼打了个折扣,结婚后兰花就一直没有给老头子给过好脸,经常摔摔打打,不到半年时间就把老头子摔打到后院的小柴房里去了。小马本来还想和兰花说一下他明早回家的事,并且还想问一下,兰花在家可听到有关七岁红她爹去世的消息,毕竟白池乡也就是一个乡间小镇,稍有点风吹草动,整个白池乡就水波荡漾了。可一听到这女人的口气就打消了问的念头。

  门无声地开了。一个妖艳的女子轻步走到小马身后,玉臂一伸,环住了小马的腰身。小马感觉背后两团温热的东西贴在了上面,下身一下子就膨胀了起来。

  小马醒来时,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了,迷迷糊糊地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已是早上九点了。小马打个激灵,一脚踹开棉被,抓起衣服胡乱套在身上,跳下床来,也顾不上洗漱,拎起旅行包,冲到宾馆门口,拦住一辆的士,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长途汽车站的方向说:“快快,长途汽车站!”

  如果小马此刻回头往楼上看看,便能看到老贾正站在打开的窗后,露着上身,悠闲地端着一杯茶,笑眯眯地看着他在宾馆门口的这副狼狈样子。

  的士司机也就二十岁大小,是个小胖子。小胖子惊惧地看了一眼小马,一边颤惊惊地开车一边用耳机小声地说着什么。宾馆离长途汽车站本来就不远,很快,小马就看见长途车站的大门了,一辆辆豪华的长途客车从车站的大门口进进出出。这时候,小马看到一辆发往风鸣县的长途客车正缓缓地驶出车站的大门。小马急得一下子从副驾上站了起来,拍着小胖子背后的不锈钢安全栏大声喊道:“停车停车!”小胖子吓得脸都白了。车停下了,小马刚一打开车门,面前站着三个高大威猛的警官。

  在车站的审讯室里,小马掏出了自己的身份证,说出了自己入住的宾馆名字和房间的号码,以及急匆匆赶路的原因。小马说他早上接到电话,说他爹去世了。警官立即给宾馆打了电话,经过一番核实,事情总算搞清楚了。可是,发往风鸣县的客车已经走了半个钟头了。小马趴在审讯室的桌子上放声大哭起来。

  一个年纪大的警官走过来拍拍小马的肩,小马抬起头来,看见警官用手指着对面墙上的穿衣镜,小马看见镜子里面的自己头发凌乱,满脸的大粉刺,两只眼睛的周围明显有一圈黑黑的眼袋。小马不解地看一眼老警官,老警官指指小马身上的外套。小马低头看了,原来匆忙间外套穿反了,两只花花的内袋滑稽地露在了外面,像是挂了两只死山鸡。老警官让他快快换好衣服,坐上警车,他送小马去追那辆长途客车。小马差一点就给老警官跪下了,他只有点头的份。

  车到风鸣县时,天已苍黑。下了车,能听见天空中有窸窸窣窣的微响,看不见的雪粒四处飘荡,脖子里便有了星星点点的凉意。小马缩起脖看看天,头顶的云一团团堆积着,似坠非坠。

  小马赶紧找到风鸣县最有名的响器班子“响三声”。“响三声”既是响器班班主李老板的外号,也是这家响器店的名号。响器店在城东的一条老街里,位置虽然偏僻,生意却好得很。风鸣县的老人小孩都知道,不管在哪个场合,只要有“响三声”的一班人马在场,别的响器班子就不敢先发声了。“响三声”名号大了之后,顺便也做起了一条龙服务,店里面有棺材(有水晶的、木制的)、寿衣、纸扎(有纸人纸马、房屋田舍等等),有挽联、花圈、烟酒,也有鞭炮、火纸、烟花、打火机,一应俱全。

  小马到“响三声”店里时,李老板刚好在家。小马说明来意后,李老板按灭了手上的烟头,站起身来,吹吹右手。小马看见,李老板的右手上一溜戴着三个又宽又厚的金戒指。

  李老板瞄一眼小马说:“老板,实在是对不起,你可能不知道吧?‘响三声这个牌子,是要提前预约的。你要真给‘响三声面子的话,我手下倒是有好多下家,给你联系一个。”

  小马连连点着头说道:“这个我知道,这个我知道!在咱风鸣县,哪个不以能请到你李老板为荣啊?”李老板点了点头,一点也不谦虚地说:“你说的倒是实情。”小马说:“只是我的情况有点特殊,是……”李老板摆摆手说:“你不要说了,今晚有人已经定下了,等会儿就要出发了。”说话间就有几个人在房间里收拾着一应响器,搞得乒乓作响。小马的汗都急出来了。眼见着天色越来越黑了,先前的雪粒儿纷飞成零零星星的雪絮了,正大片大片地飘落下来。小马说:“请问李老板,请你的这家是什么人家?”李老板一边骂他手下的伙计要小心行事,一边对小马说是城郊乡一个村长的老娘死了。小马微微一笑,说:“李老板可知道我要去的这家是哪个?”李老板很深地看了一眼小马,说:“你说说看。”小马把情况说了。李老板沉思了一下,对一个手下说:“胖子,你给城郊那家打个电话,说我们今晚不能亲自去了,叫你大师兄那班人马顶一下。多收的钱,随后退给他们。”

  小马顺带着在店里买了花圈、孝幛、烟酒和火纸,最后又问李老板,店里最长的炮仗是多少响的?李老板说最长的也就是万字头了。小马说再给我来一挂万字头的。伙计就扛来一挂汽车轮胎样大小的鞭炮,放到门外的车上。车是李老板的车,人马和响器都上到了车上,一切安置妥当,小马叫伙计算了一下所有的费用,差不多快三千了。

  车还没开出老街,迎面开过来一辆卡车,到了跟前,吱地一声停了,眼见着从车上窜下来七八个大汉,个个手拿短棍,满脸凶气,冲了过来。是先前那村长家的人。问清哪个是插队的主子后,二话不说,扯下小马,当街就拳打脚踢起来。小马知道自己有错在先,也不还手,抱头蹲在雪地上,眼见着鲜血淌过额头流到了眼中,情急之中,小马大喊一声道,住手!你们知道我要去的是哪家吗?就说了七岁红哥哥的名字。这名字常在风鸣县的电视里出现,还真管用,那伙人中有人知道利害,便示意大伙住了手,把小马从地上搀起,说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又说了些多多包涵之类的套话,便掉转车头开走了。

  好在伤势不重,李老板把小马带到附近的小药店简单地包扎了一下。药店的护士给小马的头上裹了一道窄窄的白纱。小马对着墙上的小镜看了一下,忽然灵机一动,又叫护士把头上的白纱加宽加大,看起来像戴了很大的一个孝布。小马看了看镜里的自己,满意地点了点头,觉得这顿打挨得值。

  在路上时,小马接到姐姐的电话,说他爹快不行了,现在在市人民医院的120急救车上,让小马连夜从南方赶回。小马其实离市人民医院只有一步之遥了,他租的响器车子刚好经过市人民医院的大门口。小马好像看到一辆120急救车正闪着红灯鸣叫着开进医院,小马突然有种直觉,躺在急救车上的人就是他的老父亲。

  父亲这一生多不容易啊!小马想起小的时候,娘死得早,父亲又当爹又当妈把他和姐姐拉扯长大。后来,他到县城上学了,父亲怕他饿着,常常是大五更的鸡还没叫,就起床蒸好一锅馒头,包好,背在身上,步行六十多里的山路给他送去。然后,晃着瘦弱的身体,一步步摇进暮色里。

  小马又想起他和兰花结婚时,那时,他还是马寨村的一个小组长。父亲为给他筹借礼金,去到二十里外的大姨家借钱,回来时天都黑了,一个不小心摔到了沟底,当场摔断了一根肋骨,父亲是一步一步挪到家里的。想着想着,小马的鼻子酸酸的。小马说,姐你们现在在哪儿?姐姐哭着说我们刚刚进了抢救室,你明天早上快快坐车回来吧!

  小马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小马欠起身拍拍前座司机的肩膀,张了张嘴巴。小马想让司机掉头开到市人民医院,小马想无论如何也要见父亲最后一面。司机不明就里,一边加快了速度,一边说道:“老板,我开得够快了。这大雪天的,路滑。快了有危险,不会误你事的,你放心好了!”

  小马的心揪了几揪,心里面哭成了泪海。爹,您再坚持一会儿,我去给七岁红她爹吊完孝就来看您!好在,小马在心里对自己有个安慰,他在想着,如果没有七岁红她爹这事,自己现在不还是在千里之外的盐城吗?就是现在接到姐姐的电话,也只能明天到家啊!这样一想,小马心里的内疚就少了一点。

  路上的车辆稀少,车前的远光灯打开了,有片片飞雪在灯光中诡异地跳来跳去。七岁红的娘家所在地叫大叶岭,是白池乡下属的一个自然村。这地方小马熟悉,车距大叶岭还有一里地时,小马让司机把车停在了路边。

  一行人下得车来。夜色已经很黑了,地面上白茫茫一片,夜空因了白雪的映照,反而让人有了一种阴森的感觉。

  小马刚要交待大叶岭这边吊唁的风俗,手机响了。是媳妇兰花打来的。小马示意李老板一行在旁边稍等,便接通了兰花的电话。刚一接通电话,便听到了兰花的哭声,兰花说,他爹快不行了,现在嘴里不停地喊着你的小名,说胡话,说狗蛋你在哪里啊?你不要爹了?听着让人揪心。你看看能不能连夜赶回来?

  小马的眼泪哗一下就出来了。小马说我现在在大叶岭,一会就赶到。你给爹说一下,让他再等我半个钟头,我给七红岁她爹吊完唁马上就赶到。电话里静了片刻,小马听到兰花骇人的喊叫:“你找死啊!快快回来!七岁红她爹下午还在咱村三爷的花圃里买腊梅花啊!”

  小马的头一下子大了,一时间竟听不到兰花后面还说了些什么。小马不敢想像给活人吊唁的后果,冷汗湿透了小马的后背前心。

  小马通完电话便像傻了样呆在雪地里,任凭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到他的头上身上,顷刻间便成了雪人。李老板走到跟前晃晃小马的胳膊,说马支书你没事吧?

  小马双眼死死地盯着李老板,竟如陌生人一般。突然间小马发疯般双手抓住李老板的肩膀,疯了般叫道:“快!快!去市人民医院!快,我求你了!”

  几个人把小马架上车去,卡车飞快地向市里开去。路上,小马收到老王的一条短信:七岁红她爹健在,切不可去吊唁!看后,小马把双手捂在脸上,放声大哭。窗外,雪下得更大了,天白地白……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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