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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住花

时间:2023/11/9 作者: 飞天 热度: 23503
逄春阶,1965年8月生,山东安丘景芝人。现供职于山东大众报业集团,高级记者。中国作协会员。山东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2013年被批准为享受国务院政府特贴专家。1986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先后在《青年文学》《北京文学》《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当代小说》《胶东文学》等杂志发表小说多篇。小说《呆子金贤》《满村酒香》被多家报刊转载,散文《坟上葵花开》获老舍散文奖。

  老九,你大爷我这辈子喝酒快八十年了,如今是喝一盅少一盅,一盅不如一盅。我老了,精力不济,再是,酒不行。现在的酒还叫酒吗?如今,会喝酒的人也不多了,都是灌驴。

  我十四岁多一点到景芝镇田雨烧锅上当学徒。田雨烧锅的厢房里供着关公关老爷。田雨不烧香、不磕头,每天早晨、天天早晨,他只是在关老爷面前站着,口里含着一大口酒,两腮鼓着,猛地吐在手里,扣到脸上,两手使劲搓,使劲搓,一霎就搓得跟关公的脸一样红,面如重枣的他就跟京剧舞台上的关公一样,昂首挺胸,收腹提臀,走着台步,一直走到天井里,才恢复原来的小碎步。

  有一次田雨也让我试试用酒洗脸,我照着做了,温乎乎的烧酒刚撩上脸,火辣辣的,眼都睁不开,头发就跟着了火一样。田雨哈哈大笑。

  五月十三是关老爷磨刀杀曹操,六月二十四是关老爷的生日。这两个日子来的前十天,他都要斋戒独宿。到了日子,田雨领着我们几个伙计去关帝庙上供。我们抬着酒篓,田雨红着酒脸,昂首挺胸,腿抬得很高,一直走到庙里。后面跟着些小孩子看,有些大人也哈哈地嘲笑他,大呼小叫的:关老爷来了,关公来了!他不管不顾,两眼瞪着前头,一步一步走,像是石础夯地,噔噔噔……

  田雨最大方,用个大瓢,到酒篓里舀上酒,大瓢里的酒晃荡着、晃荡着,哩哩啦啦洒出来。他把关帝庙的旮旮旯旯用酒浇个遍,关帝庙的酒香隔着四个胡同都闻得着。田雨字正腔圆、声如洪钟:喝站住花,得站住!

  田雨说的站住花,那是他酿的酒。

  田雨有他的绝活儿,他会拉溜子。什么叫拉溜子?当时没酒度数一说,酒的好孬,凭人的眼看,检验酒度数的叫拉溜子。田雨把原酒用锡制的酒提倒在溜子里。什么是溜子?就是用锡做的大漏斗,也叫灌口。把原酒倒在溜子里,然后按比例往里掺水。田雨用右手的中指,先堵住溜子下面的流酒口,等着勾兑好了,把中指松开,勾兑了的酒哗啦哗啦漏到盆子里,这时接酒的盆子里就出现一层密密麻麻的如同秫秫粒子大小的气水泡,就像下雨的屋檐水滴答滴答在屋檐下形成的气水泡。这就叫酒花。

  如果酒花能在盆子里呆十几秒不破,叫做“站住花”。站花时间越长越好。如果这些起水泡落下就破,不能站花,说明酒度数低,酒质不好。站住花的酒,大概相当于现在的六十度。

  景芝烧锅七十二,田雨家的数第一。凭的就是田雨掌握酒水比例的站住花。就是说,田雨火候掌握得好。

  我有喝酒的口福,多少也不醉,田雨出去送酒就带着我。有一天下大雪,我跟田雨去南院白财主家送酒,晚上,白财主盛情,招待我们喝酒,我喝了两大白碗。田雨喝了一碗竟然醉了,是我把他背回来的。我的个子矮,他的两只棉鞋吱啦吱啦在雪上滑。我的身后被田雨犁出两道雪沟。我一身汗,汗全是酒味。

  田雨轻易不醉,醉了就爱唱关公戏,最拿手的是《单刀赴会》。这一夜,他断断续续唱了一路。

  田雨酒量大,他怎么就醉了呢?是听到北乡里大舅家的表弟酱球当了汉奸,气醉了。

  我在雪地里背着他,他在我背上念叨:明本啊,记住,咱喝站住花,得站住!正说着,脚下一滑,俺爷俩扑通跌倒在雪窝里,滚了一身雪。田雨往上爬,扶住路边的一棵小榆树。小榆树乱晃,晃了他一身雪,他抱着榆树,跪在了雪里。他说:身子跪着,心是站着的!我那个表弟酱球,不是人!

  死老婆子,酱球是北乡里田雨舅家的孩子吗?对。我知道,田雨的娘,就是酱球的大姑。老九啊,我这两年犯糊涂,你大娘年龄比我大,记性比我好。

  第二天天刚放亮,我听到田雨在跟谁说话。我一骨碌爬起来,趴在泥窗台上往外一瞅,院子里黑压压跪了一地人。雪在槐树枝子上,有时落下一大朵,打在跪着的人的毡帽上、脊背上、棉鞋后跟上。我赶紧穿裤子,吱啦一声打开门。见田雨正在一个个往上拉,可是拉起这个那个又跪下了。跪着的多留着白胡子,棉裤上都补着补丁。

  “二大爷,折杀我,您怎么好跪呢?”田雨抱住一个老头的头,“老少爷们起来,都起来!”老九啊,这个老头,你得叫老爷爷,他辈分最高。那天跪着的,全是咱曲堤村的长辈,田雨满头大汗把大家让到屋里,叫我去酒缸里舀酒。

  我提满了一大燎壶酒,另一个伙计端了一白碗酒。田雨用纸捻照着豆油灯上一促,纸捻着了,他把纸捻在白碗的碗沿上一划,白碗的酒就点着了,是青色的火苗。老九你这干记者的,词多,说炉火纯青,其实酒火也是青的。站住花酒,点着了,尤其是青的。我站着把燎壶提着在火苗上燎,提累了,一会换了另一个伙计。一袋烟工夫,满屋飘酒香。

  田雨端出一碟花生米、一粗瓷碗咸菜疙瘩,放在枣木桌子上。倒上燎热了的白酒,每人一大盅。田雨说,先敬天地。大家就将酒盅一歪,洒出一点酒到地上。然后端正酒杯。田雨说,咱第一杯酒先敬二大爷,干了;然后,敬三大爷,干了;然后敬四大爷,干了;然后敬大叔,干了……

  田雨叫的二大爷,我得叫二爷爷。二爷爷干了酒,抹抹嘴巴子。他脚镫蒲窝上的雪也化了,他使劲跺跺。说,现如今这蒲窝也不禁穿,早些年,买个蒲窝穿六七年,你看这,还不到两年。人心不古啊!田雨知道二爷爷是拿脚上穿的蒲窝说事。赶紧说,是,二大爷。咱这站住花酒可还是十年前的样子,一个味道。

  二爷爷翘着花白胡子说,田雨啊,要的就是这个酒味,咱可不能变了味儿。站住花,得站住啊!

  曲堤村里的一干长辈冒着大雪大清早地来干什么呢?庄北头涝先的小闺女芳秀叫日本鬼子弄去了。

  芳秀长得俊啊,外号站住花,站得时间长,耐品,耐端详。在胡同口里一站,大家都爱看。有时到景芝赶集的年轻人从咱曲堤村过,芳秀在浯河边上洗衣服,那走路的年轻人就在浯河边上溜达,专门等着看芳秀抬头呢。

  景芝镇其实就住着一个鬼子,就住在镇南头的碉堡里,碉堡边上还围着一圈铁丝。其余的都是些汉奸二鬼子。真日本鬼儿,曲堤村的人都没见过,连田雨也没见。

  是天刚擦黑的时辰,芳秀到白菜窖子里拿白菜,刚从地窖天窗里抛上一棵,抛第二棵的时候,那棵白菜刚露出菜叶子,她就被一只大手从地窖子里拽上来。看到背枪的两个兵,就吓瘫了。

  村东头的疤眼子推着独轮车看见了,他大喊一声:干啥这是!两个兵不理他。疤眼子叉开两腿,把扁担一横,扯开嗓门大喊:救人啊,来土匪了!

  老九啊,想起疤眼子的大喊,我就后悔啊!去年,国道上,咱后村一个青年开车压死一个媳妇,我看到那青年跑了,公安来问,我就说没看见。好多人都说没看见。唉,我怎么现在就没有勇气说看见了呢?唉!变了,我也变了!

  那会儿人心齐啊,呼啦啦全村的人都围上来了。手里都拿着铁锨镐头二齿钩子,哑巴还扛着土炮。芳秀的爹涝先给两个兵磕头,一把鼻涕一把泪。芳秀的叔叔、叔伯哥哥弟弟,都站着跟当兵的理论。可是当兵的说,皇军要找个做饭的,偏就相中了芳秀。不会出事的!但村里的人把两个兵围住。哑巴的土炮举起来。当兵的一见,端起自己的枪,朝天嗵地一声,把杨树林子的麻雀都吓飞了,还有麦秸垛上的芦花公鸡,扑棱扑棱吓得滚下来。大家都吓得捂着头蹲下了、趴下了,才往后退。涝先和涝先的几个侄子,一直跟着两个兵到了炮楼门口。两个兵扔给他们两块大洋,就拉着披头散发、哭哑了嗓子的芳秀趔趄进去了。

  涝先和他的几个侄子在炮楼外面跪着,一直跪到下半夜,脊背上都积了二指深的雪。二爷爷领着人把他冻僵了的身子抬回去。赶紧烧火热炕,捣鼓了半天,还是不省人事。二爷爷对田雨说,还是咱的站住花管用!用烧热了的站住花给他搓身子,搓得浑身发烫,才把他搓出气来。站住花,是咱的救命花啊!

  二爷爷说,田雨,咱想想法子。

  田雨摘下毡帽,搔搔光头说:二大爷,我知道,可是小日本鬼子厉害,咱都没见过。

  二爷爷说:大小是条人命啊!没见过鬼子,咋知道他的厉害呢?

  我知道,这里面还有个心疙瘩,这个心疙瘩结了有两年了。

  田雨一辈子的遗憾就是娶了个丑媳妇,还矮,生的孩子也丑。俗话说,高媳妇,门前站,不干活,也好看。爹矬矬一个,娘矬矬一窝。果然,田雨生的孩子都不高。他发誓下辈子要改改门风,要找俊的儿媳妇,找个个子高的儿媳妇。他很早就瞅上了涝先家的芳秀。儿子星鹏刚过了十二岁,田雨就托人去到涝先家提亲。还带着十斤五年陈酿站住花。没想到,人家涝先说,孩子已经许配给南院村杨财主家的大少爷了。媒人说,田雨家的家当也是不错的。可涝先说,已经许给人家了。眼里明显对酿烧酒的田雨家不屑一顾。

  田雨也是景芝镇有头有脸的人,觉着被涝先凉了,很是没面子。这个心疙瘩在这里。我那时想,涝先啊涝先,你要是早跟田雨家结了亲家,还会这样子吗?大概田雨也这么想,我看到他的眉头上结了个大疙瘩,从门外投进来的光形成的尘柱,正好打在那纠结的疙瘩上,闪闪发亮。

  二爷爷对田雨说,听说北乡里你表弟……

  田雨一听,脸刷地红了,鼻子里吭出两股气,猛地站起来,倒背着手在厢房里转圈,嗓门陡升:二大爷,二大爷,可别提那个熊酱球,他还是人吗?都当了二鬼子了!

  二爷爷说:救人要紧!要不,委屈委屈你,去求求他试试?

  田雨半天不说话。摘下毡帽来,搔搔头,又戴上,又摘下来,拿在手里,去摘毡帽上的毛绒。酱球是他舅家表弟,不要命的光棍子。常常来赊酒,就是不给钱。赊了有三年酒了,临近过年,田雨叫我上门去要账,酱球躺在炕上,光着身子,在啃生地瓜。在他的下巴和嘴角上,还沾着白地瓜碴子和白汁。我还没说酒钱的事,酱球把生地瓜一口填进嘴里,说:你去给我表兄说,老子今天当官了!我问,球爷您当什么官?酱球说,当日本官儿!他提上破裤子,拿起根秫秸就往外赶我。

  我回来跟田雨说了,田雨也奇怪。他还半信半疑。这不,到南院白财主家送酒,晚上,白财主跟田雨说,你家表弟酱球扛上枪了,我叫他的铁枪托子戳着腰眼了,到现在还疼呢。

  田雨就在白财主家气得喝醉了。

  田雨从燎壶里又倒了半碗酒,很为难地抬起头来,朝二爷爷大碗那里象征性地一碰:二大爷,听您的,我去问问。

  大白碗被使劲掼到桌子中央。田雨喊上我,提上一鱼鳞坛子酒,就出了门。我一边走一边哆嗦,小日本的炮楼只是听说过,哪敢上那里去!硬着头皮跟着走,感觉头顶上有子弹在啁啁地飞。田雨昂着头,迈着大步。约莫半小时,我们到了炮楼下,我的手提酒坛子,都勒得疼了。一个二鬼子在站岗,嘴里还叼着一根烟卷。

  田雨说,老总,俺想找北乡里的酱球。

  二鬼子长长的脸,问:酱球,酱球!哈哈,哪有叫酱球的?这个二鬼子是南方人,说话细声细气。田雨又使劲挤,挤出一堆笑模样,说,有个酱球,有个,是俺……表弟。

  长脸二鬼子就扯开公鸭嗓喊:酱球,酱球!

  从炮楼里冒出一顶破帽子,灰不溜秋的,破帽子底下,果然是酱球那个圆滚滚的脸,黑乎乎的,确实像个酱球。酱球小跑着下来,先是对着长脸二鬼子赔上笑脸。二鬼子说,你是酱球吗?哈哈。酱球红着脸,尴尬地一笑。

  酱球把田雨和我拉到一边,吹胡子瞪眼:谁叫你喊我酱球?谁叫你喊我酱球?找死啊你!

  田雨说,那叫什么?

  酱球说,我叫葛宇部。是小队长。

  田雨紧闭着嘴唇,说,表弟,表……弟!你大姑……俺娘,叫我来求你!

  酱球说,这会看着你表弟了,啊?

  田雨咬住嘴唇,又低声挤出了两个字:表弟!你大姑……俺娘说有个事儿。

  他把酱球拉到一边,低声说了起来。最后,一字一顿地说,这个闺女是我的儿媳妇,还没过门就出了这事,你大姑,都快八十了,我还没敢跟她吱声呢。

  难办,难办,真难办!酱球一边抽着烟,一边说。他还透了口风,说小鬼子到高密县城开什么会去了。那时候,景芝属于高密八区,小鬼子一晚上没回来。芳秀就锁在碉堡的二层。

  正说着,听到一阵车轰隆隆的声响。是摩托车,车斗子里坐着一个人,穿着黄军装。一面小日本的旗子像一块破膏药布,呼达着。酱球赶紧立正,把上半身往前一挺,嗨了一声,小跑着,跟在摩托车后面。摩托车轮子激起的灰尘,把酱球的影子给埋了。

  田雨对我说,看到了吗?那就是小鬼子,真鬼子!我只看见鬼子的帽子,鼻子啊眼啊什么样子,看了个影影绰绰。

  田雨突然跑起来,跟在酱球后面。田雨提着酒,喊着表弟表弟。酱球听到了,他摆摆手,田雨过去。他掰着田雨的耳朵上咬了一会,田雨很费劲地从包里掏出几块大洋,塞到酱球的裤兜里。酱球嘿嘿一笑,就提上酒坛子自己跑了。

  田雨把弯着的腰直了直,对我说,明本,帮我捶捶腰,痛得慌。

  吃完晚饭,酱球一个人踱步来到了田雨的烧锅房,后腚上的盒子枪松松垮垮地耷拉着。

  老九啊,酱球那个熊样子,就跟我说的去年在咱后村开车压死小媳妇的青年一个熊样子,我看到他跑了,现在他还得意洋洋的呢。公安来问,俺都说不知道。有天夜里做了个梦,梦到那个压死的小媳妇了,小媳妇围着我的床转悠,使劲撵我,一会床变成了石磨,我在推磨,小媳妇又在后面追我,我使劲蹬腿,腿就是挪不动,一会儿,好像是小媳妇哭了,大哭,我回头去看,她的长头发让门鼻子挂住了,我使劲给摘也摘不开。一阵风过,小媳妇又披头散发地追我,追我,吓得我大叫,醒来出一身冷汗。后来,我又做了那样的梦,醒来脊梁骨发麻。

  你大娘去北乡里请了神婆子给看,神婆子说,我被冤鬼缠着了,嘱咐我到十字路口去发送发送。我买了一刀烧纸,你大娘还给扎了纸人,一起烧了,连着三个晚上都去,就是不管用……我心不诚,你大娘又嘟囔了。我哪里就心不诚了?

  ……

  话说远了。田雨跟酱球在小屋里憋了半天出来,说出的决定,也吓了烧锅伙计们一身冷汗:抬酒去给日本人献上。

  大家都低着头不说话。田雨说,我说啊,其他村的就别去了,咱曲堤村的人去。

  二爷爷叫着我的小名说,明本,你小,就别去了。

  我盯着二爷爷的花白胡子,盯着田雨额头上的疙瘩,说,我也去,我不小,加虚岁十五了。

  田雨说,打荷包蛋,炒菜!伙夫到厨房里去,一会儿,热腾腾的荷包蛋冒着腾腾白热气端上来了。每人碗里四个鸡蛋。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多的荷包蛋。田雨把一碗推给二爷爷,说二大爷,这碗你吃,我吃不下!二爷爷也把碗一推,我更吃不下!推来推去,都不吃。

  酱球说,都不吃,我吃!炒菜是四样,芫荽小炒肉、韭菜小炒肉、蒜薹小炒肉、贡菜小炒肉,肉丝细得像杨二娘的麻线。还有三页饼、金丝面。看着就眼馋,我们不能吃,这是伺候小日本的。

  田雨说,那好吧。咱装酒!

  站住花酒装了五个鱼鳞坛子。酱球和田雨在前面领着,燎壶嘴子他们五个伙计抱着酒坛子,我在后面抱着酒壶酒盅。田雨说,再带上那个大酒瓢。我就从墙上把酒瓢摘下来。我前面是芳秀的弟弟,他抱着大饭盒子,大饭盒子里装着那四样菜和三页饼、金丝面。加上酱球,我们九个人,一声不吭地往炮楼那里挪。雪地上留下我们乱七八糟的脚印。

  燎壶嘴子是一个人的外号,能吹、能说。特别是会说巧话。这次他抱着酒坛子,却低头好大工夫不吱声,末了儿,对二爷爷说,二爷爷,俺孩子他娘和孩子,你多照应啊!说着说着,竟然嘴一咧,哭出声来,那两行眼泪都躺到了腮边。田雨大吼:燎壶嘴子,咧咧些啥,咱还是爷们不是?

  到了炮楼门口,酱球进去通报,半天没出来。站在雪地里,太阳很刺眼。炮楼挡住的地方,雪格外多,冰也多,我看到一只黑狗,蹲在那里,一腿蹬着炮楼的砖墙,正撒尿呢。“狗胆不小啊!”燎壶嘴子的巧话又来了。他一说,我们都绷着嘴,没敢笑出声。

  田雨就利用这个空儿,嘱咐俺们,谁也别多话,看他的眼色。但是俺们都打哆嗦,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十有八九是吓的,咱没见过日本人啊!俺胆小,谁不胆小啊?哪跟现在电视上一样?电视上咱的老百姓不怕鬼子,敢跟鬼子斗,鬼子都是傻乎乎的,那是瞎编的。死老婆子别插嘴了!

  田雨其实也打哆嗦。炮楼子上突然一声枪响,燎壶嘴子咕咚蹲下了。他说,哎呦,肚子疼,肚子疼!接着就开始在雪地上打滚。我们赶紧跑过去,看到燎壶嘴子满脸是汗珠子。田雨蹲下来,试试燎壶嘴子的额头。就说:明本,你扶着燎壶嘴子回去,找个大夫看看吧。我赶紧上去扶,谁想,燎壶嘴子一听,一个鲤鱼打挺起来,说,田雨二叔,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走!身上的雪末子都不抖擞,拔腿就跑。

  田雨看着燎壶嘴子跑远了的身影,一把鼻涕甩在地上,大吼:谁还肚子疼,谁就滚!大家都不做声。

  明本,把坛子打开,喝酒!田雨对我说。我把坛子打开,每人抱着喝了几口。轮着喝,喝了三圈,坛子就空了。喝上酒,大家都红着脸,瞪着红眼,不哆嗦了。说话声音也大了。田雨挺直了腰板,说,咱喝了站住花,都得给我站住,别给我丢人现眼啊!大家都喷出一口酒气,说,中!中!中!中!

  正说着,酱球子在炮楼里面招手。我们不哆嗦了,可一听到说往炮楼里走,还是有些头皮发麻,走得小心翼翼。炮楼很小从一个狭长的过道上到二层。

  一间屋开着门。没见床,一领苇席子铺在地上。后来才知道,这叫榻榻米,日本人睡觉的地方。

  一会那个小日本出来了。我们不敢抬头,就听着他叽里呱啦、叽里呱啦、叽里呱啦,一会翻译说,让你们脱了鞋,到榻榻米上。

  我们都没穿袜子。我的脚上还有个冻疮。田雨就对酱球说,表……弟,跟老总说,俺们的脚臭,就不脱鞋了,俺们也不上炕了,就站在这里吧!

  酱球说,不是炕,是榻榻米。

  酱球就跟翻译说,翻译又跟小日本说。谁想,小日本非要我们上榻榻米不可。没办法。田雨给我们使了个眼色,把沾着泥巴的鞋脱了。他特意嘱咐我,明本,你把脚压在腚底下。别叫日本人笑话咱。我说,中。我的脚是汗脚,臭。

  酒送上去,菜端上来。小屋子整得真是干净,窗子上糊着白白的窗纸。榻榻米上有青草的香味。小日本真会享受。

  那天小日本看来情绪不错,要开怀畅饮。俺们又开始哆嗦了,我的胳膊颤抖着碰到了芳秀的弟弟的胳膊,他也在筛糠般抖。看着小日本身后的刺刀,那刺刀寒光闪闪。我躲闪着那寒光。

  小日本转着小眼珠,在俺们身上打量来打量去。早先咱村里有个传说,说是日本人两个屁股眼儿,绿眉毛。我这回看着跟咱一样,屁股眼儿几个我不知道,他的眉毛却不是绿的。还有人说日本人眼里有个钩,能钩去你的骨髓,让你成个软骨人,动弹不得。我也尽可能把头低着。翻译官下命令说,都把头抬起来!我们就都哆嗦着把头抬起来,躲闪着小日本的目光。小日本在哈哈大笑,然后是一顿叽里咕噜的话。

  翻译说,皇军说了,你们是大大的良民。然后指指田雨,倒酒!田雨马上倒上一盅,这是要检验有没有毒。田雨喝酒有个习惯,第一口,都是要敬天地的,可是坐在榻榻米上,又不能把酒倒在上面。他很为难地对翻译说,老总,俺们这里有个习惯,第一口酒要敬天地,你看,我是不是到门口那里去……翻译在小日本的耳朵上说了半天,这小日本点了头。田雨额头上都吓出汗了,几乎是爬着,到门口把一点酒倒到地上,算是敬了天地。然后仰脖而尽。

  小日本鬼,心眼多,他说要跟我们其中的一个人比试比试。他扫来扫去,扫到了我身上。我个子最小,岁数最小,夹在大人堆里,格外显眼。小日本竟然说了一句中国话:你出来。

  我看看田雨,不敢动了,脚就像粘在地上一样。田雨轻轻推了我一下,我才很被动地往前挪了二指。

  田雨说,老总,他还小,不会喝酒。

  小日本说,不会喝酒,才让他试验试验呢。

  田雨给我使个眼色,我马上开始哭,一边哭一边说,不会喝酒,不会喝酒!

  田雨站出来,说,老总,我替他!

  但是小日本摇头,自己倒满了一酒盅,然后让翻译给我倒了一盅。老九,你是知道的,喝酒对我来说,那就是喝凉水,这一小盅酒,连漱口都不够。喝吧,喝吧。我吹,我吹,你听听,死老婆子,你大娘这辈子就没服气过我。

  小日本一开始不习惯,喝了一杯,好长时间没说话,眯着眼睛。田雨死死盯着小日本的脸,一会,小日本伸出大拇指,好香好酒。小日本,有时能嘣出几句咱说的话。

  连干三杯,我都装出很痛苦的样子,越是痛苦的表情,小日本就越高兴。

  一鱼鳞坛子酒下去了一小半。这时,田雨说,老总,酒有后劲,咱是不是停一会再喝?

  小日本说,后劲,不行,继续。

  小日本也沾酒了。

  翻译说,皇军说了,日本人是喝清酒,不习惯烧酒。这样吧,你们每人喝一瓢,太君喝这一小盅。田雨为难地皱眉头。

  田雨指指我说,这孩子小,已经不行了。小日本摇头,露出狰狞的笑。我已经喝了不少,稍微有点晕乎,酒管用了。就端起大瓢先喝了下去。等我把瓢放下,就觉得屋子在晃。但我能听到小日本的笑声。我想找个地方扶,是田雨的胳膊,我靠在田雨身上,还是有想吐的感觉。这时听到田雨小声在我耳边说:明本,明本,咱的酒可是站住花,你要站住,站住,站住!往前看,往前看,往前看……

  我睁开眼,使劲往前看,一下子看到了小日本身后的寒光,那是刺刀的寒光,我一下子醒了,不晃了,头脑非常清醒。田雨、田雨弟弟、翻译官、酱球等都看着我。我则像一点酒没喝一样。我站住了。田雨竟然拍了一下巴掌:好,站住花!

  小日本指指,翻译官过来把酒坛子里的酒倒满一瓢。芳秀的弟弟端起瓢来,喝了半瓢就站不住了。田雨说,站住花,站住花,喝了!听到喊,这老弟一皱眉头,咕咚咕咚就喝了下去。

  第三瓢满了,一个伙计一把夺过来,他咕咚咕咚喝了下去,脸红红地喘着粗气。他的酒量比我的酒量小得多,摇摇晃晃。田雨小声说,站住花,站住花!这个伙计竟然也站住了。

  我们八个人喝了八瓢酒。我呢,其实是喝了一瓢多。站住花酒在肚子里转,酒劲慢慢就泛上来。见了小日本也不害怕了。田雨竟然去拍了拍小日本的肩膀,芳秀的弟弟拿起小日本的军刀掂量了掂量,酱球、翻译,还有其他二鬼子也被酒香所吸引,也都醉了。

  这时,小日本让翻译官把绑着的芳秀弄下来了,芳秀跪在榻榻米上。小日本满嘴含了酒,抱住芳秀,示意芳秀把嘴张开。芳秀就是不张嘴。翻译官大喊:皇军让你张开嘴,张开嘴!芳秀哆嗦着,嘴慢慢张开。小日本对着芳秀的嘴,芳秀的头使劲躲闪,左边躲了躲右边,但小日本拽着芳秀的大辫子,瞪着血红的眼,噼啪就是两巴掌,芳秀把嘴张开了,小日本对上去,把酒吐进芳秀口里。芳秀哇哇吐出来,哇哇大哭着。翻译官继续喊:不许吐,不许吐,皇军不许吐!但芳秀依然吐个不住。

  我看到小日本又猛喝了一大口白酒,含在嘴里,腮鼓出来,像蛤蟆的头。他又抱住芳秀,要芳秀把嘴张开,芳秀哭着挣扎……

  我扭过头去,看到田雨把一瓢酒泼在自己脸上,然后使劲搓,越搓越红,真如关公。就在翻译官叫芳秀“把嘴张开”的时候,突然他大喝一声,像京剧的念白:拿——酒——来!

  一声喊罢,屋子里鸦雀无声。小日本嘴里的酒喷出来,喷到芳秀脸上。田雨两眼盯着小日本,高声唱起了关公的《单刀赴会》:

  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烈,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

  紧跟一句念白:给——我———灌!

  芳秀的弟弟,抱住小日本的头,掰开嘴,一瓢酒就灌了下去。另两个伙计,一个抱住酱球的头,一个抱住翻译官的头,都是灌了进去。小日本鬼子被灌得呜呜地叫,翻译官被灌得咯咯地笑,酱球被灌得吐在了榻榻米上。

  而田雨则在榻榻米上,走着台步,继续高声唱:

  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混乱中,我背着芳秀下了楼。死老婆子,别插话,你大娘啊,你好似没见过那阵势啊!我瞎吹?后来景芝传说的八大金刚救芳秀的故事,说芳秀的哥哥竟然劁了日本鬼子,那才是瞎吹呢。他说小日本疯了一般追芳秀,追得芳秀在榻榻米上转着圈。他头发都气挓挲了,一下子扑到日本人身上,大家都傻了,连翻译和酱球也傻了。说时迟,那时快,他掏出劁猪刀,小日本成了一头猪,被芳秀的哥哥一脚踩着头,一脚踩着腿,一刀下去,小日本鬼被劁了。小日本像猪一样大叫,裤子里满是血。哪那么容易!日本人就那么老实啊,就让他劁啊?你以为这是拍电视啊?笑话!死老婆子你看电视看多了。

  后来传说,我们把小日本杀了,那也不对。我们哪敢杀呢,但听说,小日本受了处分,就是因为喝酒的事。也是听说。

  而田雨大声唱戏是真的,他挺胸抬头,简直就是活关公,谁见了那阵势也害怕。我永远记得,小日本当时身子像筛糠,向后倒退着。

  不管怎么说,我们八个人胆子当时也够大的。不管怎么说,人家田雨舍得自己的酒,那是五坛子站住花啊,得多少钱啊,人家田雨没有算计啊。

  ……

  芳秀回来,南院村杨财主家的大少爷要退婚,说是芳秀身子不干净了。芳秀又哭又闹,要寻死。还是田雨心宽,他来到芳秀家,跟涝先说,涝先啊,还是咱结亲家吧。涝先感动得扑通就跪下了。

  芳秀,就给星鹏当了媳妇。结婚那天,田雨请了个戏班子,唱了一天戏。他自己也扮上妆,结结实实唱了一出《单刀赴会》。他双手横握着青龙偃月刀,微睁着眼,来了一句:大江东去……

  再后来,田雨的烧锅就不开了,就推着三大瓮酒回了咱曲堤村。我记得是三个伙计推着独轮大车子,车子是木头轮子,推起来咯吱咯吱响,很好听,三个壮汉,披着条白条白的披布,让风吹着,像一个个鼓起的大饽饽,车子上是那三瓮酒。那是一路酒香啊,绝不夸张。什么?我的鼻子?我的鼻子就是好使,怎么着?你大娘老怀疑我,说我吹。我就闻着了,都要醉了。

  老九啊,你大爷我这辈子,最光彩的事,就是喝酒救了芳秀。最不光彩的事,就是去年没有去把压死小媳妇的司机给公安说说。唉,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我也说不明白了。照公家的说法,我这是晚节不保。

  我真想那站住花酒,喝了那酒,真能站住。我记得田雨说过,人跪着,看着狗都高啊。喝了站住花,身子跪着,心也要站着。

  现在,会喝酒的人不多了。好酒,也越来越少了。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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