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
据老辈人说,这是自1954年以来50多年的第一场大雪,那年的雪足有一尺多厚,河道两岸白杨树、柳树冻得从树干到树根裂开了一个个纵向的大口子,都能放进小孩的拳头了。庄户人家过年了没有柴烧,大人们到半山上的自留林砍柴,用藤条扎着棉裤裤腿,脚上套上脚码子,腰里系上麻绳和斧头,大黄狗跟前撵后,扑通扑通蹦跳着直奔林子去了。回来的路上,雪人拽着砍倒的树木一步三滑地往回挪,雪花还手舞足蹈着,分辨不出哪是毛路,是地块还是高坎,脚下一瓷两滑人就哧溜钻到雪洞去了,树枝还在乱颤,大黄狗早已变成了大雪狗,上窜下跳汪汪叫着满坡满山找人……
就在这大雪纷飞的午后,农历丁亥年2007年的腊月十二日的下午四时左右,我和一帮白发老人、黄毛顽童、红男绿女举着花圈,打着纸旗纸伞、金斗银斗、金山银山、金钱银钱、纸幡等24件全套纸货,在一身白孝衫丧主的引领下,踩着像鱼脊背样光滑的南街和南河桥路面,向北拐进医药公司旁边泥泞小路,过屋檐、穿窄巷拾阶而上,一步步向位于县医院背后那片偶而还挑着几片黄叶子的红青岗林的崔家墓地挪动。在跪了黑压压一地孝男孝女号啕恸哭或嘤嘤啜泣中,在孝子们一张张焚烧的麻纸中,雪花依然我行我素的飘洒,黄叶不管不顾的哗哗作响,报时的钟声依然按部就班的响起。火苗由大变小,火焰开始纤细,突然起风了,由红变黑的纸灰袅袅升腾,飘向空中,飘向孝男孝女的衣衫手指脸颊,似乎和生他养他的山水草木亲吻,似乎和絷爱他的孝男孝女说着掏心窝子话,阴阳两隔,三年不见了都还好吗?
外祖父崔姓讳怀德,于公元1919年正月二十六日寅时诞生,公元2004年腊月十二日告终,享年85岁。其墓志铭曰:天悬日月,地载乾坤。父母恩德,与世长存。接代传宗,人之天伦。儿孙思报,记石刻铭。这碑文也是不是有些太千人一面太无一丝一毫的特色了?
的确,他老人家不是名门望族也不是文臣武将,平凡得一如白云山司空见惯的青松翠竹,一如燕子河边绊手挡脚的鹅卵石,但他的人格魅力、朴实平淡豁达的人生态度、与时俱进的时代烙印,在构建和谐社会的当下,足以让芸芸众生学而实习之,行而仿效之。
外祖父仪表堂堂虎背熊腰,1.85米的个头,在运动场上绝对是个好中锋。十里八乡的妙龄女子、情窦初开的少女、知书达理妩媚天成的好姑娘都知道后坝有个崔大个。那年代不时兴婚姻自主恋爱自由的说法,按照父母之命媒说之言的传统方式,跟他相距不到十里地的比他大一岁的个小、脚小、小鸟依人的外祖母成婚了。那时的三寸金莲好让人羡慕哟。他们的婚姻既不像《激情燃烧的岁月》里石光荣与褚琴,也不像《金婚》里的佟志和文丽,一个好文斗,一个自好用武斗的方式实行“专政”。磕磕碰碰、打打闹闹,转眼间儿女成行,黑发变成白头,金婚银婚那算个啥,不经意间他们的婚姻之路,就在共赴风雨同甘共苦中悄然走过一轮甲子了。
生活是艰辛的,但再艰辛的生活还得继续。仁义孝道有责任感爱憎分明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外祖父挑起了家庭的重担。春种秋收时他是好劳力,春天点种包谷时,外祖父点种包谷弯腰——一锄一个窝,一锄一个窝,套种黄豆和撒农家肥的伙计连连讨饶,慢些慢些跟不上脚步了。秋冬农闲榨油时,榨油的人不是光图来榨油,干脆是来看外祖父的榨油表演呵。那是力量与技术的演示,是动与静、阳刚与阴柔的放大。如椽的油担一次次从半空中拉下去了,健壮的胸肌凸凹分明,溪水般的汗珠和泊泊流淌的菜油唱着欢歌。无论农忙还是闲暇,每每饭熟还是酒热,他都敬让老辈人吃第一碗喝头一盅,真是百善孝为先。据说有一年的夏天,80多岁的外祖爷在河水边晒老兰花旱烟,一个十多岁的娃儿在河里洗澡不小心冲到旋涡里去了,大喊救命。外祖爷已是80多的耄耄老人了,他却毫不犹豫的跳入水中,三下两下把溺水的娃儿救了出来。多少年过去了至今被人们津津乐道,可惜无缘一睹外祖爷的尊容,但这些优良的品德潜移默化着外祖父。
80年代前后,外祖父已是花甲之人了,干农活已明显的力不从心,外祖父发扬外祖爷的传统做起了小本生意。早上喝了罐罐茶背上杂货背篼出门,快进快出着麻绳、麻鞋、中药材之类,挣点零花钱,以减轻儿孙们的负担,每天下午太阳落山时分蹒跚而回。四川人赶场天相聚,众人出钱饮酒,谓之“打平伙”,有的地方还定期聚会,分年月轮流转。而他们一帮做小生意的老汉每天都在打平伙,日日轮流。
常言说,儿孙子金蛋子,女孙子柳棍子。对隔辈人上到皇帝老儿,下到平民百姓,如出一辙都是十分的溺爱。妻子两三岁时,由于家庭的变故,让岳父岳母送到了外祖父、外祖母身边,他们十分溺爱柳棍子。那些金蛋子都不是省油的灯,总要变着法儿欺负柳棍子,这时候外祖父们总像一只老母鸡样,颤抖着翅膀把柳棍子呵护着罩在怀中。妻子哽咽唏嘘着说,她在四五岁时,一次外祖母不知给哪个坐月子的舅母做饭伺候去了,一走十天半个月,她的头发脏兮得像毡片子,虱子都有了。外祖父那天天黑时从集上回来了,看见黑眉灰眼搔着头发的柳棍子,放下背篼,急忙烧好热水,找出洗衣粉,给妻子洗着头,用篦子刮着虱子。由于外祖父人缘极好,德高望重,乡里乡亲邻里之间在房屋、土地水利、山林、婚姻等方面发生纠纷争执不下时,由双方当事人出面,共同邀请地方上的头面人物作为主持人,通过在茶馆说理,以调解和处理纠纷,这就是在当年四川民间流行最广的一种勾兑方式——“吃讲茶”。外祖父把这种“吃讲茶”发挥到极至,他出面排解的纠纷双方当事人没有一家不心服口服的。不管双方有多少血海深仇,有多少买儿买女的冤屈,只要外祖父坊间昵称为崔家白胡子老汉的出面调解,自然都是化干戈为玉帛。
到了上世纪末本世纪初,外祖父年事很高连小本生意都做不动了。天气暖和的时候,在家门上转悠转悠,到公园打打牌,兴致高的时候约上三五牌友:或叫上孙子,饮几杯小酒。更多的时候是一人瞄在屋里,睡思昏沉,坐在炉火旁打盹。外祖母活着的时候,过个端午腊八大节小节的或下雪有雨换季交节了,都到那里去看一看,是不是吃得饱穿得暖。在这之前的好多年,外祖父就像历史上的四川人一样“小人薄于情礼,父子率多异居”而让子孙们“别财异居”了,让娃们各置家业,过好小日子。外祖父分家给三舅父养老送终,而外祖母归大舅父赡养。这时候的外祖父就像皇宫中的太上皇,不理朝政了,有名份没实权了,还能有啥棱角,满眼都是沙子了,有口饱饭有个暖床,不看眼势,不吃嗟来之食,已是很好的晚年了,还敢有啥奢望?人老了,没搞了,猪嫌了,狗厌了。
2002年农历三月二十日外祖母先他到另一个世界享清福去了。两年后的2004年腊月十二日下午,是个暖暖的冬日午后,外祖父同一帮闲老汉在白云山公园的亭子里打牌,早上还兴致很高的吃了一碗粉蒸肉,没想到竟是他85高寿的最后的晚餐和上路食。下午四五点的时候,一把牌没出利索,身子就像面袋样倒了下去,邻坐的老人一看势头不对,一把把外祖父抱在了怀里。帮着背回家,赶紧找大夫望问诊切熬药点滴盐水。自外祖父晕倒,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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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不喝一口,话不说一声,连眼睛竟再也不睁开了。他老人家已上了黄泉路,药水再把他揣不回来了。当晚九时许,他老人家撇下他的亲人,去到极乐世界里找他的欢喜冤家我们的外祖母他的一轮甲子婚缘的老对手摆龙门阵去了。
灵堂设起来了,篷子搭起了,远亲近邻亲朋好友赶来了。蓬子下吊着瓦数很高的灯泡把四周照的亮亮的,用块煤生着好几堆熊熊大火,近十张八仙桌坐满了守灵的男女。一半打麻将打牌猜拳行令,一半谈论老人家的不幸与种种好处,不时还能传出一两声嬉笑声,死的死了去,活的一样活,看不出有多少悲天悯人的气氛。五颜六色的花圈在寒风中沙沙作响,白白的挽幛寂静无语。总管大声招呼着近亲远邻,鞭炮一次次炸响。外祖父那慈祥的白胡子遗像高悬在灵堂之上,默默的注视着这一切,不知对这些“啃他”的红男绿女说些啥子话适合众人的口味。其实细想起来,一个人的出生与辞世,除了他至亲的亲人之外,同其他人又有多少关系哟?
钟声悠扬,雪花飞舞。亲戚督促跪不得了,孝子都走了,再跪着不起,都成雪人了。我虔诚的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一步三回头的往回挪。是呀,走的走了,活的还得活,漫漫人生长路上还的把握好什么人最重要,什么事最重要,什么时间做事最重要。
北风吹啊,雪花那个飘。再过两天就是一年中最冷的一天——大寒了,但愿外祖父老人家再另一个世界里一路走好,欢欢喜喜一醉方休过个好年,送走金猪,迎来硕鼠。
雪花依然还在飘。
责任编辑 张 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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