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刮起来的时候,塬梁上腾起了入冬以来极少见的黄烟。紧接着天就暗了下来,羊的叫声一声接一声地近了,男孩的脸上立刻有了怪异的激动表情。他找这只羊已经找了两天了,按道理,冬天的羊是轻易不会走失的。羊丢了,找羊的任务就落到了他的头上。男孩在洼地上飞奔,从阴面的坡地上一直往下,就滑到了一个山坳处没有被积雪覆盖的小凹崖里,抱起了那只还不大的羊。
已经过了腊月二十了,村庄上空盘桓的浓云足以说明这将是一个大雪持续到年关的冬天。太阳一直裹在云里,天空好像蒙着一层陈年的白纸。黄昏天就早早地暗淡了,村庄也因此而出奇地安静,有了前所未有的烟火气和温暖的感觉。男孩牵着羊回到村庄,听到灯火处传来清脆或沉闷的爆竹声,他吸了一下鼻子,感到鼻孔有些痒,几乎要打喷嚏了,他的脑门上还蒸腾着汗。进土院子的时候羊叫了一声,他的奶奶先从黄光里闪了出来。奶奶问,在哪儿找到的?男孩说,在花豹梁。随后是爷爷的声音在屋子里,说,圈到羊圈里去。男孩就自己牵着羊到羊圈里去了。然后他才能回去吃饭。
男孩看到小女孩在昏黄的灯光下拣黄豆,男孩说,你不看电视?女孩说我要拣黄豆,电视他们已经关了。男孩回头看看院子对面,叔叔家的屋子里灯还亮着。男孩说,你睡吧,明天拣。小女孩说,明天我就拣不完了。男孩说,明天哥帮你拣。小女孩说,爷说了,明天你还要掏羊圈里的粪呢,叔叔明天去赶集,不知道给我买不买衣服。男孩说,你不要跟他说,说不定他给花花买衣服的时候会想起给你买的。小女孩说,那你呢?男孩说,我不要。
男人死了一年后,女人就跟娘家村里的一个男人跑了,听说是到了西安,孩子自然是留给了老两口。已经五个年头的事情了,恐怕孩子都已经不大能想起这个了。说老实话,谁也没指望女人回来带着孩子守寡,况且她还年轻,说不定自己能走个好路,有一天会想起孩子的,但是这个事情谁都不说。
腊月二十三,雪并没有在夜里落下来,太阳照样像一片蛋圆的亮纸片,贴在颜色更灰白一些的空虚上。一大早,小女孩问男孩,叔叔会给我买衣服吧?男孩说,你不要说这事儿,奶奶知道了有你好受的。小女孩就不作声了。男孩说,你拣完黄豆不要乱跑,给婶娘带孩子。小女孩说,那花花呢?男孩说,你管好你自己。说完男孩就去羊圈掏粪去了。羊粪估计到年前得一直掏,毕竟有六七十只羊,所以羊圈不小,既然放假回家了,这事情当然是他的了。这孩子十二岁了,长得高高的,就是单薄。他毕竟是知足的,没有自己的爹娘,饭就没有白吃的,脸色也早就会看了。
男孩掏羊粪到晌午,他回家喝了口水,看到还没有开饭的意思,婶娘在蒸馍,屋子里全是雾腾腾的,小女孩在炕上,她还在拣黄豆,婶娘的小孩在她身边睡得很熟。这孩子一到晚上就成夜地哭,白天总要睡半天的,叫过阴阳法师,也没有见好,他奶奶就总怀疑是死鬼儿子的阴魂老回来在院子里晃荡,就一次次地叫男孩到他爹坟上去烧纸,告诉他爹,一家人对他们兄妹俩很好。
奶奶说,你爷不在,你叔叔也不在,晌午饭不收拾,你自己拿两个热馍吃,就点咸菜,吃完了去掏粪。男孩吃着馒头,说,我叔走的时候叫我到井上去拉水。奶奶说,那你去拉水。水井在五里以外,来回得两个小时。男孩吃馒头的时候面对着门窗,看到冬天干枯的黄土山沟沟,远处的塬头上有毛叉叉的树和极小的土房子。他昨天找羊的时候路过那个村子,山坳的积雪图案看起来似乎是各种各样的表情。太阳竟然露出了云层,沟畔、院落就成了暖暖的橘黄色,但是太阳一会儿就又裹到浓云里去了,天似乎更阴沉了。男孩回头看了看小女孩,他还在低头拣黄豆。小女孩今年七岁了,她长得很像他们的娘。小女孩抬头看见哥哥在看她,就笑了一下,说,哥。男孩说,啥事?小女孩说,没事。男孩就低头吃他的馒头,小女孩又说,哥。男孩说,咋了?小女孩把手从盆里腾出来,在自己的兜里掏。男孩一直看着她,最终小女孩掏出两个干皮核桃,偷偷地从炕边伸过来,说,给你。男孩说,哪儿来的?小女孩说,奶奶给的,别让婶娘看见了。男孩说,我不要,你自己吃吧。小女孩说,那你拿一个。男孩就拿了一个。
吃完了,男孩就套了车子去拉水。拉水的路一直在塬上,塬是平的,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甚至可以看到三十里外的他外婆的家。可是他外婆早已经死了,是被他的疯子外公打死的,所以现在男孩看着那极远的地方,觉得那儿还是空的,除了飞过几只哇哇叫的乌鸦之外,在灰暗的天空下,就是死气沉沉的田野和斑秃一样的挂着枯秆的庄稼地。男孩看到远处有一辆拉满了人的拖拉机朝这边开来,身后是漫天的黄尘,男孩朝路边拉了拉车子,等着拖拉机过去,立在路边看着拖拉机。拖拉机上的男人都戴着帽子,女人都包着头巾,各色的都有,身上的衣服也是同样各色都有。男孩突然发现有一个女人很像他娘,这让男孩一阵心跳,但是拖拉机上的人都面对面坐着,谁也没有注意路边的男孩。拖拉机又冒着黑烟,拖着黄尘向远处驶去。原野上又空荡荡的,男孩拉了车子一直往前走,从理智上,他觉得那女人不可能是他娘,但是,现在是到了年关,说不定娘会跟那些打工的人一样,也回来看看她的两个孩子。再说,娘并没有改嫁,她只是跟那个男人出门打工去了,她完全有理由可以回来的。男孩一路想着这个事情,步子就不由地加快了。
男孩到井上拉了水往回走,路上的人就多了,当然是赶集的人陆续往回赶。男孩只是低头赶路,他还是吃不准,万一娘真的回来了,见到娘他应该怎样,他真的不知道应该怎样,哭是肯定会哭的,但是不能在她面前哭,那样一家人都哭,似乎不太好。
天就这样暗下来了,直到只看得见路和地畔上黑影狰狞的枯树。
娘显然没有回来,院子里跟往常是一样的,叔叔蹲在炕边吃饭,爷也回来了,小女孩坐在暗处的灶火前,眼巴巴地看着叔叔,显然花花跟别的孩子玩还没有回来。屋子死气沉沉的没有人说话,奶奶在低头泡黄豆,见是男孩进了屋子,说,水先放在院里,你吃饭。男孩就到灶前端起碗来吃饭。叔叔吃完饭就出门,回到自己屋子里去了,之后听到婶娘的笑骂声。男孩坐到炕边,搓着头发,他看到妹妹还在盯着叔叔刚才坐过的地方。男孩说,小青,你过来。小女孩就过来了。男孩说,你不要乱跑。小女孩说,我知道了。男孩说,好了,你去吧,小女孩没有走,她抬头看了一下男孩,嘴唇动了一下。男孩问,咋啦?小女孩压低声说,叔没给我买衣服。男孩说,是大人的事情,你不要说话。
男孩当然晚上也没有睡着,要不是下午路上看到一个很像娘的女人坐在拖拉机上,男孩晚上肯定会睡得很踏实,但是他现在睡不着,毕竟平时他不怎么想起那个是他娘的女人。男孩翻身叹息的时候听到小女孩在偷偷地哭,声音压得很低,似乎一阵一阵地断气一般。男孩知道,小女孩不敢轻易哭,小女孩很怕他,其实他们都很怕家里所有的人,但是小女孩更怕他。男孩推了推小女孩,小女孩的哭声停止了。男孩说,咋啦,小青?小女孩说,叔没有给我买衣服。男孩说,我当是啥事呢,没买就没买,等哥哥明年去打工挣了钱,全给你,你喜欢买啥就买啥。小女孩却不信他的话,哭得更厉害了。男孩说,别哭了,真的我明年去打工。但是小女孩还在哭,男孩说,你想挨打是不是?果然小女孩就不哭了。
天明男孩就被奶奶叫醒,他今天应该和叔叔一起去磨面粉,榨豆腐。男孩很高兴他不用再掏一天羊粪了,那活儿累倒是其次,羊粪的味道很大,即使冬天也有刺鼻的劲儿,掏一天粪人头都是晕的。所以男孩赶紧洗脸吃饭,自己先套车子,搬麦袋子。
等一大一小两个男人摸黑赶回来时,全家人都在咒骂,男孩听了几句就明白了是在骂小女孩。小女孩还没有回来,小女孩中午出门,到晚上一直没有见人。叔叔边卸车边说,叫死球远,啥值钱东西,最好死了别回来。男孩说,我去找。显然,男孩是知道小女孩藏在什么地方了。当男孩找到小女孩时她已经睡着了,在邻村秋场上的麦草垛里。男孩摇醒了小女孩后小女孩发现自己已经跑不掉了,小女孩一骨碌爬起来,跪在地上,说,哥哥你别打我,你不要打我。
男孩哭了,他拉起小女孩说,我不打你,你为什么要跑?小女孩说,叔叔给花花和婶娘都买了好多衣服。男孩说,那是人家用自己的钱,给自己的婆姨和女儿买衣服,你又不是人家女儿。小女孩说,他卖了咱家的牛和犊子。男孩说,咱还在人家吃饭呢。小女孩说,那他们还种着咱们家的地呢!男孩说,不说了,那是大人的事,你不能再乱跑了,要不然我打死你。男孩拉着小女孩说,咱们回去吧。
女孩爬到那棵老杨树上去是第二天中午的事情。大人们谁也没有注意到,是花花跑回来说的,花花说小青爬到树上去了,说她要跳下来摔死。大人们谁也没有理会,但是男孩立刻跑出了院子,男孩知道他早饭后给了小女孩一个耳光,小女孩就摔倒在地上了,等她爬起来时,男孩又给了她一脚。小女孩早饭后说,他们没有给她吃鸡肉。早上杀了一只瘦公鸡,全家人吃了一次鸡肉,小女孩跟小男孩说没有给她吃鸡肉,所以她要去死。男孩当时打了她,男孩觉得小女孩哭着说去死的时候像极了他娘,他觉得小女孩越来越像他们的娘。男孩打小女孩是经常的事情,他不让她哭,可是她总是哭。
男孩赶到村口的时候看到树下聚了一些人,有男人、女人,还有小孩。男孩走过去,就有女人问他,你是不是又打小青了,你这孩子越来越不像话了,你还嫌她不可怜吗?人们挨着个叫,小青,下来,你看天这么冷。小青,下来,你看眼看着要过年了。小孩子们也在叫,小青,下来。但是小女孩抱着树枝,只是呜呜地哭。过了一会,男孩看到奶奶咿咿呀呀地一路哭着过来了,男孩跑过去拉奶奶,那老女人说,滚开,你个死不了的。老女人径直走到老树下,又咿咿呀呀起来,妈呀,你个小东西,你怎么跟你那婊子娘一样啥鬼心思都有啊,你不让我活呀,死鬼大呀你一眼闭了扔下两个害人的孽种,你不让我老太婆有活路啊——男孩的爷爷和叔也来了,叔朝树顶上看了一眼,说,咋啦?老女人说,肯定是这死不了的货又打了他那亲妈!男孩看到叔叔的目光转向了他,男孩自然本能地哆嗦了一下,那男人问,打了没有?男孩低下头去,说,打了。人们还没有看清楚,男孩已经趴在地上了,那男人跟上又是一脚踹在了男孩的背部。几个男人赶上来拉住了他,那男人说,日你娘!然后披了衣服拉了那老女人的胳膊走了。男孩从地上爬起来,人们看到他的脸一半已经肿起老高,嘴角的血已经流到脖子上了。
太阳已经看不见了,风从远处刮过来,乌云已经荡到了头顶,人们看到树梢在剧烈地摇摆,女人们都叫了起来,小青,抱紧啊。一个女人说,孩子怕是吓傻了。于是一个女人说,小青,你说你爬到树上要干啥?小青腾出一只手擦眼泪,说,我要跳下来摔死。这时男孩突然吼道,你跳啊,你死就死了,你以为你是个什么值钱东西,你死了就跟个麻雀死了一样。一个女人拍了一下男孩说,这孩子,一点都不懂事,你叫她下来。男孩没有吭声。人们都在树下沉默了,突然一个女人说,老天,我还在蒸馍哩,恐怕锅都熬干了。于是小跑走掉了。
女人这么一喊,许多人都想起自己手头还有事情,就慢慢地散开了。一个裹着绿头巾的女人摸了摸男孩的头说,没事,别怕,好好叫你妹妹下来。说完也走开了。树下剩下男孩一个人,男孩蹲了下去,后来坐在了地上,开始哗哗地流眼泪。他抬头看到小青紧紧地抱着树枝,她似乎睡着了。男孩擦了擦眼泪,说,小青,哥再也不打你了,哥再打你,就让老天雷劈了,你要是死了,哥就没有一个亲人了。你要是死了,哥也去死。小青,你下来,哥明年去打工,给你买衣服,给你买鸡肉吃,要是我们都死了,你就穿不了新衣服,吃不到鸡肉了。
男孩看到小女孩嘴唇动了动,她笑了,然后开始小心地攀着树干往下爬。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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