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炸雷,我终于醒了过来。
床头仪器滴滴响,窗外下着瓢泼大雨,一道道闪电划破黑夜。
我感觉大脑昏昏沉沉,身体像是架生锈的机器,费了好大劲才按响床头的呼叫铃。
护士很快来了,跟着两个年轻警察。护士问我感觉如何,我说头有点痛,她说昏迷了三天,还会痛一阵,她给我做了一些检查,告诉我血压有点高,其余一切正常。我问起沈渔,护士说她在这里守了三天,医生让她回家休息了。
我看了看墙上的钟,凌晨一点,“今天几号了?”我问护士。
“八月十四,”护士说,“不对,十五了,你想现在联系她吗?”
“等天亮吧。”我说。
护士走了,两个警察给我做笔录,寸头问,少白头记,我忍着头痛配合他们。
“编故事很好玩,是吗?”寸头听完突然翻了脸,“铐上。”
少白头拿出手铐,把我铐在床栏杆上。
“你们什么意思?”
“大半夜没工夫跟你兜圈子,痛快点,”寸头看着我,“人是不是你杀的?”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们松开我。”我使劲拽手铐,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被铐住,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耻辱。
寸头一把揪住我衣领,“人死在你家客厅,你家门窗紧锁,没有半点破坏痕迹,当天你妻子在外地,只有你能开门,不是你还能是谁?”
“为什么杀她?”他越来越使劲,我几乎喘不过气。
“我要找律师。”我看着他,“我要投诉你们。”
“嚷嚷啥?”少白头说,“配合点,对大家都好。”
“知道的我都说了,还要怎么配合?”我想到几起目击证人被当做嫌疑人的冤案。
“行,喜欢耗着是吧?”寸头松开我,“我们陪你耗。”
“你在这儿看着他,”寸头对少白头说,“他什么时候想交代了,什么时候叫我。”
“等等。”我说,我意识到当务之急是联系上沈渔。
他回头看我。
“交代可以,我要见你上级。”我说。
一小时后,我见到他们上级。少白头把我带去一个办公室,那人穿着便衣,年龄和我相仿,眼睛深陷眼窝,布满血丝。他坐在办公桌前,桌上有台电脑,他手边摆着卷宗和我的笔录,风衣挂在身后,衣角滴着水。
他示意少白头给我解开手铐。
“请坐。”声音低沉有力,“我姓文,是这案子负责人。”
“让他们出去。”他对少白头说。
少白头驱散围观的几个夜班护士,从外面关上门。
“我要打电话。”我说。
“案件侦办期间不能打电话。”寸头说。
文警官看了看寸头,寸头很不情愿地掏出手机,递给我。
我按了几个数字,把手机扔回去,瞟了寸头一眼,不说话。
“你也出去吧。”文警官对寸头说。
“先去吧。”他又说。
寸头瞪我一眼,悻悻地出了房间。
我和文警官相对而坐,中间隔着那张办公桌,窗外雨一点不见小,我从小喜欢这种天气,这种天气里我总是可以睡个好觉。
“能抽支烟么?”我说。
他给我递了烟和火。
“刚才他们有什么冒犯的地方,我向你道歉。”文警官看着我,“希望你理解我们,时间不多了,上面限期破案。”
“我要说的都在那份笔录里。”我说。
“笔录我看了,太粗略。”他说完顿了顿,“你说不认识女邻居,她却死在你家,你说认识凶手,被他陷害,又讲不出他具体信息。”
“里面没半句假话。”
“我需要细节,只有细节才能让我相信你的话。”
“估计你和他们一样,只会觉得我在瞎编。”
“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听过很多,真真假假,”他身体前倾,双手紧扣放在桌上,“两者有本质不同,你知道我怎么区分吗?”
我看着他。
“谎言没有细节。”
“如果我完全配合,天亮能不能让我回去?”
“傷还没好,为什么急着出院?”
“今天是我爱人生日。”我说。
“如果你完全配合,”他看着我,“我向你保证,你一定可以陪你爱人过生日。”
“想知道些什么?”我把烟掐了。
他说在我讲整件事情之前,想先了解一下我个人情况。“越详细越好。”
我看过不少探案电影,知道这是他们的基本流程。
我叫徐坦,今年三十五,在贵州一个叫迷雾河的小镇长大,我爸是镇上的邮递员,我妈在镇中学当英语老师,一心想把我培养成外交家,第二个龙永图。
如他们所愿,我顺利考上了青岛一所大学,英语专业,只可惜毕业后没能成为外交家,而是留在青岛做了外贸。
“死者是什么时候搬到你隔壁的?”他问。
“这得从我失业说起。”
这几年公司不景气,年初我失了业。
工作干了七年,离职手续只半天就办完,虽说有笔数额不菲的赔偿金,我还是倍感失落。沈渔觉得是好事,说我应该趁这个机会好好休息。
我回了趟迷雾河看父母,我和他们不太聊得到一起,在老家也没什么朋友,每天只能去云梦湖钓鱼,没待几天就回了青岛。
先看到她的狗,那条杜宾,站起身恐怕有一人高,我刚出电梯就被它吓一跳,它拴在505门把手上,朝我走了两步。
那天周三,沈渔不在家,我放好行李,打电话给沈渔,她在公司加班,怪我不早点告诉她。
“想给你个惊喜。”我说。她很高兴,说一会儿早点回来,我想起那条狗,问谁的?她说前几天隔壁那对小夫妻突然搬走了,新搬来个女的。“对了,洗衣机衣服我给忘了,一会儿记得晾一下。”
我在阳台抽烟,看见一个年轻女人坐在楼下长椅上,身材高挑,二十六七岁的样子,那只大狗就在旁边,东闻闻西看看。
“她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我说,“或许不用工作。”
“你说你不认识死者?”
“连话也没说过。”
虽说是邻居,是该认识一下,但我连招呼都不敢打,我一开始不知道那种狗叫杜宾,后来上网搜索烈性犬,才对上号,我很怕那种大狗,小时候被追着咬过好几回。
“你有没有注意到她平时和什么人接触?”他问。
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待在家,感觉她除了遛狗之外几乎不出门,有天,我发现了一些异样。
回到家我开始找工作,不太顺,简历投出去都石沉大海,沈渔开玩笑说要养我一辈子。那天好不容易有个面试机会,摩拳擦掌准备一番,结果面试官暗示我在一家公司工作七年还没升职只能说明我不思进取。
我回了家,正巧看到她上了一辆车,黑色宾利,没上牌,停在我家楼下,我注意到每周三晚上,她会被那辆车接走。
“为什么周三你记得那么清楚?”
“周三是沈渔休息日。”我说。
一般周三我们都要出去,听音乐会,看美术展,我还记得那次本来我们要去看蒙克。我一边看电视一边等沈渔,她在紧急复核一组销售数据。
“你没去画展。”他说,“你去了家附近的公园。”
我愣了一下,说,“你们见过沈渔了?”
他点头。
本来我不想去了,沈渔怕我成天在家里太闷,非要我去,我一个人,提不起兴致看展,就去附近公园逛了逛,回到家,在楼下又看到了那辆宾利,就是这么回事。
“在公园看到了什么?”
“和案子有关?”我问。
“当然,”他说,“你只管回答我的问题,这样最省时间。”
工作日,公园人不多,我先去了游乐场,里面空空荡荡,游乐设备多半停着,无人问津,我想起小学五年级才第一次坐滑梯,心情不由得跌入谷底。我从另一条路往回走,半道听到有人唱歌,循着声音走到个亭子,一群老年人聚在那里,有个男的,黑马甲大背头,拿着话筒用美声在唱一首八九十年代的老歌,我只听清一句“清风吹拂着童年的梦。”
这时,我看到一个玻璃罩子,在亭子后面。走近一看,里面竟然有两只仙鹤,身子雪白,头顶鲜红。
“关于那两只仙鹤,”他看着我,“重点讲讲。”
一个小女孩猛拍玻璃,喊着“固斯!固斯!”仙鹤对女孩无动于衷,一只一动不动蹲在地上,另一只迈着修长的腿在罩子里缓缓踱步。
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仙鹤。小时候我家电视柜上着锁,一次偶然,我看过一个动画片,名字内容忘了,只记得有个神仙驾鹤飞行……
突然,那只踱步的仙鹤停下来,转过头,用怅然若失的眼睛凝视着我,顿时我有一种触电的感觉。不一会儿那只蹲着的仙鹤站起来,我才发现它身后有一只蛋,一只光溜溜的仙鹤蛋,孤零零躺在水泥地上。
“这两只仙鹤,你爱人说你们为此吵过一架,对吗?”
“這和案子有关?”
“你刚从昏迷中醒过来,”他解释道,“我需要检验你的记忆准确度。”
“我们从不吵架。”我觉得受到了冒犯。
晚上我们去了趟超市,路上她问我想不想换套海景房,她说她算过了,再过两年,我们就能凑齐首付。
我没说话,她问我怎么心不在焉?我跟她说下午在公园看见两只仙鹤,关在玻璃罩子里,罩子有面玻璃门,除此以外只开了几个气孔。
我告诉沈渔,那不是仙鹤待的地方,仙鹤不该关在罩子里,什么罩子,多大的罩子都不行。
“我知道你的想法,我也喜欢仙鹤,仙鹤和天鹅一样对爱情忠贞不渝,一旦找到伴侣,会一生相伴,永不分开。”
“它们都不孵蛋了。”我说。
“它们还生了个蛋?”她拿着一瓶橄榄油找生产日期。
“对,”我说,“可它们谁都不去管。”
“那就是它们的问题了。”沈渔把橄榄油放进购物车,看着我,说,“它们已经没有野外生存能力了,放出去肯定会饿死。”
我几乎愣在原地。
“至少两只关在一起的,对吧?”她继续往前走。
我必须承认很多时候沈渔考虑问题比我全面,我们刚认识那会儿,她只是一家百货商场店面管理,几年后调去了集团旗下的奢侈品商场,没两年又提到店面经理,她很受上面器重,今年很有可能升总监。
他用笔记着什么。
“看来你和你爱人感情很好。”他停下笔。
“还有什么要问的?”我说。
“案发当晚你在哪儿?”他看着我。
我突然感觉头痛,像是谁正拿锥子戳我太阳穴。
“你还行吗?要我叫医生吗?”他问我。
“没事。”我说,“可能没休息好。”
“那我们继续?”他说。
我点点头。
“案发当晚,你还记得在哪儿吗?”
“在外面,”我说,“傍晚就出门了。”
“去哪儿了?”
“栈桥。”我说。
“你在栈桥一直待到半夜?”
“对。”
“为什么去栈桥?”
“见个朋友。”
“什么朋友?”
“其实不知道算不算朋友。”我说。
“如果你真去见了朋友,”他放下笔,“事儿倒简单了。”
“当然是真的,我发誓没半句假话。”
“如果你现在可以联系上这位朋友给你作证,”他说,“那么不用等天亮,你现在就可以回家。”
“联系不上了。”我说。
“什么意思?”
“我不想多谈,这朋友和案子没任何关系。”
“你这位朋友,恐怕和案子有很大关系。”文警官格外严肃地看着我,“你现在是本案最大的嫌疑人,没抓到真凶之前想要排除嫌疑,除非有不在场证明,当晚你去见的这个朋友,就是你的不在场证明。你要去见的人是谁?如果你真想今天回家,我建议你现在把这件事说清楚。”
我看着他。
“如果我说清楚了,你们真让我回家?”我说。
“我可以向你保证。”
“失业期间我认识了个女孩。”
她叫于佩,是保险理财电话销售,以前给我打过几次电话,很有礼貌,但没聊几句,那天又打给我,我认识那号码,还有声音,她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我告诉她不管怎样我都不会买保险,只是聊聊。
“你做什么工作?”女孩问。
“货代,货运代理。”我说,“贸易公司要出口商品,我帮他们联系轮船。”
“你们船什么样?”
“挺大,比泰坦尼克号还大。”
“你工作是不是很有意思?”女孩说。
“我叫于佩,”女孩又说,“能知道你名字吗?”
“徐文。”我说。
她是湖南人,喜欢草原,在呼和浩特上大学,刚毕业一年,大二旅游来过青岛,挺喜欢,毕业后干脆和男朋友一起来了这儿,但她说自己现在很迷茫,人生失去了方向。她让我想起刚毕业时的自己,我问她是不是处在既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的状态?
她问我结没结婚,我说结了,我问她怎么知道我电话的,她告诉我每天她会得到一张名单,我的号码在她的名单上,接通过没详聊的列为B类,属于可争取客户,这是她今天第三十五个接通的。
“看来今天任务是完不成了。”我说。
她不以为意,说不喜欢现在的工作,正打算辞职。我告诉她也许只是没适应,“我也不喜欢我的工作,可我干了七年。”
“一直适应不了怎么办?”
“只能适应,”我说,“除非你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真正想要?”
“也可能永远不知道。”
“那你呢,想要什么?”
她说她从没和别人聊过这么多,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以后可以偶尔找你聊聊天吗?在你方便的时候。”最后她说。
“除了你,还有谁知道这个于佩?”他问。
“没了。”
“你爱人呢?”
我不是故意想瞒她,那段时间沈渔正好外派去了珠海,他们公司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升任总监必须有外派经历,她争取到了这个机会。
“这么说,所有事情都发生在你爱人外派期间,她才一无所知?”
“是。”
“她外派了多久?”
“大概三个月。”
“那好,现在从你爱人外派开始,讲讲三个月里发生的一切,包括这个叫于佩的女孩。”他说。
“我们没聊几次。”
机场送完沈渔,我去了海边,坐在长椅上,看人们钓鱼、喂海鸥、在礁石上敲牡蛎。
晚上,我躺在床上和沈渔煲电话粥,她问我是不是找不到昨天穿的衬衣,我问她在哪儿?她说在她身上。我们一直聊到深夜,互道晚安我還是睡不着,去客厅打开电视,喝啤酒,看纪录片《世界名枪》,没看多久电话震了一下,是条短信,陌生号码:现在方便电话吗?
我回:方便。电话随即响起。
“没打扰你吧?”于佩说,“我心里很乱,不然也不会这时候找你。”
我听着。
“自从住到一起,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我们在一起挺久,他觉得该结婚了,然后要个孩子,可最近我俩每天说话不超过十句。”
“你说,会不会是我的问题?我该欺骗自己吗?难道最后都会变成这样?”她问我,我一个答不上来。
“有没有一种东西,一旦拥有,就圆满了,再也不慌了?”沉默良久,她又说。
“或许有吧。”我说。
“这辈子可能都遇不到了。”
“我以前想法和你一样。”
“现在呢?”她说。
我和她讲了我和沈渔的事。那天我一个朋友生日,我们大学一块搞乐队,我是鼓手,他是贝斯手,晚上他包了个海边酒吧二楼庆祝。我赶上加班,还让人指错了路,迟到挺久,到了发现乐队只去了我一个,我拿瓶啤酒,坐在角落。
我看到了沈渔,她靠着露台栏杆,和贝斯手的女朋友聊天。我无法形容第一眼看到她的感觉,非要形容的话,像一条缸里的鱼偶然间瞥见了电视里的海。
过了一会儿,她一个人站在那里。
我上洗手间对着镜子整理发型,往嘴里喷了点清新剂,准备鼓起勇气去和她说话。我被一种神圣气氛长久笼罩,我告诉自己,这条鱼只要在海里游过一次,便死而无憾。我一出来,她身边又多了两个人。
后来大家围在一起玩真心话大冒险,她借口去露台抽烟,我也跟过去,可借完火,就不知道说什么了,我们抽着烟,沉默许久。
“大河之舞来北京巡演了,你知道吗?”她突然说。
我点头。
她告诉我大河之舞在国家大剧院连演了五场,那是她从小到大最想看的演出,下次再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还有机会。”我说,“你肯定能看到。”
“明晚还有一场加演,”她说,“可我明天有个会,我们领导很难说话,肯定请不了假。”
“那就不请假。”我说。
她看着我。
没买到卧铺,我们第二天一大早出发,坐十小时硬座去了北京。
我花高价买了位置绝佳的黄牛票,整个演出的确震撼,沈渔几度热泪盈眶,我也很受打动,其实昨天晚上回去买票,我才知道什么是大河之舞。
那是我们第一次正式约会,两个月后我们在一起了。
“你爱我吗?”她问我,我们紧紧相拥。
“你知道么?”我说,“你救了我一命。”
“我听过一句话,地球上,大概有两万个人适合你,就看你先遇到哪个。”沈渔说,我们一边吻着。
“对我来说,只有一个。”
“今天是我生日。”她说。
“以后你……每个生日,我都陪你。”
尽管沈渔父母不同意,嫌我是小地方的人,一年后她还是和我结了婚。
“和你聊完感觉好多了,”于佩说,“我们做那种永远不见面,无话不说的朋友,好吗?”
“永不见面,无话不说的朋友?”文警官看着我。
我点头。
“你们还聊了什么?”
“几乎都和沈渔有关。”我说。
过了半个月,一天晚上她打来电话,说她分手了,搬去了公司宿舍。她声音听起来很不对劲,后来告诉我,她把孩子打掉了。
“你有没有最绝望的时候?”她问我。
结婚第二年,沈渔生了场大病,子宫里长了个肿瘤。
去病理室拿报告路上,我渾身都在发抖,看到结果我蹲在地上哭起来,哭一阵又拿起报告看,生怕看错一个字,直到发现引起围观,才站起来。
肿瘤让沈渔失去了生育能力。
文警官看着我,我感觉到他眼睛里某种东西开始流动起来。
“抱歉,有些事我可能问得有点多。”他说,“聊聊凶手吧,你说凶手是你一个小时候的朋友,叫桑泰?”
我点头。
“你是怎么遇到他的?”
沈渔外派没多久,我找到了新工作。面试很顺利,面试官认为我在同一个岗位上工作了七年,难能可贵。
新公司在海边,薪酬福利比上一家好,很少加班,老板和同事和气礼貌。
晚上我去花满都喝一杯,那是我常去的一家爵士酒吧,平时有乐队演出。去酒吧经过一个巷子,我感觉后面有人跟着我。喂,那人压低声音叫了一声,我装作没听见,加快步伐,觉得很可能遇到了打劫的。喂,那人又喊了一声,声音比之前远了许多。我一直走到亮处才停住,回头去看,一个人也没有。
花满都生意不错,我只好坐了个角落,旁边有根柱子挡着,完全看不到乐队,不过我注意到柱子上贴了张通缉令,照片是个中年男人,下面的文字说他叫蒋千,是个黑社会头目,涉嫌洗钱、贩毒,身负命案。
一个黑衣男人坐到我对面,把一个黑色手提箱放桌上,“刚才叫你怎么装没听见?”
我说不认识他,他说他是桑泰。
“他怎么证明自己是桑泰?”文警官问。
“我救过你命。”他说。
小时候我跟我爸钓过一次鱼,一条没钓到,却爱上了钓鱼。十岁那年暑假,有几天爸妈碰巧都出了差,我就每天去云梦湖钓鱼。
那天我在湖边坐了很久,漂扔下去像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我快睡着时,天边传来一阵轰鸣。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抬头一看,乌泱泱一群马蜂从远处飞来,像谁在拉一块巨大的幕布,天一下黑了。
我呆住了,蜂群突然调转方向,朝我俯冲过来。
“跳!”一个孩子拉着我跳进湖里。
沉入水中的瞬间,无数马蜂扎进水里,下冰雹一样噼里啪啦,我憋了半天气从水里探出头,整个湖面都是马蜂尸体。
这事只有我俩知道。
桑泰告诉我他来镇上看外婆,假期我们常玩在一起。
通常他来找我会在外面学鸟叫,如果爸妈在,我也学鸟叫,他就爬到阁楼上找我玩。初中开始我上了县城的寄宿学校,和他断了联系。
我问他为什么消失这么久?现在在做什么?
“我只能告诉你,我替人解决问题。”
“不错,”我说,“不必朝九晚五,也不用坐在格子里。”
他冷冷地看着我,“我的事你知道越多,麻烦越大。”他朝我靠了靠,“你只要清楚一件事,我从不伤害朋友。”
他点了支烟,说他需要个住处,问我家里还有谁。
我带他回了家,等电梯时遇到了女邻居和她的狗,电梯里还有一家三口,进去后我正好站在那条杜宾旁边,电梯上到五楼,杜宾把头凑过来,我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它只是舔了舔我的手,门一开,它跟着主人出了电梯。
我把桑泰领到客房,把钥匙和门禁卡给他,他没接,一手拎手提箱,一手扶门,“我借住这段时间你不能进我房间,事情处理完我自然会离开,明白吗?”说完他关了门。
“他住在你家,你一点异常也没察觉吗?”文警官问。
他房门总是紧闭,我怀疑他多数时候都不在。有次我敲他门,想确认一下,我在打电话,有些内容我不想让他听到。
“什么内容?”他问我。
那天公司聚会,我喝多了,回到家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有个台在放《泰坦尼克号》。电话响了,是于佩,她说想和我聊个事,一个她很想弄明白,却没法跟别人聊的事。
“什么事?”我问。
“性。”她说女人很难把性和爱分开,男人好像可以分得很清楚,她不了解男人,想知道男人怎么看待这件事。“男人真是下半身动物吗?爱和性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告诉她我对这个没研究,她却很坚持,“可我真的想知道,我们不认识,你又结过婚,而且我们无话不说,对吧?”
我让她等一下,起身,敲了敲客卧门,没反应。
“后来你们聊了些什么?”他问。
“这也需要告诉你?”
“如果觉得不方便,”他说,“可以不讲。”
“没什么不方便,”我说,“我们没半点见不得人。”
我告诉她不是所有男人都是下半身动物。
“你的意思是,你不是那样的人?你只有爱一个人才会和她上床?”
“大多数情况下吧。”我说。
她问我们结婚多久了?我告诉她七年零五个月。她又问,两个人在一起时间长了,会对彼此身体厌倦,是不是因为爱在消退?
我没说话。
“你对她厌倦了吗?”她说,“我这么问是不是不太礼貌?”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礼貌,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我还是告诉了她上个月的一件事。
我去接沈渔下班看电影,整个办公室关了一半灯,只有我们两个人,沈渔还在处理工作。
“你快点,电影要赶不上了。”
“好了,换完衣服就能走了。”沈渔终于关了电脑,收起文件夹,进了更衣室。
她刚脱掉外套,一回头吓一跳,面红耳赤,“你干嘛?”
我亲了上去。
“电影……要……赶不上了。”她说,“门开着呢,一会儿……人来了。”
我们没去关门,也没发出一点声音。
“你们可能是个例外。”
我没说话。
“你是不是在看《泰坦尼克号》?”她问我,“演到哪儿了?”
“杰克快死了,”我说,杰克泡在冰冷的海水里,奄奄一息,“他为什么不再找一块木板?”
“他要是故意的呢?”
我没太懂她这句话的意思。
文警官拿起笔记着什么。
“你怀疑过桑泰的目标是你邻居?”他问我。
“一开始我以为他只是想找个住处。”我说。
那天周三,我出外勤,回来得早,那辆宾利准时停在楼下。我刚把车停好,看到桑泰正掀开窗帘,注视着女邻居上了车。
回到家,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敲了他的房门,我想和他聊聊这事,我很怕到时候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桑泰警惕地看着我。
“一起吃个饭?”我说。
“有事儿,一会儿要出去。”说完关了门。
晚上,桑泰出门后,我打开他房门,里面很整洁,黑色手提箱就在桌上。
没想到轻轻一按箱子开了,里面是一把巴雷特狙击步枪,我是看《世界名枪》知道型号的,除此之外里面还有本旧书,《在轮下》。
我把箱子关好,放回原处。
晚上我一直注意着桑泰什么时候回来,等到凌晨两点,没听见一点动静,我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夜深才到家,刚下车,遇到桑泰,拎着他的手提箱,说要走了。
“事情办完了?”我怀疑他突然离开另有原因。
“差不多,”他说,“一起走走?”
我们去了附近的公园,大门关了,我们翻墙进的,四周黑黢黢,树影在碎石路上摇晃。走到游乐场,游乐设施石化了一样一动不动,野猫悄然从身后跃过。整个公园只有亭子还亮着灯,由于灯光的颜色和亭子的形状,看起来颇为惊悚。
他领着我往亭子走去,路上他说,有什么想问的,现在可以问,我问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说来话长。”
“这行,难吗?”
他告诉我杀人很容易,到了射程范围,瞄准开枪,但如果想全身而退,那就难了,必须等待一个完美时机,也许一年,也许十年,也许一辈子。
“你来杀隔壁那女人?”我说。
“和她有关。”他说。
我问他一般杀什么人?
“什么人都行,”他说,“包括我自己,只要出价合理,反正人总是要死的。”
“我从没杀过庸庸碌碌的人。”他又说。
我沉默。
他说为了感谢我,可以免费帮我解决一个人,我当时第一反应是前上司。我们走到玻璃罩子旁边,两只仙鹤正在睡觉,这回我没看到那只蛋。
他用手电往里面照,问,“这是什么?”
“仙鹤。”我说。
“仙鹤?”他有些激动,“你确定?”
“这帮混蛋,居然把仙鹤关在罩子里。”
“来,帮我照着。”他把手电递给我。
我问他要干嘛,他不说话,旁边搬起一块石头,看准位置,往玻璃罩子砸去。
“快走。”他边后退边说。
公园外,他和我道别。
“我们什么时候再见?”我说。
“说不准。”他点了一支烟,“有个问题你得说实话。”
“什么?”
“箱子,你是不是动过?”
我承认了,他看着我。
“下不为例。”说完他转身消失在夜幕中。
“那天到案发之间,你有再见过他吗?”文警官问我。
“有一次。”我说。
即便桑泰否认,我还是怀疑他的目标是我隔壁那女人,我想过提醒她,或许这样就可以避免悲剧发生,但一件事让我打消了这个怀疑。
有天晚上,我陪客户吃完饭,准备回家,打开车窗点上烟,丢小广告的时候,看到那辆黑色宾利从旁边开过,女邻居坐在后排。
跟了两条街,宾利停了,她走進一条黑巷子,进了个地下酒吧,里面人很多,找了半天,才又看到,包厢门口,两个彪形大汉守着,女邻居和一个中年男人在争执,男人把她推了进去。
我认出那是通缉令上的男人,我看到桑泰也在人群中盯着包间,但转眼不见了。
我以为桑泰住我家不过是为了接近女邻居,好顺藤摸瓜找到通缉犯的藏匿处。
“你看清楚了?确定那人是蒋千?”
我点头。
“好,”文警官说,“现在你详细回忆一下三天前,案发当晚的情况。”
事情发生那晚,我本来要去见于佩。
前一天晚上,她给我打电话,说她辞职了,过两天去上海,准备重新开始,走之前想和我见一面。
“像朋友那样道个别。”
我答应了,我们约定第二天晚上七点栈桥见,她告诉我她会穿一条绿色裙子。
路上我有些犹豫,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时,很多人在路边仰着脖子看,我打开车窗,商场楼顶,一只雪白的仙鹤正在梳理羽毛。
电话响了,是沈渔,她告诉我外派提前结束的申请批准了,明天回来,问我要不要去机场接她。
我在一个能看见栈桥的地方停了车,栈桥上,一个穿绿色裙子的女孩靠着栏杆看着大海。我看着她的背影,没等她转过身,我离开了。
我给她打电话,请她原谅。
“你来过,对吗?”她说。
我说以后还是不要再联系了,希望她理解。
“这是我们最后一个电话了,对吧?”
“对。”我说。
她说可不可以毫无保留地聊最后一次,我答应了。她问我是不是多多少少有点喜欢她。我没说话。
“我还不知道你的样子,我们交换照片,好吗?”她说,后来又问我想不想看她的,我的不用给她。
我还是拒绝了。
“你也不叫徐文。”
我默认。
“能告诉我你名字吗?”
“要下雨了,快回去吧。”说完我挂了电话,关了手机。
“你回去正好遇到了凶手?”他问。
我是被雷声惊醒的,醒来时外面下着大雨,天已经黑了。回到小区,我停好车,删掉于佩的通话和短信记录,拉黑了号码。
小区停电了,估计是变电站遭了雷击,去年雷雨季遇到过一次。我下了车,顶着一件外套匆匆往家走。
上楼时我和一个男人擦肩而过,他戴着帽子口罩,我听到505的狗在叫。
回到家,一道闪电把房间照亮,一切都晚了。
我冲出去,拦住他,是桑泰,他把我打倒在地,驾车离开,我开车追出去。我在郊外追上他,猛踩油门,准备强行超车把他逼停。
我眉骨破了,血流到眼里,很影响视线,快超过他时,遇到个弯道,前方一辆冷箱货车急促鸣笛,迎面驶来,我下意识猛打方向盘,车却失去控制,翻下山坡。
“之后的事你都知道,”我说,“我醒来就在这儿了。”
凌晨四点,窗外雨一点不见小。天一亮就可以回家,见到沈渔,想到这些我困意全无,现在只希望文警官信守承诺。
他久久地看着我。
“你爱沈渔吗?”他突然说。
“当然。”
“你想过跟她分开吗?”
我觉得自己受到了严重的冒犯,我发现自从我清醒后,就一直在被冒犯。
“如果你爱上了别人……”
“莫名其妙,这些和案子有关吗?我知道的全都说了,我要回病房了。”我站起身。
“请等一下。”他说。
“你的故事的确天衣无缝,”他看着我,“不过还有另外一个版本,你想听么?”
“什么意思?”
“接下来,不管我说了什么,你不要激动,”他看着我,“每一件事,我都能拿出证据。”
我看着他。
“我们在你家没找到其他男人的指纹和毛发,小区监控也没发现任何可疑人员。”
“他当然有办法隐藏自己,他是个杀手,做事当然不留痕迹。”
“你父母来看过你,他们和我说了一些你小时候的事。”
“他们来过?”我说。
“你说桑泰找你会学鸟叫,如果父母不在,他会从窗户翻进来,对吧?”
他给我一张阁楼的照片,我认出来那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
“外面没有任何可供攀爬的东西,即便成年人也不可能从窗户翻进你房间。”
“他们说你有一次独自去钓鱼,偏要走一条无人小路,用鱼竿捅了个马蜂窝,被马蜂蜇晕,一个放羊的把你送到卫生院,你才捡回一条命。”
“这说明不了任何问题。”我说。
“桑泰是你幻想出来的。”他看着我。
“看看这个,”他递给我一个借书单,“《在轮下》是你上个月从图书馆借的,你叫他桑泰,因为他有时候出现,有时候消失。”
“你怀疑我在骗你?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自己说的,你可以区分谎言和真相。”他把我惹急了。
“我们在你汽车后备箱里找到了女邻居的尸体,她死于窒息,法医在她体内提取到了你的体液。”他递给我一份材料,“这是现场照片和法医鉴定书。”
我接过材料,大脑顿时一片空白,这一定是桑泰嫁祸给我的阴谋。
一些画面在我脑海里闪回:遮天蔽日的马蜂群、黑色手提箱、我挨他那一拳,我们开车在公路上追逐。
“我百分之百确定有桑泰这个人,”我说,“仙鹤,他砸烂了关仙鹤的玻璃罩子,公园肯定有监控,你们把监控调出来就可以证明我说的!”
“想看监控是吧?”他敲了一下键盘,把办公桌上的电脑转过来,对着我。
那是一段监控录像。深夜,玻璃罩子周围空无一人,一个戴口罩的男人走过来,观察了仙鹤的位置,又看看四周,不一会儿消失在画面中,再次出现时,他怀里抱着一块大石头,只见他举起石头朝玻璃罩子狠狠砸去,然后迅速离开了现场。
他调出一张男人面部截图,“砸掉玻璃罩子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
那人确实和我有些像。
“这是你第四遍看这个录像。”他说。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这里还有个新录像。”他又敲了几下键盘,屏幕开始播放另外一段监控。治疗室里,我挣脱了保安的控制,从窗户跳出去,另一个室外的监控镜头显示我跳出去后滚下碎石坡,一动不动躺在排水沟里。
“你身上的伤就是这么来的。”
“不,”我大喊,“那次车祸我记得清清楚楚,你休想骗我!”
“车祸是有,不过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了。”他看着我。
他说我是去海边抛尸路上发生的车祸,昏迷了三天。醒来面对警察审讯,否认杀人,说真凶是一个叫桑泰的杀手。
警方把我送来治疗,在证据帮助下我逐渐认清了真相,可每到雷雨天,我就会抹掉车禍后的记忆,沉浸在自己编造的故事中,并且多次试图逃出医院,碰巧现在又是雷雨季节,他们只能一次次重复这个过程,在我打伤医护后,他们对我会诊,决定对我进行一次彻底治疗。
“我是你的主治医生,相信我,这次治疗对你来说至关重要,”他看着我,“如果再失败,那是我们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他递给我一个病历本。
我颤抖着接过,上面写着:人格分裂,极度妄想症,患者在头脑中孕育了一个完整且荒诞的故事以逃避现实。
我撕掉病历本。“你们这是在恐吓,”我说,“我没杀过人。我为什么要杀她?我甚至没和她说过一句话,对了,那个姓蒋的,肯定跟他有关系。”
“她是有过一个姓蒋的情人,一个普通商人。”他递给我一张照片,“你在花满都看到的只是张招聘启事。”
我接过照片,依然无法相信这一切。
“女邻居根本没养什么杜宾。”他递给我另一张照片,那是我和沈渔还有一只泰迪的合影,说我们曾经养过一只泰迪,几年前遛狗没看好它,被一只杜宾咬死了。
我看着照片,呼吸几乎停滞。
“你的故事里,只有于佩是真的,你们通过推销电话认识,那天你没去见她,删除了她一切联系方式。”他说,“只不过你混淆了时间,那件事发生在三年前。”
“三年前?”我无法理解他的话。
“你说你不认识死者,对吧?”他看着我。窗外一声雷,雨更大了。
“这是在她遗物中发现的日记本。”他递给我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她记下了你们的一切。”
我从没见过这个日记本,里面内容却如此熟悉,那些娟秀的文字记录着从一个推销电话开始的故事。
他们互相欣赏、无话不谈,她把他视为这个世界的另一个自己。她早已对生活感到绝望,是他重新点燃了那团火焰。
被拒绝后,那团火焰再次熄灭,她认识了一个姓蒋的老板,但那终究不是她真正想要的生活。
“半年前她通过私家侦探找到你,做了你的邻居。那时候你失业在家,你爱人说你情绪变得敏感,你们的感情也遇到了一些问题。”他说。
一切我都想起来了。
我和沈渔很久没一起看画展了,共同话题越来越少。不是谁单方面的问题,我们坚信彼此是唯一,无论换成谁,也不会更好。
沈渔外派后,我继续浑浑噩噩,有天下着雨,我在家看着译制片,突然有人敲门。
“有事吗?”我问。
“我有批货想走海运。”她说,“你们船有泰坦尼克号那么大吗?”
我看着她。
我们在客厅喝酒,聊天,听雨。
她问我有没有看昨晚本地新闻,有人夜里翻墙进公园,把一个仙鹤罩子砸了。她说新闻播了一段那人砸玻璃的视频,尽管那人戴了口罩,她还是认出是我。
“不是我。”我说。
“觉不觉得有点闷?”她突然说。
我起身去开窗。
“我们去兜风吧。”她看着我。
我们开车去了海边,于佩望着天窗久久沉默着。
“新闻里说仙鹤一只也没逃走。”她转头看着我。
我吻了她。
她让我用手掐住她脖子,她抱着我,说我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真正的危险人物。
失业后我一直没找到新工作,沈渔封闭培训那几天,我和于佩去了一家海滨度假酒店。
那几天我们早上一起看日出,午睡后去海滩游泳,还出海钓了一次鱼,颇有收获。吃完晚饭,我们一起爬山,于佩总是走那条偏僻小径,路尽头是一处悬崖,我们在那里看到大海的另一面。
有天早上我醒来,房间里没人,洗脸时门铃响了,我以为是于佩,去开门,是沈渔。
醒来于佩正晃我肩膀。
“梦到什么了?”她问我。
酒店最后一晚,我们在外面一直喝到深夜,不尽兴,又去沙滩接着喝,脱了鞋,赤脚走,四下无人,海浪轻轻冲向沙滩,又缓缓退回去,月光洒在海面,像一层蜡,对岸有個渔村,灯光星星点点,白天我们从没注意过那里。于佩说,“我们游过去吧。”说完她没脱衣服,径直下了海。
我跟上去,和她游在一起。
“我们一直往前游吧,”她看着我,“不回去了。”
“好啊,不回去了。”我说。
我很想那么做,一直游,游到对岸,也许那里真是个世外桃源。
游了许久,灯火依然遥不可及,我停下回头看,离沙滩已经很远了。
“回去吧。”我说。
于佩没说话,往前游,我只得跟上她。
一艘快艇呼啸着开过来,几个人把我们拉上船,“你俩不想活了?”其中一个穿背心的火气很大,“大半夜游那么远!”
外面下着大雨,我躺在床上抽烟,于佩坐在窗边看雨。晚上我接到沈渔电话,她说外派提前结束,明天要回来了。
“我们不能再这样了。”我不敢看她眼睛。
“我知道。”她很平静。
许久没人说话,她一直看着窗外,雨越下越大,电闪雷鸣。
“你在想什么?”我问她。
“我在想那两只仙鹤,”她看着我,“你知道吗,我听人说仙鹤其实是种猛禽,甚至比老鹰还厉害。”
我沉默。
“九十天,”她走过来,“像一瞬间。”
她拿掉我的烟,吻我,我一开始不想,后来被她点燃了,她却一再后退。
“我更喜欢和另外一个人。”她盯着我。
她激怒了我,我用力咬她脖子、肩膀。
“徐坦,”她说,“我想好了,明天我们一起去机场接沈渔。”
我死命地抱紧她。
“我决定的事,谁也拦不了。”
我抱得更紧了。
于佩把我的手放在她脖子上,“除非,你让他,再帮我一次。”
我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他们给我打了一针,把我扶回病房。
“沈渔明天应该会来看你,只有雷雨天你才同意见她。”我躺在床上,隐约听见说话声,“有件事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告诉你,这次治疗一开始其实她并不支持。”
再后来,我进入了一个久远的梦境。
我在钟楼下等沈渔,联系不上她,开车时间越来越近,就在我准备放弃时,看到她从出租车下来。
火车行驶在幽暗的平原,沈渔靠在我肩上睡着了,我尽力让身体保持不动,好让她睡得安稳一些。
过一座桥时沈渔被车轮声吵醒,发觉靠在我身上,对我笑笑,我也笑笑,谁都没说话。火车驶入一条隧道,漆黑,漫长。
我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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