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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室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花杂志 热度: 23767
黄冰

  可以看看楼上吗?男人问。可能是戴着口罩,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闷。

  楼上是私人空间,卧室、衣帽间和不对外的客厅。其实,那不叫客厅,居中杉木材质的棕色大案桌上蓬松着几张写满字的毛边纸,像沙漠里隆起的小山丘;笔墨纸砚也不像当初设计好的那样放在该放的位置,三五支毛笔歪歪斜斜地散在桌上,流露着漫长日子里的漫不经心;字帖横七竖八摞在桌子两端。对面靠墙与案桌同材质的条桌上放着功放和CD机,条桌两头是落地音箱,刚好把整面墙填满。当初结婚时,所有物品中最昂贵的这对音箱,已经很长时间无人搭理。多年来,她和丈夫严格遵守着她定下的规矩:到二楼都赤脚或换上只在楼上区域穿的拖鞋。

  这段时间看房的人不计其数,但大多是草草看看,问问价格,连讨价还价的都没几个。只有这个买主,她和丈夫都一致认为是最有诚意的,之前就几次三番在电话里打听房子的各种细节,比如停车方便不,周边有哪些幼儿园、小学、中学,小区有哪些配套生活设施等等……电话里,根据男人的声音,她判断对方也就三十岁上下,语速不疾不慢,条理也很清晰;至于外貌,声音里透着一丝清瘦,个头呢,应该不会太高,符合南方人的平均身高。可等见到这个男人,她发现声音传递的信息误差还是很大,男人个头至少一米七五以上。他斜挎着大容量的黑色布包,是那种防水面料的。虽然深蓝色套头运动卫衣很宽松,但还是把他的体型显露了出来,有种通过体能训练才可能有的结实,和如今流行的纤细柔美型男生有着跨越时代的反差。米灰色棒球帽下露出细长的眉眼,她当然只看得到眉眼,其余的面部都躲在黑色口罩背后。她自己也戴着口罩。

  她领他朝二楼走,到楼梯口那里,她轻微地迟疑一下,本能地想,要不要换上楼梯口那双灰色布拖鞋,但很快又放弃这个念头,直接上了二楼。放心,所有电源、水管都没问题。她一边领着男人往二楼走,一边介绍。穿过客厅进到卧室,她像往常一样,下意识地抚一下靠墙的五斗柜,就像她的手掌是块抹布。

  你们家几口人呀?住这么大房子。男人问道。我的意思是,我买房是想把我爹妈从乡下接来,他们年纪大了没人照顾,要不我也不会考虑买这种复式楼。

  她看了眼男人,对他的好感又加了一分。这种布局最适合三代人住,两老住楼下大卧室,孩子住小卧室,楼上就是你们小两口私人空间,可分可合,既可以照应,又互相不打扰。对于我和我先生来说,这房子就有点浪费了。家具如果你需要,我们都可以留下。不知出于怎样的原因,也许是想尽快让这套房子出手,也许还因为这个买主所表现出的诚意,她临时决定把家具留下来。反正,这些家具对他们新买的房子来说,尺寸不合,根本用不上。

  男人跟在她身后走进旁边的衣帽间,她一眼就看到昨天换下的内衣扔在地上,赶紧弯腰捡起,塞进了挂满衣服的柜子缝隙。

  把楼上包括卧室主卫和一间小小的储藏室都看过一遍后,她和男人一前一后往楼下走。和上楼时的情形相反,她走在男人身后。她盯着男人脚上的蓝色塑料鞋套,鞋套擦着地面沙沙沙的。她发现男人的背有点驼,走路慢吞吞的,就像脚上套着一根沉重的铁链。是不是高个男人都这样,似乎是为自己的高个头表达无声歉意。男人在二楼楼梯口停下来,转头瞥了眼那架一米多高的海百合化石。化石嵌在雕满复杂花纹的褐色木架里,像一扇结实的门,刚好隔出一小块区域堆放杂物。

  得值好几万吧?男人问。

  朋友送的,放哪都占地。

  男人用食指中指交替在海百合上来回弹两下,像在确认它的质地。

  下楼后,她又领男人往厨房走,像个推销员那样继续介绍说,老板牌油烟机和这套金牌整体厨柜也才换了两年,光家具加起来就不下十万。我一直用得很爱惜,一点破损都没有。

  这房子你标价一百二十万?男人问。

  我们小区普遍都这个价。我这房子你也看了,没什么问题,门窗都好好的,一颗螺丝都没坏过,也没有一丝划痕。其实算下来就五千多一平米。你买新房地段好点的,都得一万多两万吧?如果你有诚意,车库我也可以考虑便宜给你。单是车库现在都卖到十五六万了。你知道这种老小区,最没发展眼光的就是,当初根本没有考虑停车问题,可是,有车库就不是问题了。和同期的其他小区比,这个小区的绿化做得很用心,当初买房也是冲着这个公园似的环境,有山有水,用鸟语花香来形容一点不夸张;一到春天,小区道路两边的樱花开得那可太打动人了,还有茶花、李花、桃花……等她说完,才感到有些尴尬,因为男人似乎并没有被她的话打动,她为自己流露出的急迫有些懊恼。气氛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凝固了,她不得不采取主动的姿态,继续说,你考虑下吧,只是时间别拖太长。我们随时电话联系,我把我先生电话也留给你。

  男人还是没接话,也没离开的意思。她站在客厅中央对男人说,你记一下我先生电话吧,189……

  话没说完,她的电话就响了,显示是她丈夫。她走到落地窗户前,面朝窗外已经停工数月的另一个小区工地,按下接听键对丈夫说,昨天打电话的小伙子正看房呢。

  那就好,我马上开会了,回来再说,挂了呵。

  唉唉唉,记得在楼下超市带瓶酱油带点白菜上来,记住,酱油买李锦记的。她赶在丈夫挂电话前补充说。

  男人就是在她刚挂断电话时从后面袭击她的。她的脖子被男人猛地勒住,她想喊,可张着的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喉咙里发出被挤压出的咯咯声。她本能地抓住那只硬邦邦的手臂,双脚往后乱踢,但她的挣扎根本没用。别乱动。男人说着,一个非常尖利的东西已抵住了她的侧腰。她能明显感到,那是一把又锋利又冰冷的刀,只要再稍稍用力,就能穿破她身上薄薄的紫色T恤衫。

  按我说的做,我不会伤害你。

  我先生就在楼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既清晰又混沌,既干燥又潮湿。

  他不是马上开会吗?男人揭穿她。

  她想挪动却又不敢动。你能不能,能不能把刀拿开。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虚弱无力。她使劲闭上眼睛,就像努力要從梦里挣扎着醒来。男人松开勒住她脖子的手,晃动着刀举到她眼前。她不敢想象这把刀都经历过什么,但她知道一定久经沙场。

  现金、首饰。快点。

  没有现金,真的,现在谁还用现金,看什么值钱的,你拿吧。

  少啰唆,快点。

  她挪到沙发边,拿过扔在沙发角的黑色背包,掏出钱包,把所有的钱抽出来。好久没用现金,她也不知道有多少,从厚度上猜,估计有千把块钱。

  你以为打发叫花子?他随手扔茶几上。

  真没有了。说着,她把包扔回沙发,将钱也放在了茶几上。

  戒指!取下来。男人说。

  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两枚戒指,自从戴上那天起,她就从未取下过,所以拔第一枚白金戒时非常费劲。这枚戒指是结婚时买的,她记得是在时代广场。她和丈夫弓着腰在柜台里挑来看去,看不出区别的白金戒,价格却相差很大,从几千到上万的。虽然装修房子几乎花光了所有钱,但婚戒又是不可缺少的环节,所以她挑了价位最低的。反正就是个意思。她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安慰丈夫。和白金戒套在一起的钻戒是三年前结婚纪念日买的。当时去定钻戒,售货员提议说,可以在戒指内壁刻上他们两人的名字。她觉得这主意不错。一周后,她看到戒指内壁上专属于他们的那行字:辉18雪。两头是名,中间是年,看见了吗?售货员问。戴着白布手套的售货员小心翼翼展示完钻戒后,替她取下白金戒,充满仪式感地把钻戒给她戴了上去。可是,套进无名指的钻戒松垮垮的,像披了件胖子的衣服。她记得售货员测量指围时表现出的专业性。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那已经打上他们烙印的戒指让她不知如何是好。正当她左右为难,售货员灵机一动,把那枚将被钻戒取代的白金戒一同套了上去。你看,这样戴不仅防止滑脱,看上去还以为是配套的,完全看不出破绽。至今,她都记得售货员脸上松了口气的表情。

  动作快点。男人催促说。

  拔下白金戒后,钻戒轻易滑脱下来。她将两枚戒指放在茶几上,本能地将手背朝上展开整个手掌,摘掉戒指的无名指根,明显比别的指根细。自从戴上戒指那天起,它们已经和那根无名指融为一体,而此时,她看着这只像被扒光衣服、光溜溜的无名指,她感到别扭和陌生,就像这根手指不是她的。

  耳环、项链,都拿出来。男人慢悠悠地说。

  我从来不戴项链耳环,一戴就过敏。真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她希望能真的哭出来。这样,她是不是就能从梦里跌回现实而安全的黑暗里?丈夫会被她的哭声吵醒,安慰她,她不过是做了个噩梦;直到她看见影影绰绰的窗帘,在黑夜的背景下被改变的质感,让她如蒙大赦。

  这你糊弄不了我,我女朋友戴假的也过敏,纯金不会。男人说。

  我不行,没那命。无论真假,对我都一样。说着,她将两枚戒指从茶几上拾起来握在手心试探说,其实这值不了几个钱,不过是婚姻的一种纪念。如果手上没了戒指,就像我十几年的婚姻里缺了什么。

  少废话,你不能再买?

  如果,你给你女朋友的戒指没了,你觉得再买会一样?虽然她一直在发抖,但她还是坚持把话说了出来。这不是钱的问题,它是婚姻的物证,对我来说比结婚证都重要。如果你结婚了,你就会懂的。楼上,还有点……

  她话没说完,男人从她手里抓过两枚戒指揣进裤兜。楼上有什么?

  有点美金。她想,大概率男人会搜所有的箱子和抽屉,不如先说出来。

  一直放在卧室抽屉里的两千多美金是两年前出国旅游剩下的,回来后她一直懒得再去银行兑。

  进了卧室,她打开五斗柜最上层的抽屉,拿出一个长方形蓝色亚麻布袋,取出美金,几张银行卡跟着掉出来。男人从她手里抽过布袋,把美金和银行卡重新塞进去。

  你拿着钱赶紧走吧。她感到小肚子那里又坠胀又冰凉,额头的冷汗让她一阵虚脱,身体直往下沉。

  我说了,只要你配合,我不伤你一根头发。

  所有钱都在这里,真没有了。她说。

  男人在抽屉里哗啦哗啦地翻,在摞放整齐的结婚证、护照以及房产证下面,一个猴子造型的玉佩露出来,男人把玉佩揣进随身的大包里,接着拉开第二层抽屉,第三层抽屉,第四层……在哗哗啦啦的翻动中,内衣、袜子、各类证书证件散落一地。男人抓过五斗柜上立着的一大一小两个青花盘子,塞进包里。两个盘子磕碰出当当声,她想起当初丈夫的舅舅送给他们时,两个盘子分别用毛边纸里三层外三层包得严严实实,并左交代右叮嘱地说,千万别磕着碰着。她不知道眼下这个男人会如何处置它们。她有些心疼。拿走青花盘的一大一小两个三角木支架留在那里,纤瘦的支架与她此时的无名指一样,形单影只,仿佛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回到楼下,男人把她重新摁坐在沙发与茶几之间的塑料矮凳上后,一屁股坐回她身后的沙发上,打开装美金的布袋,把数十张美金包括一些零碎的美元硬币和几张银行卡全部抖在茶几上。他先拿起美金,娴熟地单手在茶几上横竖摞整齐,才慢吞吞往裤兜里揣,接着不慌不忙地把数十枚美元硬币抓进布袋,拉上拉链放进背包,又拿起中国银行卡看一眼,扔回桌上,用手指把工行卡建行卡和招行卡一张一张拨开。

  哪个银行最近?男人的口气平静家常得像个问路人。

  小区对面有个工行。她说。

  拿到钱马上放你,十万,我说话算话。男人说着瞟了眼冰箱上面的钟,她也跟着看了一眼,才三点,离她丈夫正常到家时间还有足足两个半小时。

  现在,你和我去取。

  因为工行离家近,她把这几年在各个银行或手机上一些理财APP到期的钱都转到了工行这张卡上。之前她也遵循着“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存钱方式,所以她和丈夫多年来的积蓄,总是这张卡上几万那张卡上几万的,以十万为上限。特别是,近两年各种理财P2P的跑路,让她面对再高的利息诱惑也不敢冒险了。四处流浪的钱都陆陆续续集中到这张卡上,工行离家近,取钱存钱都方便。

  银行取大额现金要预约,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男人顯然没有想到,但他立刻又说,那就五万。

  你这样做很冒险。她试探着说。男人没接话。

  你现在离开我家,我保证不报警。

  少废话,取了钱我马上闪人。我们的行规,要么见钱要么见血。要我这样撤了?想都不要想。

  她闭上眼睛重重地深吸了口气,她想,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闭上眼睛的同时,她似乎已经置身在那个闹哄哄的银行里。

  行,我和你去取。

  等一下。男人把刀从兜里掏出来,抵在她后腰上。出了这门,你的命在老子手上,老子的命也在你手上,老子的命一钱不值。你要喊人,什么结果你想清楚。

  只要你不伤害我,我保证不喊。她侧脸说。

  老子要怕就不干这个了。男人像在自言自语。

  我倒觉得你不像干这行的。

  男人警惕地看她一眼,没说话。

  他们来到电梯口,走廊里大白天也漆黑一团,她的目光扫过一溜黑黢黢的住家户,声控灯很迟钝,直到她使劲跺脚才亮。

  小声点。男人用刀在她右侧腰上轻刺一下,她感到触电似的发麻。你晓得不,人被刀捅进去的时候哪里最痛?

  男人用刀又朝她右侧腰刺了下说,是肾,刀从这捅进去,你会痛得叫都叫不出来。

  电梯指示灯从1开始往上爬,她看着数字跳动,觉得就像一根把她从井底往上拽的绳索,她有些急迫,希望电梯再快一些,同时她又希望电梯能像高峰时段那样走走停停,她想象着此时的电梯里挤满了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电梯匀速到达22层。这个楼是二梯六户,此时,整个走廊既安静又黑沉沉的,只有早出和晚归两个时段,上班族们才陆陆续续打破这里的安静和黑暗。

  电梯里空无一人,只有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在欢快跳跃:澳维斯葡萄酒,选用澳洲最著名葡萄酒产区巴洛莎谷的优质葡萄原料,该酒果香浓郁,入口顺滑,余味绵长……电梯间小屏幕上每天都在上演的这个广告,拍得跟美国大片似的,用力很猛。她曾无数次在心里讽刺过这个虚张声势的广告,此时,男中音却给她带来一丝获救感,像一缕和蔼的阳光,更像对她展开的双翼。但这声音又踟蹰不前,正目睹她此时的困境而无动于衷;她继续盯着屏幕,男中音已经退场,被无声的蓝天、白云和绿色草坪取代。

  电梯停在8楼,一个声音破门而入。

  按摩完我还想去吃那家海鲜锅巴。说话的是白发老者。

  走在白发老者身后的是他老伴。老太太瘦削矮小,手上挎着蜡染花纹的小布包。她和丈夫常常见到两位老人在傍晚的小区里手牵手散步。

  等小明他们周末回来再去吃。我们两人吃不了,太浪费。

  哎呀,等他们回来又去吃嘛。老者有点不耐烦地说。

  医生让你少吃肉。

  不吃肉,不吃肉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不是不吃,是少吃。

  少吃和不吃还不都是一样。老者真的不高兴了,他用手杖在地上使劲敲了两下。

  也许是老太太看见了电梯里的她和男人,便停止了和老者继续争论。老太太对她笑笑,是那种带着歉意的笑。她快速对老太太挤挤眼,但老太太已经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向男人,在老太太收回的笑里,闪出一丝苍老的困惑。

  到了一楼,她被男人继续固定在电梯角,直到老头老太太一前一后走出电梯。她和他才跟出电梯。一出电梯她便被男人一把拽住,留在黑黢黢的走廊里。等一下。男人的声音加深着走廊的黑暗。

  一个牵着五六岁男孩的女人刚进走廊,就被她和男人吓了一跳,女人一边说,妈呀,吓死我,一边朝电梯快走过去。男孩却停在她和男人面前,把一个红色玩具人举起来对着他们,看,钢铁侠。男孩母亲返身拉过男孩,朝黑暗里的她和男人笑笑,叫叔叔阿姨。男孩没叫,挣脱他母亲的手往电梯方向跑,口里重复着,我是钢铁侠,我是钢铁侠。等女人和孩子进了电梯,一直走在她右侧的男人,这才抓着她的手走出楼道。

  突然出现在阳光下,她有些不适应地抬手挡住眼睛。记住我说的话。男人俯在她耳边说。此时她发现,被男人抓住的那只手汗津津的,她产生出一种来自生理上的厌恶,她不知道自己手心的汗是全部来自男人,还是也混淆着她的。

  转过楼房往坡下走一百米不到就是小区门岗,这是离她家最近的一个出口。她一眼就看见穿浅蓝色制服的保安两臂搭在不锈钢岗亭的窗口上,上半身探进岗亭,正和岗亭里负责收停车费的值班女人说话。她看见那女的用力把保安的头往岗亭外推,但保安的头弹簧似的,又弹了回去。男人手上的汗在明显增加,她甚至感到那些汗液往地上滴落。浸湿的手滑得像泥鳅,如果一抽手,轻易就能从这只手掌里挣脱。她想。

  可能是她和男人惊动了保安,保安回头看一眼,又把头转了回去,不过此时的保安已经把头和上半身从岗亭里退了出来。男人迅速和她换了位置,换成男人左方是岗亭与保安,她的右方是一排绿色铁质围栏,围栏外是郁郁葱葱的树林。她感到呼吸越来越急促,她拿不准那个此时完全忘记职责的保安,会不会对她的呼救作出快速反应,她也不知道她的呼救声会引来什么样的后果。就在接近岗亭的时候,她快速往右边跨出一小步,便轻易地抓住了圍栏。她死死拽紧围栏,还没等她喊出声来,男人已经翻过门岗旁形同虚设的不锈钢腰门,一跃而出,矫健得像一名跨栏运动员。他闪过几辆疾驰的车,顺着马路狂奔而去。

  她猛然蹲下来,抱住头,埋在自己的怀里,用一种几乎虚脱的哭声释放着来不及清理的恐惧。抢劫!救命!救命!抢劫!她听见自己怀里的声音蓬头垢面,披头散发。

  空手而回的保安迅速报了警。

  等她丈夫赶到派出所的时候,她已经录完了口供。警察让她在口供笔录上签字后说,你先回去,需要时我们会随时联系你。同时警察也把她丈夫的名字、电话、工作单位都作了详细记录。

  接下来几乎每天,她都不敢一个人待在家里,在她看来,这屋子千疮百孔,每个角落都能闻到那个男人滞留的气味。她在楼上楼下所有屋子喷香水,但是浓郁的香水味挥发后,那气味又卷土重来。她丈夫说那完全是心理作用,但她仍然一遍遍把香水洒在每个角落。还有那个男人走路拖出的声音,不但没有消失,反倒越来越坚硬。她发现声音也是有形的,如一块巨大的黑石,压得她难以呼吸。她给丈夫描述,虽然丈夫努力安慰她,但她还是无法从这种惊骇中回过神来。

  我觉得他还会再来。她说。

  没事,等警察抓到他这事就结了。她丈夫说。

  抓不到呢?

  抓不到他肯定也不敢再来了。没事没事呵,马上搬家了,万科那边物管很规范,听说他们的保安个个都是专业训练过的高手。

  她把所有心思都用于装修那套万科的房子。原本她和她丈夫计划两个月后再买家具,那时正逢国庆,肯定会有好多促销活动。但是现在,她恨不得马上搬家。于是,那个周末她和丈夫一口气在红星美凯龙把几乎所有的家具都定了下来。

  那天下午她刚从杂志社办完事往家走,给她录口供的警察就打来电话。你明天早上过来一趟,有些疑点需要和你本人核实一下。

  明天几点?

  我们九点上班。

  好,我和我爱人九点准时过来。

  最好你自己过来。

  她有点奇怪,但还是回答,好的,知道了。她挂掉这个冷冰冰的电话后,那天的记忆又被掀开了,她努力躲开那些片段,可無济于事。其实,照她的本意,好不容易才从那种恐惧中回过神来,她不想再配合什么调查了,她甚至都想告诉警察,算了吧。但电话里的声音有种冰冷而苍白的威严,让她的念头只在大脑里停留一下就匆匆逃走了。

  我不想再面对警察三番五次的提问。她告诉丈夫说。

  没事,我陪你去。

  在她点头回应丈夫的同时,警察的那句“最好你自己过来”让她改变了主意。

  算了,没事,你正常上班吧,我自己能行。

  真的不需要我陪你?

  真的,没问题。她说。

  第二天大早,她准时来到派出所。

  坐吧。警察一边用一次性纸杯给她泡茶,一边说。这周我们都在调查取证,今天让你过来,是电梯监控有些疑点,需要和你本人确认一下。

  她深吸口气点点头,坐到电脑前的皮质靠背椅上。警察勾着身子,打开电脑桌面上显示“2021-8-3案件”的文件夹,双击视频后,电梯画面立刻开始播放。警察先是点了暂停,然后点住下方的播放时间,拖动鼠标快进到当天下午三点十分,从电梯1楼开始播放。

  广角摄像头里的电梯画面是黑白的,看上去有点变形,但并不影响影像的真实性和辨识度。空无一人的电梯停在22楼,她看见录像里的自己和劫匪进了电梯。屏幕上的男人死死捏住她的右臂,勾腰按下楼层键后,就与她贴在一角,如果不是电梯楼层不断跳动的数字,以及小屏幕上滚动的广告,监控摄像头里的两人就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好长时间一动不动。她使劲闭上眼睛深吸口气,才重新盯住电脑屏幕。

  注意看。警察提示说。

  录像里有了轻微的动作,这个动作是她进行的。从男人一动不动的头顶判断,他应该是盯着电梯跳动的数字。屏幕里,她的头正慢慢往男人这边倒过来,最终靠在了男人肩上,男人将拽着她的那只手从后面绕过来扶住她的肩膀。

  这,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小声惊叫起来。

  她把头转向警察,请你,请你,再放一遍。

  警察往回拖光标,并把播放速度换成慢放。这次,她的脸几乎贴到了屏幕上。

  慢放的视频里,她的头靠向男人肩上的速度比刚才慢,停留的时间自然也更长。

  所里几个同事对这个监控里的情形进行过讨论,也对你的邻居作了详细调查,综合下来,我们一致认为,这个案子目前还不好定性。当时在电梯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比如你有没有出现意识模糊?或者说昏厥之类的反应?

  应该没有。她把手指放在唇边,努力回忆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记得每一个细节,还要我重复一遍那过程吗?

  你好好回忆回忆,你真的没有意识模糊或者身体不舒服什么的?

  她没有回答,仍然盯着屏幕,屏幕已经到了老头老太太进电梯,她的头也恢复了正常的角度。男人的手从肩上滑下来,重新拽紧她的手。

  你没有出现意识模糊,没有昏厥,身体没有任何不适,也就是说,你从头到尾都很清楚自己的行为。是这样吗?

  我确实没有昏厥的现象,我倒是突然想起,当时从他勒住我的脖子开始,无论是在楼上还是楼下,他都有意无意挡在我和门中间。肯定就是怕我跑。

  那当然,这是个老手。从目前调查的情况来看,几个目击者也各说各的。老太太说她当时也糊涂了,她肯定地说,那男人她从没见过。

  老太太要见过,那就见鬼了。她气急败坏地说。你们可以问清楚那老太太,我当时是不是被强行堵在电梯角。

  额,老太太是这样说的,说她看不出有什么挟持迹象。她说,当时你还冲她笑呢。

  是她冲我笑好不好,我接她的眼光是想暗示她我正被劫持,可她完全没明白。那,那个保安呢,你们问了吗?他报的警,那人也是他去追的。

  那个保安倒是肯定地说,看你魂都吓跑的样子,当然是被挟持了。可楼道上那位带小孩的女人说,谁挟持谁呢?她说她真没看出来,那里黑黢黢的,倒是她被你们吓得不轻。

  ……那你的意思是,我报假案了?我都吓成神经病了。

  你说被吓得不轻,这点对你来说千真万确,我能理解,但法律得讲证据,我也可以说你是被别的事情吓的。

  你这不是强词夺理吗。你们是不是要等罪犯自己上门来亲口告诉你说,他抢劫了,杀人了,强奸了?

  我们不是一直在调查取证吗?只有先定性这是一桩入室抢劫案我们才能展开抓捕,如果满大街的人都嚷着被抢了,我们是不是也得无头苍蝇一样乱抓人。如果没有有效证据,我们不可能……

  你们要没这个能力,我撤案可以吗?我认倒霉。说完她觉得有点失态,起身往外走。

  如果你还能想起什么新的情况,请随时联系我们。她听见警察在她身后说。

  她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也不知道自己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躺了多久。她不得不强迫自己从头回想整个过程,但她不知道那个头从哪里开始,按说,是劫匪进门那一刻,正如她向警察所说的那样,但她又觉得从那里开始很突兀。她试图按照警察提示的那样,寻找那个晕眩的时刻,可她还没来得及回想,丈夫已经按时到家了。

  今天去派出所,有什么进展?丈夫一进门就问。

  没什么,就是让我看看监控。她有意避开电梯这个关键词。

  对哈,小区各个角落布满了监控摄像头,犯罪嫌疑人的轨迹都会被警察投射到大屏上,将监控画面缩放、切换,锁定嫌犯相貌特征、身份信息……居然还有人敢大白天入室抢劫。这种视频系统追踪、定位的高科技手段,才真叫法网恢恢。

  你是美国大片看多了,他的帽子和口罩遮挡得我敢保证,连他妈都认不出来,更别说小区那些监控了,很多摄像头都是模糊的,根本看不清。说完她才意识到,摄像头模糊不清是她听对面邻居说的。当时邻居有只价值两万元的布偶猫走失,女邻居找保安调监控。心急火燎的女邻居后来告诉她说,那些破烂设备,除了电梯间的还行,其他的根本没法看。此时,女邻居的话似乎让她与正在发生的事撇清了某种关系。

  这样啊。丈夫听她这样一说,立刻泄了气。算了算了,交给警察吧,抓到当然好,如果暂时抓不到也不去管了,万幸的是人沒事。丈夫说完便上楼去,像往常一样,她听见丈夫在衣帽间脱下牛仔裤时皮带上的钥匙哗啦哗啦的声音。

  她盘腿坐在沙发上,直到丈夫换了居家服从楼上下来,她大脑里的监控画面才再次被掐断。

  晚饭吃什么?丈夫说,要不,就吃上次你在美团点的那家黄焖鸡米饭?味道还不错的。

  随便煮点面吃吧,一点胃口也没有。她恹恹地说。

  我中午在单位吃的就是面条,还是吃饭吧。好了好了,别想了呵。丈夫伸手搂搂她的肩,她飞快地打开丈夫的手。别,别碰我。

  怎么了?丈夫懵头懵脑地问。

  不是要点餐吗?我马上点。

  她打开手机,找到美团,点开订单,点了再来一单。

  商家接单了。她对沙发另一头低头刷手机的丈夫说完,便继续低头翻手机,她先是点开淘宝,眼花缭乱地往上滑动,各种被大数据分析过的她感兴趣的商品,懒人毛毛虫沙发、空气炸锅、连衣裙、狗尾巴干花、网红拖布……络绎不绝。要在往常,她早就经不住诱惑地一一点开了,而此时,她却没心思驻目在任何一件商品上。她返回微信查看美团订单,骑手已经在路上。她突然想到小区的业主微信群。这个什么事都可能在里边议论的群。

  平时她和丈夫很少看群消息,就是看了也从不在群里发声。都是些鸡零狗碎的话题,谁家的车灯忘了关,谁家晾在栏杆上的被子没有收,哪家业主走失猫狗,有人在小区里乱扔垃圾等等,都被分享到群里。近来,比如业主想租房卖房、闲置旧家具转手等等,越来越多的业务在群里开展起来。之前,大家互动频率并不高,也就是几个小区志愿者在为维护业主合法权益发声,比如物管一直阻拦业委会换届,比如小区停车费到底该不该收等等问题,但回应的业主并不多,不是业主们不想回应,而是这些老问题持续多年仍未得到有效解决,已经让大家丧失了发声的热情,认命般受制于物管的摆布。近来群里再次活跃,是因前一段市政在规划地下排污管,要从小区走管道的事。群里白天晚上都在群情激昂地议论。如何阻止排污管经过小区。多名业主充当志愿者,在物管楼下拉起横幅,许多业主慷慨激昂地在上面签名……但市政规划图已经铺天盖地贴到每一栋楼房的电子大门上,铁板钉钉了。虽然部分业主仍在进行一些小小的反抗,比如见穿工作服的市政工作人员进小区采点、测量、挖路等等,特别是那些上了年纪的业主们,用手机拍下这些闯入者,将他们驱赶出小区,直到警察介入,据说还抓了一名闹得最厉害的业主。最终,掘路机还是突突突地开进了小区……她便是从那时候开始,才进入群里关注这个事件的发展动态的,但她没有参与抵制,一是她知道这是徒劳的,二是她并不了解这种规划到底会给小区带来什么样的恶果。直到前不久,排污管不但正常安装完成,工人们还主动把小区大门那里年久失修坑坑洼洼的路面重新铺上了水泥地砖,并在这块新铺就的空地上安装了两个健身器材:蓝色跑步机和黄色转腰机,甚至还很贴心地在台阶两边装上手扶绿色铁栏杆,与周边的绿色植物融为一体,呈现着生机盎然的景象……一到黄昏,这块空地上聚集聊天的业主们,早就忘了脚底下的排污管。业主群里关于排污管的话题也戛然而止。正是通过这件事,这个群比之前更多了一份向心力与凝聚力。

  她点开业主群,往上滑过十几条聊天消息,不出所料地看到了业主们的议论。

  灰太狼2栋401:听说我们小区有人家遭入室抢劫。

  星辰向阳F栋902:什么时候?

  灰太狼2栋401:上周吧。具体哪天不知道。

  小影子E栋102:哪一栋?

  灰太狼2栋401:不晓得。

  星辰向阳F栋902:伤到人没?

  金枝10栋601:我也听说了,人好像没事。听说那个抢劫犯走到1号门岗那里跑了。保安追出去,人早就跑得影子都没了。

  星辰向阳F栋902:幸好幸好。

  老实人19栋302:不要制造紧张气氛,我听说的版本根本不是抢劫。

  心灵酸汤35栋502:那是什么?

  老实人19栋302:不太清楚,但我敢肯定,警察到现在都没定性是抢劫。

  行者21栋301:没定性是什么意思呀?

  老实人19栋302:就是抢劫证据不充分呗。

  红叶34栋102:能说具体点吗?

  老实人19栋302:听说小区电梯监控拍到的不是那么回事。

  行者21栋301:拍到的是哪样,快说快说。

  老实人19栋302:嘿嘿,不好说,我也是听说哈,不晓得真的假的。

  清白1栋501:不信谣不传谣。

  灰太狼2栋401:不管真的假的,反正以后大家都当心点。

  红叶35栋102:小区好多地方的摄像头都是坏的。给物管反应(映)多次,他们就是假装没听见。

  星辰向阳F栋902:除非叫他们收物管费,那跑得比短跑运动员还快。

  清白1栋501:哪位邻居需要跑步机,亿健的,买来基本没怎么用过。

  小阳4栋3单元:一个人扛得动不?

  飞蝶22栋401:不如有机会组织一次跳蚤市场,我家里囤了三个不同年代的搅拌机,孩子大了不做辅食了,都没地方放。

  9-1:同意,以前大学时就有跳蚤市场,优质资源再利用,经济环保。

  清白1栋501:成立一个闲鱼群就行了。

  隔山打牛G栋201:哪家狗儿一直在G栋后面山上叫,感觉像一直在喊,救命啊救命啊。

  一滴水G栋102:叫一晚上了。

  隔山打牛G栋201:有邻居以为是我们家的狗叫,真的不是我们一楼家的那几只。

  一滴水G栋102:感觉像迷路的,一直在这一圈附近绕。简直叫得人崩溃了。

  隔山打牛G栋201:听声音应该是只大狗。

  一滴水G栋102:肯定是大狗。

  一滴水G栋102:不会叫一晚上吧。

  ……

  其实,今天警察叫我……她一边吃着外卖,一边对坐在她对面的丈夫说。

  她在叙述时,一直盯着丈夫,丈夫吃饭的速度并没有因此受到干扰。她看见他嘴里鼓鼓囊囊地咀嚼,想起婆婆经常忍不住要提醒她儿子吃慢点吃慢点。她有一次就嘲笑他,小时候一定是饿坏了,一见到吃的就脑子里边啥都没了,思维停滞意识空白。但此时,她却觉得,他的狼吞虎咽里意涵丰富,仿佛能传递出某种模糊的信号。她专注地接收他的信号,觉得收到了什么,但无论如何也判断不好,那信号里,质疑与宽慰的成分哪个更多,或者一样多?或者,要么全是这个,要么全是那个?

  直到连汤带水吃得一干二净,丈夫扯了张纸巾擦嘴,继续坐在餐桌前,掏了支烟点上说,你想想,如果你的头下意识地向那人靠过去,并不一定就真靠上去了,或许你就是往他这边偏了一下,監控看上去感觉就像是你靠在他肩上。这很正常啊。警察呢,当然得有这种职业性的怀疑精神,得要排除一切可能性。

  她点点头,将她自己那份基本没动过的外卖和她丈夫吃得干干净净的一次性饭盒、筷子重新装回外卖手提纸袋,打开门,放在门口地上。

  你真这样认为?她关上门转身问。

  那种时候,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还有人在受到强烈惊吓时尿裤子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些表现从科学的角度解释,都叫应激反应。

  也许吧。她重重出了口气。

  不管最后警察怎么定性吧,总之,我觉得这事过去了。她丈夫轻描淡写地说完,起身上楼。她丈夫每天的习惯是晚饭后写一小时的字。这个从他们结婚时就有的习惯,几乎没中断过。在这些时段里,她便被留在楼下的客厅或厨房里,等收拾完并不多的家务活,她会在IPAD上看电影,逛淘宝,刷微信……总之,无穷无尽的网上世界,消耗着她一个又一个晚上。有时她想,如果他们有个孩子,他们的生活又会是什么样呢?她无从想象。刚结婚那会儿,他们觉得应该好好享受二人世界,孩子是个很麻烦的存在。如今结婚十五年,在是否该要个孩子这个问题上他们一致认为,顺其自然,如果怀上了就要,怀不上也不会去看医生,采取任何人工介入的手段,都是在违背他们约定好的顺其自然的原则——但她时常还是会觉得生活里似乎少了些什么。

  此时,她试图用她丈夫分析的理由来看待监控录像,但她说服不了自己,恰好相反,她越这样去理解,有种隐隐的不安就越强烈。而伴随这种不安而来的,是在之前的恐惧之外,又似乎多了一种新的她不明所以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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