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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复读者或故事的一半在墙那边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花杂志 热度: 24035
阎逸

  “万物初始皆如是,

  此时尚在,彼时顿消。”

  1

  纸质书籍会消失吗?也许会的。一本书,尤其是一本好书,即使它的封面、封底、开本、装帧、纸张和印刷工艺处处都透着匠心,即使作者在书中展现出来的智力价值与艺术品味远远超过这本书所能承载的重量,也终将被湮没在泛滥于手机、Kindle、iPad的数字化阅读中,直至消失不见,成为虚拟空间的内存泡沫。

  “在公众场合捧着一本书阅读已经逐渐变成一种行为艺术”,这句话貌似调侃,实则却道出了某种时代的悲哀。

  H.G.威尔斯在《昏睡百年》中写过类似的科幻故事:一个叫格雷厄姆的人在1899年陷入昏迷,在2200年醒来时,他发现书籍已经成了人们的废弃品,不仅被影像取代,在电视屏幕(“电影放映机”)上播放,而且还被视为任何人都会写的粗鄙语言。周边的世界没有任何书籍,到处都是混乱吵闹的密集人群,几近精神崩溃的格雷厄姆哭着求别人把他带到小屋里单独待着……

  “任何人都会写的粗鄙语言”,似乎是在预言我们如今身处的网络时代:写作忽然变得简单和容易起来,遍地皆是小说家和诗人,附庸风雅之风从南吹向北,又从东吹到西,其轰轰烈烈的发展态势简直堪比文艺复兴时期。一切都被发挥到了极致,飞天遁地,在历史的各个时间里穿梭不停,穷尽人类之所不能,虽然明知道违背生理与物理常识,依然乐此不疲。长此以往,这些愚弄读者心智的文字,不但对文化本身有害无益,也将逐渐降低人们的阅读素养——一首诗,一篇小说的句式稍稍晦涩一些,竟然完全读不懂了。

  文学的身影渐行渐远,网络时代的人们一定有很多别的事情在忙。

  批评家约翰·凯里说:“阅读让人拥有一个内心的空间,这个空间虽然广阔无边,但却很难为徘徊迷惘的大众所拥有。在地球空间逐渐被用完的时代,它更显得弥足珍贵,成为人们争相追求的领地。”在《为什么读书?》一文中,他为《昏睡百年》设想了这样的情节:“外面的嘈杂声震耳欲聋,墙壁都随之颤抖,而缩在小屋里的格雷厄姆却发现角落里有一堆被人遗忘的落满灰尘的书,他打开书后发现它们写于一个自己没有生活过的世纪。这些书必须引人入胜,好让他忘记痛苦;它们必须启发他去发掘自己内心的深度;它们还必须时不时让他笑出声来,好让他有继续活下去的渴望;最重要的是,它们必须充满魅力,足以吸引门外一些略懂读写的未开化之人,他们将在格雷厄姆的帮助下让阅读在一个没有书籍的世界里重新活跃起来。”

  凯里的设想美好、乐观,但这些个“必须”,却为网络时代的写作者们设置了百年一遇的难题。写作是什么?也许是现实,也许是梦幻,也许是兴趣和勇气,也许是昏暗或晴朗的天空和大地。也许。

  2

  “写作要求孤独,有时是一种深刻而强烈的孤独……在一片丰饶的土地上”,波兰诗人扎加耶夫斯基说:“这片土地就是想象和自恋,同情和冷漠,温柔和傲慢,音乐和野心,血液和墨水。”在这个向度上,真正的写作者永远都将是一个退步主义者,不是因为艾略特曾断言“艺术毫无进步可言”,而是由于你对人性和世界揭示得越深,越露骨,越觉得恶俗比想象来得更快,更突然,更令人感到震惊和格格不入:那些虚假、粗陋、毫无智慧、没有才气、空洞而令人厌恶的东西,常常被当作纯正、高雅、明智或迷人的东西。对于到处充斥的恶俗现象,保罗·福赛尔用整整一本书来进行论述和批判,他引用金斯利·艾米斯《幸运的吉姆》里的一段话,指出一个写作者应该怎样逾越写作的障碍:“对于一种四处充塞着你认为是糟糕的人与物的环境来说,必不可少的解决方法就是:继续寻求你可以确认糟糕事物的新途径。

  3

  以为迷人的往事依稀犹在,转头看时,只有回忆反复经历着失去。很多时候这可能就是某些人的一生。一生中许多个孤单的夜里,经常听见外面有声音,以为有人来,以为有什么东西从树上掉下来,出去看时,却发现原来什么都没有,只看见月亮正在从稿纸上悄悄移向远处。对你来说,這是一种陌生的生活,有些人负责直接把月亮移回来,另外有些人则更喜欢秉烛夜行,借着微弱的忽明忽暗的烛火细细地辨认时间的形状,看哪些条纹是长甚于宽的,哪些圆形又破裂出缺口滋生着青苔。

  在普通人看来习以为常、枯燥无味的地方,在作家眼里却是理想的工作环境。加西亚·马尔克斯谈及写作状态时说:“上午在一个荒岛,晚上在一座大城市。”

  以一颗心的形式诠释荒岛,世界似梦非梦,其中的种种险境常常令人猝不及防,有很多年,笛福笔下的鲁滨逊就这样提心吊胆地生活着。未知永远都是一种危险,书页匆匆翻动,明天或明天的明天究竟会带来一些什么?或许面临生死攸关,或许依然平淡如故。

  哈罗德·布鲁姆说:“每个人都会有或应该有一份荒岛书单,以防哪天为逃避敌人而栖身海岛岸边,或是劫后余生之际要以静心读书来打发时光。”他在《西方正典》中开出来一份长达四十页的“经典书目”,洋洋洒洒,达数千种之多,要想全部读完绝非易事。彼得·鲁齐卡在《荒岛音乐》一书中提出的问题似乎要更简单和直接些:如果你将独自一人在荒凉孤独的小岛上度过余生,你会选择哪张唱片来陪伴着你?前提是只能选择一张唱片。但如果置换一下,只能携带一本书,你又该如何选择?壮士断腕未免悲壮了些,而随意的抽取,无论对作者还是对自己,都是一种罪过。

  读一本书,往往需要抖落那些强加到它身上的话语微尘,因为即便是一部经典之作,也曾经遭到过短视评论家的猛烈抨击,而一个已经平庸到不能再平庸的小说家,偶尔也会获得几声由衷的褒扬。

  有些书,读一遍就够了。有些书,读了还要再读。还有些书,看到作者的名字就不想去读,一个人浪费掉那么多美丽的纸张,将静心明智的文字一次又一次变成垃圾场,到底是为了什么?有些人以写作为捷径,想着有朝一日能够从小路拐到大路上——有人成功了,有人还在为之苦苦钻营,这没什么问题,自己想走的路总要自己走下去。一个人所做的事情在自己眼中是理所当然的,而在他人看来,却多少显得有些形迹可疑。一件事情,自以为没有人知道,隐藏得很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某个人不经意间的一瞥却使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4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说:“为了追求真理,要毁掉一些我们内心最亲近的事物。”“毁掉,最亲近的……”,与其说是一种写作伦理,不如说是历史规律,你很难告诉别人曾经以为非常正确的东西其实都是错的,都是谬误和谣传,你很难找到自己的同类,不得不囿于一隅,看春色满园,姹紫嫣红。就这个繁乱不堪的世界而言,置身其中的每个人都有一座精神的孤岛,这不仅仅关乎时间和地理,也包括性格、命运和境遇,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阅历和见识。

  “诗人与他们的诗一起生活、散步,有灵魂的人不需要其他同伴。”(狄兰·托马斯)

  “挫折、焦虑、失望曾在我身上掠过,无论怎样,却没能伤害我或使我疲倦。”(弗朗兹·海仑斯)

  5

  诗歌是结果,小说是过程,经常听到有些人这么说。那么,结果之前和过程之后呢,真的就是你所读到的一切吗?恐怕未必。任何一首诗或一篇小说,放置在漫长的时光里,最终都将指向虚无,无论是以舞蹈的形式呈现往事,还是以经典的意义反映现实,只要作品自身的当代性日渐泯灭,写作的有效性就会完全丧失掉。一件事情的结束,往往是另一件事情的开始。任何一首诗或一篇小说的作者所试图唤醒的,都应当是隐藏其中的诗歌前传或小说的后续部分。

  詹姆斯·伍德说:“测试文学价值的一个极好的方法,是看一位作家写的句子或意象或短语,能不能在你沿着街道走时未经呼唤就浮现在你的脑海里。”在这一点上,诗人似乎做得要更好一些,当然,这不是说诗歌比小说和散文更具有文学价值,而是说诗歌语言更容易被人记住。请注意,这里说的是句子、意象和短语,而不是故事。

  无论一个故事以一种怎样的方式开始,一部好的小说,都足以让你在某个时刻读出他人身上曾经的自己,就像一个人走在异乡的路上,突然发现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识,气候和地理,房屋和树木,与故乡并没有什么不同;又突然发现心里惦念的那个人早已转身离去,只有小说里的一场雨或雪还停留在原地,隐忍了多年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还有另一种情况,那就是你什么也没有感受到,字里行间如午夜的街道,空空荡荡。这使得作者与读者彼此间的相互选择成为了一种可能。

  真正的阅读是一种孤独的激情,它并不能教人变得更好,但会教人辨认出眼中的世界和人生。然而,你会发现能让你有这种感觉的书并不多,能让你反复阅读的作家也并不多:

  当我们看到那些穿旗袍的女人从老电影里缓缓走过时,我们会想起张爱玲或萧红。看到街上那些神情甜蜜或平淡的男女,我们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钱钟书。当看到墙上的一个小斑点,无论它是苍蝇还是小钉子,我们都会想起伍尔夫。当我们在酒吧一边喝着鸡尾酒,一边听着钢琴音乐,我们首先会想到的是鲍里斯·维昂,而不是别的作家。看到钟摆、地窖、乌鸦这样的字眼反复出现,你知道你遇到的可能是爱伦·坡。当看到一群孩子玩着玻璃珠或跳房子游戏(他们现在还会这么玩吗?),我们会想到黑塞和科塔萨尔。当一个无辜的人被突然带到法庭上,我们会说,哦,卡夫卡,哦,迪伦马特。

  6

  脸上忽现书卷气?那书卷上的文字是柔软的,还是坚硬的?是顶着漫天大雪,还是冒着炎热的酷暑?恐怕没有人知道,如果在路上,可能是一群人的背影,也可能是来不及和你告别的白天和黑夜。

  风很大,外面的树叶哗啦啦地响着。门不断打开,又不断合上。而那个人呢?那个人说进来就进来了。一袭长衫,眉清目秀,温文尔雅,肩上的小包袱里装着散碎的银两和干粮。似是故人来,却又感觉早已不是原来那个人了,从前的许多毛病已经消失不见,连说话的方式也不一样了,一句话,为什么要这样说,而不是那样说?为什么说过去是记忆的面貌、感觉和气味?而现实是生活的某种索引?

  以前见过这样的人,现在却很少见了,以至于不得不需要用一双假眼睛去打量回忆,重新审视它的真实感。

  那天,有个人突然对我说,我们不应该是陌生人。看得出来他很失望,因为我实在想不起来他是谁,在何处见过。人这一世,有些人带着春风扑面而来,另外有些人则会拂袖而去。有些人从陌生到熟悉,有些人则相反,还有些人至今半生不熟,似是而非。每次上街,我都试图能从纷纷攘攘的人群里認出一个熟人,但遗憾的是,一次也没有。芸芸众生,我们熟识的人实在少得可怜。男男女女擦肩而过,彼此都不知道对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那些从你面前一晃而过的脸孔,也许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相遇,但也可能只是就此一晃,一生再也无缘碰面了。茫茫人海中,还有更多,多到不计其数的脸孔,连在眼前晃动一次的机会都没有。

  现实与虚构是两个人生,就像我和你,是两个世界。

  我们都是自己和他人的孤岛,在阅读和写作中各自越走越远。偶尔,我们会在各自聆听到的回声里挥一挥手,互道珍重。小说家吕新说:“写作者可以比其他人多活几生几世。”这不是说故事里的人在复制你的前世今生,而是说生活的种种遭遇稍有空闲和机会就会向你突然袭来,让你的经历不断翻倍,对未来和结果充满了某种好奇。余华也说过类似的话:“写作是现实经历之外的另一条人生道路,它和现实的人生之路同时出发,并肩而行,有时交叉到了一起,有时又天各一方。”

  阅读,就是聆听孤岛的回声,在纸上轰隆隆地鸣响着,像耳中火炬,像惊马奔逃。

  回声里,传来无数个地址,但它们在书架上的排列却是无序的。最初,仿佛只是这么随手一塞,《无命运的人生》就和《百年孤独》偷偷做了邻居,而《4321》与《2666》之间则隔着几十间屋子,里面的人抽烟,喝酒,打牌,神色犹疑,或者突然骑着摩托车荡起一片烟尘,浑然不觉天之将黑,老之将至。

  好在,还有男读者和女读者,一本书接一本书不停地交换着想法,他们曾经为某个故事的结局,为某个去向不明的人激烈地辩论着,争吵着,直至用阅读培养出一种人生,用灵魂培养一个爱人。(你知道,我说的是卡尔维诺的《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

  但很快又发现,其实也用不着那么激烈,因为大部头的世界早已将人类的命运安排得有条不紊,就像马拉美所说,世上存在的万物是为了终结于书本,所以,再怎么激烈都没用,按照书籍提供的现实,读者只能慢慢适应。然而,新的麻烦还是说来就来了,在“读书即是自我诊断”的观点下,所有的生理问题被移情到精神上就会变得愈发严重,比如脱发,偏头痛,花粉过敏,流行性感冒,打呼噜,晕车,耳鸣,胃肠疝气,高血压,社交恐惧,中年危机,等等,诸如此类,让人倍感手足无措。

  不过别担心,读书同时也是自我治疗,甚至一本书比药物更具疗效(其实每本书都是一剂药):如果患有星期一综合征,可以服用伍尔夫的《达洛维夫人》,让克拉丽莎对生命的渴求和爱,透过你的双眼和思绪进入你的体内;如果到了更年期,可以选择多丽丝·莱辛的《天黑前的夏天》,看凯特怎样在一片混乱中完成自我蜕变;如果不幸爱上了不该爱的人,请用雪莉·哈泽德的《维纳斯的转变》来点醒自己,在替卡洛哀痛的同时,请替自己哀痛,然后赶紧全身而退;如果对什么都兴味索然,请参见多克特罗的《拉格泰姆时代》,如何保持一颗好奇心,如何欣然迎接各种动荡、创新和变革,里面有很多热情的建议。

  需要说明的是,以上药方均出自埃拉·伯绍德和苏珊·埃尔德金的著作《小说药丸》,非我所有。

  7

  李少红将马尔克斯《一件事先张扬的杀人案》改头换面、搬上中国银幕,大概是说类似的事情随时都会发生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而不仅仅是拉丁美洲,其现实意义远远超越了文学和电影本身。这部叫做《血色清晨》的电影,拍摄于1992年,我看到它已是在二十多年以后,记得有位朋友曾经提到过,他也是偶尔看到的,却始终不知道电影的名字。所有人(两个凶手与众多看客)都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只有被害的乡村教师对此一无所知,还面带微笑地走在路上,与人不停打着招呼。小说中的圣地亚哥·纳赛尔与电影中的李明光,两个人仅仅只是匆匆忙忙彼此顶替或客串一下,故事的结局却注定不可避免,许许多多的巧合使惨案得以发生。

  歌德笔下的浮士德博士是最早注意到“语言是可以构建现实”的文学人物之一,起初,他将《圣经》首句译为“太初有言”,但很快意识到不能把语言抬得太高,接着又译为“太初有意”,还是疑虑重重:难道“意”就能够实行和创造一切?最后,浮士德心满意足地写下了“太初有行”。这个世界,一旦逃离了“语言”和“意义”的束缚,剩下的只能是负重前行,哪怕仅仅是游戏,哪怕仅仅是游戏中的人。

  由于汽车抛锚,在一个退休老人家里借宿的推销员特拉普斯参与到一个审判游戏中,他扮演被告角色,一边与法官、检察官和辩护律师喝着酒,一边接受他们对他的“罪恶”的推断,最后被判处“死刑”,并且心甘情愿地自己对自己执行了惩罚。这是迪伦马特小说《抛锚》,它的副标题是——一个仍有可能发生的故事。所有一切的后果都是语言带来的,当语言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恐怕没有人敢说自己是无辜的。这篇小说的电影版是埃托雷·斯科拉导演的《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夜晚》,与小说不尽相同。

  语言可以构建现实,同样可以构建往事,即使这段具有幻想性质的、美丽的、迷人的往事,有别于你的回忆本身,那些并不存在的模糊岁月,也会因幻想而变得愈来愈真实。读罗伯-格里耶的《去年在马里安巴》,总是想起克尔凯郭尔的《勾引者手记》,两本书,都是描写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勾引,三番五次,前者终于私奔而去,后者虽然临时踩了刹车,并把勾引当作哲学上的实验,但其一副流氓的嘴脸却暴露无遗。精神的诱惑,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事情。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说:“你现在的气质里,藏着你走过的路,读过的书和爱过的人。”请相信,无论是什么样的场合,类似的话都将成为勾引的前提。没有哪个人不喜欢听恭维话,尤其倾听的这个人还是一个女人。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种古人的理想在今天看来明显过于遥远,多少有些不切实际。但此刻,你只要在阅读中稍稍抬一下头,就会看见外面的世界要比书中的世界复杂得多,就会发现一些熟悉或陌生的人在回忆里交叉走动。

  什么是回忆?我以为至少不能是单向度的春日景象,它还要有秋风萧瑟、冬夜里的大雪纷飞。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是我读过的修辞风格最混杂的小说之一,形形色色的人和事纷至沓来,当真是浮生若梦,二十兹罗提一个梦,这是回忆的价格,按货币汇率兑换,比购买这本书还要便宜很多。

  安德烈·纪德说:“阅读一个人的作品不仅是理解文句的意义,而且是与他一同启程,共同游历。”在这样的旅程过后,归来的旅人和去之前早已不同:1996年,一个叫广文的人第一次读《变形记》,完全被吓坏了,直接从床上掉了下来,在他后来写下的文字里,总是暗暗涌动着某些异我的气息。这让我不由想起加西亚·马尔克斯,想起现实中那些魔幻的东西。

  我把反复阅读冯梦龙的《三言二拍》当作一年一次的精神休假。那情形仿佛是在千里之外的异乡,亲眼看见了那些陈旧而迷茫的人间烟火。

  书中一片泥泞。

  街上的雨声不断将我们淋湿。

  楼梯一响,有人嘎吱嘎吱地走上来,还有人不断地推开窗子,对着远去的马车眺望。

  摸上去冰冷而滑腻的时间,雨水一样,令人难以捉摸和挽回。

  但是,一個随之而来的问题是,阅读更容易使一个人成为另一座孤岛,在专心致志的独处中度过几个小时之后,举目四望,突然发现周围空无一人,只有寂静在不断蔓延。然而,外面的世界和书中的世界仍然喧嚣着,街上人来人往,只剩下他一个人孤单地坐在那里,仿佛一个来历不明的故事独自盛开着。

  8

  如果用一个句子来随意评点那些曾经读过或正在阅读的作家,这无疑是虚妄的,不负责任的,模棱两可和以偏概全的,同时又是歧义丛生的——然而,尽管看似随意,还是会或多或少地暴露出初始印象的真实性。比如:

  米沃什是蓝色的东欧皮肤。荷马是内在的眼睛。萨福是多眼睛的夜。米歇尔·图尼埃是满满一抽屉钥匙。约翰·契弗是带鹰的猎手或子弹公园。赫拉巴尔是漂浮的打字机和书信。福楼拜像手指节上绑着铅球在弹琴。安德烈·纪德像食与色的狂欢。莫利亚克像地狱之火。海明威是一流的分段行家。爱德华·布拉塞是故事接龙。雷蒙·格诺是风格练习和诗歌实验室。让·热内是坐在自己膝盖上的梦境。芒迪亚格像玫瑰仪式。朱利安·格拉克是黑暗夜空中旋转的六角金星。罗贝尔·萨巴蒂埃是从泥土上剪下的花束。吉莱特·齐格莉是天竺葵的馨香或无声的森林。萨冈是低级酒吧里抽着薄荷烟回忆起黎明和死亡的某种微笑。艾丽丝·默多克是星空下的戒律或沙堡。勒克莱齐奥是携带着命运的旅行者。卡萨雷斯是幻想中的旅行者。保罗·奥斯特是密室里的旅行者。巴列霍是黑色使者或被愤怒拆散的孩子。帕斯卡·基尼亚尔像秘密生活里游荡的影子。舍伍德·安德森是语言的裁纸刀。达里奥·福像黑白相间的眼睛或两把手枪。安·波特是阴暗寓言的制造者或灰色的骑手。安·贝蒂像各得其所的秘密和意外或冬天的寒冷景色。亨利·米勒像创造传说又将自己埋葬在传说里的散文诗。理查德·布朗蒂甘像西瓜糖里的日落。南茜·休斯顿像锁孔里转动的声音。让·艾什诺兹像二十世纪80年代的变迁缩影。莫迪亚诺像寻找过去的梦想家。马尔罗是吟唱死亡的歌手。欧斯金·考德威尔像体验着各种疼痛的零杂工。弗兰纳里·奥康纳像比喻本身。图森像一瓶倾倒在花盆里的硫酸。约翰·巴斯是漂浮的歌剧或潮汐的故事。诺曼·梅勒是冒险的旗帜。布罗茨基是大理石像或悲歌。马可·奥勒留是沉思录。卢梭和奥古斯丁是忏悔录。艾特玛托夫是文化启示录。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地下室手记。加尔多斯是西班牙民族演义。亨利·詹姆斯是善用分号的大师或华盛顿广场上的喷泉。杜鲁门·卡波蒂像入耳的缪斯或得体的愤怒。索尔·贝娄是战栗的心灵和如饥似渴的观察家。斯奈德是无尽的山河。齐奥朗是眼泪的圣徒。芥川龙之介是罗生门和安眠药。吉皮乌斯是女巫。普拉斯是精灵。特德·休斯是雨中的鹰或马。鲍里斯·维昂像鸡尾酒钢琴。波德里亚像发报机。波拉尼奥像凶杀案卷宗。盖伊·戴文坡像史料集锦。汉德克像颠倒的世界。托马斯·曼像魔幻的世界。贝克特像荒诞的世界。马格里斯像另一个海和微型世界。尼尔·盖曼像世界的暗语。远藤周作是海和螃蟹。吉尔·德勒兹是翻过灵魂之墙的细小梯子。帕斯是开向田野的门。聚斯金德是低音提琴上的香水。法柏是绛红雪白的花瓣。吕新是中国屏风或清明上河图。鲁迅是现实的毒药。尤涅斯库是戏剧的毒药。品特是最后的看管人。萨拉·凯恩是四点四十八分。舒巴尔是正午十二点。乔伊斯是最漫长的白天和夜晚。纳博科夫是蝴蝶研究者。村上春树与石黑一雄是爵士乐唱片收集者。奥威尔是预言者。帕维奇是捕梦者。克莱尔·吉根像燃烧的棕榈。格拉斯是铁皮鼓或特尔格特的聚会。布托尔是明天的明天或变化之书。欧茨是经验的狂野之夜。塞克斯顿是海峡的渡船。布尔加科夫是放大镜。帕德里克·德维尔是望远镜。但丁是天堂和地狱。弥尔顿是《圣经》注释者。卢卡·德代纳是写在疯人院里的报告。安德烈·巴庸是疯子的忏悔。萨洛特是金果。丁尼生是莲花茎枝。科辛斯基是被涂污的鸟。戈迪默像悬在自我和世界之间的一根绳索。富恩特斯像沉浮于过去和未来之间的现实。河野多惠子像梦见别人又被别人梦见的那个梦。阿斯塔菲耶夫像隐匿于记忆深处的一段遐想。塞拉像一句表明时光流逝的动人心魄的格言。奥兹像街角咖啡馆。约翰·欧文像苹果酒屋。麦克尤恩像火车站里的橱窗。拉斯洛像撒旦的火祭。马克·萨波塔像扑克牌中的大鬼。尤迪特·赫尔曼像红手镯。茨维塔耶娃像蓝头巾。梅特林克像青鸟。昆德拉像野马。兰佩杜萨像豹。桑布拉像树的生活。默温像迁徙的五月之诗。斯威夫特像游泳池里的水。博尔赫斯像刀与激情中的常春藤。马尔克斯是一系列魔幻之书。伊莎贝尔·阿连德是穿裙子的马尔克斯。卡夫卡像一只受伤的肺或寒鸦。索莱尔像疾病的隐喻。斯塔内夫像静悄悄的夜晚。皮扎尼克像夜的命名术。霍克斯像一枚血橙或情欲艺术家。罗伯特·格雷是北海岸的小树苗。坂口安吾是伟大的落伍者和退步主义者。舒尔茨是超现实主义的终生对话者。苏契·盖佐是埃尔代伊的决斗者。翁达杰是游走于正史与野史之间的那个局外人。库弗像瘦男人和胖女人的罗曼史或前奏曲。克里斯蒂安像野餐篮上闪烁的晨曦。伊夫拉维像磁带录制的警报。艾玛·雷耶斯像小说的第一千零一个玩法。本尼·安徒生像另一个梦一样靠近的童话。埃纳尔像精神艾滋病患者。泰米尔像饥饿的国王。

  ……

  或者,为了行文更有趣些,还可以将作家们的生平轶事和写作观点加入进来,不是为了比较和排列,而是如非洲谚语所说:“一颗心告诉我这个,另一颗心告诉我那个”。好了,现在,让我们重新开始:

  弗罗斯特从来不站在自己这一边,村上春树永远站在鸡蛋那一边。

  18世纪的所罗门·诺瑟普曾经为奴十二年,20世纪的赫塔·穆勒被罗马尼亚卖了八百马克。

  耶利内克为幼稚社会准备了一本青年读物,德·昆西为瘾君子写就了回忆录。

  马里-亨利·贝尔的笔名最多,有一百五十多个,最广为人知的一个叫司汤达;胡安·鲁尔福的作品最少,一生只写了二三十万字,其中的十万字属于《佩德罗·巴拉莫》。

  人们不知道的是,电影导演埃里克·侯麦曾经是小说家吉尔贝·科尔迪埃,安东尼·伯吉斯曾经是古典音乐家。

  乔治·桑因为肖邦而经常被人提起,毛特·冈因为叶芝获得了永恒。

  在艾萨克·辛格看来,写作是为了发现和教育自我,而对简·奥斯汀来说,写作只是为了表达私人日常生活的快乐。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负责解析梦境,加斯东·巴什拉负责注释梦想。

  对于这个世界,凯尔泰斯·伊姆雷已经清算过的,埃里克·克朗还要再清算一次,但结果依然是《惨败》。

  伯尔的《亚当,你到过哪里?》是神对人的诘问,显克维支的《你往何处去》是人对神的疑惑。

  相同或相反的向度:《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与《看不见的人》,E.M.福斯特和拉尔夫·艾里森;《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与《青年狗艺术家的画像》,詹姆斯·乔伊斯和狄兰·托马斯。

  一个人的小说地图。下面这些人和上面那些人,无疑会对你的写作形成某种指引——

  两个迈克尔:翁达杰,坎宁安。两个艾丽丝:默多克,门罗。两个塞缪尔:巴特勒,贝克特。两个菲利普:索莱尔斯,罗斯。两个亨利:詹姆斯,米勒。两个约瑟夫:康拉德,海勒。

  三个米歇尔:布托,图尼埃,维勒贝克。

  四个帕特里克:怀特,莫迪亚诺,朗博,聚斯金德。四个托马斯:肯尼利,沃尔夫,品钦,伯恩哈德。

  五个威廉:福克纳,肯尼迪,斯泰伦,戈尔丁,格纳齐诺。

  六个玛格丽特:米契尔,杜拉斯,阿特伍德,劳伦斯,尤瑟纳尔,德拉布尔。

  七个约翰:斯坦贝克,奥哈拉,厄普代克,契弗,欧文,福尔斯,勒卡雷。

  ……

  阅读,或许就是经历一本又一本书,通过一个又一个故事,目睹人世间的种种欲望、虚幻、苦难和险恶;就是让一颗心在梦想、激情、依恋和寄托中起起浮浮;就是人生阅历。然而,一个人最终成为什么样的人,与读过多少书并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成为复杂的人?简单的人?好人还是坏人?都取决于自己。

  在这个喧嚣的尘世上,永远没有百分之百的好人和坏人。《红楼梦》里的每個人都是时好时坏,每个人身上都是善与恶同时并存,这是几千年以来的人性常态,从来不曾改变过。这也是曹雪芹的伟大之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曹雪芹至今仍是汉语写作的巅峰,《金瓶梅》的作者是另一个。

  人的一生就是反复阅读时间。艾略特说:“有一个时间给星光下的夜晚,有一个时间给灯光下的夜晚。”我以为那些落实到精神层面上的文字性时间,虽然不知道它是否会有一个坚硬或柔软的未来,但至少不能算是对光阴的浪费和虚度。

  9

  并不缺少时间,缺少的是对漫漫岁月的另起一行。很多年前,一个人,辛辛苦苦做了一只信箱,在门上挂了好久,却始终没有收到过一封信,每天上午他都满怀信心地站在路口等邮差,每天他都很失望。从来没给任何人写过信,又怎么可能会有人给他回信呢?又或许他写了很多封信,却从来没有寄出过,像赫索格一样。

  索尔·贝娄笔下的历史教授赫索格大概是小说史上最酷爱写信的人,他在乘坐飞机在各处疯狂的旅行中,分别给亲友、律师、医生、思想家、政治家和报刊主编写信,一共写了五十多封,却从来没有真的寄出过,这些人有的活着,有的死了,有的他认识,有的根本不认识。这些信有的长篇大论,有的三言两语,有的尖酸刻薄,有的机智幽默;有的义愤填膺,有的柔情似水,有的悲伤可怜,还有的预示未来……不需要为赫索格的精神状况担心,因为他所表达的种种情绪其实都深藏在每个人身上,写信不过是对着想象的人说话,就像我们也不过是贝娄想象中的读者。当来自书本的大量知识与令人迷茫的现实境地格格不入时,这本书或许会带来某种释放。

  现实生活中,有些人对几十年孜孜不倦地做一件事情表现出刻骨的爱或恨,那是为了什么?还有些人喜欢看电视剧,看着看着,就会动情,落泪,那又是为了什么?替人担忧?代人疼痛?还是从中看到了自己曾经的际遇?是,或者又都不是。

  七月里的一天,老武对孔见说,我觉得心里特别堵得慌,就好像有一堵墙立在那儿,怎么也翻不过去。墙?什么墙?孔见一头雾水,你是说萨特的小说,还是安德烈耶夫的小说?

  都不是。

  都不是。

  好吧。

  安部公房的小说里有一个不幸的人,有一天突然发现他的姓名和身份竟为名片所有,工作和社交,甚至爱情,也被名片完全取代,他成了一个丢失了自己的人,他苦闷窒息,时常感到胸中空无一物,决定去医院查查,结果由于胸中空虚而将医院画报上的沙漠风景吸入体内,他因此被控受审,但因为没有名字而无法判决,最后被送往世界的尽头,在一个位于一片无垠的沙漠中的小屋里,当他开始长时间凝视墙壁时,墙壁突然消失了,而他体内的沙漠风景正在不断膨胀,他自己变成了一堵永无休止成长下去的高墙。

  我真正见过生活在名片里的人,一张小卡片,正反两面,密密麻麻印着数十个头衔,除了会员就是副职,逢人便双手奉上。我不清楚这种东西有什么用,是为了炫耀吗?还不是,也不是演戏,每次遇见他,都认认真真,一脸谦恭,六十多岁的人,竟然还有些羞怯,很不好意思地说自己正在写什么什么。想来是害怕被他人忽略吧,先给自我砌上一堵安全墙,然后终生都躲在墙下。

  在杭州的一条老街上,见过一种墙,叫墙界。墙的界限。对,就是将王二家和张三家,张三家和李四家隔开来的那堵墙,墙上几乎都写着“某家和某家的墙界”的字样,用来提醒私人空间的单独性和封闭性。某些时候,墙这边的人听到了那边的笑声,知道是谁在笑,但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事情而笑。谈话声高一句,低一句,不是很真切。偶尔听到一个词,便想将它擦亮,攥紧,想由此倾吐而出的往事,曾经多么熟悉,又多么陌生。

  面对一面墙和一摞白纸,最初写下的季节说变就变了,只有忽明忽暗的阳光,终年照耀着那些不易察觉的、埋伏在日常生活里的小机关和小暗箭。一切都得小心翼翼。就像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太近了不行,太远了也不行。人世间存在很多种关系,其中最麻烦也最复杂的,肯定是人际关系,说不清,道不明,真真假假,忽隐忽现,时时刻刻都与我们纠缠不清。不像词与物,那么简单,那么直接。就说烧在瓷瓶上的那些花纹吧,从来都呈现着一种燃烧的姿态,年代愈久远,绽放得愈热烈。

  书,读到一半就放下了,不是因为它描写的内容平淡无奇或幽深莫测,而是因为窗外叮叮咚咚的雨声,无论怎么听都是一种耐人寻味的时光,如果摸一下,手上的天气顿时就会阴晦起来,腥涩如鱼。在一个能够望得见书里的屋顶和炊烟的地方,你坐了很久,几乎没有看见一只鸟从字里行间飞过。有些事情我们再也无法回忆起来了。有些承诺更像一场空话,说,不说,结果都空着。忽然听见脚步声,以为有人来了,推开门,却发现无数个往昔正在远去。

  故事的一半在墙那边,另一半在你身上起起落落,像日历一样翻阅着。昨天还没有大哭或大笑的念头,今天却有了。昨天的故事里依然没有今天的你,明天的事故说不定却是由你亲手酿造而成。有些念头在想象的水面上被按了下去,但它们很快又浮了上来,不停地对着你打招呼,就像一个离家的人在路上频频回头,依依不舍。

  为了处理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一个人很焦急地在等待另一个人,怕他不来,又怕他来了之后会乱来。什么叫一念起而万念生?什么叫思绪万千?或许,这就是。

  10

  还是在好多年前,朋友赠我一本乔治·佩雷克的《人生拼图版》,当时我非常年轻,并不觉得这部小说有多么好或多么不好,虽然略感沉闷和枯燥,但还是读完了。几年后重读,却猛然发现了其中的奥妙与玄机:原来,所有人度过光阴的故事一直都发生在墙那边。无论是杂技演员、女歌手、手工艺者、植物学家和物理化学老师,还是百万富翁、皮件供应商与首饰商,在一幢公寓大楼里,他们的故事永远都发生在墙那边。然而,我们所知道与所了解的任何事情都仿佛只是故事的一半,一半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另一半躲在隐秘的角落里。如果现实时间是一堵墙,过去在这边,未来在那边,我们生活的故事在他人眼中,也不过是一半真实,一半虚构。

  毫无疑问,《人生拼图版》的译名来自这本小说的写作方法与结构,在书中,佩雷克不仅花费大量的笔墨来详细描写拼图版游戏,而且还将整幢公寓大楼像拼图一样分成了九十九格,故事从楼道开始,依次走过每个楼层的楼道,每个套间里的每个房间,甚至还写到了地下室、锅炉房和电梯,但却从不重复。楼里的各个房客也是拼图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表面上看各不相同,几乎互不来往,但是拼到一起就组成了一个小世界。然而,每个人的生活终究会充满意外,世界也终将不完整:只差一块拼版就完成第四百三十九副拼图的巴特尔布思突然死去,已经拼出的图案是黄色的天空,中间空缺的形状是X,死者手中的那块却是W。寓意难解,X似乎是未知之谜,W却让我想起佩雷克的另一部小说《W或童年回忆》。

  相对于这本书的中文译名,我更喜欢它原来的名字《生活的使用说明》,服装、皮鞋、手表、别针、地毯、家具……所有的物品都是供人使用的,但从相反的方向看,人类同时也在被这些物品使用,这个严重物化的世界,过度消费的物质欲望,终于使人变成了物的奴隶,其异化程度已经远远超过卡夫卡的甲虫和舒尔茨的蟑螂。

  11

  阿摩司·奥兹大概是透露写作秘密最多的作家,他认为作家实际上就是另一种“扒手”,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如何偷取他人的生活经历与细节,并堂而皇之地将其作为创作素材占为己有。然而,要练就“扒手”的一身本领却绝非易事,既要有观察与分析能力,还要有想象他者的能力,就像他曾经在《爱与黑暗的故事》中描写的那样:能够从咖啡馆里陌生人的衣着和手势上,从他们看的报纸和点的饮料上,猜出他们是谁,他们是哪里人,可能从事的职业,他们来这里之前都做过些什么,之后他们会到哪里去……此刻,仿佛听到有人惊呼,这不是大侦探波洛和福尔摩斯吗?!

  然而,你不能把所有的作家都想象成柯南道尔和阿加莎·克里斯蒂,你不能期望他们都懂得如何用逻辑推理,如何打埋伏、设陷阱,将根本不可能发生或纯粹子虚乌有的事情强加到另一个人身上。至少,《咏叹生死》中的那位无名氏作家就不是,他不得不使用“扒手”的身份出现在咖啡馆中,一会儿从这个人身上偷取一副苦涩的表情,一会儿又从那个人身上偷取一副猥亵的表情,随即又被年轻女侍者的身材所吸引,开始情不自禁地为她编织着三角恋情。他也想象自己与一位女朗读者的一夜情,两个疑虑重重的人,经过反复尝试,最终也没什么结果。

  《咏叹生死》不足八万字,在探讨生死主题之外,最关注的其实是人类的生存境况,一个赤膊而来的问题是,人与人在交往過程中,那种最基本的信任感与安全感均已经消失殆尽,现实与想象的界限已经越来越模糊。你所能想象到的都只是现实的一部分。

  当一个人决定与现实世界隔离,他该如何处理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是彻底决裂还是若即若离?亚历山德罗·巴里科《一个人消失在世上》中的著名作家贾斯珀·格温先生,在决定告别写作时,在报纸上发表声明,宣布他再也不会做的52件事情,最后一件是“写书”。为了响应这个声明,他后来主要从事两项工作:用新的姓名写作,以及为人“写画像”。如果仅仅是易名创作,用阿萨沙·纳拉扬和克拉丽莎·罗德来取代贾斯珀·格温,这个故事无疑是失败的,现代文学史上发生过相同的事情,1956年,法国作家罗曼·加里因长篇小说《天根》首获龚古尔奖,1975年,他以笔名埃米尔·阿雅尔创作的小说《来日方长》再次获得龚古尔奖。然而,重要的不是贾斯珀·格温怎样消失,而是在发生一些事情之后,他是如何换一种方式将自己所爱的东西重新放在一起。

  就像一本书,选择这样读和那样读,效果和意义是不一样的。格温先生改变的不过是读者的接受方式和好奇心。神秘的“写画像”,需要优雅的、流水一样的背景音乐,需要灯泡发出“天真”的光并渐次熄灭,需要来画像的顾客脱掉衣服,随意做出各种动作,即使是令人心动的女性,他也不会像那位无名氏作家,去任意编织一段风流韵事,因为那是他用来治愈和恢复的写作时光。

  在某种程度上,“写画像”综合了几种艺术形式,它调动了视觉、听觉、触觉多种感官来参与创作,甚至画像“主人公”的气质和感受都被包括进来,种种意境放到一起,仿佛是在做一个醒着的梦。

  小说的结尾,似乎揭开了“写画像”的谜底,但读起来却更像是巴里科在强调作家与读者的关系。写与读,或许都是以做梦的方式在思考:我们是整个故事,不仅仅是那些人物,我们是那些我们散步的树林,是骗人的坏蛋,是周围的混乱,所有我们经历过的事情,是故事里的颜色、声音、脚步、气氛。是各种物体和感觉,如果你认出了一种灯光,那灯光就是你,你就是被描写的风景,以前是,将来也是。

  “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本书中的几页,但是這本书没人写过,在我们头脑里书架上寻找,也找不到。”(贾斯珀·格温)

  12

  我现在最想读到的一本书,是阿根廷作家曼努埃尔·普伊格的《永远诅咒读这本书的人》。这本书迟迟没有翻译过来,我相信一定不是语言和版权的问题,我相信故事深处一定隐藏着某种禁忌般的咒语颜色,令译者们一直不敢从容面对,唯恐一不小心就会招惹一身不必要的麻烦,抖不掉,摘不净。看故事梗概,不过是一部对话体小说,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相互影响与唤醒,对人的意识和潜意识的探索犹如心理分析。这本书的另一个译名更加让人触目惊心:《读此书者万劫不复》。写作此书时,普伊格身上(身边?)究竟发生了什么,竟希望他的读者陷入如此境地?似深渊?像地狱?命中注定还是无端祸事突然石头般从头顶降临?

  喜欢一些作家,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的作品里包含着你一直想说而又不知如何去说的话,有你的某种梦想和守望。而厌恶一些作家,却一定与其做人、行事有关,才华不够没关系,大多数人都受天赋所限,可为什么要披着作家的外衣到处招摇撞骗、装神弄鬼呢?可以认定的是,这些人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写作之外,文学只是用来表演的面具,即使被强行摘掉,也不会说出内心的真实想法,你以为一株株左右逢迎的墙头草仅仅只是为了顺从风向?你以为貌似高贵的灵魂从不会与名利勾肩搭背?米兰·昆德拉曾经感叹:阅读是漫长的,生命是短暂的。这类作家,他光用鼻子闻一下,已无兴趣。

  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读经典》中说:“一些产生某种特殊影响的书,要么本身以难忘的方式给我们的想象力打下印记,要么乔装成个人或集体的无意识隐藏在深层记忆中。”我们的现实和过往,在一些作家手中已经变成了不朽的山峦,变成了星空和河流,甚至文学简史本身。现在,我怀着崇敬的心情记下它们:《魔山》《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审判》《城堡》《尤利西斯》《芬尼根守灵夜》《追忆似水年华》《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百年孤独》《狂人日记》《呼兰河传》《边城》《了不起的盖茨比》《乞力马扎罗的雪》《拉格泰姆时代》《桤木王》《左撇子女人》《弗兰德公路》《农事诗》《马龙之死》《相聚在格尔格特》《迷惘》《沙岸风云》《林中阳台》《鬼魂的盛宴》《梅默斯的想法》《海浪》《撒旦探戈》《紫苑草》《午夜的孩子》《英雄广场》《小城畸人》《V》《烟草路》《自由或死亡》《布鲁克林的荒唐事》《裸者与死者》《10?章世界史》……

  我反复阅读的作家还有博尔赫斯,这个作家们的作家写下了一系列梦幻般的寓言,犹记得《代表大会》就是烧掉所有的书籍,永恒就是时间的灰烬。设想一下,如果一本书必须要做到“阅后即焚”,而且只有百分之一的机会被人读到,估计它的作者会删除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废话。

  还有兰佩杜萨,身后获得声名的意大利小说家,西西里岛的世袭亲王,发现过两颗小行星的天文学家,这些闪耀的世俗身份与杰出的《豹》一样伟大而孤独。

  还有乔治·奥威尔和伊斯梅尔·卡达莱。如果将《1984》和《梦幻宫殿》放到一起对照着读,很难说哪个更像地狱,哪个更冷酷和更绝望。

  还有艾伦·西利托。普遍意义上的颓废,以各种形式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有时表现为愤怒,有时又对周遭的一切感到麻木,在《周六晚与周日晨》中,主人公犯下的种种劣迹,无时无刻不隐藏在每个青年读者身上。

  还有克莱尔·吉根。她的两部短篇小说集《南极》和《走在蓝色的田野上》,都是在描写转瞬即逝的情感,几乎所有的人物都被涂上了一种颜色,沉默的颜色,孤独的颜色,爱情与婚姻的颜色。她的笔法细腻,柔软,字里行间却时刻暴露着生活的狰狞面目。

  还有桑顿·怀尔德。读他的《圣路易斯雷大桥》,有种在深夜突然被人叫醒的感觉,眼睛睁开,困意犹在,然而,又不得不去思考生命的方向与意义究竟是什么?

  还有玛里琳·鲁宾逊。翻开《基列家书》,强烈而古老的精神力量总是迎面扑来,无论时间如何变迁,世事怎样颠簸,当灵魂开始秘密成长,有些人,有些事,终究会变得不一样。

  还有阿兰达蒂·洛伊。诗意层层递进的《微物之神》,以童真的眼光打量成人世界,连悲伤也是欢快的。对于这样的小说,厄普代克说讨论情节就会冒犯了它,所以,还要你自己去读,慢慢感受。

  还有米洛拉德·帕维奇。他的辞典小说,沙漏小说,算命小说,字谜小说,以及网页超链接小说(请注意,它不是我们所谓的网络小说,是为电脑技术而写),至今令我深深着迷。

  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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