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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教授的韵事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花杂志 热度: 24062
於可训

  说到韵事,习惯上总喜欢搭配上风流二字,但这风流,又不是原本意义上的风度风采风神风韵之类的意思,而是直接指向男女之事,这就未免委曲了前人说的真名士自风流的那份潇洒,更不用说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豪气了。

  常教授一生的韵事,就活生生地毁在被人搭配的这风流二字上面。

  我最早见识常教授的风采,是在一次作品研讨会上,那年月,文学创作十分活跃,我在业余时间,也搞点文学评论,所以常常参加一些文学作品研讨会。

  有一年,本省有位青年作家写了篇小说叫《维纳斯闯进门来》,说的是一尊断臂维纳斯的石膏像,闯进了一个干部家庭的故事。

  围绕这尊从外面买回来的半裸女神像,在这个家庭内部,两代人之间,展开了激烈的思想斗争,表现了不同的家庭成员对这尊从外国来的爱与美的女神不同的情感态度。

  作者的本意是想说,生活恢复了常态,爱与美也应该回归了。

  与会者也是围绕这个意思,从不同的角度去发挥,有的称赞作者思想敏锐,抓住了当前生活中的一个重要问题,跟上了时代潮流;有的说把外国人崇拜的爱与美加到中国人头上,不太合适;有的认为两代人的思想碰撞写过头了点;有的也说表现这种回归题材,要有分寸感,要区别对待,不能用今天的爱与美的标准,去否定过去年代的爱与美——总之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研讨会的气氛十分活跃。

  轮到常教授发言,与会者都禁不住把目光投向他坐的角落。

  常教授开会不喜欢在会议桌边落座,这是常跟他在一起开会的人都知道的,他的发言往往不同凡响,妙趣横生,也是很多人都亲聆过的,所以对他的发言,与会者的期望值都很高。

  常教授这次依旧是坐在会议室的角落里,别人发言的时候,他正在跟人说着闲话,放在另外一个人身上,人们会认为他对发言的人不尊重,但对常教授不同,大家都知道,他表面上好像没听别人发言,实际上别人说的,他都听进去了,等会儿轮到他发言,需要的时候,他还会征引张三李四说的话。

  知道常教授的脾气,轮到要他发言的时候,会议主持人就不用现在请某同志发言的套话,而是越过众人的头顶,很随和地冲他笑笑说,怎么样,老常,来两句儿。

  常教授也不客气,就从座位上站起来,捋了捋飘落在额角的一缕长发,说,你们刚才说了半天闯进人家门里的维纳斯,那不过是一个从模子里翻出来的石膏像,爱不爱,美不美,都由你们说,你们知道真正的维纳斯,是怎么回事么?

  说到这里,常教授略略停顿了一下,用他那双略显狭长的眯缝眼扫视了一下会场,见大家都在等着他说下去,就咳嗽了一声,像走上讲台给学生上课一样,不紧不慢地讲下去,从维纳斯的诞生,讲到维纳斯如何由一个果园的精灵,变成了一个爱与美的女神,又从维纳斯的大理石雕像如何被发现,讲到如何在争夺她的激战中,她失去了双臂,附带着还讲了许多世界名画和文学作品中的维纳斯,听下来就像上了一堂选修课。

  放在现如今,这些知识从网上都可以查得到,但在那个年月,不是以前读过很多书,是很难得到这些知识的,大家都禁不住佩服常教授知识渊博,见多识广。

  只是有些传说,在这种场合讲,让在座的女同志听起来,觉得很不自在,比如讲到维纳斯的诞生,他说维纳斯是某个天神的器官被割了丢到海里,跟海水搅和产生的泡沫所生,又说是被海蚌吞吃了孕育而成,还把这个天神的器官如何被割了的传说,附带着也讲了一通,这么美好的形象,被派给这样的出生,跟这样的一个腌臜的故事搞在一起,连一些拒绝西方文化的人,也觉得亵渎了神圣。

  就這样讲讲也就罢了,毕竟是西方人的传说,又不是常教授随意编造信口胡诌。

  见多数人好像还意犹未尽,主持人也没有要他停下来的意思,常教授话锋一转,又讲起了对维纳斯的欣赏问题,说,维纳斯成了爱与美的女神,对她的美也要学会欣赏,否则,这尊女神雕像,就是一块冰冷的大理石,一坨僵硬的石膏泥。

  于是便举了大雕塑家罗丹指导他的学生欣赏维纳斯雕像的故事,说,罗丹让他的学生把灯光靠近雕像,同时慢慢转动放着雕像的转盘,结果,竟在雕像上看到了许多平时看不到的轻微的起伏。

  接下来,常教授就发挥想象,从维纳斯的头发、面部,到维纳斯的胸部、腹部,再到被衣裙包裹着的大腿,包括正面看不见的后背和臀部,一点一点地描述这些轻微的起伏,讲到精妙处,还用了许多比喻,有时竟忍不住赞叹,看他那如痴如醉,几近迷狂的样子,好像真有一个叫维纳斯的半裸的西方美女站在他面前一样。

  常教授的描述刚到大腿,听众中就起了一阵骚动,还夹杂着一个女同志的声音说,这个常教授,这个两个字拉得很开,这字说得很重,不知道是批评还是赞赏。

  主持人大约也觉得过了点,就站起来,还像先前那样很随和地朝常教授笑笑说,老常,够了,够了,以后找时间专门请你来搞个讲座。

  常教授这才意犹未尽地坐回到原先的角落里去。

  有了这一次的印象,我对常教授,感觉上就起了一点细微的变化,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有了那么一点袪魅的意思。

  我和常教授在同一所大学同一个系工作,都是文艺理论教研室的教师,常教授属我的老师辈,是系里的老先生,虽然没给我上过课,但我对他一直是以师礼相待,我留校不久,虽然也叫青年教师,但因为之前耽误了,上大学晚,其实年龄已老大不小。

  对我这样的大龄青年教师,教研室老一辈的先生们都很宽容,不像对一般青年教师那样严格要求,有时觉得他们就像对待同辈人一样,虽然我心目中仍少不了师道尊严,在他们面前依旧不敢造次,但言谈举止,却没有一般青年教师那样拘谨。

  常教授是这帮老先生中,脾气性格比较随和的,加上又有个性,所以很容易跟他接近,我平时就少不了跟他开些没大没小的玩笑,这次听他的发言这么有趣,又这么开放大胆,在散会回校的路上,我就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跟他说,常老师,您今天的发言,把大家搞得心惊肉跳,看样子您对女性很有研究啊。

  那时候开会没有车接送,也没有的士可招,都是自己骑自行车来去,常教授骑着他那台老旧的飞鸽二八,在我旁边吃力地蹬着,一边蹬一边偏过头来,还像在会上发言那样,很认真地跟我说,世间万物中,人体是最美的,女性的身体尤其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可惜禁忌太多,只能到雕塑绘画中去欣赏。

  以我当时的水平和胆量,这样的话题,实在不敢接茬,就催促常教授说,快走,快走,回去晚了,食堂就没得饭打了。

  一个人就像一间房子,倘若这房子永远大门紧闭,就算是你每天从它门前走过,也熟视无睹,不会往里面望一眼;倘若这房子装着大铁门,你还会有意离得远点,不想碰着它的威严。哪一天这大门要是敞开了,大门里面的东西,就会引起你的好奇心,也会吸引你的目光,你再从它面前走过,不管有意无意,都会往里面一眼。

  这以后,常教授在我身边,就成了这间敞开了大门的房子,有关常教授的事,不论大小,都让我觉得好奇。

  有了这份好奇心,就时不时会听到有关常教授的一些传言,这传言多半是从学生那儿来的,一时说常教授在课堂上唱歌,一时说常教授在课堂上跳舞,一时又说,常教授把课调到晚上,晚饭后让学生坐在草坪上,自己站在中间,不用板书,也不要讲稿,就这样讲到月上中天。

  只有一次,是听一个工友说,他说你们那个常教授也是怪,上课就上课,发么事弹脚疯,好好的一个讲台,他偏要用脚蹬,这下好了,蹬垮了吧,又得我翘倒屁股去修。

  这么多传言,更引动了我的好奇心,有一次课后,我就向常教授课堂上的学生求证。

  学生说,是有这事,常教授在课堂上唱歌跳舞,是常有的事,有时候,是讲得高兴了,情不自禁,手舞足蹈,低吟浅唱,有时候是为了把课本上的东西,表演给我们看,增加我们的感性认识。

  那个学期,常教授正跟学生讲艺术起源,讲到劳动起源说,常教授就以鲁迅说的杭育杭育派为例,说我们的祖先原始人不会用语言交流,在劳动中,为了统一行动,要喊劳动号子,这杭育杭育的号子,如果记录下来,就是最早的文学。

  常教授就在讲台上低着头,弓着腰,学着伐木工人抬木头的样子,一边扭着腰肢,耸动肩膀,迈动双腿,一边喊着杭育杭育的劳动号子,由低到高,由远到近,像真的一样。

  有个学生说,常教授的声音好听极了,我听过三峡船夫的川江号子,都没有这么好听。

  我说,那蹬垮了讲台,又是怎么回事呢。

  学生说,哦,还是讲艺术起源,说西方有个理论家说,假如一个小女孩生气,用脚一跺地板,看见周围的家具在摇晃,觉得很好玩,就再跺一次,想逗自己開心,这第一次跺脚是为了撒气,第二次跺脚就是为了快乐,艺术的审美意识就这样产生了。

  学生说,常教授不过是学着那个小女孩跺了一下脚,只怪那个破讲台年久失修,经不起跺,怪不了常教授。

  见学生这么为常教授辩护,给常教授这么高的评价,我有心学习常教授的教学方法,就想什么时候抽个时间去听听常教授的课。

  转眼又过了一个学期,这学期,常教授向全校学生开了一门选修课,名字叫艺术鉴赏,常教授在学校的名气大,这课名又很吸引人,适应面广,所以报课的学生很多,文科理科的都有,一个能容纳二三百人的阶梯大教室,挤得满满当当。

  常教授还是以往的风格,讲到高兴处,手舞足蹈,低吟浅唱,不同的是,在这个课堂上,他很注重实物展示,就是把他讲到的艺术作品,当众展示在讲台上。

  这些展示在讲台上的艺术品,都是些图片和微缩的仿制品,也有少数原件,古今中外,应有尽有,所以常教授每次来上课,不是背着大包,就是提着小袋,像个倒买倒卖的二道贩子,他的讲台,也就成了博物馆的展台,连讲台两边延伸出去的桌面,都摆满了这些艺术品。

  有了这些实物,常教授就不光是让自己处于这些艺术品之中,身临其境地去体验,也给学生制造出一个特定的艺术欣赏情境,让学生在这个特定的情境中,去体会艺术的美。

  有一次,常教授讲到艺术欣赏情境问题,又举了鲁迅的例,说鲁迅说,同样一件艺术品,在不同的情境下,欣赏的心境和效果会有不同,在风沙扑面虎狼成群的时候,人们无心玩弄琥珀扇坠,翡翠戒指,一篇《兰亭序》刻在方寸象牙板上,人们会觉得十分精美,倘若挂到万里长城的墙头,就显得滑稽。

  大约是离万里长城太远,面前又无扑面风沙成群虎狼,无法当场演示,讲到这里,常教授就随手点了一个坐在第一排的女生,请她站起来,转过身去,面向教室的同学,让同学们记住她的形象,然后又让这位女同学走几步,站到教室门口,站在斜射进来的阳光下,再让她面向教室里的同学,问同学们前后的印象如何。

  就有同学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回答说,这位女同学本来就很漂亮,刚才被我们的阴影遮蔽了,现在站在教室门口,换了一个背景,被阳光一照,就更漂亮了,我还以为是七仙女到教室里找董永来了。

  教室里顿时爆出一阵开心的大笑。

  这节课我在场,一直坐在同学中间听课,百闻不如一见,常教授的这种教学方法,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在课堂上自由灵动的发挥,也让我感叹莫名。

  这事过去不久,有一次在系办公室的走廊上,我碰到管教学的系主任孙老师,孙老师说,听说老常在课堂上让女生当众表演,人家告他侮辱女生,你知道这事吗?

  我一听就知道孙老师说的是什么事,就把当时我见到的情况跟孙老师作了汇报,孙老师听完后,倒没有太大反应,只哦了一声,说,原来是这么回事。

  又加了一句说,这个老常,做什么事都随心所欲,大剌剌的,不注意细节。

  我听不明白,就随口问了孙老师一句说,这有什么不对吗,常老师没注意什么细节?

  孙老师说,你不知道,人家的男朋友说得有多难听,说常老师把那个女生叫到教室门口,让她站在明亮的阳光下,从光线暗的教室里看过去,通体透明,连内衣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男生说,他的女朋友这天刚好穿了一件薄绸衬衫,这等于是把他女朋友的上半身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也学着孙老师哦了一声,说,这我倒没注意。

  也补了一句说,除了她的男朋友,我相信别的同学也不会注意这个细节,这男生太敏感。

  孙老师后来还是代表系里跟常教授谈了一次话,提醒他以后在课堂上讲课多加注意,说事情本身怎么样,是一回事,由这件事引起的议论和传言,又是一回事,人言可畏,不能不小心在意。

  据孙老师后来跟我说,这事后来传得越来越离谱,越来越邪乎,说中文系的那个常教授有事无事,总爱盯着漂亮的女生看,看得人心里发毛,又说常教授在课堂上展览裸体像,让学生看春宫图。

  唉,真是不堪入耳,把好好的一个老常,硬是给糟蹋了,孙老师实在说不下去了,只好摇摇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为什么,常教授那次在研讨会上谈维纳斯欣赏问题的发言,也传到了学校,传言说常教授就喜欢欣赏女性的上半身,虽然一个是神,一个是人,一个是艺术品,一个是真身,但事情的性质是一样的,常教授从此就得了一个常半身的绰号。

  那年月的大学校园虽然没有现在的事儿多,但也没有现在开放,像这种现在根本就不算事的事儿,那时候摊在一个老师身上,而且是一个德高望重的老教师,有口难辩,压力还是很大。

  果然,这以后常教授在课堂上,就收敛了许多,好长时间,没听人说常教授在课堂上唱歌跳舞,也没听说常教授的教学方法,有什么新的变化,我想向常教授学习,也就止于以前的经验,他的课堂,我也不常去了。

  这期间,我跟常教授一起,到外地去参加了一次学术会议。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有一段时间,流行跳交谊舞,无论召开什么学术会议,主办单位都要在晚上办几场舞会,让大家放松放松,也借此增加一些相互认识和交流的机会。

  常教授喜欢跳舞,这是我们这个专业的同行都知道的,所以,每次舞会,主持人必请常教授先来一曲,借常教授奔放的舞姿,破破学者们的矜持,给大家提提兴致。

  常教授也乐意当这个带头羊,给大家起点破冰示范的作用,虽然也有人说常教授的舞姿不好看,跳的时候老是耸肩,像背上装着弹簧,但他那份投入和专注,认真和执着,却无人能比。

  跳到高潮处,有时候,没人招呼,大家都停了下来,整个舞场只有常教授跟着他的舞伴在忘我地旋转,音乐一停,随着就是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

  常教授跳舞很挑舞伴,他说,好的舞伴不是她陪着你跳,而是你随她起舞,她能把你的身体和灵魂,都带上天空,让你在那里自由自在地飞翔。

  这次会议举办的舞会上,就有这样的一位舞伴。

  這舞伴姓王,单名一个丹字,是中文系的一位青年教师,面相长得不算漂亮,身材也说不上多么好,但上身精短,腿部修长,接近书上说的黄金比例,是当舞蹈演员的材料。

  王丹说,她小时候确实也接受过舞蹈训练,后来父母说光跳舞没出息,就考了大学,当了大学老师。

  常教授说,王丹就是那个能把你的身体和灵魂,都带上天空的舞伴,跟她跳舞,你不觉得是身体在动,而是心灵在荡漾,每一步进退,每一个旋转,你都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牵着你飞,就像西洋油画上的天使,要把你带入天堂一样。

  跟王丹跳了几次舞,常教授念念不忘,以后只要有人提起跳舞的事,常教授必说王丹,以至于在十几年后,我陪他再到王丹所在的学校开会,他还要向中文系的老师打听王丹。

  这时,已不兴举办舞会,要跳舞,得到广场上去跳,打听王丹,纯粹是因为王丹给他留下了太深刻太美好的印象,只是中文系的老师告诉他,这期间王丹离过一次婚,现在带着一个孩子单过。

  吃饭的时候,中文系领导把王丹叫来作陪,谈起那次开会跳舞,王丹记忆犹新,说常教授的舞跳得真好,动作很有弹性。

  常教授很不好意思地说,不,不,我跳得不好,他们说我老是耸肩,像背上装了弹簧,常教授的坦率,让大家禁不住哈哈大笑。

  事后,常教授跟我说,人说青春易老,果然不假,你看这王丹,当年我看她是女神,是天使,现在看上去,就像鲁迅回乡见到的祥林嫂,言语之中,带着几分惋惜和伤感。

  我说,不至于吧,不过是经历了一些人生坎坷,多少有点沧桑感,这都难免,人都是要变老的,你不能希望王丹永远像当年一样年轻。

  常教授叹了一口气说,也是,语气中仍少不了那点惋惜和伤感。

  感叹青春易老的常教授,不久便退休了,退休后,我就很少见到常教授,也很少跟别的老师谈起他,教研室和系里的老师都已更新换代,年轻的教师有许多都不知道中文系曾经有这样的一位常教授。

  我后来也成了老教授,学校搞教学评估,有时候也派我去听听课,这些年,流行另类教学法,讲文言文写作的,让学生用古文给活着的亲人写悼念文章,还要当众念诵,直到弄得人痛哭流涕为止,上《周易》导读的,拿着个罗盘上课堂,一边勘测教室的风水,说哪儿宜坐,哪儿不宜坐,一边伸出手来,掐算吉凶,掐算完了,跟同学们说,今天不宜上课,就扬长而去。

  面对这种搞怪的另类教学法,我常常会想起常教授在课堂上的那份身心灌注的真诚投入,如果他还在教学岗位上,不知作何感想,就想,好久不见了,该抽空去看看他。

  常教授的孩子都在外地,退休后跟老伴两人守着空巢,常教授的老伴,是美术学院的教授,退休后不是在画室里埋头作画,就是背着画板到处写生,常教授跟不上她的动感的生活节奏,项目结题了,没有研究生要带,又不愿到老年活动中心去耗着,就在满屋的书架前,翻翻找找地打发时光,或一手把着茶杯,一手捂着鼠标,在网上胡乱游走。

  忽一日,心血来潮,突然想到了写诗。

  常教授年轻时写过诗,用他自己的话说,那是劳者之诗,古人云,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常教授跟我说,我不敢写饥者之诗,怕别人说我给社会抹黑,就歌颂劳动,但劳者之诗写多了,就难免生硬,没有诗应有的那份空灵。

  我说,你年轻时跟师母恋爱,就没有给师母写过情诗?

  常教授就笑,说,我那叫什么恋爱,师母是不得已才嫁给我的,看都看了,不嫁不行哪。

  我有点糊涂,什么叫看都看了,难道还有连看都不看一眼就嫁的事吗,你们难道是家长包办,不是自由恋爱?

  常教授见我犯糊涂,就说,你理解错了,是我的身体先让她看了,她不嫁给我不行哪。

  这一说,我就更糊涂了,难道她看见你的时候,不是看见你的身体,而是看见你的照片或画像?

  常教授笑得更开心,说,算了,算了,不跟你绕口令了,我干脆跟你说了吧。

  就讲了一段他的身体被看的故事。

  常教授的老伴是他远亲, 他舅舅就这一个女儿,视若掌上明珠,从小就让她进学堂接受新式的教育,还请了专门的家庭教师,教她琴棋书画,完全按一个大家闺秀名门淑女的模式去培养。

  常教授是个农村孩子,他爹当年在他舅家的药铺当学徒,跟他妈暗中好上了,后来因为进错了一批药材,怕挨处罚,就带着他妈跑回了乡下的老家,常教授的外公看常教授的爹能识文断字,人还老实,也没追究,就由他去了。

  直到常教授出生,他爹妈都不敢回门,新中国成立后,他们才时不时带着常教授上门走动。

  这时候,常教授和他老伴正处在妙龄,又在县城的同一所中学读书,他舅有心撮合这两个孩子,就让常教授住进家里,把这个外甥当儿子养着。

  按说像这样朝夕相处,天长日久,总该擦出一点感情的火花,但偏偏这两个年轻人在这方面,心不往一处想,劲不往一处使,就是把他们用绳子拴在一起,也是白搭。

  在常教授眼里,总觉得他这个表妹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像乡下女孩,在家听使唤,下田干农活,样样都拿得起来。

  常教授的表妹对常教授倒没有这些偏见,她既不因为他是农村人,家里穷,像县城的一些女孩一样,瞧不起他,也不嫌他这个乡下孩子穿着土气,举止粗野,没有城里的男生那样光鲜体面,温文尔雅,相反,出出进进,对他反倒有许多依赖,大事小事,有时也跟他抖搂抖搂,让他出出主意,有这样一个地地道道的劳动人民家庭出身的表哥,她觉得骄傲。

  只有一样美中不足,就是她这个表哥的形象,实在是太那个了点,脸长不说,又摊上个女人样的细腰,双肩平直,两肋紧收,上半身像个上下有梁的X形绕线扒子被人砍去了半截,结实的后臀像块插旗杆的石头礅子,整个人形看上去就像一个圆球上支着一个三角架子,三角架上又摆了一副长梯子。

  常教授的表妹这时正迷着画画,教她画画的,是个女老师,这老师读过正规的美术学校,结婚后一时没出去工作,就靠教人画画贴补家用,常教授就每个周末陪他表妹去这个老师那儿学画。

  入门的时候,老师给常教授的表妹做了一个测试,觉得她在她家以前请的家庭教师那儿,已打下了很好的绘画基础,花鸟虫鱼,山石林木,都来得一下,只是先前的老师教的,偏重于传统的中国画,现在应该学些西洋画法,就建议她练习人体素描。

  画了一阵子石膏人模,老师觉得常教授的表妹很有悟性,画出来的人体,看上去不但跟石膏像神态酷似,还有那么一点生人气息,就又建议她前进一步,画真实的人体。

  画真实的人体,得有真人做模特儿,虽然从上世纪20年代裸体模特儿事件之后,国内的美术院校都开始相继使用人模,但毕竟大多数国人不能接受,更不用说在一个封闭的小县城,对一个课余习画的中学生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老师就根据自己的经验提示常教授的表妹,说,你现在还是学生,不能到外面请模特儿,可以用自己身边的人,想办法说服自己的兄弟姊妹亲戚朋友,求他们成全。

  又说,根据我的经验,请表兄表弟表姐表妹最合适,表亲隔着一层,比面对自己的亲兄弟亲姊妹自在一些,也比面对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少去了一些尴尬。

  老师这样一说,常教授的表妹自然就想到了她这个表哥,就问老师的意见,老师说,行啊,看他陪出陪进的,我早就听人说他是你的表哥,他要愿意,那再合适不过。

  又说,俗话说,俏像难画,奇形易工,你这个表哥也着实生得奇,他的形体,几乎就是几块标准的几何图形搭建起来的,你画他,容易上手。

  老师这样说,常教授的表妹就知道老师是早就想好了的,就去求她表哥配合。

  常教授起先死活不肯,后来经不住他表妹死缠烂打软磨硬泡,才答应了下来,但有一个条件,就是不脱衣服,要她隔着衣服画。

  常教授表妹家房子多,那时公私合营,没了伙计,也不请佣人,在家里走动的,都是自己人,他们在哪个屋里,做什么事,都无人过问,教画的老师教过了画人体的基本要领之后,偶尔也上门指点一下,剩下的就是他倆对练。

  就这样隔着衣服画了一个冬天,两人都觉得别扭,那时候,常教授冬天穿的,是乡下的裁缝做的棉袄棉裤,粗蓝大布面子,跟麻袋一样毛糙,里面的老棉花填得又厚,穿在身上,怎么看都像个气包鱼,别说画出内在的骨骼肌肉,就是外在的形态,也臃肿不堪,常教授的表妹把画好的草稿拿给他看,常教授觉得就像湖面上漂起来的泡胀了的浮尸,嘴上不说,心里很不高兴。

  好不容易熬过了冬天,常教授穿上了他舅妈给他做的一身夹衣,脱下了臃肿的冬装,人显得格外精神,常教授的表妹画起来也格外带劲,渐渐地找到了一些感觉,常教授看着画上的自己,也觉得像那么回事了。

  气候一天天变暖,常教授身上的衣服越脱越多,穿得越来越薄,终于到了炎炎盛夏,常教授脱得就剩下上面一件褡裢,下面一条短裤,除了要紧的部位,身体其他部分都裸露在外。

  常教授的表妹觉得这正是画人体的大好季节,一有空闲,就逼着常教授跟她躲到一个小库房里去画画,有时甚至逼着常教授跟她一起逃课。

  在小库房里,常教授的表妹要常教授摆开各种姿势,做出各种动作,让她画出肌肉和骨骼的各个块面,各种状态,有时还要凑近了按一按,摸一摸,像牛贩子相牛一样。

  小库房闷热,那时候又没有通风换气设备,常常弄得常教授满身大汗,就习惯性地脱下褡裢,让上半身裸露在外。

  俗话说,六月无君子,无论乡下城里,都是一样,先前常教授死活不肯脱衣服,到这时候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自然,常教授的表妹倒巴不得这样,觉得这样画起来更方便。

  画到这份上了,常教授的表妹也算是把常教授看了个透,先前隔着衣服,觉得自己的这个表哥长得怪,生得奇,画了这些时,才知道这怪和奇下面,藏着的是力和美,虽然常教授的表妹这时候还不懂美学,不知道美为何物,但表哥的那身棱角分明的骨架,配上那身结实健壮的肌肉,看上去赏心悦目,她还是能够心领神会的。

  这天上午,常教授做完了他表妹要他做的几个动作,正想停下来歇口气,他表妹突然说,再做一个双手上举的动作,画完了,你就休息。

  常教授于是顺着才做完的弓腿动作,站直了身子,把双手向上一举,谁知这一举便举出了问题,常教授的短裤竟顺着两腿掉了下来。

  原来常教授穿的是那年月乡下流行的缅裆裤,这种裤不系裤带,只把宽大的裤腰往里一挽就成,乡下人把挽读成了免,文人又把免换成了缅,就成了缅裆裤。

  裤子掉了,自然要弯腰去提,就在常教授弯腰的那一瞬间,他表妹突然走上前来,用双手按住他的腰肢,说,别动,别动,就这样,就这样,这个姿势太好了,摆都摆不了这样自然。

  常教授就这样被他表妹画了一个弯腰提裤子的全裸像。

  听常教授讲到这儿,想象他当时的那副狼狈相,我差不多笑岔了气,我说,这就叫看都看了哇,像这样就赚回一个媳妇,也太合算了,师母后来上美术系,又留校任教,画了那么多裸体模特儿,你看人家就没有那个福分。

  常教授笑笑说,其实她那时已经爱上我了,那不过是一个说法,你还当真。

  我说,这不顶好吗,顺理成章,顺水推舟,还少去了许多花前月下谈谈说说的麻烦,只是失去了写情诗的机会,浪费了你的诗才,实在是有点可惜。

  常教授说,上大学以后,还是写了,但你师母瞧不起,说你们这些中文系的,就会酸文假醋,写这种肉麻死人的东西,什么爱呀,心呀的,看又看不见,摸又摸不着,管个什么用,她还是那句话,我看都看了,不嫁给你嫁给谁,你是我第一个看进眼睛里的男人,挖不出去也换不掉,就这么凑合着吧。

  又笑着补了一句说,她们画画的,就爱实物。

  年轻时没能给自己的恋人写情诗的常教授,到了晚年能写了,恋人变成了老伴,当年的感觉又没有了,这就像一首叫《我想去桂林》的流行歌曲里唱的,有时间去的时候没有钱,等到有钱了却没有时间,人生就是这么矛盾,这令常教授常常十分郁闷。

  常教授的老伴见他为这事发感叹,就劝他说,你写吧,听说恋爱能让人年轻,现在没人跟你恋爱了,你就回想我们当年吧,没准儿也能激发出一点男性荷尔蒙,让你变得年轻。

  常教授真的就听了老伴的话,有一段时间根据回忆写了很多爱情诗,还把他写的这些爱情诗,编了一个集子,叫《追忆集》,用的是李商隐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意思,存在电脑里,说等有机会印出来作个纪念。

  常教授的记忆力出奇的好,年轻人自己写的东西,都不一定能记得住,他这把年纪了,却能把他写的诗一字不落地背下来,所以那一段时间,只要教研室有聚会,或招待外面来的朋友同行,必请常教授参加,常教授也就少不了要在餐桌上朗诵他写的爱情诗,有人因此给他送了一个雅号,叫情诗王子。

  情诗王子写的诗都很长,主要内容自然是他和他老伴的恋爱经历,尽管他不把那段经历叫恋爱,但那点男女之情还是少不了的,虽然他们不像一般恋爱中的男女那样,当着面你爱我爱地说出来,但闷在心里发酵,感情还要浓烈一些,所以,常教授的情诗,一出手就是原浆,比经过勾兑的酒味道要醇厚。

  有些句子,像你把我的身体看进你的眼睛里,我从你的眼睛里偷走你的心之类,一时间竟成了广为流传的情诗金句。

  就这样写了一段情诗,常教授的心态果然变得越来越显年轻,往日里跟退休的老同事在一起,不是谈延年益寿,治病养生,就是谈校园八卦,社会传闻,现在只要一开口,他很快就会扯到恋爱的话题上来,有时候还要这些老同事谈谈各自的爱情经历,询问其中的许多细节,弄得这些老同事哭笑不得,说这个老常,真是老不正经。

  跟常教授年纪相仿当年前后留校的,许多都是出身成分好的农家子弟,没有多少复杂的爱情经历,有的还是未经恋爱的包办婚姻,所以常教授从他们身上,挖不出多少创作素材。

  情诗的创作资源枯竭了,又令常教授郁闷了好大一阵。

  忽一日,听到一则传闻,说八十二岁的杨振宁跟二十八岁的翁帆喜结连理,这令常教授异常振奋,说是老同志的一个福音,就以此为题,写了一首长诗,歌颂他们敢于挑战世俗,大胆追求爱情的精神。

  常教授很欣赏自己的這首长诗,说是他的情诗之最,一有机会,就主动要求朗诵,只是效果不佳,原因是,对这件事,无论世俗男女,还是学界精英,各有各的看法,结果弄得常教授十分沮丧,写诗的热情锐减,慢慢地就把情诗的写作放下来了。

  再度燃起常教授写诗的热情,是他夫人带他出去写生,夫人见他不写诗了,整天无所事事,就说,你跟我出去写生吧,不会画,看总会看吧,没听人说,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吗,生活中美好的事不光是爱情,自然景观和社会人情都有美,你何必跟着那只爱情鸟飞来飞去呢?

  一语点醒梦中人,自此而后,只要夫人背着画板出去写生,常教授必紧随其后,有时还带上茶水点心,待夫人画累了,就把画板放平做了桌面,一边陪夫人喝着茶水,吃着点心,一边任清风拂面,看远山如黛,近水含烟,果然心旷神怡,美不胜收,此情此景,又惹得常教授诗兴大发,写了许多歌颂大自然的诗歌作品。

  这年春天,校园里春光烂漫,繁花似锦,常教授的夫人觉得置身于这样的美景之中,不留几张画作,实在是太可惜了,平日里写生总爱往外面跑,觉得身边的景致,留到以后再画不迟,现在已是迟暮之年,时日无多,再不画就要辜负了这座中国最美的大学校园,于是就在一个早晨,把常教授带到环山道上,想把这清晨的美景画下来。

  天蒙蒙亮,早读和晨练的人都还没有出来,山道上静悄悄的,只有微风掠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常教授夫人身子靠着一棵树,手端着画板,目视前方,正一笔一画地勾勒小路和山树的轮廓,常教授站在她身后,也目不转睛地直视前方,有时还要转转脑袋,侧侧身子,好像在寻找透视的角度。

  正是晨光初露时分,树林里的雾气像开屉的蒸笼,向周遭弥散开来,淡淡的晨曦追赶着雾气,把眼前的景物染成了一幅水粉画。

  常教授正看得入迷,忽然发现画面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人影,模模糊糊,恍恍惚惚,像踏着雾气在飘,又像挪着莲步在移,看看走得近了,又见有长发飘动,如瀑布贯顶,常教授禁不住暗暗惊叹,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诗,帝子乘风下翠微。

  正思忖间,飘然而至的“帝子”已到了常教授夫人跟前,正跟常教授夫人搭话,因为不是熟人,常教授不好靠前,就在一旁静候。

  没几分钟,说话人就跟常教授夫人挥手道别,顺便也跟站在一旁的常教授打了个招呼,常教授这才看到来人的正面,这一看便让常教授吃了一惊,天下真有这等漂亮的女子,明眸皓齿,臻首蛾眉,肤如凝脂,领如蝤蛴,《诗经》里这些形容漂亮女人的句子,這一刻都争先恐后地跳到常教授的脑子里,一时间竟让打过招呼后的常教授,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回到家里以后,常教授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叫夫人不要打扰他,说他要以今天早晨的所见为题,写一首跟宋玉的《神女赋》曹植的《洛神赋》媲美的长诗,写好了再给她看。

  常教授夫人知道常教授这种神神叨叨的脾气,果然几天不进他的书房,由着他在里面折腾,几天后,就见他拿着一沓打印好的诗稿,兴冲冲地走出房门,一把塞在她的手里,要她拜读。

  常教授夫人接过诗稿,了一眼诗名,《珞女赋》,用了她画的校园小山山名中的一个字,觉得倒还切题,就怀着好奇,一行一行地看下去。

  看着看着,常教授夫人的眉头便攒到了一起,渐渐地攒成了一个小疙瘩,待这小疙瘩舒展开来,又把这舒展开的眉眼,从诗稿上移开,盯着常教授仔仔细细地察看,仿佛从他的脸上,也要读出几行诗来。

  常教授觉得奇怪,就笑着说,看什么看,诗写在纸上,又不是写在我脸上。

  又开了一个玩笑说,我让你看了一辈子,里里外外看过无数遍,还没看够哇。

  常教授夫人没有笑,却很认真地跟他说,老常,你最近没感到你的眼睛有什么问题吗?

  常教授说,有什么问题,老近视,以前近视,现在还近视,按说到了我这个年纪,应该有老花来中和一下,怎么我的近视却越来越厉害,你说有什么问题,我看这就是问题。

  常教授夫人说,不是,这不是近视,近视是看远了模糊,看近了清晰,你是远近都模糊,越近越模糊,我看不是近视,是别的什么问题,要不要我带你到医院去看个眼科。

  好端端的一首诗,自己最得意的一篇诗作,夫人不好好地去欣赏,却把话题转移到眼睛上,这让常教授的心情大坏,心想,我的眼睛近视,你又不是不晓得,读中学时就戴眼镜,后来近视的程度越来越深,同事都笑我看书是闻,不是看,你也是知道的,怎么现在突然说我的眼睛有问题。

  又一想,她说的也在理,我的近视是有些反常,但要上医院看眼科,搞得动静太大,也没有必要,就想找个专业人士先咨询一下,再作打算。

  学校附近有个私人开的眼科诊所,这天上午,常教授趁夫人到外地去写生,就一个人来到诊所,想让这里的医生先看一下。

  医生朝他望了一眼 ,还没等他说明来意,就直截了当地说,来做白内障手术的吧,您坐一下,等我忙完了手上的事,就给您做。

  常教授见医生看都没好好看一下,就说他有白内障,要做白内障手术,心想,自己的白内障大概是很严重了,要不医生怎么一望便知。

  常教授平日里做事就没有什么主见,见医生说他要做白内障手术,也不细问,就说,你说做那就做吧,你下手轻点,我怕痛。

  医生就笑,说,您都几十岁的人啦,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这么胆小。

  又安慰他说,不怕,分分钟就好。

  当下就在这家私人诊所做了白内障摘除手术,几天后,常教授就觉得看东西清楚了些,等到他夫人从外面写生回来,他就如瞎子重见光明,觉得这世界跟以前竟然完全不是一个样子。

  常教授夫人知道他是在一个私人诊所做的白内障摘除手术,就埋怨常教授说,你胆子也真够大的,这样的地方,你也敢去手术,万一整成瞎子,整成个双目失明怎么办?

  常教授笑笑说,双目失明好哇,总比我整天面对一个不真实的世界强。

  常教授夫人见常教授这么得意,也笑笑说,好哇,那我就让你看一个真实的世界。

  就又在一个早晨把常教授带到环山道上写生。

  依旧是破晓时分,依旧行人稀少,依旧是满山的雾气,依旧有一缕晨曦初照,在一样的水粉画的背景上,依旧站在夫人身后的常教授,居然又看见一个人,在山道拐弯处,走进这个画面之中,这人一边低头看着手中的书本,一边迈动有点外八的步子,缓缓向这边走来,走到常教授和夫人身边,像惯常见了熟人那样,上前跟常教授夫人打着招呼。

  常教授夫人说,小李教授,早哇,你真是个勤奋的好学生,风雨无阻,雷打不动,我不管多早上山,都能看到你在山上读外语。

  那个被常教授夫人称作小李教授的,是个中年女性,一袭黑衣,罩着显然有点发福的身体,领上的风帽,在晨风中飘动,宛如长发飞扬,看上去,很有点艺术家的风范。

  见常教授夫人夸奖自己,小李教授就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老师过奖了,这么好的天气,哪来的风雨雷电,风和日丽的,再不赶个早,对不起我自己,也对不起这么好的天气。

  又说,您知道我是学英语的,现在要到一个说意大利语的国家去进修,隔着一个语系,不恶补一下不行啊。

  本来是熟人见面的客套,说着说着,常教授夫人却有意转换话题,说,我记得你读书的时候年轻漂亮,聪明好学,身材又好,系里的师生都想你当他们的模特儿。

  小李教授却不好意思地说,那都是老话了,您看看我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上下一笼统,不用件黑袍子罩着,简直惨不忍睹。

  常教授夫人说,也不能这样说,你还是个大美人儿,上次碰见你在山上读外语,我们家常教授还写了一首诗,把你写成了这山中女神。

  小李教授就向常教授夫人索诗。

  常教授夫人说,没带在身上,我可以把内容说给你听,就把诗的内容跟小李教授说了一遍。

  还没等常教授夫人说完,小李教授就笑得浑身肉抖,说,这哪是我,这是天仙女神,常教授的眼睛一定有问题。

  又是眼睛问题,常教授想,看来那次自己确实是看走了眼,就尴尬地笑笑说,艺术想象,艺术想象。

  回家的路上,常教授夫人告诉常教授说,小李教授是我以前教过的一个学生,最近要到意大利去进修西画,天天早晨在环山道上读外语,人长得还行,只是没有你写的那么好。

  又安慰常教授说,不过,你这首诗写得确实是好,只怕你白内障摘除了,眼睛好了,今后再也写不出这样的好诗来。

  常教授夫人一语成谶,自此而后,常教授果然再也没有写出得意的诗作,渐渐地连写诗的兴致也没有了,于是干脆放下写诗,又像以前那样,整日对着电脑枯坐。

  见常教授这样,常教授夫人就跟他在电脑里下载了许多风景照和人像照,都放在桌面上,让他自己换着看。

  这些风景照和人像照充满自然气息和生命的动感,其中的许多俊男靓女异景奇观,常教授百看不厌,每每有歌颂和赞美的冲动,却又写不出只言片语,便有几分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感觉。

  常教授八十岁的时候,我们给他搞了一个寿庆,我给他送了一幅寿联,上联是,世上诸美,先生独爱人体,奈何包裹太甚;下联是,人间万语,夫子唯好真言,惜乎无遮至难。

  常教授说,所有的寿联中,你的写得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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