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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七首)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花杂志 热度: 23984
陈先发

  风

  薇依的书中布满“应当”二字,

  她是飞蛾,翅膀就是被这两个字

  烧焦的

  她留在世上的每粒骨灰都灼热无匹。

  弘一则大为不同:为了灰烬的清凉

  他终生在作激越的演习……

  有的病嵌入人的一生,从未有

  痊愈的一刻。有的只是偶尔来访,

  像一场夜雨,淅淅沥沥,

  遇到什么,就浸入什么。

  与躯壳若即若离一会儿。

  我写过一首诗,题目就叫以病为师

  病中的日子似睡似醒。

  在摇椅上,倾听灌满小院的秋风

  ——翻翻薇依,又翻翻弘一,

  像在做一种艰难的抉择。整个八月,

  我有个更为涣散的自己

  一个弱了下来,持续减速的自己

  一个对破壁仅作“试试看”的自己

  风

  坐火车穿过蚌(埠)宿(州)一线

  向着豫东、鲁西南敞开的千里沃野,

  地图上一小块扇形区域

  哺育生民数以亿计

  高铁车窗外圆月高悬。

  圆月即是

  他人之苦

  是众人之苦的总和,所有的……

  秋天的田野空下来

  豆荚低伏,裂开,种子入地

  黝黑平原深处,埋着犯人

  路上,新嫁娘不紧不慢

  在摩托车队中……上辈子在骡队中

  她并不完全懂得自己要

  担负的三样(或是一样)东西:

  追溯、繁衍和遗传——

  高铁车窗外秋风阵阵

  我一直纳闷,在此无限丰饶之上,

  那么多的生死、战乱、迁徙、旱灾

  那么深的喂养、生育、哭泣

  那么隐秘的誓言、诅咒、托付……

  最终去了哪里,都变成了什么,

  为何在这大风中,在这块土地上

  三百余年没有产生哪怕是

  一行,可以永生的诗句

  风

  “那些年,围墙的铁丝网上

  蹲着成排成排的麻雀

  淋雨了也不飞走

  不管它们挨得有多近

  我只记得,那抹不掉的孤儿气息”

  后来你告诉我,世上

  还有更干净的麻雀

  更失落的鐵丝网

  风

  失明了,会有更深的透视出现。

  失忆了直接化身为一阵风。

  穿林而至的长风,正送来蝉鸣

  蝉是怎样走上树冠的?

  闷热中泄下这蝉声如瀑。

  这声音如此整齐:

  并不存在谁先孤鸣

  其余的醒悟了再去响应

  原来我在林间这么久了。

  发觉自己在最激烈

  的嘶鸣中

  也能酣然入睡

  林子里,三三两两的老者入眠

  仿佛衰老足以吸干周边的一切

  或者这世上所有声嘶力竭的

  容器,原本都是空心的

  不可理喻的静谧包裹着我

  风从光影斑驳中徒然吹去

  我看不见,记不起,说不出。

  我在我的硬壳中睡着了

  没有一丝一毫的溢出

  风

  在树梢倏忽而生的

  漩涡上,看见风的身体

  去年我从木窗裂缝中,能闻出

  鼠尾草和青蒿

  捆在一起焚烧的气味

  今年嗅觉真是衰减了不少

  但防疫区的消毒水仍清晰可闻。

  风在气味中现身,

  也在夜雨中

  瓦瘠踩过的猫爪上现身。

  美国宇航局懂得极度压力之下,风的

  叙事本能……他们从宇宙深处捕捉到了

  风扑击黑洞的声音

  那是风与虚无的搏击之声。

  听上去并非“呜呜”

  而是“噗噗”的——

  有点像笨重木槌,砸在

  榨干了水分的萝卜堆上的声音

  我少年时最熟悉的还有

  风耐心捋直炊烟的……催眠曲般

  也是安魂曲般的声音。

  这些声音,是为几十年后

  不同的心而准备的。

  这个时刻逼近了。我仿佛不是顺着这风

  而是在风的每一根末梢神经上

  走动,像一个虚词进入

  一首诗并与别的词连续又轻微地撞击

  风

  蝶与鹤:在希腊语和

  意大利语中

  也可译成“蝴蝶与起重机”。

  四川外国语大学的陈英教授,这是否

  意味着不同语种之间

  物,常有一种神秘迁移

  但错觉又令诗别开生面?

  蝴蝶在虚无中将耗尽体能。

  在汉语中,她更像一笔遗产。

  而起重机浅酱色的

  大块肌肉,

  在朝天门码头上正懵懂地滚动

  (川外,为何坐落在多雾的重庆……)

  词,吞噬着物之形象

  蝶的轻舞,鹤的远遁

  只有等到起重机在另一种

  语言中生锈了,才能真的安静下来。

  诗须向伟大的错觉行个注目礼

  对江边的孩子来说

  刚出茧的幼蝶,也太古老了

  没人知道风将吹来什么

  今天,我只想写首诗来降低欲望

  风

  剖开当年树影,吹我襁褓的,

  父亲临终前,吹他额上青筋的,

  扑面而来的

  和,弃我远去的

  会不会是同一阵轻风?

  颤栗与遗忘等量

  湖面,恰好正是桌面

  你说此处空无,

  它却是雪中狮子骑来看。

  你说时光中牢底坐穿,它又是

  寂寂无来由的病树著红花……

  什么样的一种重力,在那风里?

  让水上生了涟漪

  而风自身的皱褶却无人可见

  每日从第一页跋涉至最终一页,

  算不算个远行人?

  当远行者归来,原有的水位不再。

  关了灯即是满头满脑大风雪。

  我的隐晦,我的隐匿

  难道不是历史的一种?

  请把聚光灯调亮些,这首诗的

  最后一个字上并没有结束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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