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鲟
这支队伍看上去和平常的自驾游团队没什么两样,只是那两个孩子的加入,还是引发了小小的骚动。
他们的队长叫李航,原本计划就他们五个人,李航后来说他一个表妹要参加,大家起初也没太在意。出发集合的地点,就定在北环高速口下红星美凯龙门前,那儿有块相对宽绰的坝子,当上午十点半钟的约定时间过去了一刻钟,李航和伙伴们才看见两个半大孩子一前一后,怯生生朝他们挨过来。
那真是两个孩子,还带着稚嫩的神情,两人都一身松垮垮的嘻哈打扮。七月份K城的天气照例自天亮起就进入了烘烤模式,空坝子里又不见树荫,所以李航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布满了黏着的油汗,他们瞬间暗沉下来的脸色明显强抑着恼怒,让那个表妹儿明显被吓住了,介绍同伴时两眼躲闪,声音发抖:“我同学林皓文,他特别厉害的。”
李航依旧铁青着脸,咬牙切齿说:“我表妹儿何依依。你俩就坐我后座吧。”
两台车就这么上路了。李航Jeep指南者的后座,装备占去了起码一半空间,俩孩子缩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直至过了K城收费站,李航将车载音响里的许巍拧到塞满整个车厢的声量,才用缓和的语气问两个小家伙,“知道唱歌的是谁吗?”那男孩立刻展露出自来熟的天性:“许巍啊,哥,这谁不知道啊?”
他们很快展开了一场关于许巍名曲的讨论,林皓文最爱《蓝莲花》,李航选了《曾经的你》,何依依居然挑了个冷门的《时光》,她说这歌里头暗藏了一场伤心但却温暖的爱情,李航手握方向盘,发出胸腔共鸣的大笑:“妹儿,你不简单啊。”
他一向是有些疼爱这个表妹的,他打小就听自己母亲也就是何依依的大姨说:“依依这孩子可怜啊,没落地就没了父亲……”而关于那神秘父亲的踪迹,他母亲却始终欲言又止,李航也因此对依依表妹格外迁就,即使她在许多时候显得有点儿过分骄纵。
李航他们这次并非普通意义上的出游,而是奔一条神秘的大鱼而去。大鱼名叫长江白鲟,1985年以来,就在长江沿线那些幽暗、迂回的河道中消隐无声,几乎被专家们宣判了灭绝。十多天前,李航他们组织里一位自由摄影师却得到线报,说是K城巫山县大宁河畔,垂钓的渔民在月光下看见了长江白鲟的脊背。一群人在微信群里炸开了锅,跃跃欲试,要用镜头定格传说中的白鲟,改写历史。要知道,自上世纪50年代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类拍到过白鲟的清晰照片。
仅用了一周,这个特别行动小组就组建完成了。他们同属于一个民间野生动物保护组织,平常通过论坛、贴吧、微信联络,不定期还会组织小规模的集体活动,寻访某条河流的源头,并在那里拾捡垃圾,或是曝光宰杀、食用野生动物的恶行,最后拍摄制作成图文专辑,在网上发布。他们大多各自拥有安身立命的职业,只能利用年假出动。
一次闲聊,何依依无意间透露了表哥追拍长江白鲟的计划,林皓文的疯魔就此点燃。他由衷赞叹说:“牛哦,太牛了。”然后他不知从哪儿查了一通资料,告诉何依依说,《诗经》的诗句中,居然也能找到白鲟的踪影。它是水中大象,淡水鱼之王,一吨是它们通常的体重,它可以生吞所有不幸和它遭遇的对手。他还跑去李航他们的贴吧疯狂留言,当他得知白鲟小分队的行程恰好在暑假期间,就拉起何依依,谋划参与其中。
对林皓文突如其来的环保热情,何依依略微有些迟疑,但联想到他一向爱出风头、并阵发性头脑发热的秉性,也就依了他。她开始向李航发起一轮又一轮软磨硬泡、死缠滥打的游说攻势。在答应了绝对服从指挥、确保安全,并征得她母亲也就是李航小姨何维的同意后,何依依才正式向林皓文宣布了堡垒攻陷的好消息。那一刻,对面那个男孩欢呼狂喜的样子,让她暗自感动了好久。
一路上,林皓文谨遵何依依让自己好好表现的叮嘱,简直对长江白鲟话不离口。他甚至对白鲟因为视力退化,只能靠皮肤上密布的梅花状陷器和罗伦氏器,像雷达一样在湍急水流中找寻前路的特性,也津津乐道。虽说临时抱佛脚的痕迹太过明显,少年得志的张扬也有些顯摆过度,但全程六七小时的激情渲染,尤其最后那句总结发言,“哥,我有个特别强烈的预感,这次我们一定能如愿以偿,带给全世界惊喜。”让李航在巫山县城的夜色中泊车时,几乎有点喜欢上了他。
这队人接下去的行动有些飘摇不定。这个最小编制的车队开始奔赴双龙镇的大宁河畔,仿若飞蛾扑火。那里几乎要算长江三峡风景最为秀美的河段,他们追随河面上神出鬼没的渔船,沿途打探那个忽明忽灭的白鲟神话,一路上还因为长江白鲟究竟是不是白色争吵不休,各自搬出论据,却又都找不着压倒性的铁证。这让他们的搜寻愈发接近盲人摸象。
两台越野车行至双龙镇下属那些最为偏远的乡下,甚至进了村。有时候道路根本无法通行,只能弃车徒步,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甚至是野蛮生长的密林中急行军。随队的两个孩儿,却奇迹般地并没有成为这支“敢死队”的拖累,林皓文更是和队里的成年人展开了暗中较量,他在铺着厚厚落叶以及其他腐殖质的林地间猫腰前进,并不大理会身后已上气不接下气的何依依。有好几次他都因为求胜心切,被脚下错综复杂的树根绊倒,摔倒在泥地里却仍旧哈哈大笑。
他们中间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发生在李航和那个报料摄影师之间。李航眼见道路崎岖,那一湾碧绿的河水也慢慢来到了潺潺小溪的上游,断定像白鲟那样的大型鱼类已不可能在此寄居,主张探险就此放弃。摄影师却执拗地相信自己的线报,认为现在只是黎明前的黑暗,放弃将带来终身遗憾!
大多数队员都保持了中立态度,惟有林皓文挺身而出,坚决支持摄影师。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编外队员的身份,一再重申自己出发前的强烈预感,他的那张尖尖的小脸涨得通红,因为担心行动取消而呼吸急促,居然成了全队意见天平最终倾斜的决定性砝码。
结果,李航那辆指南者的右后轮,傍晚七点天色刚刚擦黑时,终于在那条蜿蜒的碎石子路的中央爆胎。这时,即便那个摄影师也缩回到另一辆帕杰罗的后座上不再吭声,而林皓文却热切地忙前跑后,当起了李航换胎的第一助手。他纯真到毫无羞耻之心的地步,让李航也没法和他置气。
他们那晚最终驻扎在巫山县城。一行七人找了家家常菜馆,摆开满当当的一桌,执意要大醉一场。酒桌上林皓文同样骁勇善战,频频出击,猜拳伸出来的手指坚定并极具攻击性,接近于一只好斗的公鸡。
这场凄凉旅程的参与者们事后回想起来,那晚酒局林皓文脸上癫狂的神情,还有他张口就来的“两路口涨水,七星岗闹鬼”“骑个烂摩托,八方找老婆”之类猜拳行令的言子儿,几乎成了他们关于那个年轻人晦暗记忆里最为闪亮的瞬间。
宾馆临江,两层楼的底下是类似吊脚楼的结构,他们在分配房间时略费了些踌躇。刨去原本的一对夫妻,何依依最后和队中市中区新华路那个电器店老板娘结成了一对。老板娘穿一条紧绷绷的七分裤,何依依随着她扭动着,拐进了二楼的房间。
第二天清晨,李航蓦然惊醒,却发现对面的皓文床上空空如也。他不露声色地下楼,在慢慢苏醒过来的县城搜索,眼睛不放过沿途任何一个可能的角落。他最终在江边码头的石级上发现了那两个孩子。石级面对长江,豁然开朗,他们在那壮阔石阶的顶端紧紧地搂抱,惟余一片天苍苍水茫茫。
这情景一时间让十几米开外的那个兄长有些进退两难。
平心而论,作为表妹另一半的林皓文,并不算是个太差的对象,但这个比何依依年长了十五六岁的表哥,还是感到了隐隐不安。那个男孩实在太不安分,就在头天酒后的深夜,还闹着要拉李航一起去江边,说那会儿的江里说不定会有一只白鲟冒出来呢。如此旺盛的想象力,在李航看来,暗藏了某种说不清的不祥之感。而且作为在校的大学生,林皓文沿途的表现,也太过激进了些。对,就是激进,他对于那不知是否还存在着的鱼类的渴求,那种没法被满足的执念,都让李航认定了他并不是自己表妹理想的托付之人。
他们将离开前最后的晚餐,选在了江边的那个坝子上。
话题仍然离不开长江白鲟。他们抱怨起了早年间沿江工厂的排污,恨不能挖穿江底的采砂作业,目空一切的巨大航船,这一切最终让那神奇的鱼王断了生路。他们紧接着围攻起了报料的摄影师,说那个声称亲眼看见了白鲟的渔民,莫不是在夜钓的晚上做了个梦吧。他们甚至猜测或许就是那个渔民捕获了这长江里最后的一条白鲟。
没人留意到林皓文的怅然若失,这支队伍作出了撤回市区的决定,让他垂头丧气,闷闷不乐。李航后来回想起那孩子坐在桌边的样子,就像他心爱的玩具被强行掠走了一般。天下起雨来,这群人里有人开始拽文:“不是巴山夜雨涨秋池吗,怎么秋天没到,夜雨倒先来了?”直到那时,他们才发现那孩子早已不声不响离席,消失了踪影。
他们沿江边的石级开始找寻,那一段江岸相对平缓,江水流经这里,被重山抱拥,也平躺、舒展下身子,做回了一个温柔女子。那夜的雨不大,颗颗粒粒,沙子一般探入人的发丛深处和衣裳的褶皱里。水雾蒸腾而起,如稀释的奶粉,在夜晚的空气里流淌得到处都是。李航他们的寻找变得像是无头苍蝇,其实从一开始他们就不知该去哪儿锁定目标,直到被黑暗里爆发的争吵声所吸引。他们循声而去,看见了那个白衣少年,那时,他已和一个黑色雨衣的人影抓扯了起来。
黑雨衣就是个夜钓者。那晚的夜钓者并不多,不足十人的样子,稀稀拉拉散布在喧闹夜市堤坝下的暗影里,不知皓文为何偏偏瞄中了那人。
那人高大孔武,黑色胶皮的雨衣遮去了大半脸孔。李航他们事后议论起来,众口一词将那人形容为奇幻小说里的邪灵,或是电影中的杀手。那晚初见之下的惊骇,在他们心中久久不散,他们始终搞不明白,那样一个人,怎么会在那个时辰出现在那里。
两人的撕打中,看上去林皓文应该是更加灵动和激越的那一个,他的退避和攻击富于弹性和变化,雨衣男一直被动回应,笨拙而僵化的动作显示出,他已成为那场小脑对决的失败者。但他们的战斗却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黑暗中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林皓文就歪歪斜斜地倒地,像忽然断了线的木偶,倒地动作狼狈不堪,与他之前的光彩夺目简直判若两人。
那把刀子,应该是夜钓者用来打理钓具或其他杂物的工具,抑或那人原本就是刀具痴迷者,刀不离身。当那把刀子作为伤害案的证物被拍成了照片,李航看着,觉得黑乎乎的平平无奇,而且奇丑无比,但却足以刺穿那天衣衫单薄的林皓文。
那人在警察的询问记录里说,是林皓文率先发起攻击的,污言秽语,说什么就是他们将江里的白鲟赶尽杀绝的,一度还伸手强夺他的渔竿。案情简单得近乎无聊,但李航脑子里的疑惑却愈发浓重,他搞不明白,难道仅仅是那晚他们关于长江捕鱼的声讨,就刺激得那孩子做出了如此极端的行为吗?而且,那孩子从始至终的欲求不满,又究竟来自哪里呢?
他在漫长时间的流逝后,仍不时回想起那个孩子的遗容。那还真是个孩子啊,当他被推进巫山县医院急救室的长廊,担架车猛地撞开那雪亮手术室的弹簧门,他都一直保持着那种愣头愣脑、懵懂无助的模样。那是一个少年刚要出发,准备去经受所有未知的考验,尚且完好如初的模样,但在那一霎那却被否决了所有可能。他白T恤的胸前,顶着一只Paul Frank的大嘴猴,那里此前污黑的血迹,被雨水洇湿,慢慢褪色成了一片粉烟云。
全家福
大约十四天后,K城市中区嘉滨世家小区大门外,母亲何维强拉着女儿何依依,准备前往林皓文的家中负荆请罪。天气阴霾,母女二人东张西望,都有些畏缩不前。
之前的一天,林皓文的尸体装在冷冻冰棺里,拉回了石桥铺殡仪馆。何维感到这起事件牵扯到自己的女儿和侄子,就特意请假,出席了那个潦草的火化仪式。蹊跷的是,男孩那边却没有一个亲人到场,她追问何依依:“他家里人究竟怎么回事,这像什么话?”
何依依一脸无辜地说:“他从前就跟我说过,他们家里人都死光了,他爸他妈都死了啊。”
孩子的班主任告诉何维,他只知道眼下只有林皓文跟他爷爷两个人相依为命,爷爷不久前中风,卧床不起,无奈将丧事全权委托给了学校方面,“我们完全是出于人道的考虑,才出現在这里的。”
这个无人送别的孤儿,临进焚烧炉的最后时刻,何维还是鼓足勇气上前看了他最后一眼。年轻的面容在入殓师娴熟的化妆技术下完美如初,依旧眉清目秀,却带有某种飘浮的虚无感,像是纸片儿上灰扑扑的画像。何维凝视良久,感到了眼前的幻象背后,当初活泼泼的生命早已烟消云散,就呆在了那里。
紧挨她的焚化师二十出头,面白如雪,他忍不住打量了何维一眼,眼里满是诧异。何维知道,他将自己误会成了孩子的母亲,不相信这世上居然有如此铁石心肠的妈妈。焚化炉前那时被一阵古怪的寂静所笼罩,那个稀稀拉拉的送别队伍本能地退缩着,何维无名火起,瞪大双眼冲着那个小焚化师怒目而视,吓得那小子有些慌张地收起遮脸布,赶忙揿下了传送带的按钮。
她的女儿,那个死去的林皓文长达一年零一个月的小小恋人,却始终龟缩在人群最靠后的角落,将自己完全包裹在宽大的韩式装束里头,用松松垮垮的帽子,将整张脸遮挡了起来。丧事流程中,不断涌现出的情况,她都任由自己母亲去应对,她自己反倒成了一个似乎无关痛痒的局外人,就只是在这炎热的季节,平添了一件不合时宜的长外套,一层怪异的皮肤而已。
开车回家的路上,何维强压怒火,这个莫须有的当家人角色,这整件事情的荒谬,简直要把她压垮了。她后来安慰自己说,毕竟,对何依依而言,那还是她头一回亲历真实的死亡,她只是被吓坏了。她并不是麻木,只是还没有余力感到悲伤。
林皓文的住址,是班主任给的,“嘉滨世家A3楼四单元13-4号”,手机屏幕上的这一行字,让何维不禁皱了皱眉。
正值K城一年中短暂的梅雨季节,一场阴雨眼看就要破云而出。何依依歪倚在副驾座的靠背上,依旧在那件几乎称得上反季的帽子衫中埋伏,看她居然在随着耳机里的音乐微微颔首,何维忍不住一把扯脱了耳机,扔在了操作台上说:“看你给我惹的这档子好事儿,都连着牺牲了好几个工作日了。”
女儿说:“又没人逼你来。不是你自己硬要拉我来的吗?”
这个亲生女儿,四肢颀长而茁壮,拉长的脸上总是一副不以为然的鄙夷神情,这和小巧、迅捷,有时又略显凶悍的何维,看上去多么的不同。她没有办法不联想到那个亡者,或许一切都要怪他。她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好端端的一个自驾游,怎么就被你们搞成这样了呢?”
女儿翻了个白眼儿说:“哪里是什么自驾游,明明是环保公益行动,我们要搜寻的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长江白鲟。”
“什么鲟?”
“我看你是真的不懂啊。”
说话间她们已来到那个扼守K城市中心咽喉的老旧小区,那小区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何维刻意回避、不愿重提的所在。
小区毗邻陡峭的江岸,将滨江的晦暗下半城和坡顶上敞亮的上半城,这两个如同天堂和地狱的世界,连接了起来。何维领着女儿在树丛间穿行,恍若穿越神奇的时光隧道。
一切都还是最早期商品房胡乱堆砌的风貌景观,树种芜杂,小区的道路也摆出复杂而扭曲的蛇形。
“你究竟知不知道怎么走哦?”在女儿的埋怨声中,她瞄准了前方数十米一个踽踽独行的身影。她加快脚步想要追上那个先行者,却只见那人的步履像瞬间摆脱了重力,如风而过,根本无法超越。她们紧随其后,来到坡顶上那个组团,何维发现幽暗树影下,那人耷拉在屁股上面的衣裳后摆诡异地翻飞拂动,催眠一般,让自己坠入了往昔的回忆,她似乎又回到多年前在这里寄居的那些时日,而那人就是当年某个熟悉、亲切的邻居,他的名字都已来到了嘴边,正欲脱口而出,那人却一个忽闪,隐没在了黑洞洞的楼道深处。
那朵从树叶缝隙遗漏而下的阳光,停留在何维脚下,它瑟瑟发抖,像一团烛火那样微弱。何维两眼呆滞,在这小区里几乎精神恍惚。
山势崎岖,这嘉滨世家的布局,自规划建设之初就很难确保规范,全无规律,找到了A1、A2,甚至A5、A6,但你就是没法据此将A3打捞而出。母女两人在小区内茫然打转,就在她们快要绝望之时,却在那个呈不规则多边形的中庭拐角,听见了低低的呻吟。
她们循声跨过一段地砖松动的泥地,发现了灌木丛边那个仰面摔倒的老人。老人一件白色汗衫,那时已被扯得歪七扭八,露出了圆鼓鼓、光溜溜的肚皮,状如案板上的蛤蟆。平时用来支撑他行走的铝合金助行器,也滚落到了几米开外。那是一条蜿蜒下行的小道,凌晨的那场暴雨,将路边的草叶,甚至个别娇弱的树苗连根拔起,淤泥飞溅横行,坑洼不平的路面上,临时铺设了一层溜滑的“薄冰”。
何维俯身向老人发问,有没有哪里特别疼痛?四肢可不可以抬得起来?呼吸还能不能继续?请转动一下眼睛,现在你都可以看见些什么……
老人只是不住点头,发出嗯嗯啊啊、不成句子的语音,她们试探着,好歹将老人搀扶起来。护送他回家的途中,何依依一直在一旁给母亲递眼色,示意老人正是她们要找的皓文爷爷。
老人的居所散发着女性缺席的那种凄凉。沙發,橱柜,台几,电视,甚至冰箱,清一色十几年前的式样。餐桌剩余的饭菜也未及收拾,一股酸腐味儿。两室一厅的格局,其中一室的房门严丝合缝地紧闭,想必就是那个死去少年的巢穴。何维发现女儿何依依紧盯那扇房门目不转睛,眼里霎时布满了异样的泪光,就打了她手肘一下。
所幸老人只受了点儿皮外伤,何维吞吞吐吐向他说明来意后,没想到原本还倚靠在那张污迹斑斑的懒人沙发上的老人,却坐直身子摆手说:“谁叫你们来的?要怪也怪不到你们头上啊,只怪我们皓儿偏要跑去那鬼地方充老大,还哄我说是去搞什么暑期实践。不成器的东西。”
何维仍然低着头,将早前准备好的话语说了出来:“但无论怎样,我们还是该来说声对不起。我们当家长的,各自要管好自家的孩子,这份责任总之是推脱不了的啊。”
“管个屁。我家那个早就像脱缰的马驹儿,我反正是管不动了。”
老人说起话来痰音浓重,遮掩不住的江湖气,何维只好将眼光转向了别处说:“家里,真的就没别的人了吗?”
“有个鬼。”
他告诉她们,那天早上,他本来打算下到江边,为死去的孙儿烧点钱纸,哪知走在烂路上脚底发虚,仰面八叉摔倒后,就再也爬不起来了。“真是不中用了啊!”他咒骂着自己,不分敌我地将对面的母女两人当作了难得一见的倾诉对象。
在老人滔滔不绝的絮叨中,她们很快发现,他的潜意识里,嘴上虽在骂着,心里却还是想着孙儿。连日阴雨,江水满溢,他托付东流之水遥寄哀思的冲动,也油然而生。
老人叫林守奕,从前在K城长江轮船公司跑船,上世纪70年代初就登船,后来做到了大副,在那座统共4层船舱、800多个客位的移动城堡上掌舵,跑上海直达K城的航线。船过三峡,总会有孩子脱离大人的守护,从那光秃秃的甲板上滑落江中。
老人摇头叹息说,自己当值的船上,至少连续发生了三起少年失足江中、无处找寻的事故,“我觉得我们家皓儿就跟那些不懂事的娃儿们一样……”
黑夜悄没声儿地爬上13楼这长方形的房间来,最终完成了自己的统治。何维起身作别,叮嘱老人有事一定打电话,何依依这时偷偷拉了下母亲的衬衣,让她留意沙发条几上那张老照片。
那是一张全家福,黑白照片上,林守奕被两男一女簇拥在一幢老式平房前,他们头顶上那棵苦楝子树枝叶稀疏,完全无法抵挡拍照日当天炽烈的阳光。照片上他们每个人的脸孔都白乎乎的一团,除了老人,还包括一个儿子、一个媳妇,以及幼儿时期的林皓文。那个儿媳美得惊人,置身于拥有相同血脉的三个男人中间,更显出冰雪美艳的质地,非常的格格不入。她就像是一个被临时聘来的演员,随时都有可能抽身离去,又像是来自外星的不同人种,随身携带人类的认知所无法破解的黑洞……
何维怀揣着那个女人所带来的震惊离开,沉吟中又觉得那个儿子似曾相识,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面。
重? ?逢
五天后,何维接到了高中同学刚哥的电话。手机那头,刚哥话只说半句,玩起了神秘:“今晚大记者可一定得出席哦,刚哥让你见识下什么才叫极品男人。”
刚哥在K城人民医院胸外科当主任,隔三差五就要为病人开膛剖肚,几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肝衰竭,让他从头到脚,绿得就像一株刚从夜里逃出来的植物。大难不死,他焕发出火山爆发般的热情,先是上天入地,八方串连,建立起一个覆盖率高达80%的中学同学群,然后开始以各种超出你想象的名头频繁张罗同学聚会。
何维的情事,在重新集结起来的同学们中间,一度成为颇为诱人的热门话题。同学们各式各样的猜测、议论,不用说都是背着何维,秘而不宣进行的,但他们浓厚、蔓生的兴趣,还是传递到了何维这里。他们开始主动为她拉郎配,显示出坚决消除这个异类的决心。
这些60年代出生的人,已集体迈入儿女成年甚或谈婚论嫁的全新人生阶段,依旧孤家寡人的何维,仿佛提前向他们预演了未来可能面临的凄凉老境,一个个的,简直比她自己还要惊慌。
在青春时期,她曾一度领跑过所有这些人。她曾有过一段恋情,但男方家里反对,那个海归博士迫于压力,便不再与她交往。何维径直冲到那幢四层的灰砖教师楼前。她当着川流不息的老师和同学,直呼博士的大名,骂他缩头乌龟、胆小鬼,不是男人。她小巧玲珑,身高还不足一米五,但鹅蛋脸上那对黑漆漆的大眼睛,以及披散而下的卷卷发,让她酷似从动漫中杀来的美少女战士,吓得那个海归博士第二学期就主动请辞,逃去了同城的另一所高校。
这样的女子,理应拥有更为轰轰烈烈的爱情才对啊,但从那之后,何维的恋爱却陷入了蹊跷的沉寂。这其中必然存在巨大的谜团,她却始终缄默,并没有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透露过有关那个人的一个字。那个人的存在,准确地说,是那个人的消逝,成了他们班同学无人知晓的秘密,她怀揣这个秘密,眼看着那个人在女儿何依依的身上慢慢成形、壮大,当她发现这个明显比同龄女孩要高出半个头的高三女生,开始以她所熟悉的那个人的方式愁闷、辩驳,甚至发笑时,她总会怵然心惊,感到那个人依然在场的魔力。
是的,他从来都没有真正地离去。尤其是刚刚过去的那个星期,她接连造访嘉滨世家,探望行动不便的林守奕,每次结束后下楼,她都不禁在黑暗的中庭花园久久徘徊。他的存在,他无声的跟随,连她的皮肤都可以感受得到。那其实和他在记忆里的模样没有分别,他的皮肤,干爽而清凉,自始至终都不见一丝汗迹,没有俗常男人那种燥热之气。她开始钻心般地想他,想得快要哭出来了。
据说,这个吃饭的窝子,也绝非寻常人可以随便进出。几幢相连互通的平房,合围成一个U型,坡屋顶的青瓦加上红墙,枝叶森森的几棵大树,将那份与纷乱市声彻底隔绝的阴冷,一直延续到那张古朴的木质饭桌边。况且,那里面供应的几道菜品,比如开水白菜、鸡豆花之类,也是川菜江湖上几近失传的神品,“多亏了刘胖子,否则我们哪来这样的口福。”同学们口中的刘胖子,现在是个老板,何维的记忆里,他中学时代就是个吃相特别忘我的饕客,当时实行席桌制,他主动请缨当上了席长,然后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尽可能多地往自己碗里刨饭菜。
刚哥的号召力不容小觑,临时一声令下,也召来了将近二十个男女同学。他们从前就读的K城一中,是数一数二的重点中学,高考升学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几,如今这些同学大都混成了有头有脸的角色。在见惯不惊的一轮亲热寒暄后,刚哥左手边的那个空位,明确预告了那位神秘嘉宾即将登场。虽说何维有些故作投入地与几个女生讨论起了某种新型去皱美容针的疗效,但那人的姗姗来迟,却不得不说成功吊起了她的好奇心。
比约定的开席时间足足晚了半个多小时,那人才匆匆从暗影里那个遥远的门洞现身。他疾步走过进门那条可以说过于悠长了的通道,一迭声说着抱歉,中等个头的身材却相当壮硕,直到刚哥起立,装模作样为大家介绍“海外游子林天星”时,她才为他相对于国内男生们尤显黧黑的肤色找到了理由。
几乎同时,关于几天前林守奕客厅里那张全家福的一个答案,也在她心底骤然引爆。那个早夭少年的父亲,居然出现在了同学会的席桌边,这让她不得不恍然以为,那天的饭局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阴险的圈套。
她的眼光不再离开林天星片刻。他紧绷在两块胸肌上的那件蓝白花T恤,有些过于花哨了,在刚哥为首的几个男生的劝酒攻势下,他唯唯诺诺颔首的低调姿态,不知道又是在心虚什么。而关于这个老同学在K城一中的记忆,却在何维的头脑里混沌一团,始终没能找到任何确凿的明亮一瞬。他的丧子哀痛,想必痛彻心扉,并且和自己难脱干系,可在眼前这浮华的欢宴上,也变得虚无起来。
同学们很快将第二轮的攻势,锁定在了何维身上。他们毫不遮掩地将林、何二人当作了那晚的主角,有人甚至起哄让两人当众表演交杯酒,有些被逼急了的何维,立马换上K城女子典型的泼辣姿态,她一屁股挤坐在林天星的右侧,直视他的两眼,举起那只红酒杯说:“天星,来,我们干一杯。”
她在对方那双细长的眼睛里,想要找到哪怕一丝可疑的悸动,却仍然只看见单纯的羞涩和约略的愕然,就鼓起勇气将杯中的红酒一仰脖先干了。
同学们的欢呼响得像炸雷:“天星你个呆瓜,人家一个婆娘都这么耿直,你还扭捏个啥?”
林天星却愈发窘迫,似乎他惟一能做的,就是闷头喝酒,最大量地吸入这危险的液体,来平复同学们令人瞠目的亢奋。
关于林天星零星的讯息,席间陆续传入了何维的耳中。大约在上个世纪末远赴加拿大多伦多后,他居然长达十余年一去不返。最早进的是银行,却与那里刁钻的女主管针尖对麦芒,拂袖而去之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做起了房产经纪。好在他手头的客户倒也并不短缺,另外还开了间自助洗衣店,24小时不打烊的那种。
“最多算勉强糊口啦。”同学们随口奉上的“大老板”的名头,居然引来他好一番较真的纠正。对递到面前来的每一杯酒,他也来者不拒,一律痛快喝下。何维在一旁看他喝得两眼都直了,又想起这个男人此次回国,背负了多么巨大的伤痛,愈发地于心不忍起来,可他却仍旧保持着那种略显木讷的隐忍,显然对在场的每一位都刻意隐瞒了一切。这倒让何维对他平添了几分好感。
酒席持续到深夜,十一点半,一伙人才嚷嚷着涌进暗影憧憧的院子中央。他们的笑闹回声震荡,而林天星脑袋飞旋,居然在脚底的青苔上滑了一跤。他狠狠跌坐在地上,屁股发出一记闷响,大多喝得上头了的同学们,再次爆发出一阵放浪不羁的狂笑,他们嘴里念叨着“天星你小子,活该啊活该”,依次散了。
遵照刚哥指令,护送天星回家的任务,落到了何维的头上,“代驾给你叫好了,机会难得哦。”刚哥边说边对她睒了睒眼。
午夜的街头,经过的车辆,无一例外地几乎都以一种带着愤怒的高速一掠而过。突然降落到两人之间的静寂,让何维再次忐忑起来,正犹豫着要不要将真相和盘托出时,却听见他倚靠在窗边说:“我们都老了。说真的,你还记得清我们在K城一中的时光吗?你真是我同班的同学吗?我怎么记不得班上曾有过一个这么漂亮的女生了呢?”
“你嘴倒挺甜。没听过那句话么,女大十八变。”
他们那辆马自达保持均匀的低速,已来到跨越嘉陵江的黄花园大桥上。雨忽然落得稠密起来,雨声急切,从车窗望向空濛的江面,那里就像一个阔大无比的黑洞。路程所剩无几,再不开口就来不及了,坐在飘移的驾驶席上,何维听见自己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应该还不知道吧,我女儿何依依,就是你儿子林皓文的同班同学。”
忽明忽暗的路灯光下,林天星朝她扭过头来,像是头回见面那样端详着她。他看见那女人的眼角,就像两条奇妙的水波纹,不经意那么起伏了一下,就消隐在脸庞的两边。那应该属于那种特别妩媚的眼形,狐一样不可捉摸,林天星在那眉眼间长久地探询,他的沉默不语终究让何维心虚起来:“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出了那样的事,而你却竟然是我的中学同学……”
林天星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他让何维就把自己摆在桥头的这个拐角就好。刚才还兴致勃勃的醉意,坍塌得如此之迅猛,几秒钟的时间,何维眼里的林天星就只剩下了垂死的躯壳,完全没有力气发起原本料想中的反击。
“听我爸说,我儿和你女儿很要好的……他究竟怎么样,我离开的时候,他才刚上小学。”他仍坐在车里没有动弹,他是那样的精疲力竭,连抬脚下车的力气也没有了。细密的雨声中,何维听出了他乞求的语气,这个与一天天长大的儿子几乎隔绝了十数年的父亲,居然在向她讨要自己孩子的青春,她不得不对他说起了他们之前有过的寥寥几次会面。
一次是女儿过生日,林皓文来一起庆祝。林皓文坐在她家桌边,不住口地夸赞她的手艺,稀里呼噜将半盆红烧肉吞下了肚。问起她在报社的工作,他也两眼放光:“昨天那条地下车库谋杀案的稿子,那么大一版,都是阿姨你一个人写的啊?真心厉害了。”他讨好的用心虽然刻意,却一派天真,并不惹人反感。
还有一次是报社体检,她查出了甲状腺乳头状癌,医生说并没有致死的危险,让赶紧手术。术后的夜里,她躺在病床上发呆,没想到那两孩子居然偷偷摸摸跑来,要给她一个惊喜。那天林皓文手里还抱着一大捧康乃馨。她看都十点半了,就催他们回家:“这么晚了,你爸妈该担心了。”哪料到那孩子居然硬邦邦地甩出一句:“我没爸妈,他们都死了。”她见他有些愤然地扭头而去,迈着格外用力的步伐,倒和他爸在酒桌上的勤勉颇有几分神似……
林天星的嚎哭,最终打破了何维小心翼翼的讲述。那个男人的声音,在那个孤立无援的车厢里毫无遮拦地释放而出,就像野狼在呼叫同伴。
七星阁
林天星和王康明的第一次相遇,是在公元1985年秋季开学的头一天。阶梯教室里新生集结,王康明作为即将毕业的大四学生代表,站在讲台中央,为他们全班62位同学上了一堂大学生涯的启蒙课。
康明那天具体都讲什么了,林天星早就一片模糊,反正不外乎不要荒废四年光阴,要用全新的开放姿态,拥抱迎面而来的一切,包括即将学到的新知、不同社团的新朋友,诸如此类的励志鸡汤。那是澎湃、激荡的青春年代,但王康明的吸引力,卻更多地源于他这个人本身,他属于那种高大英俊、光芒四射的类型,随便一件短夹克,穿在他身上,就显得格外干净利落。对于自己的话,他也无比笃信,一脸坚定。
演讲结束,他从讲台右侧的椅子边抄起一把吉它,自弹自唱了一首民谣,那歌叫《请跟我来》,那也是林天星第一次听到这歌。课后,那歌的旋律在林天星脑海里不停萦绕,让他着魔,他到处查找,终于知悉,这歌是女歌手苏芮唱的,他后来在《通俗歌曲》杂志上找到了这歌的曲谱,磕磕巴巴唱熟了它。
我踩着不变的步伐/是为了配合你的到来/在慌张迟疑的时候/请跟我来//我带着梦幻的期待/是无法按捺的情怀/在你不注意的时候/请跟我来!
他一句一句反复吟唱,感到了歌词里越来越强大的牵引力。
王康明是兰大学生会宣传部长,林去竞聘学生会职位,得知王也是K城人,就自然跟随了他。
林天星在王康明手下,工作格外卖力,作为一名初哥,却接连遇上了校园歌手大奖赛、辩论大赛、诗歌联展等等一系列的校级活动,从草拟、设计海报,到分发各类宣传稿件,再到最终校报、校刊上的总结盘点,他都无师自通,默默挑起了大梁。
校园歌手大赛由各系推举候选人,竞争尤为激烈。那是春季开学的头一个月,几幢教学楼门边的迎春花开得像是爆炒的鸡蛋。林天星灵机一动,策划让各大候选人每天傍晚,定时出现在校广播站的系列访谈节目中,对全校师生聊聊他们的心里话,并对着麦克风弹唱一曲。春日迷人的夕照下,春心萌动的少男少女们,拎着他们刚打好的晚饭,双双对对从架在他们头顶上的那十几只高音喇叭下走过,耳畔响起的校园歌曲,和身边女生的白裙一起飘飘荡荡,很难不心生陶醉。那二十几个候选歌手,也一举成了那个时期校园里人气最高的偶像。一个师姐事后专程跑来对林天星说:“王部长见人就夸你呢,夸你有天分。他可是难得夸个人的哦。”
这自然让他对那个学长加老乡倍感亲近,仿佛他们之间真产生了某种超出常人的关联似的。王康明毕业后回了K城,大三那年暑假,林天星回家,还特意去探望过他。两人在枣子岚垭那片熙熙攘攘的农贸市场里,找了家家常菜馆,点了一桌菜。林天星很快发现,这个昔日意气风发的大哥那天却心事重重,眼神游离,他说起为顶头上司出门寄信、买盐巴,甚至为他住院的老婆送小灶伙食的苦差来,几乎带着哭音儿。那顿闷酒喝到最后,他还因为进出的食客忘关冷气房的玻璃门,差点儿跟人打了起来。临别,这个学长语重心长地叮嘱天星:“你毕业后可千万别回K城来了,没前途的。”
一年多后等到他毕业,兜兜转转一圈,林天星分配到了远郊一家仪表厂。仪表厂坐落在江水上游峡谷里的一个半山悬崖上。他一个学历史的,在那厂里完全专业不对口,只好出出板报,草拟下领导的讲话和总结,或是将车间里的好人好事写成新闻稿,分发各级报纸,此外就是跑腿、打杂。
他说不上有多大怨言。那年头这样一份国营大厂的正式工作份量十足,好歹也算是给自己十五年的寒窗苦读一个交代。林的那些同学们,大多也比他好不到哪儿去,除了类似厂矿,不少人被一层层往下分,到了地级市、县城,有人甚至被分回到当年拼了老命考出来的乡镇老家。林天星给同学写信,用得最多的一个比喻就是从前生物课上讲过的孢子,他在信里说:“我们就像是一群随风飘零的孢子,不得不散落天涯……”
那也是他人生历程中第一次萌生无能为力的飘零感。每个周末到来,他都会赶往山脚下那座市镇里的长途站,和背着背篼的小贩,肚兜里挎着清鼻涕长流的婴儿的农妇一起,赶往灯火辉煌的K城主城。他成了一个狼狈的天外来客,周五的夜色中,当他最终抵达家里的那所老屋,见到正在守望自己的老父和寄居那里的女友刘肖,他都感觉自己像个走亲戚的乡下人,有种说不出的陌生隔膜。
王康明的电话是1994年春末的一天打来的,打的就是林天星办公桌边那台红色座机。王偶然从林的同学那里获取了这个号码,劈头就对他不通信息、隐居深山的做法好一通埋怨,他接下去的一句话,完全出乎了林天星的预料:“赶紧地,请个假,买张进城的车票,到我办公室来报到。”
放下听筒,林天星的大脑依旧沉浸在中午饭后的困乏中,眼前的那一抹迷蒙的光线,飘浮在那只亮闪闪的电话机和办公桌上横向延展的所有事务之上,让那一刻愈发如梦如幻。
自1993年春天起,和林天星同届分配到仪表厂里的毕业生中间,开始频频涌现义无反顾的辞职勇士。这间国营仪表厂效益正快速下滑,前景暗淡,小伙伴争先恐后,奔向陆续开禁招聘的事业单位,还有人索性南下深圳、海南。
一个反面的例子发生在林天星后来调去的教育科。有个早一年到岗的师兄,在下班后的午夜,独自潜回漆黑的办公室,截断连接电灯的电线,触电自杀。他本科在电机系掌握的专业知识,确保了那次自杀行为的准确无误。后来当林天星回想起之前几天,那师兄如何来到自己面前,一本正经要还清所欠的几块钱饭票,记忆里师兄窖藏白菜般的脸色,让他倍感风雨欲来,自己也难逃厄运。他加快了厂外求职的步伐,他去了高校拜见那个影视文学专业的权威,想要提前报考他来年的研究生,却在当晚喝得吐出了胃酸。K城晨报的首批公开招聘笔试,他也换了好几班公交赶去奋笔疾书,但他的答卷却在第一步初筛时,就被考官扔进了纸篓。
他后来在仪表厂教育科那座半山上的木楼里终日呆坐,愈发觉得身处牢笼,形如困兽,没想到王康明恰在此时,为自己递来了一根救命稻草。
1994年,K城中心城区正兴起新一轮大规模的旧城改造。K城的母城,被交汇的江水包裹在一座船形半岛以内,包括大型百货商场、银行大楼、市级机关,都密匝匝安插在了这高耸而起的沿江坡地上。那座城心半岛,仿若一头朝向宽阔江面俯身探求而去的巨蟒,堪称奇观,又因地势崎岖,尤其是江岸陡峭如高墙,在滨江沿线滋生出大片棚户区、城中村。那里几近垂直的狭窄步梯仅容二人迎面对过,吊脚楼、板房、毡棚几乎零间隙地勾肩搭背。
当市场经济风起云涌,K城史上第一家国资房地产开发公司海纳集团应运而生,政府的想法是,由海纳挑头,统筹K城城心半岛的拆迁改造。王康明就这样被委派到海纳公司當上了总经理。
新官上任,他就大手笔地从沿嘉陵江的下半城一号桥直通上半城的七星岗,勾出了一圈红线,搞起K城首个商业住宅小区。那就是后来林守奕领着孙子林皓文,在那里安家的嘉滨世家。
紧接着,王康明又将眼光投向了进出K城心脏的咽喉地带。江水经过1300多公里的奔袭,来到这里,即将汇入长江,江面豁然开朗,满眼浩白,江天一色。在K城百姓眼中,这里一向被视为镇守河口的风水宝地,而在王康明的心中,一个惊世骇俗的蓝图正慢慢浮现而出。
海纳公司16楼的办公室,林天星和王康明久别之后会师。
那间总经理办公室宽大得就像一个完整的教室,林天星进门,似乎一直走了好几分钟,才抵达王康明那张面积堪比乒乓球台的办公桌。办公桌后面,王明康冲他挤眼傻笑,两人恍惚间重回无邪的大学时光。那天,林天星换了三班公交,风尘仆仆赶来,他特意新换了件白衬衣,可背心中央还是被汗水彻底濡湿。他下意识冲王康明眨巴着眼睛说:“房地产?我真的可以吗?”
王康明在滑轮办公椅里扭动着身子,好像很不情愿受那椅子的束缚。他已经学会了像领导那样很有派地轻轻甩动自己的手腕,他反问林天星:“怎么不可以?我对你一向都是很有信心的。有时候机会就是这样猝不及防摆在你面前,你没有其他选项。”
他直盯着林天星,在他近前充当起了某种神秘力量的使者。一阵难以抑制的颤栗,在林天星身体的最深处扩散开来。
他成了王康明身边几乎日夜跟随的总经理秘书,他欣慰地发现,王康明尤其憎恶自己从前深受其苦的那套官场生态,每次提及都连连甩头。他说除了日常的家务杂事,他过去的顶头上司甚至有意将女儿许配给他:“倒也不是他女儿有多不堪,一个秀气乖巧的小学老师,也是我钟意的文静型。但那种自上而下的意志,还是让我浑身别扭,几次约会我都莫名其妙发火,搞得人家特别委屈。我们之间可千万别那样,我们是兄弟,是战友,有什么一定直说,我会特别看重来自你的意见的。”
那他现在的女朋友呢?“想什么呢。我娃儿都两岁多了,男孩儿,调皮捣蛋得上天入地的。”王康明说他老婆是他父亲那所建筑学院的老师,反正结婚生子是终究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不?所以早解决总比晚解决要好是不?
慢慢地,他们越来越多地涉及到私人的话题。林天星也对他说起自己和女友刘肖在三峡腹地巫山县的那次不期而遇,王康明听了,猛拍他的肩膀说:“你小子,看不出来啊,居然是个情圣。”
这样的对话,多半发生在他们对临江门那片芜杂棚户区的巡游中。那几乎成了那段时间两个人日常的功课,大多是在处理完一天事务的傍晚,偶尔也会选择一个午休的空档,或是某个冗长会议的间隙,王康明会冲林天星一挥手说:“走,我们去那旮旯瞧瞧。”
那并不是一趟轻松的游逛,起码每次事后,林天星都会四肢酸胀,如同刚从1500米的跑道上撤下来。王康明比林天星足足高出半个头,他长腿轻盈,总在漫无尽头的长长石级上将天星甩出好远。那还是温度悄然攀升的初夏,每一次结束他们两人间的对抗赛,王康明都会对着林天星气喘吁吁,好一会儿才从自己脚底冒出来的脑壳顶说:“咋样,瞧我这身板儿也不比你们年轻人差吧。”
他至今保持着运动习惯,每个星期天都会跑去建筑学院的操场,缠着学生们让他加入他们踢完90分钟的整场球赛,而一向惮于运动的林天星,一时找不到还击的武器,只好撇嘴说:“好好好,你是老大,你是冠军。”
他关于临江门片区改造的计划,一直在心里憋着,直到那年夏天头一场暴雨到来时,才向林天星完整披露。
那个周末的傍晚,偌大的办公楼空空如也,海纳的员工被那场事先张扬的雷暴所驱赶,早早地就择路而逃。王康明瘫倒在他那把高靠背的转椅里,背朝门口,当林天星前去探询,看见他整个人都隐没在椅背底下,连他的头也隐没不见了。照例是浓浓的烟雾缭绕,仿佛那张办公桌下潜伏了一座制造烟气的工厂,过了好一会儿,台灯的遮罩才被拧转过来,刑讯室那樣刺目的灯光直射而来。他小心地发问:“康明,还不走吗?暴雨马上就来了哦。”
“你来。”他背对他招手,大有玄机的样子。
林天星凑拢,见他平伸的双腿上摊开一张城心半岛的详细地图,上面用红笔标注了稀奇古怪的各式记号。
那就是他的计划,他准备在陡坡上建造一座空中之城。
“你能想象吗?就像是古巴比伦城那样的空中花园和巴别塔,你学历史的,应该清楚我在说什么。这应该就是我们K城的未来之城,”他告诉林天星,不久前他专程拜访建筑学院退休的陆院长。老先生两只眼睛里如今长满白内障,几乎要瞎了,但听王康明讲到重建新城的计划,当即就从躺椅上弹了起来。陆院长认为,K城的城市规划和建设,可以说多少辜负了这座山水之城,他心目中最好的K城,应该把江请进城中,把山的天际线还给这片土地。说话的过程中,林天星看见王康明细长眼睛里,有两块红彤彤的火炭,在暗影深重的房间里灼烧着。
经过反复考察、比较,王康明得出的结论是,再没有比古巴比伦城更好的借鉴了。K城起伏立体的地形,天然应该生长出向上延伸的城市,而那里自古就建有七星阁,那座三楼一底的高塔,登高即可远眺两江交汇处。“所以我们完全可以借势复建七星阁,为这个空中城市,植入K城的魂魄。”
在王康明的构想里,这座依崖而建的全新七星阁,将分七层,大门朝向奔涌而至的江水,然后层层叠高,直至几十米之上。
七星阁的每一层,将分别对应北斗七星中的天枢星、天璇星、天玑星、天权星、玉衡星、开阳星和摇光星,并相应设立居住、餐饮、酒店、游乐园等功能区,尽最大可能采用架空结构或是玻璃幕墙设计,一扫这座滨江城市素来深重的阴霾之气。
王康明的阐述,在那个周末之夜无边无际地弥散着,直至那场暴风雨如期抵达。电闪雷鸣中,那扇半开的落地玻璃窗被哐当一下弹开,强风劲吹,长驱直入,将满桌子摊开的地图、画册、老照片、摘编资料等等,一股脑扫荡到房间里的各个角落。
王康明带头满屋子追逐飞舞的纸片,林天星在他身后跟随,听见他爽朗的笑声自丹田而起,如一串重拳散落在激荡的空气里。
接下来的那个夏天,他们联手建筑学院的城市规划与设计研究院,雷厉风行地着手草拟重建七星阁的可行性报告。
那也成了林天星终身难忘的一个夏天。他跟随海纳的决策团队,一头扎进了可以搜罗到的,所有关于古巴比伦的著述和图集中。
他这个历史系的本科生,当然对源起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的古巴比伦再熟悉不过。美索布达米亚平原,那些人类幼年时期的光景,总让他满眼一片橙色的光线,他这个前诗歌狂热分子,很自然就联想起了俄罗斯白银时代诗人曼德尔施塔姆的诗句:“黄金在天上舞蹈,命令我歌唱”。
林天星把这些说给王康明听,对方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不语。那时他们正站在那片高坡的坡顶,那个季节的霞光完全不输画片里璀璨的古巴比伦,林天星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个傍晚,记得之前王康明沿途如何对自己宣讲着“属于我们这代人的机会注定要来到了”、“现在轮到我们来改变什么了”,诸如此类的话语。
但林天星却始终保持了这个夏天以来的低调收敛,遇事一向悲观的他,对王康明极力推进的这个激荡人心的计划,心存挥之不去的疑虑。他比王康明矮了将近十公分,那个傍晚,他们在高高的石级上长久伫立,在林天星仰望王康明的眼光中,他忽然发现,王康明瘦了许多。不是那种普通意义上的体重增减,而是遽忽间就被掏去了一大块的那种暴瘦。他暗自忧心,康明莫不是患上了某种连他自己也没有觉察的恶疾吧?
迷? ?雾
1995年秋,七星阁工程最终如期上马,这多少有点出乎林天星的预想。
那之前他们开过太多论证会、现场办公会,会议在K城市中区远近高低各不同的建筑里轮转,相关部门坐在圆桌或长桌对面相互指责,偶尔恶语相向,最终无一例外地陷入到烟雾浓稠的马拉松之中。王康明的焦虑愈演愈烈,他口腔溃烂,即便喝凉水也喉咙生疼,林天星劝他说:“依我看,七星阁也并不是唯一选项,我们尽力而为,问心无愧就好。”后视镜里,王康明抬眼瞪他,眼神遥远,跟看个外星人似的。而王康明灰白而尖锐的小脸则被夜色包围,愈发像是一张漂浮在暗河上的鬼脸。
在那场办公会上,有上面的领导坐镇,谁也没料到王康明会搬来奇兵。就像那些经典法庭电影的高潮场面,他请出了一位出奇不意的“证人”,建筑学院退休的陆院长。当着那位头发凌乱、一脸厌倦的领导,陆院长用颤抖的手指,点开幻灯片里那个如梦如幻的老K城,迷人江岸、往日繁华一一浮现,他用他老年人的尖利嗓音斥责说:“K城的老城再不改造,我们就是历史罪人,愧对子孙。”会议厅最终在陆院长半瞎眼仁里滚落的浑浊泪水面前,陷入无解的沉寂。
王康明这个做法,最终换来了领导在主席台上的当众拍板,没想到的是,灾祸自此接踵而至。
深秋的一天,天色蜡黄,十几个残疾人浩浩荡荡开到16楼上海纳总经办门前。大楼保安那一刻的失守,显得有点别有用心,门前的那两张三人沙发显然又不够安顿,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索性席地而坐。
领头的是个丢失了双腿的中年男子,灰布裤管在他两臂支撑的拐杖间晃荡。那人的上唇生着一团浓密的小胡子,一上来就点名找王康明。王康明也不避讳,拉起小胡子一同坐下,摆出促膝长谈的姿态。
对方的诉求简单明了,他们都是那片棚户区里做生意的小贩,裁缝摊、火锅店、小吃店、发廊、小卖部,这些他们过去赖以维生的饭碗,因为大面积铺开的七星阁工程拆迁,变得岌岌可危,而具体执行的区拆迁办,并没有出台针对这类人群的专项补偿。
小胡子和王康明相距不过一两米,始终不急不恼,甚至设身处地地对王康明语重心长地说:“这个问题解决不好,后续可能激发范围更大的矛盾。”
王康明有些仓皇,勉强保持住了镇静,他一口答应尽快和拆迁办协调,并招呼前台给那个静坐的小团队发放饮料,预定午餐盒饭。他还请出江湖气十足的办公室女主任担当全权对接人,而那小胡子却只是淡淡一笑说:“王总你忙你的,放心我们不是来闹事儿的。问题解决了我们立马撤,最终摆不平,我们还会来找你。”
这场静坐,不明不白地拖了半个多月。那伙人倒也如他们的承诺,不吵不鬧,就像一帮按时考勤的小学生。但他们把守总经办的入口,所有办事人员猛地撞见这支队伍,都暗暗发怵,16楼上那个海纳公司的最高决策地,成了地雷密布的险恶去处。
王康明最终只好搬来人马,将那群人强行驱逐。那天,王康明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埋在办公椅高高的靠背底下。那靠背远看就像是抵御门外骚乱的铠甲。自己老板长达大半天时间的绝对休止,虽说让林天星不安,但对王那一刻的苦闷,他也无能为力。他深知那个人的痛苦,来源于和那个片区太过深切的羁绊。过去他们两人前去巡游,王康明总表现出对那里居民别样的深情,他在这家注意到了一个爱哭闹的孩童,下次重访,就会特意带上一包巧克力。林天星记得有一次,他还为一个孤寡老太特意请了一名医生上门诊治。
关于他湮没于那片江岸的家族传奇,林天星是后来听人讲的。原来,王康明的爷爷在那个昔日繁华的粪码头(那年月,可以用来种田浇地的屎溺被视作宝贝,从K城的各大街区,由推着粪车的农民工收集而来,在临江门码头分发上船,逆流而上,运送到乡下的田地),是一名远近闻名的裁缝。爷爷的第一个妻子,据说在某一次攀爬那时更加陡峭、险恶的江岸石级时,跌下万丈悬崖,一命呜呼。后来他爷爷续娶了,才有了后续的王康明他们一大家子。
所以,林天星多少理解了王康明打定了主意回报故里的情怀,对他不得不面对的那个几近失控的烂摊子,也满心同情。
那个小胡子所言不虚,他们的“小分队”遭遇压力,表面上的偃旗息鼓之后,来自拆迁区的抗议,在接下去的一年多时间里此起彼伏。
那个时节海纳公司从上到下的员工,都被绝望的深夜加班所淹没。林天星陪王康明熬夜,隔三岔五睡在办公室的折叠钢丝床上。有时候体力和脑力燃尽,他们会去楼底那家通宵营业的烧腊摊儿上点上几盘卤菜,喝上几杯。
他们的争论就发生在那样的一次对饮中。
林天星在那晚望着王康明,借着酒意试探说,他们竭力推进七星阁建设的做法,会不会无意中损伤了诉求各异的不同个体呢?
他没想到王康明竟冲自己摔了酒瓶子:“你少拿这种囫囵吞枣的理论吓唬我,他们七爷子八条心的,你确定他们能选出一个比七星阁更优的方案?
那晚的争辩,以两个人自相识以来从未发生过的互相伤害而告终。林天星只记得两人不欢而散时,王康明不住摇头,一副悲从中来的语气:“其他的人误会我倒也罢了,居然你也来骂我,唉。”
那以后林天星眼看王康明一天天成了一个病人。那人过去虽说也瘦条条的,却精蹦得很,是那种一个团体里永远的活跃因子,而如今他那在K城人中鹤立鸡群的身板儿居然也有几分佝偻了,他口腔里的溃疡,也让他对一向嗜好的麻辣菜品敬而远之。还有洗漱池落水口边的脱发,当然还有右手难以克制的震颤——当他端起一碗茶水时,杯碟也会发出咔咔咔的轰鸣……
夏日里一个溽热的早晨,王康明居然戴着一只大口罩现身办公室,林天星一句戏谑已到了嘴边:这大热天的,你是想焐痱子吗?但看他阴沉沉吊着张脸,终于把那句玩笑话吞咽下了肚。中午吃饭,王康明仍窝在办公桌边一动不动,只让那个女主任订了份盒饭给他送去,一层楼的人很快就听到了那个女人长长的叫声。她一阵风似地跑来向林天星求证说:“王总怎么啦你一点不知道吗?他半边脸都歪了,这段时间领导随时会来检查,到时可怎么交代啊?不行,我马上去药店给他买药去。”
然而并没有什么管用的药,市中医院的诊断是面瘫。王康明的坦白极其有限,只对林天星说,那天好不容易回家酣睡,一觉醒来,他迷迷瞪瞪地对着镜子漱口,一口凉水喝下去,一低头,那水却从他右边的嘴角倾漏而下。他试了几回仍旧包不住水,冲着镜子苦笑,却发现右边的整个脸颊如同死水,波澜不兴……
他没有提及病征之外的任何遭遇。那时七星阁工程已百孔千疮,那总经办频繁地房门紧闭,门背后传出隐约的咆哮声,声源来自从天而降的各路人等。至于在那座写字楼以外,王康明又遭遇了什么,林天星虽说直觉到了它的惨烈,却不能从王康明那里听到一个字。他担心那个深夜啤酒攤儿上的争执,让两人产生了无法弥合的隔膜,他感到现在他们之间,许多话都没法像过去那样说破了,他为此伤心了好久。
秋天来了,王、林间的冷战仍未消除,夜里十点刚过,林天星起身向王康明告辞,不想王却在文件堆里抬头冲他一笑:“我这边马上就完,我们两兄弟好好聊会儿。”
凌晨一点半,他俩才锁门离开。从直达电梯到地下车库,沿途不见一人,林天星等着王康明开口,却还是一路无言,临要开车门了,王康明忽然提议说不如他们步行一段。
他们步行的路线,选在了直抵江边的那条长长坡道。坡道盘旋而下,穿楼而过,架空层的拱门由条石垒就,透过那道拱门,正对夹在两楼中间巴掌宽的一条窄缝,江水在其间波光粼粼地闪烁。
那晚,他俩成了这座城里仅剩的两个行人。空气里一二级的小风正在奔跑,难免有几分清寒,却将长久笼罩着K城的水汽一扫而净。他们拾级而下,难得一见的清辉,在江面上撒满碎银,林天星想起家中老父千年不变的抱怨:“这一级航道上的轮船咋就越来越少了呢?放着黄金水道不用,不是最大的浪费吗?”哑然失笑间,却听得康明在耳边沉郁地发声了:“天星,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王康明故事的主角是个秀才。那秀才写得一手锦绣文章,所以从乡试到会试一路高中榜首,但他有一个致命弱点,就是很丑,特别丑,丑到让人惊吓的程度。当这个满脸麻子,走路还一瘸一拐的状元,糊里糊涂来到皇帝面试的大殿,尽管他面对皇上的提问,灵机一动,将脸上的麻子形容为“满天摘星”,并夸耀自己的瘸腿是“独占鳌头”,但皇上还是认定此人丑态凶险,将他的名字从金榜上一笔勾销了。秀才落第返乡,郁闷得要死,想不通自己这样的旷世奇才,居然输在了外貌上。那一天午后的细雨密得像针脚,他在河边踯躅良久,最终投水溺亡。他的乡亲替他抱不平,为他修筑了高高的七星阁,顶层上的正殿就供着秀才的塑像,青面獠牙,怒目圆瞪,赤红的头发,金光闪亮的身子,但这个凶神恶煞,却引得远远近近的读书人络绎不绝赶来,纷纷祈求他保佑自己金榜高中,成就功名。
“天星,你知道那秀才叫什么名儿吗?魁星。魁字怎么写的?鬼加斗,那意思是你纵然才高八斗,也难逃化身为鬼的噩运。古时说法,魁星,就是北斗七星中领首的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四颗星的总称,从前的七星阁上,也供着一尊魁星,但怎么说,他也不是神而是个鬼啊……”
说到这里,王康明凑近了对林天星耳语:“不知怎么地,最近我总在梦里遇见那家伙,却总也看不到他的正面。他就像一个不屈不挠的尾随者,跟踪我爬坡上坎,好几次他投下的影子又长又黑,都要爬到我脚背上面来了,我忍不住回头,每一次都在那个千钧一发之际从梦里醒来了。”
王康明的笑声,就那么刺喇喇响起来,林天星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一抬眼似乎真的看见在王康明的身后,拖曳着一个巨大而骇人的影子,影子足有两三层楼那么高,铺天盖地倾覆而来,眼看就要将那时还在手舞足蹈的王康明吞噬。
开工第三年的冬天,七星阁的建设摇摇晃晃,终究进行了下去。其间设计方案几经修改,最终沦为一个不中不洋的临崖高楼。不止一次的脚手架倒塌事故,更让这个饱受争议的空中楼阁雪上加霜。
七星阁好歹留存了七层的骨架,不过却与王康明最初的设想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楼顶上加盖的琉璃瓦以及飞檐坡屋顶,也受到八方耻笑。工程收尾阶段,资金链断裂的危机袭来,所有人都感觉有点儿坚持不下去了。
那天下午,按照行程安排,王明康本应去参加一个紧急办公会,午饭前的一通电话,让他瞬间脸色煞白,面无人色。
16楼上每天中午的工作聚餐照例进行,但王康明却一再走神,仿佛在思考究竟该拿手里的饭菜怎么办。他后来将林天星叫到一边说:“拜托你到医院跑一趟怎么样?我儿子得了猩红热,他妈又出差,只有爷爷一个人我怕搞不定。”林天星不太理解,就这么件小事儿何以让王康明如此的失魂落魄,随口安慰他说:“放心吧,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仅仅过了一刻钟,王康明又跑来对林天星说:“算了,还是我自己去。”
其他同事围坐在那张简易饭桌边,望着他俩在一旁神神秘秘又反反复复的样子,一脸的疑惑,林天星只好打起了圆场:“王总家出了点急事儿,下午市里的会就让郑总出席吧。小孔你把材料转郑总尽快熟悉下。”
他跟随王康明踅进办公室拿包,没想到中途王康明又折转身来解释,仿佛在请求他的原谅:“瞧这事儿闹得,我真是非去不可……”说话间他就那么瞟了林天星一眼,就是那从未有过的心虚而躲闪的一眼,让林天星明白,王康明真的遇上大事儿了。
王康明匆匆下楼,几分钟后,一楼门房又打来电话说他将手机落下了,让林天星给送下去。那是K城冬天浓稠的大雾天,即使正午时分,那铺天盖地的浩大白雾也没有一点儿要撤离的意思。车库出口,林天星透过驾驶室那扇小窗,将手机递过去,看见浓雾已将上下左右、远远近近的物件彻底淹没,连惟一幸存的小窗和小窗里的王康明,那时也岌岌可危。
王康明接过手机,从车窗深处向林天星看来,林天星觉得,那个人简直就置身在最深的井底。林天星见他枯瘦脸上的两只眼睛充血发红,仍在热烈灼烧,就挥手让他别再耽搁了,却听见对方一句轻飘飘的叹息传来:“天晓得我儿会不会死哦。”
他带着对那人大惊小怪的嗤笑返回办公室,可就在几分钟后,王康明就撞上了那条下坡弯道尽头的一棵行道树。那棵梧桐树足有碗口粗,遭受巨大的重力加速度后,被拦腰折断,王康明的那辆奥迪的车头也翻卷起来,发动机报废,成了一堆破铜烂铁,他本人却奇迹般没有被伤及要害,只是右手手肘粉碎性骨折,打起了厚厚的石膏绷带。大约十来天后,他就带着这副行动不便的石膏,从嘉滨世家其中一栋的楼顶天台纵身跳下。
林天星忍住了没去现场。他后来才知道,王康明的坠楼地点,恰在底楼那间过道小食店近旁。那间小店是他们之前深夜加班后最爱的去处,一个饮食公司的中年下岗男人,几乎每次都会在那口临时架起的锅灶、案台前等候他们。那大叔是个话唠,不知从哪里将他们的底细打探得一清二楚,每次将烧腊、抄手或是面条端上桌来,都会有意添加一点儿优惠,还特别声称,这可不是白给的,今后买嘉滨世家的房子还请王總多批折扣。
他俩都非常痴迷那小店的滋味,清新而灵动,那个粗黑汉子看不出居然有那样一双巧手。王康明好几次对那老板打趣说,找机会让自己也参个股,自己哪天下岗了就找他学手艺,开家连锁店。
林天星想不明白,王康明最终为何选择了在这里终结自己,好在那间小店的生意依旧红火,夜里经过,可见氖气灯长明,只是心虚的林天星却再也不曾光顾。
之后漫长的岁月里,林天星无数次重返那个车库的出口。那一天,浓雾封锁下,他和王康明隔着车窗会面。他将那次会面看作自己和王康明最后的告别,直到很多年后,他才读出了那人眼中求救的神情,愈发后悔那时没有用力拉他一把。
他们的爱情
林天星决定在回多伦多之前,集合所有的家人,完成一次五星级豪华邮轮的三峡游。
网页滑动的画片儿上,世纪之星号邮轮高达五层,神似他父亲当年掌舵的客轮。林天星相信,这样的旅行,一定会带给辛苦了一辈子的老爷子巨大的安慰。
他的假期只剩下最后的十天,他的家人,除了林守奕,也只有长住精神病院的妻子刘肖了。行期来临,他不得不正视出行计划里埋伏的那个隐秘冲动,仅仅犹豫了两分钟,他就拨通了何维的手机号,邀请她和女儿加入到他们的家庭三峡游中来。他在电话里对何维说:“我不想留下遗憾。”
之前的某个晚上,十点钟以后了,他也是这样贸然拨去一个电话,开口就说:“我算想起来了。”
那是高中,他们就读的K城一中的教学楼背后,每到上午十点那个较长的课间,还有下午课后的空档,他们班十来个同学,就会集体站在那排作为老师宿舍的平房跟前,接受近视眼治疗。那是一名医生推荐的矫正术,就是让假性近视的孩子们戴上类似老花镜的矫正眼镜,然后盯着眼前的一棵绿树或是乱石间生长的野草,每次盯上十来分钟。
林天星想起,和自己一起站在那个队伍里的,就有何维。终于可以在自己青春记忆的源头找到何维的踪影了,这让林天星兴奋不已:“你还记得我们那些男娃儿吗?我们总会摘下那破眼镜儿,对着地上的爬虫一通猛照,希望用集中的阳光烧死它们……我真的全都想起来了!”
“还有,你怎么会长成现在这样了?真是神了!”
何维心里知道,自己终归不大好违拂林天星的一番好意。而用这样的一次旅行,来对之前发生的一切做个了断,在她看来,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那个女人跟在他们出游队伍的末尾,任谁第一眼就能看出她的与众不同来。她头发梳得光光生生,穿一件明显历经了多次搓洗的浅色衬衫,式样有些过时了,从登船那一刻起,林天星都格外小心地呵护着她。和他的暗自紧张相比,那女人倒显得淡漠从容,几乎不搭理同行的另外几个人,连对林守奕也只是匆匆一眼扫过,就像根本就不相识,最终还是林天星站出来解释:“没办法,她现在对好多事情都忘了,甚至对我也有些记忆模糊了……”
仿佛为了安抚他的失落,隔了几米远的距离,那女人冲林天星绽放出一个笑容来。那会儿“世纪之星”还在K城市区内的江面上盘桓,甲板上太阳明晃晃的,那个逆光的笑脸,却让一直和女儿手挽着手的何维,下意识地背转了脸去。
她们回到一等舱的那个标间,母女两人都不发一言,对于这次旅程,她们都已心生悔意。
“那就是皓文的妈妈。抱歉啊,没有事先通知你们她也会来。我总觉着这趟旅行,我欠他们实在太久了。”
晚饭后,林天星特意把何维叫到甲板上。那时候,何依依和林守奕已经完全打成了一片,不知道是不是有意迎合,她一直缠着林守奕让他重述当年川江航运的传奇,把老爷子逗得合不拢嘴。
“你女儿倒真是乖巧。”林天星幽幽地说。“你可千万别被表面现象蒙蔽了。那家伙鬼得很呢,打小就懂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是,孩子其实生下来就开始脱离父母了。以前总以为毕竟血肉相连,割舍不了的,到现在才知道,他们长大后往往根本没法儿捉摸,鬼才知道我们家皓文为啥会为长江白鲟丢了性命……”
何维扭过头去望他,他那颗瘦削的头颅,安放在健硕的身躯上,总不大协调,看上去就像是对那副超重的铠甲不堪重负似的。他最终对着江面上正四散开来的暮色叹息说:“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或许这一切就是一个报应,说到底是我亏欠那娃儿的。”
他告诉何维,孩子的妈妈叫刘肖,其实在皓文幼稚园时就被送去了精神病院。何维曾去那里采访过,只记得墙壁一律涂成了奶黄色,说是那颜色有安神醒脑的功用,这一点始终让她将信将疑。
刘肖最先在巫山县城一家电影院里当售票员,她和林天星偶然相识于当地的一场舞会,不多久林就将她带回了主城。
那些年他们一家还住在老屋里,天星通过各种关系,为她引荐了一份又一份临时工作,从托儿所的代管老师,到K城那时逐渐多起来的摩配厂库管,再到他一个小学同学承包的中巴车的售票员,虽说每一次她都会兴致勃勃跑去新岗位上岗,但又注定干不长久,三个月,顶多半年就会垂头丧气,嚷嚷着要回老家。
有一次格外奇葩。就是她去中巴车上售票的那次,周末傍晚下班,她竟然人间蒸发,消失了踪影。天星打电话追到同学那里,那边说之前换班很准时啊,看上去人也乐呵呵的没啥异样啊。他万万没料到,第二天下午,派出所会一个电话打到他这里,让他去领人。民警说,她居然在隔壁的县城迷了路,过了午夜还在向人打听怎么坐车回K城,那边的派出所见她身无分文,才拜托了返回的列车的乘警将她捎回来。
林天星盘问她具体的经过,她双手死攥天星的衣袖,一双眼睛又黑又亮,脸上兴奋的红晕久久不褪,过了许久才坦白说,那天收车,她注意到终点站旁有个货运火车站,鬼使神差就去了那里的站台:“你绝对想不到那车站里头居然那么宽广,总共有七八条轨道纵横,你没法猜中它们到底会往哪儿开。”
她说自己随便拣了一列,就任由它载到了隔壁县城。她说话时眼睛里很快弥漫起一层烟雾,接着又闪过一丝得意的光彩:“我其实揣有零钱,但如果他们发现了,不是就不会免费送我回来了吗?我才没那么傻呢。”他父亲在一旁听了,把他拉到一边,忧心忡忡地指着自己脑壳说:“她这里是不是有问题哦,你稀里糊涂领个人回来,今后会后悔的。”
夜里躺在床上,刘肖在他身边,总会比他更快抵达黑甜乡。时不时地,他会听见她在梦中念念有词,身体扭动,仿佛在努力挣脱着什么。天星想,那就是老辈人说的魇吧,他伸手过去想要安抚她,却摸到她额头滚烫,像个发烧的病人。即便这样,他也没太当回事儿。他的整个青春期都在仓皇逃窜,几乎没有经历过什么像样的恋爱,他安慰自己说,或许,这种惴惴不安,想要握住又生怕消散的感觉,就是爱情本来该有的样子吧。
他们还是结了婚,皓文也很快降生在这个纷乱之家。刘肖那时已调往K城百货大楼顶楼的服装部,两班倒的工作,让她夜里的睡眠变得无比珍贵,“但我们家皓文婴儿时期就不肯安分,每到夜里就兴奋得像那个大闹天宫的孙悟空。”黑暗里那孩儿的哭泣抓心挠肺,刘肖就在他耳边叽里咕噜地咒骂,他们不得不轮流起身安抚那个小冤家。他一向是比较主动的那一个,但日久天长,免不了也有几次对刘肖耍赖,让她上阵,直到他后来发现了孩子身体上青紫的瘀伤。他感到了入骨入髓的寒意,有些不相信地望向那个依旧若无其事的母亲。
后来他曾和精神病医院的主治医生反复讨论,始终很难为刘肖对皓文的虐待找出合理的动因,“或许是她将自己对周遭环境所感到的危机,投射到了那可怜孩子的身上吧。”那个面善的教授的推论,并没有带给天星多大的安慰,他对何维说:“这也是我没法原谅自己的地方。我们带给孩子这么畸形的一个家庭,他迷恋上白鲟照说也是理所当然的了吧。”
起风了,何依依跑出船舱来说想睡了,两人各自回房安顿下来。午夜后的船行,只剩下桅杆上雪亮的探照灯照耀,那个庞然大物慢慢陷入沉睡,船舷下被劈开的波浪也收敛了喧哗,变得像无奈的叹息。何维平躺着呆望天花板,没有一丝睡意。大约午夜两点,敲门声响起,不出意料,又是林天星。他拎着一整瓶红酒,冲她不住摇晃,示意一起去船尾的吧台喝个痛快。
船舱以外,风大了不少,何维用塑料杯吞下一大口,感到那冰凉的液体直抵肠胃的终点,一点点灼烧起来。
他们都还有太多的话没有讲,船舷以外,三峡的峭壁黑森森的,看上去迫近了许多,面对眼前的黑洞,过去的日子在两人心中变得了无牵绊,轻舞飞扬。
他慢慢讲起了王康明。
他讲到坠楼惨剧后,自己怎样走投无路,心如死灰,之后又怎样决心出走。十多年前那场纠缠不休的噩梦,之前他还从未对人这样透彻地讲过。
飞机盘旋降落在多伦多机场的那个夜晚,他的脚下,是异国的灯火,璀璨而陌生,他一度以为自己可以抛却他在K城遭遇的所有磨难,开启一个全新大陆的。
“我做梦也没想到,最后竟然要靠那个可怜的孩子,用他的死亡来提醒我,我不过是一直都在躲避!十几年了,是时候作一个最后的了断了。”
他转过脸来,直视着何维说:“我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只是说可能,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可以挽回一点儿什么?”
他给出的方案是,能不能由他把她们母女俩一起接去多伦多,“让我们一切从头来过。”
何维回应着他的目光,神情凛然:“我看你真是喝醉了,在经历了所有这一切后,你怎么还像个孩子!”
不等他回话,她接着说:“天星不如这样,你来听我讲一个故事。我的故事,你当然可以把它叫做爱情故事。我在一次采访中遇见了他,他高高在上,以前连正眼都不会瞧我们这些记者一下的,可他却牢牢记住了我。另外一次相遇,他居然叫住了我,并准确复述出了我之前对他的那个提问。他看向我,两眼放光,让我欣喜若狂又惴惴不安,所以,这也是一个白天鹅爱上了丑小鸭的故事。”
他们爱得疯狂,但这场恋情,就像一场席卷而过的山林大火,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万物俱焚,只剩乌黑灰烬了。
“我没想到他会在一夜之间死去。真的任何的预告都没有。他死去以后,我才发现怀上了他的孩子。那个孩子就是依依,你也看到了,那以后的岁月,都被我用在了怎样将她抚养成人上面。你认为这到底算不算是个爱情故事呢?其实我自己对其中爱情的部分,也没那么确定。比如他总说他爱我鼻梁上的那颗痣,就这颗,你注意到没,这颗米粒大小的痣,血红色的,过去我一直担心有癌变的可能,也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彻底把它祛除了。那还是在遇见他之前,但他那么说了以后,我就一点也不再怕了,我决定把这颗痣就那么永远保留下去。我不知道我把我的意思说清楚了没有,我的意思是,尽管那个人已经死去那么久了,我也肯定不会跟你走的。”
第二天一早,狂风大作,雷雨傾盆,“世纪之星”在突如其来的风暴中不安地左摇右晃。九点钟光景,他们紧急停靠在一座就近的港口。广播里反复播放着船长的通告,他告诫所有乘客稍安勿躁,静待风雨过境。
船舱里的林守奕一直对着船舱外的风雨放声大笑。没人留意到那个自上船后就收声敛气的刘肖,那会儿去了哪里。
下午两点过,暴雨扫荡结束,“世纪之星”拉响启航的汽笛,林天星直到此时才发现,刘肖又一次悄没声息地失踪了,而他们正在驶离的港口,就是她阔别已久的故乡巫山。
请跟我来
那个夏天,林天星站立在了巫山县中心最繁华的十字马路街头。
他刚从大学毕业,正经历人生中最长的一段漫游期。和那年数量庞大的毕业生一样,他的人事档案按照“哪里来回哪里去”的原则,滞留在老家K城的人事局,听候发落。
他在家中百无聊赖。有天他在新华书店碰见了一个发小。发小绰号李麻子,他身着店员服,远远看见正在翻书的林天星,就亲热地跑过来打招呼,递上一根烟说:“真巧了,你要是明天來店里就见不着我了。这书店我干得快崩溃了,我们明天就出发,你要不要来?”
李麻子说的“我们”,是他们组的一个地下乐队,他弹贝斯,哥几个约好了要奔赴三峡,在那里刚刚兴起的舞厅里,为青年男女伴奏。他就这样稀里糊涂被裹挟到了三峡,只不过这一趟天地悠悠、不知所终的旅程,恰恰是那个时候的林天星特别需要的。
话说乐队那几个糙人下了三峡,几乎夜夜大酒。漫长而燠热的白日,他们的驻地往往死水一潭,林天星依照一贯的作息早起,无所事事,那天就鬼使神差,来到了县城中心。
他即将迎来生命中一次致命的相遇,但当时还浑然不觉。峡谷地带进入仲夏时节后的日光,凶猛灼热,茫然踯躅的天星很快就不得不遁入街边的那座电影院。午后放映的第一场是部老片儿,名叫《等到满山红叶时》,因取景地就在巫山,被当地影院当作了保留片目,无限循环。
故事相当老旧,并没留给林天星太多印象。但大银幕上徐徐展开的峡谷、群山、江水、轮船、航标灯,却对他有如再亲切不过的老家。巫峡的悬崖上,满山红叶绵延不绝,像是数以万计的铃铛,在他眼前闪动不止。他当然无法忽视女一号吴海燕姣好的面容,面如满月,林天星在黑暗中想到了这个词。那轮“满月”,在巫山红叶映照下期期艾艾,祈盼着心上人归来。
电影结束,他又一次退回太阳的炙烤下,伴随着深深的沉醉,他在票房前那块空地里连续兜圈儿。他并不知道,距离他不足十米,另一个女人,正将他的一举一动纳入自己饶有兴味的视线以内。她叫刘肖,头一年高考落榜,在那家影院当起售票员。她很快发现,这份工作与她从前的想象相距遥远,天天免费看电影的快乐,远远抵不上枯守票房的寂寞无聊。而那天她之所以瞩目林天星,实在是因为他的失魂落魄太过暴露无遗,他类似港台男星的偏分发型,新潮的运动装,又远远领先于这个偏远县城的时尚,加上忧郁的眼神、苍白的面色,在这大街上兴高采烈的人众之间,更成了一个触目的闯入者。电影终场,当天星仍在票房前徘徊不去,她开始预感到将有事情发生。
她没有料到他会第二次朝自己走来,他的步履几乎有些踉跄,显然正被巨大的内心风暴侵袭。他向刘肖再次递上零钱,要购买紧接着的那场“红叶”,眼前这个男人急切的神情,终于令她忍俊不禁:“真有那么好看么?不就是部老片儿么,我们主任完全是用它来打发白天时间的。”
刘肖突然的询问,让林天星几乎受到了惊吓:“唔,我也是在打发时间。”
她觉得更好玩了,一抹绽放的笑容,让她隐没于暗影的面孔瞬间明亮了许多:“你应该是我们影院近段时间连看两场‘红叶’的第一人了,要不这张票算我请你的。”林天星终于定睛看了看刘肖,但天性羞怯,他最终只是陷入了自身的狼狈,接过电影票,闪进了门后的黑暗。
这样的主动出击,其实违背了刘肖一贯的作风,她虽说不上清高,但也始终与身外之人、身外之事保持着界限分明的距离,那并非因为畏惧,而是一种互不伤害的风度。所以很少有人可以洞悉她骨子里灼热翻腾的白日梦,那些幻象总是如此清晰,源源不断,让刘肖的神经末梢长年高烧不退,只等一次燃烧的机会。那天林天星白日光照下的脸孔,显然成了那根导火索。
第二场电影终场,恰好赶上刘肖换班,她照例从侧门踅出,所幸,那个脸孔还在,正东张西望寻找下一个路口。接下去的进程,在刘肖的记忆里开始加快,如同按下了快进键,她跟随前方十来米的那个身影,沿着三峡周边那些县市几乎如出一辙的倾斜马路,朝江边码头拾级而下。
她跟随他登上了轮渡,她这个冲动的跟踪者,混迹于那艘小小机动船上的乘客中间,跟那些按照每日作息下班归家的寻常渡客没有分别。突突震颤的轮机轰鸣中,她紧盯着林天星的侧脸不放。那个男人的头发,被行进中的江风吹得蓬乱而高扬,更显出溃败和凌乱,有好几次她都忍不住想要上前询问,想弄清这个忽然坠落荒野之地的可怜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幸。
那是长江边县市常见的那种短途轮渡,一站接一站,串连起相邻的那几个乡镇。刘肖跟随林天星在大昌镇下船,眼看轮渡晃晃悠悠驶向下一站,已脱离了日常生活轨迹的刘肖,顿生被抛弃于荒岛的遗弃之感。她继续尾随林天星,沿江边长长的缓坡而上。夕阳的光线正值一天中最动人的魔术时间,有好几次刘肖都觉得,前方的那个浪迹者已经留意到了自己的跟踪。她并没有惊慌,反倒展露出自己最明艳的笑容,她的头发也在脑后飞起,随清风飘出去好远,她不相信前方默默行走的那个人,没有感受到这个黄昏的美好。
那天旅途的终点,是镇上那座酒厂的篮球场。球场那晚被绳索圈起来,半空拉起彩灯,变成了一座露天的舞场。那年月,交谊舞在K城也才刚刚兴起不久。
对刘肖而言,这样的交谊舞会自然是全然陌生的事物,她和身边那些乡镇青年一样,眼中透出看稀奇的羞赧神光。舞池中央那几对寥落的舞者,恍若孤独的游魂,他们的任何举动都会引来围观者吃吃的偷笑。
刘肖目不转睛追踪着林天星的下落,她发现,天星和篮球架下那支乐队的几个长发侠客十分熟络的样子,甚至和他们分享了手边的瓶装啤酒。他白天里的郁郁寡欢,似乎也被那几个朋友驱散了,有一次甚至在仰天大笑。她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轮渡和中巴早已收班,已经完全没有了归家的退路,正当她开始焦虑、犹疑起来时,舞场里的情势,已变成了乐队每首歌曲演奏的间隙,那些男青年们就在场子边遛起了圈子。他们的外围,就是那些三五结伴、畏缩不前的姑娘们,她们含羞低头,或是佯装若无其事地嬉笑,却暗中期盼男孩儿们可以挑中自己。
就在这时,林天星朝她走来了,并不是徘徊的曲线,而是孤注一掷的直线。他的脸孔甚至比白天时还要苍白失血,他最终朝她举起了邀请的右手,他身后的乐队立刻爆发出一阵搔首弄姿的雀跃。显然,那伙人对这个行动预谋了很久,然后,那首歌,就随着他们笨拙的舞步响了起来,正是那首《请跟我来》。
我踩着不变的步伐/是为了配合你的到来/在慌张迟疑的时候/请跟我来。//我带着梦幻的期待/是无法按捺的情怀/在你不注意的时候/请跟我来!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