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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从秦淮河到颐和路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花杂志 热度: 15494
胡弦

  1

  那时我住在莫愁新寓,

  过秦淮河去上班。我留意到

  河水拍打堤岸的声音,并非取消,而是建立。

  那声音中有种执着,和对永恒的认知,

  穿过时间、朝代、无数人的一生,

  这与河水穿过城市流向长江完全不同。

  河边有人在下棋,车马炮,

  楚河汉界:具象被抽离。从那

  令人惊悚的历史中,产生了娱乐和游戏。

  河上有座桥。过桥后有两条路,

  一条经龙蟠里,过方苞祠堂、魏源故居;

  另一条,经乌龙潭公园,过颜鲁公祠。

  不同的选择,将路过不同的朝代,遇见不同的人。

  如果站一站,我要么面朝大海,要么陪一陪

  一个目眦尽裂的人。而如果

  时间紧迫,我将快步穿过清晨。路边的树

  则倒退,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

  我停下,它也陪我站着不动。

  但时间快到了,我继续加快脚步,并想起

  另一些树,前进,倒退,或不动。

  它们是不同的树,有各自不同的种属,却更容易

  让人意识到那些永在的东西。

  2

  一个人捂着腹部挣扎着过街,

  所有车辆停住,为他让路。

  红灯数着数字,于是诞生了一种新的

  一瞬间的秩序。

  随后,人群汇流,那个人消失在

  马路对面的医院里。

  每天上班我都路过这个路口。

  而这座建筑,总是人满为患。在它内部,

  我认识一个穿白大褂的人。

  他打开那些病体,阅读那些疼痛像阅读一封

  不明地方寄来的信。

  他读懂了,开药方,像给远方

  一个不知道是谁的人回信。

  而病人扣上衣扣,取药,

  像一封重新封好的信,被投递回人群。

  有时他不知道那是什么病。

  他知道他碰上的不是病,而是命。

  那携带着他的绝望离去的

  是另一种信,带着宽慰、谎言、药(那药,

  已知道自己是無用的),

  经过收费处、取药处、出口,以及

  那个总是拥堵的路口。

  在路口那儿,人仿佛才是真实的,走远了

  就变得模糊,像飘动的影子。

  3

  这些楼房,建在一座消逝的园林里(随园)。

  当年,它享誉天下,是大观园的原型。

  变迁,犹如歇斯底里的魔法。而我们,

  是像光线这样单纯地穿过这个早晨,还是

  依次经过百步坡、随家仓、宁海路?

  每个名字都活着,仍想从我走过的

  这个普通的早晨里得到些什么。

  脚下的路曾经是一条河。

  山头曾被削去,改作梯田,后来,

  又被挖出一个体育场。现在,

  山的高度已被玻璃楼房分去。而山腹内

  有座车库改成的书店,无数次望着它

  墙上的标语:“大地上的异乡者”,就会想起,

  被眺望和漂泊耗掉的无数早晨,

  就像它头顶的这座体育场,

  昨晚是璀璨的狂欢,

  现在,座位挨着座位,是个寂静的大坑。

  4

  消亡有多种。同一种悲哀是,

  它们见不到下一个黎明。

  一块纪念遇难者的碑立在桥头。

  桥上是车流、行人匆匆的脚步,只有

  站着不动的,还滞留在恐惧中。

  只有另一种时间被叫做记忆,它们

  和匆匆之物一样在抗衡时间。

  炼丹,吃维生素,或躲进避难所。

  但总有利刃把人群驱赶出来。

  血会哭,脸会求救,子弹会终止心跳,

  回忆录会弄伤灵魂。

  我们的讲述总会这样开始:灾难从天而降。

  天,一个我们创造的暗盒,所有

  视而不见的都在其中。

  我曾走进玻璃转门,看见“欢迎光临”的字样。

  我从那儿离去,讲解员说着“再见”。实际上,

  他一直在讲解什么是永不能再见;实际上,

  每次离开,我们都像是

  从一座桥那儿离去的。

  5

  我曾在其中办公的颐和路二号,

  是座民国建筑,最早,名泽存书库。

  (“父母殁而不能读,手泽存焉。”《礼记》)

  窗外的环岛里

  (江苏路、颐和路、山西路、宁海路在这里交汇),有个半圆形建筑,

  据记载,它最早是圆形的,后来,

  修江苏路时劈掉了一半,

  那劈开的地方变成了它的前脸。

  每天,它望着马路,望着自己的另一半消失的地方。

  时间中总有暴力出没,它抢劫,且从不归还。

  柔情只给予剩下的东西,直到

  半圆变得完美,悖论变得完美;招牌

  变黄,变黑,曾经的未来变得像个古董。

  太晚了,思考不会再带来伤害,

  就像命名里的感情,一直是种新的感情。

  就像劈开一座建筑,得到一张新的脸。

  6

  江苏路是后来修建的路,

  以之为界,地图分为两种(新的和旧的)。

  路边有座教堂(靠近大方巷入口),

  以之为界,人分为两种(信它的和不信它的)。

  高大的悬铃木覆盖了这里的每一条街道,

  它们不断蜕皮,像无所事事,又像

  一种永远无法输出内心的表达,

  铃铛也沉默着,从不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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