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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龙山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花杂志 热度: 13391
于怀岸

  老人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走出房间,穿过堂屋,来到屋檐下坐上一会儿。这一会儿,也没个准头,有时是几分钟,有时可能是一两个钟头,就是呆呆地坐着,静静地凝望着对面的那座山头。那座高大挺峻的山头,既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老人已经看了七八十年了, 仿佛永远也看不够。从小到老,每天每天,老人一出门就能看到它,算起来,看它的次数不下百万千万了。说不清为什么,老人就是喜欢看着它,看了几十年,也不厌,反而有种常看常新的感觉。特别是近一年来,这种感觉尤为强烈。早些年,老人每天是坐在大门槛上看,这几年老了,大门槛高,坐上一会儿后就会头晕,他怕翻倒下去,就在大门外中柱旁摆了把小马扎,一屁股坐下来,再把身子往后一仰,头和背倚着板壁,这样就很舒服了。坐着的时候,老人什么也不想,脑壳就像截木头一样,而且还是空心的木头,他的两只眼睛,其实大多数时候也是半眯着的,并没有完全睁开,但那座山尖依然映在他的眼帘上。也许只是多年来改不掉的习惯吧?不看它,又能做什么呢?那个山头的存在,让老人觉得心里踏实!要是有一天它突然不存在了,眼前只是一片空荡荡的天空,那会是什么样子?老人觉得不可想象。

  老人叫朱天寿,今年七十八岁。

  那座山叫望龙山,千年万年来它就高高地矗立在那里。

  为什么叫望龙山?朱天寿听到过很多种说法,其中有些是望文生义,有些很荒诞不经,只有两种说法令朱天寿印象深刻。一说,很久很久以前,站在那个山顶上往东望能看到东海里蛟龙戏水,每逢大旱之年,人们去山顶上求雨,会特别灵验;另一说,还是很久很久以前,山脚下有个秀才进京去赶考,父子俩依依惜别后,儿子往北走,父亲往山上爬,望着儿子一路走,儿子走得远,父亲就爬得高,父亲一直爬到山顶上,再望不到儿子后,也不肯下来,等儿子考中状元衣锦还乡后找到他,他在山顶上站成了一块石头,于是人们就把那座山叫做望子成龙山,后人嫌这山名太长,叫起来不顺口,省了几个字,就叫成了望龙山。其实,只要用脑壳想一想,就会发现这些传说都是编造出来的,漏洞百出,别说在那山顶上能看到东海,看到蛟龙,连条河都看不到的,山顶之外还是山,望过去山连着山,只有一片山!再之,这地方千百年来一直穷得鸟不屙屎,别说出状元,可能连秀才也从没出一个。更何况,据朱天寿所知,那个山顶全是石头,悬崖峭壁,根本上不去人,从来就没人到过那顶上,不管是求雨,还是去望儿子,都不可能上得去。这些说法不过是老人们哄小孩子的把戏,一代人一代人传下来,就成了传说,就有人信以为真了——就像他们老朱家是从江西南昌府搬来龙车湖的那个传说一样。朱天寿的爷爷曾不止一次地给他讲过,他们老朱家是大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后代,明亡后逃避清廷的追杀才躲进龙车湖这个大山旮旯里,到他这一代是明太祖的第十九世孙。爷爷也是听爷爷的爷爷说的,一代一代口口相传下来的。其实,这个朱天寿也是不信的。他们老朱家跟这里的山民们确实有点不同,别人大多数是土著,少数民族,他们是汉族,但也就仅此一项特殊,其他方面老朱家跟龙车湖别的山民们都一样。以前世世代代目不识丁,更没有家谱什么的来佐证,朱天寿认为这种说法很牵强附会,它不过是祖先们为了安抚子孙后代安心于穷乡僻壤生息繁衍的藉口,也是为自己没有本事在大地方闯荡发展而找的一个蹩脚的理由。望龙山这地方,几乎每一个家族都有這样一个显赫的家世,一个祖先曾经被人追杀的曲折故事。姓张的一定会是汉臣张良的多少世孙。

  朱天寿觉得都是不可信的。

  可是为什么以前不是这样呢?小孩时老人们所讲的每一个故事,他不仅听得津津有味,还曾对自己的家世引以为豪,到处炫耀。听他炫耀的那些小孩们也深信不疑,从未有人置疑。他是什么时候开始不信这些的,是从儿女们都散了之后才不信的吗?还是满了六十岁后自己也成了一个老人才开始不信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信不信,又有什么关系呢,朱天寿想,反正自己还活着,日子还得过下去。日子是自己的,得自己一天一天地过,跟你是谁的后代,跟你的祖先是什么人,没有半毛钱关系。

  现在,龙车湖只有朱天寿一人了。

  龙车湖本来就是一个小村,人口最鼎盛的时候也就二三十户人家,那还是几十年前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到新世纪头几年外出打工的,去酉北市内做生意的,在葫芦镇上开店子的,走了一大半。两年前镇政府启动异地搬迁项目,龙车湖村整体搬迁到葫芦镇安置区,除了朱天寿等少数几户,其余十来户人家都搬迁下山了。从那时起葫芦镇就再没有龙车湖村这个建制了。按搬迁协议,凡搬迁下山的农户老房子必须拆除,村里也没有电了,变压器和电线杆都被撤下山了。去年村里还有三个老人,朱天寿、朱天茂和张玉兰,朱天茂年中六月初去世了,张玉兰年底腊月中旬也去世了。今年整个龙车湖就只剩朱天寿一人了。朱天茂年纪比朱天寿还大两岁,近年来一直在害病,死得不意外。他年轻时劳累过度,老了后百病缠身,关节炎、肝腹水、肺气肿等等一直折磨和耗损着他的身体,能活到八十岁简直算得上是个奇迹了。朱天茂不肯搬下山去的理由是他反正活不长了,要死了,干吗折腾来折腾去的。果然不到一年他就死掉了。张玉兰拒绝搬迁是因为她拿不出四万块钱,镇上的安置房除政府补贴五万块钱外,自己还得掏四万块钱的房价差额,她说就是拿得出她也不会去,她无儿无女孤老一个,要镇上的那个房子做什么,她死后留给谁呢?

  张玉兰肯定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死掉了。她死得太突然了。朱天寿记得她死的前一天,他们还碰过面,聊了一阵天。那天下午,大约四点多钟时,他从家里出来,走下坪场,刚好碰到她从水井背水过来,在他家坪场坎下歇气。张玉兰比朱天寿要小七八岁,才七十上下年纪,她年轻时很漂亮,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就是老了,也依然好看。张玉兰什么都好,就是不能生育,要是能生育的话,她就不会嫁到龙车湖这个山旮旯来了。她第一嫁是嫁在葫芦镇上的,结婚两年没孩子,男人不要她了;第二嫁嫁在猫庄,也是没有孩子离婚了;第三嫁才嫁给龙车湖的老光棍彭成武。十年前,彭成武病死了,张玉兰就一个人过日子。张玉兰七十岁了,不仅面容白皙,身材苗条,身体也很好,她背水用的是一个能装五十斤酒的大塑料桶,水桶每次都装得很满,走路时,听不到一点扑通扑通的晃荡声。那天他跟张玉兰具体聊了些什么,朱天寿现在记不太清了,但有一句话朱天寿印象还相当深刻,就是他在夸张玉兰身体好时,张玉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对他说你可千万别死到我前头去呀!

  朱天寿很不解地说,我比你大那么多岁,肯定要比你先死呀。

  张玉兰说,那可别,你要是先死了,这荒村野地的,我可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连个旋家(串门)的地方也没有了。

  哪曾想,张玉兰当晚就死了。

  朱天寿想,也有可能是第二天早晨死的。

  要是龙车湖别的无儿无女的孤老死了,譬如朱天寿自己,肯定好多天也没人发现。别说孤老,就是朱天茂死了,也是三天后尸体发臭飘到从他家屋外路过的朱天寿的鼻子里时才被发现,第五天他的儿女们才赶回龙车湖来办丧事,那时朱天茂的尸身差不多快要烂成一坨浆糊了。要是先一天朱天寿没碰上张玉兰,聊那一会儿天,要是仅仅只是聊聊天,张玉兰没给他说那样的话,那么她死了也很可能很多天不被人发现。

  本来嘛,现在的龙车湖除了朱天寿也没人了。

  要是她不说那句话,第二天吃早饭后朱天寿就不会去她家旋家。正是第二天朱天寿去她家旋家时敲门敲不开,砸门进去后,才发现她已冷硬在床上。朱天寿走了三十里山路,到葫芦镇镇政府报告了张玉兰死讯,镇政府出钱请人来龙车湖安葬了她。丧事自然是办得冷冷清清的,若不是朱天寿从葫芦镇回龙车湖时买了几封鞭炮,甚至连个响声也不会有。听给张玉兰入殓的猫庄顾月梅老太太说,她给张玉兰洗澡换衣时摸到她的肚子上有一个很大的硬块,估计张玉兰得癌症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只是她一直硬撑着,既没看医生,也没告诉过谁她有病。

  朱天寿已经很多年没到张玉兰家旋过家了,至少有十年了吧,他们也很少说话,十年来,朱天寿跟张玉兰仅仅只是碰面时打个招呼这样不咸不淡的关系。怎么会这样呢?他们之间曾有过很大的“过节”。这事只要一想起来,现在还能让朱天寿老脸发烫。十年前,彭成武死了大约半年之后,有一天张玉兰叫朱天寿去她家帮忙修灶孔,她家的灶孔堵了。修通后,张玉兰就留朱天寿吃完饭,她家还有半瓶酒,也给他喝了。吃晚饭回家时天黑了,张玉兰打着电筒送他出门,开门时,朱天寿乘着酒劲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张玉兰的腰,箍死了她。张玉兰使劲挣扎,骂他:“喝了二两猫尿,发癫了呀!”

  朱天寿不放,大着胆子说,你做我老婆好不好?

  那时朱天寿的老婆赵美蓉已经去世两年多了。

  张玉兰说,谁要做你老婆!

  张玉兰是真不愿意,强烈地反抗,在他脸上抓了几道血印子,终于挣脱了朱天寿,把他推出门外,砰的一声关死了门。从那以后,张玉兰见了朱天寿就躲,实在躲不开,就打声招呼,匆匆地走开了。她家有什么事也不再喊他帮忙了。那时村里人还多,张玉兰肯定顾及他的面子,给谁也没说过,没有人发现他们之间这种微妙而尴尬的关系。既然张玉兰没那个意思,朱天寿也就自觉地疏远了她,自那以后他再没去她家旋过家。就是龙车湖只剩朱天茂、张玉兰和他三个人后的一年多時间里,他也没去过。那天碰到张玉兰,她又说了那样的话,朱天寿一晚上都在揣摩那话是什么含义,是不是有什么暗示。因此,第二天清早他就起床了,坐在大门槛外看了一会儿那座山头后,他就开始做饭,一吃完饭,就去张玉兰家旋家。

  不想,张玉兰却死了!

  这个苦命的女人,死得没有一点动静,就像她嫁来龙车湖一样,安安静静的,手臂弯里挽了一个花布包袱,就进了彭成武的家门,成了他的老婆。朱天寿一直记得张玉兰来龙车湖那天的样子,她穿的是一件天蓝色的碎花满襟衣,深灰色卡其布便裤,一点也不像新娘子,但她看上去要比他见过的所有新娘都要美,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美。

  埋葬了张玉兰的第三天,葫芦镇副镇长刘宾汉带着一个干部小黄来了趟龙车湖,来找朱天寿,劝他搬到山下镇上的安置房去住。这已不知道是刘宾汉第几次来劝朱天寿搬离龙车湖了。以前,当然是一同劝他和朱天茂、张玉兰,现在他们只要劝他一个人了。

  刘宾汉曾是朱天寿大儿子朱大顺的手下,朱大顺曾在葫芦镇当过镇长,那是十多年前的时候,那时刘宾汉还是镇政府的小干事,朱大顺调走之前,才给他提了办公室主任。七年前,朱大顺在当上副市长的第三年被双规,后来以贪污、渎职等好几个罪名被判了无期徒刑。据说他贪污了六千多万,是酉北市最大的一桩贪污腐败案。朱大顺被双规后,检察院和公安局的人都来过龙车湖朱天寿家里搜查,但他们连百元的整币也没有搜查出来几张。朱大顺贪的现金怎么可能放回老宅里来,朱天寿现在住的还是他父亲手上起的木屋,天通地漏的,在这屋里放钞票等于养老鼠,朱大顺会有那么蠢吗?话又说回来,朱大顺要是不蠢的话,又怎么会污贪那么多钱呢?六千万是多少,朱天寿脑壳里没有具体概念,但他知道这些钱垒在一起,倒下来,肯定能把朱大顺砸死。现在没砸死他,却把他砸进牢房了。

  刘宾汉还是叫朱天寿伯伯,以前他也一直是这么叫的,他说伯伯,龙车湖里现在只剩你一个人了,搬到镇上去吧。你要盘什么东西我喊几个人来帮你盘下山。

  朱天寿说,我不下山,我下山做什么?

  这里就你一个人了。刘宾汉劝他。

  朱天寿说,反正黄土都埋到脑壳顶上了,还怕什么?

  你不下山,出了事,是我们工作的失误呀。干部小黄也劝朱天寿。

  葫芦镇上的安置房能看到望龙山吗?朱天寿指着面前的那个山头,突然问。

  看不到呀。刘宾汉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从葫芦镇只能看到大青山和鸡公山。

  朱天寿说,我要等他们回来。我去了葫芦镇,他们回来就找不到我了,这里再没有一个人了。

  他们是指谁,刘宾汉似乎明白。朱天寿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朱大顺,以前曾是他的顶头上司,也曾经当过酉北市副市长,现在还在坐牢;二儿子朱二顺二十年多前出门去打工,一去无回,再也没有了消息,有人说他在广东抢劫坐牢了,也有人说他加入传销团伙失踪了,他老婆颜俊芳等了好几年没他音讯,就带着五岁的儿子改嫁了。改嫁到哪里了,谁也不知道,刘宾汉还记得朱大顺当葫芦镇镇长时,曾让派出所的民警调查过,也没查出她的下落。

  刘宾汉说,伯伯,你要等他们回来,可以在葫芦镇等呀。他们来了,一打听,不就在葫芦镇上找到你了?

  我一走,龙车湖就没一个人了,他们找谁去打听?

  他们可以去镇政府打听呀。

  他们要去也只会去大狗乡政府,可大狗乡都没有了。

  然后朱天寿就再也不说话了,任凭刘宾汉和小黄怎么给他讲大道理,说搬迁的优惠条件,朱天寿都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双眼无神地看着那座山头,一声不吭。他不是不知道搬迁的好,但他的心结打不开啊!

  现在真是清静了。

  朱天寿老人的眼里只有青山和树木,耳边只有风声和鸟鸣,整个龙车湖除了大自然的声响,寂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和脚步声。他已经连续七十二天没有见到除自己之外的一个人影了。也就是说,朱天寿已有七十二天没有下过山了。年前,就是张玉兰去世时,他给镇政府报告的那天,他已经顺带买回了油盐酱醋等生活必需品,那些东西还只用掉不到三分之二,还能应付一些日子。菜是自己园圃里种的,米也是自己种的谷子。前年和去年,他在屋前的那丘大田里栽了水稻,那丘田大约有一亩五左右,前年收了一千二百斤左右稻子,去年收成差一些,有七八百斤,现在他家房里的三个谷柜还装得满满的,够他一人再吃两三年没有问题。今年他不打算种田了,否则年年要吃陈谷子。人一老,吃不了多少东西,一天有三两米就足够了。只是把谷子变成米有点麻烦,得要用榷舂,一次还舂不了多少,几天就要舂一次。

  不过这样也挺好的。

  朱天寿本来就不喜欢跟人打交道,也不怎么喜欢跟人说话,从小到大,他就是个性格有点孤僻的人,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默默地做事干活儿,村里人都叫他“嘎巴”,连他老婆赵美蓉也这样叫他。特别是自从大儿子朱大顺出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羞于见人,一头撞到了别人,他也赶紧匆匆走开,生怕别人问起朱大顺的事儿。连龙车湖的人他都怕见,或者说不敢见,他怎么可能会去葫芦镇常住,丢人现眼呢?朱大顺可是在那儿做了十多年“官儿”,葫芦镇上至少有一半人认得他朱天寿,去葫芦镇安置区住,他的脊梁骨每天至少会被人戳断一百次以上!刘宾汉以前没少来过他家里,跟他也算是老熟人,应该很了解他朱天寿的脾气和性格,竟然还会三番五次地来龙车湖劝他下山,真是自己害自己跑冤枉路。朱天寿想,世界上最难了解、沟通和交流的应该是人与人之间,而不是人与动物,与山川植物,甚至一块石头,因为人有脾性,而别的东西没有。而最难以了解、沟通和交流的又是自己最亲的人。这道理拿自己的两个孩子就可以证实。这两个孩子朱大顺和朱二顺,是自己一把屎一把尿从小养大的,但一直以来朱天寿就觉得他根本不了解他们,他们成年之后也从不屑于跟他交流和沟通。朱大顺从小跟他一样,是一个很闷的人,初中考民师,做了五年老师转行做行政,都没跟他商量过,全是自己做主,问他,他还嫌多管闲事。自从他当官之后,即使逢年过节,他也很少回龙车湖来。不仅他没回来,他的老婆孩子——就是朱大寿的儿媳和孙子也没回来过。儿子的官越当越大,但父子俩相互的了解和交流却越来越少,直至几乎没有。二儿子朱二顺这孩子从小就心大,学习不努力,做事也不认真,成年后总是想发大财,有一年就往广东跑了三趟,进厂打工嫌累,老想走捷径一夜暴富,结婚后也不安心,他有朝一日要出事朱天寿倒是有预感。只是到现在,朱天寿也不晓得他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个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任何音讯了。

  一只狗,一只鸟儿,喂了多年也会喂熟,也会了解它的习性,会看得懂它的表情,知道它在想什么,但他的两个儿子,朱天寿觉得他真不了解他们,不晓得他们想了些什么,他只晓得他们都出事了。出事也是活该吧。嘴上虽然止不住骂活该,可他們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心里头的那个疼痛外人是体会不到的。

  但这疼痛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减轻,淡去。不淡去又能怎么样?毕竟自己还活着,日子还要过下去。现在好了,再也不要见人了,再也不会有被人问起两个儿子时不知如何作答的尴尬了。朱天寿想,树木不会问他,鸟儿不会问他,对面的那个山头更不会问他。

  白天真的挺好的,朱天寿觉得就是晚上的时间有点难打发。人一老,瞌睡就少,夜里睡早了,睡不着,还要起夜,又醒得早。不睡呢,到处黑黢黢、死沉沉的,连声狗吠虫鸣也没有,不管是待在屋里烤火,还是躺在床上没睡着时,都会瘆得慌。今年又是倒春寒,雨雪天多,不仅冷,湿气也大,屋里到处水涔涔的,每晚朱天寿都要烧一炉大火烤,不然脚冷,膝肘等关节也疼。但是一烤火,又犯困,一会儿就睡着了。以前朱天茂还在世时,他还可以去旋旋家;而朱天茂更是耐不得寂寞,常常来他家旋家。朱天茂这人也闷,甚至比他还闷,常常他们哥俩坐个大半宿也不说一句话,但那总也是个伴呀,哪怕就是朱天茂死后,天黑后他也能看到张玉兰家亮着,虽然他不会去她家旋家,但也知道不远处还有另一个人,心里踏实。

  朱天寿想,张玉兰也许也是这种感觉吧,所以她那天才会说你千万别死在我的前头呀。

  张玉兰比他会死,要是先死的是他,那么现在就是张玉兰要面对这无边无际的黑夜了。

  到了农历三月初,天气渐渐转暖,万物开始复苏,又过了好几天,天气一下子暴热起来。这天夜里,朱天寿感觉待在屋里闷,就去大门槛外坐。这是一个阴霾天,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整个龙车湖都黑沉沉的,像被一块大幕布严严实实地遮盖住了。朱天寿坐下后,他睁大眼睛想看看望龙山的影子,但却什么也看不到。突然,他的眼前忽闪起了几朵绿莹莹的亮光,他以为自己老眼昏花冒了火星,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看,那些绿莹莹的亮光还在闪动,飘忽,他认清了,那不是鬼火,是萤火虫。当然,就是鬼火,也吓不着他了。

  确认它们是萤火虫那一刹那,就像认出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样,朱天寿激动无比,他站起身来,伸手去抓离他最近的那只。那只萤火虫并不认朱天寿是亲人,飞开了。朱天寿就去撵,走下阶台,来到坪场上,他才发现坪场坎下的草丛里,屋侧的竹林里,有很多很多亮晶晶的萤火虫,有些在飞舞,有些栖息在树叶上,有些干脆就趴在草丛里。天气怄热,屋里闷,朱天寿不想马上回去睡,就打着电筒往坪场坎下走去,他心想,今晚一定要抓几只萤火虫回去,关在个小玻璃瓶里,放在枕头上做伴。朱天寿记得他小时候经常这样干,有时捉几只放在蚊帐里,有时捉满满一罐子当灯来用(他小时候既没有电灯,也很少有玻璃瓶子)。

  等朱天寿下到坎下时那些萤火虫就像知道他的心思一样,全都关掉屁股上的尾灯,不见了。是近处的都不见了,远处还是有星星点点光芒在飘忽,但它们离朱天寿至少也有十几二十米远,是在张玉兰的坟头方向盘旋。张玉兰的坟头就在她家屋侧不远处一块小平地里,安葬她时镇政府只请了五六个人来龙车湖,张玉兰早几年给自己准备的柏木棺材太重,下葬时那几个人抬不远,就在她家屋侧挖坑埋掉了,简单地垒了个坟头。

  前几天朱天寿从张玉兰屋侧路过,看到坟头上的青草长有半人高了。

  这时,朱天寿又想起张玉兰临死前一天给他说的话,突然他想何不去张玉兰的那儿旋旋家呀!他呆呆地站在黑夜里,回想着那天张玉兰话里的意思,以及她的表情,这时他几乎可以确定那天她给他说那样的話,是想他去她家旋家,可能这个想法很早就有了,至少是村里人都搬迁下山后就有了,只是她是女人,不好意思明明白白地给他说——现在想想,自从朱天茂死后的半年里,整个龙车湖就他和张玉兰两个人,他们除了见面打声招呼之外,竟然没有任何交往,简直是不可思议啊!

  也许那天他去了,张玉兰说不准就不会死了,朱天寿想,说不准她是得的什么急症,他若在那里,说不定刚好能帮得上她。

  她生前没来及得去,现在去,虽然迟了,但也算是表达一种心意吧。于是朱天寿就往前面走去,他过了一条田埂,上了一条土路,往前走几米远,就是张玉兰的坟包。朱天寿用手电四处照了照,从脚旁不远处搬了一块垒坟时留下来的小石块,放在离坟头更近一些的地方,然后他就一屁股坐了下来。坐了大约一杆烟工夫,朱天寿想,既然是来旋家,总不能一句话也不说吧,想了一阵,他也不晓得说什么好,就自言自语地说,张玉兰,我就给你唱首山歌吧。他记得张玉兰喜欢唱山歌,她年轻的时候嗓音好,既清脆又洪亮,每年大狗乡组织文化活动,文化站的张晓平站长都要来龙车湖请她去唱山歌。朱天寿年轻时也喜欢唱山歌,他跟老婆赵美蓉就是唱山歌认识的。那一年赵美蓉从猫庄来龙车湖走亲戚,进村时听到在山上放牛的朱天寿唱山歌,她一时兴起,随口答了几首,朱天寿从山上跑下来看是谁,于是他们就认识了,过了一年,朱天寿请媒人去猫庄提亲,半年后他们就结婚了。

  朱天寿清了清嗓子,张口唱了起来:

  为郎想姐想得呆,

  每日把姐记心怀;

  走路难分高和低,

  吃饭不知把碗抬。

  唱完,朱天寿一想,不对呀,这歌应该给他老婆赵美蓉唱才对,他跟张玉兰不是情哥情妹,要是张玉兰还活着,就坐在对面,不一耳巴扇过来,也会气得跑开好远。

  不唱山歌,朱天寿实在不知对张玉兰说点什么好,枯坐了一阵,心想既然来了张玉兰“家”旋家,那也应该去朱天茂“家”旋旋呀,否则天茂老哥会有意见的,要怪他重色轻兄。朱天茂真正的家就在张玉兰家隔壁,不到五十米远,但他的坟埋得就有点远了。他死后儿女们都回来了,花钱请了几十个人抬丧,把他埋到了村外的一个小山包上,离这里大概有一里多路。朱天寿双手拄着膝盖,站起来,又往朱天茂“家”走去。

  一眨眼已经到六月初了。

  朱天寿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还是走出房间,穿过堂屋,来到屋檐下,坐在小马扎上凝望对面高大挺峻的望龙山山头。白天还是跟以前一样,做饭,吃饭,种地,扫地,洗衣,每天晚上,天气睛好,或者说只要不是下雨天,他就出门去旋家。就像早上起床后必要在屋檐下看一会儿对面的山头,晚上出门旋家也成了朱天寿一个难以改掉的生活习惯了。

  从三月中旬到六月初,两个月不到的时间里,朱天寿已经旋了不下三十次家了,除了雨天,他几乎每晚必去。到目前为止,他已经旋了十多户“人”的“家”了,几乎所有村子附近的“人家”他都去过了。他们生前都是朱天寿的老熟人,相处过几十年,像朱天佑、彭成武、郑建华、吴守明等等都是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伙伴,像顾梅花、赵素贞、张玉兰等也是嫁来龙车湖好几十年的隔壁邻居。有些人一辈子都跟朱天寿关系很好,也有两三个人关系不太好,曾经起过是非口舌,像郑建华和顾梅花两口子,三十多年前有一次他们两家曾因争地界差点打起来,之后有十多年两家人从无交往,连碰面都不点一下头,直到郑建华死时顾梅花和儿子郑小军一起来请朱天寿去帮忙,才算恢复了交往。没过两年,顾梅花也死了。还有一些人,是朱天寿的长辈,在朱天寿小时候,或年轻时就死去了,只要是离村不远的,朱天寿也是要去他们“家”坐一坐的。

  离得太远的,朱天寿就不去了,他不想晚上走得太累。

  还有,他自己的老伴赵美蓉那里,他也从没去过。赵美蓉的坟头倒不是太远,就在朱天茂坟头的几丈远之外,但是朱天寿觉得没有必要去,这倒不是赵美蓉生前跟他关系不好,事实上几十年来他们夫妻恩爱至少在龙车湖和大狗乡是有口皆碑的,三四十年前只要乡里评五好家庭,从来就没落下过朱天寿一家。朱天寿觉得,他这是晚上旋家,又不是逢年过节祭祀,他跟赵美蓉是一家人,生前住一屋子,死后也会住一个墓穴里——十年前赵美蓉去世后不到半年,儿子朱大顺就请石匠给他娘打了九厢碑。这座墓碑不仅仅是赵美蓉的,而是一座合棺碑,碑石圈出来的墓坑里不仅埋了赵美蓉,也给朱天寿留了坑位。也就是说,朱天寿死了之后也是要埋入这个墓坑里。那里等于就是他自己的家,跟他现在住的家一样,朱天寿死后就住那地儿。反正死了后要待在那儿的,朱天寿就不想现在也去那儿。他觉得,自己去自己“家”旋家,道理上是说不通的。

  农历六月初已是阳历的七月中旬,天气很热了。朱天寿老人不怕冷,就是怕热,特别是晚上,冬天可以烤火,睡觉时可以多盖床被子,夏天热起来就没处可躲了。朱天寿家的房子坐西朝东,整栋屋当西晒,从傍晚到后半夜,所有的房间都像烤房一样,以前有电的时候还可以吹电风扇,现在整夜只能汗流浃背。以前的夏天,他都是坐在屋檐外的坪场上歇凉,一直歇到很晚才去睡觉,现在每晚出去旋旋家,在村里村外转一转,朱天寿感觉要比枯坐着歇凉生动有趣得多。朱天寿的家是在一个湾槽里,晚上吹东南风时隔了树木和竹林,就是坐在坪场上也没什么风,出了村子就不同了,四处敞亮,到处都是凉风,像朱天茂的坟头就在一个小山包的台地上,四面八方都有风,这里是朱天寿最爱旋家的地方,入夏以来,他就来这里旋过好几次家了。

  他想,算是对朱天茂生前肯来他家旋家的回报吧。

  人一老真是怪事了,怎么就跟个小孩子似的了,就爱旋家了呢?难怪龙车湖有句俗话说,老小,老小。意思是老人就是小孩子。老人的性情、思维都跟小孩子差不多。惟一不同的是,老人要比小孩子胆子大,那是因为反正快要死了,也就不怕死了吧?朱天寿在夜里旋家时,就从没有怕过,只有一次,一只野狗差点吓得他半死。那是半月前的一天夜里,他去顾梅花“家”旋家。顾梅花“家”是在后山的一片树林里,那地方原来是块坡地,二十年前退耕还林时种上了柏树和杉树,现在成林了,因为树密,地上倒只有杂草,没有荆棘,走起来好走。朱天寿刚走到顾梅花坟头的墓碑前,想找个地方坐下来时,听到坟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起初他以为是风吹树叶的响声,他刚坐下去,这声音突然大了起来,朝着他奔过来,他连忙站起来,用手电筒照过去。手电光转了一大圈,什么也没有。

  朱天寿高声说,是人是鬼,你出来啊!

  还是没有任何声音。关了手电筒,朱天寿侧耳细听,仍没有声音,他转过身来,突然看到前面不到两三丈的地方有个黑影,惊得他马上拧亮手电筒照过去,他看到两只闪着绿莹莹光芒的铜铃般的大眼睛正盯着他。朱天寿“啊”的一声,骇得差点手电筒掉地。

  那是一只坐着的狗!

  之所以认定是狗,是因为龙车湖好几十年来就没有狼了。狼早就绝迹了。朱天寿从小就怕狗,一直怕到老,小时候他被朱天茂家的狗咬过多次,现在小腿肚上还有两条半寸长短的月亮型的疤痕。按理说,像他这样一个人住在山上,一般人都会养条狗,既能看家,又能做伴,但朱天寿一辈子都怕狗,也不喜欢狗,更不敢养狗。

  朱天寿连退了好几步,直到靠在了顾梅花的墓碑上,他手里的电筒一直照着狗的眼睛,他知道动物们夜里都怕强光,光照着它,狗就不会扑过来。与那条狗整整对峙了两杆烟工夫之久,它才转身走掉。它转身离开时,朱天寿一直用手电筒照着,发现它身坯不大,特别瘦,肚皮瘪得能穿针,他注意看了一下它的尾巴,毛绒绒的,是往下搭的,到底是狗还是狼,朱天寿也不能区分。他从来没有见过狼,只听老辈人说过,狗尾上翘,狼尾下搭。要是狼,这么瘦,那得有多饿,饿狼可是要吃人的呀。

  从顾梅花那儿旋家回来后,吓得朱天寿好几晚没敢出门。晚上在坪场上歇凉时,朱天寿都要认真地听有不有狼嚎声,连续好几夜,除了有风时从山上传来的松涛声,除了偶尔响起的青蛙的鼓噪声,龙车湖的夜静得就像一缸没有水蛭蚊虫的清水一样,静得朱天寿能听到自己通通的心跳声。他这才确信那晚碰到的是狗,不是狼,才又开始了每夜的旋家活动。

  不旋家能做什么,长夜难熬啊!

  朱天寿感觉到自己就要死了,马上要死了。这次肯定死定了。他已经好几天没有下床了,到底有几天了,他自己也不清楚。很多次,他想从床上挣扎起来,但浑身没有一点气力,他的头昏昏沉沉的,胀得疼,像要爆裂似的,他想双手撑着起床,但手掌手臂却像被抽走了骨头只剩下软肉,连抬都抬不起来。他只恍惚记得好几天前的一个晚上,太怄热,他睡不着,起床去张玉兰那里旋家,刚走到那里,突然电闪雷鸣,大雨滂沱,他赶紧往家里走,到家时还是被淋得精湿。当夜他就发起了高烧。他记得第二天他还挣扎着起了次床,本想烧壶开水冲碗姜汤喝,从房里走到灶屋去,过二门时腿软得下不了台阶,他就又回到床上躺下了,之后的事他就一直迷迷糊糊的,记不清了。但是不管怎么恍惚和迷糊,他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就是怎么样也得爬起来,不管是爬还是滚他都不能死在屋里,他得到他的另一个“家”去,那个“家”就是他跟结发妻子赵美蓉的合棺墓。

  不管有不有力气,必须得爬到自己的墓坑里去,朱天寿再一次告诫自己。终于,他挣扎着坐起来了,他艰难地下了床,扶着门框出了屋,他看到外面是汹涌的、像大瀑布一样倾泄而下的阳光。下台阶时,他抬头望了一眼正前方,望龙山挺峻的山头仍以亘古不变的姿式矗立在那里。这次朱天寿只看了它一眼,就往坪场下的田埂上走去,他走得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好不容易走过了几条田坎,上了一条土路,往前再走一里多路,爬上一块荒坡,他就能看那聳立在荒坡上面的台地中央的高大的九厢碑了。朱天寿来到坡地上,突然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抬头一看,坡地上有两三个人,每个人面前架着一个黄色的三角架,三角架上有个照相机大小的仪器。他知道那是在测绘什么,但他没有跟他们打招呼的欲望,他只想赶快爬进不远处那个属于他永生之地的墓坑里去。

  一个人跑过来,用外地口音问他,老人家,你这是要去哪里?

  他不耐烦地说,我要去死,你管得着么?

  说完他就冲上了台地,来到了自己的“家”。圈坟的墓石太高,他爬了两次也没爬上去,爬第一次时他就已经大汗淋漓了,第二次再爬时,他两手抠着顶上的石头,两脚刚一离地,全身就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了,他摔倒下来,晕厥了过去……

  朱天寿醒来时,感觉全身轻松、舒泰,整个人有一种多年来没有过的新鲜感,他不知自己是不是在梦里。他坐了起来,转动脖子朝四周看了看,纸糊的窗口,黑褐色的板壁,床头上方透明的吊瓶和白色的导管,他这才确认这是在自己家里,是睡在自己的床上。此时,他正在输液。他到底去没去过自己的墓穴,那是一个梦,还是幻觉,亦或是真实的经历,他不能确定。

  爷爷,你醒啦?

  一个年轻人进房里来了。穿T恤衫,牛仔裤,头发蓬蓬松松的,一副城里人的打扮。朱天寿确定不认识这个人,他想这个人怎么会叫我爷爷呢?

  他问,你是谁呀?

  年轻人答,我是朱晓华呀,爷爷你不认得我了?

  确实不认得了,朱天寿已经十二年没见过孙儿朱晓华了。最后一次见他,那时他还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朱大顺的儿子朱晓华一直是他外婆在城里带大的,小时候他也很少回到龙车湖,十二年前他奶奶去世时来过一次龙车湖后,朱天寿就再没见过这个孙子了。

  他说,你是晓华的话,就不会喊我爷爷了。

  朱晓华说,那我喊你帕普好了。

  以前他每次回来都跟龙车湖其他孩子叫爷爷一样叫他帕普。

  真是我的孙子晓华呀!朱天寿一下子激动起来,怎么这么多年来你从没有回来看看帕普?

  朱晓华不好意思地说,爸爸出事后,妈妈带我搬到州城去上学了,第二年妈妈给我说您已经去世了。

  這个砍杀刀的张萍萍!朱天寿和赵美蓉老两口一直就跟儿媳张萍萍不和,当年朱大顺跟她谈恋爱时他们两口子就激烈反对,他们不想找个城里的儿媳,怕她家嫌弃他们是农村人,更怕儿子成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无奈朱大顺一意孤行,最终还是娶了张萍萍。朱大顺结婚后城里的家,他和老伴只去过不上五回,每次都是送点什么东西,进门放下后就走,从没在他们家留宿过一晚。有时碰上张萍萍在家,她也从没给过公公婆婆好脸色看。朱大顺被抓两月后,朱天寿曾进过一趟城去找儿媳张萍萍和孙子晓华,但在他家门口守了一整晚却敲不开家门,第二天邻居告诉他这家人早就搬了,已经有很久没亮过灯了。

  朱天寿问朱晓华,你妈改嫁了吧?

  朱晓华吃惊地说,这怎么可能,我妈调离酉北,主要是怕我学习受影响换个环境,她每年都要去看我爸好几次,他们的感情一直很好,婚都没离,怎么会改嫁?帕普,你跟我妈,你们之间的误会太深了。

  是的。我和你奶奶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我们。朱天寿老实地回答道,我们跟你妈比跟你爸更难说得上话。不讲这个了,没意思,晓华你怎么到龙车湖来了呢?

  朱晓华告诉爷爷他是来望龙山一带考察的,到镇政府时碰到刘宾汉叔叔才晓得爷爷并没有死,还住在龙车湖,他就赶紧上山来了。朱晓华还说他从省城的农学院畜牧系毕业已经五年,在省里的一家著名乳制品公司工作已有四年多,这次回葫芦镇主要是考察建立望龙山牧场的可行性。他们公司看中了望龙山一带空气清新,水源清洁,想在这里建立一个能够养殖五万头奶牛的牧场。朱晓华说如若公司决定在此地建立牧场,那他以后就要在这里扎根很多年,他将会是望龙山牧场的主要负责人之一。

  朱天寿听得似懂非懂,疑惑地问,你放着大城市不待,这山旮旯里有什么好?

  朱晓华给他解释说,我的专业,我的事业只有在山里才有施展的地方嘛。帕普,要是项目定下来后,我就把望龙山牧场总部设在龙车湖,以后天天陪着你,不好吗?

  朱天寿嘴上答道好呀,好呀。但是打心底里说,他可不希望自己的孙子待在这个空无一人的龙车湖,这里连个说话的人,连个旋家的地方都没有,年轻人能待得住吗?

  朱晓华在龙车湖一待就是半个月,不过不是他一个人,他们一共有五个人,三个搞测绘的,还有一个卫生员。给朱天寿打针输液的就是那个卫生员,他无论走到哪里,身上都背着一个醒目的红十字架小药箱。他们每天早出晚归地忙碌着,到了晚上,晓华还要点着灯记数据写报告。

  半月后,朱晓华要带着他的人下山回省城了。这天清早,他早早地起了床,走出大门,看到爷爷坐在屋檐下呆呆地望着望龙山,他指着那座高大挺峻的山头,不解地问,帕普,您天天那么早望着那座山,它就是望龙山吧?

  朱天寿说,你晓得它为什么叫望龙山吗?有两个传说,一个是说站在那个山头上能望到东海蛟龙戏水,另一个是说……

  朱晓华耐心地听爷爷说完两个传说,他说,还有第三种说法呢,我回来前在图书馆查了一下资料,上面介绍望龙山是酉北全境最高的山,本地土语的意思是神圣之山或永恒之山。

  朱大寿沉吟了一会儿,说书上说的肯定没错,总有些地方是神圣的,特别是从没人去过的地方。

  朱晓华跟爷爷告别,帕普,我要是三个月还没回来,那就是项目黄了,那样的话您就搬下山去吧,刘宾汉叔叔给我说过,您的安置房给您备着的,随时去都行。我到年底了还能来接您你去省城住。

  朱天寿说,我哪也不去,我住这儿挺好的。

  朱晓华说,您年纪大了,我不放心。

  朱天寿说,我这身子骨好着呢,再活十年八年没问题,你就放心地做你自己的事业吧。他看着朱晓华走下了坪场,突然又叫住他,你说我搬去葫芦镇,那里的人会怎么想?这么多人认识我。

  朱晓华愣了一下,说我爸爸犯了错,他应该为自己的错误负责。但他是他,您是您,他的错并不是您的错,我们都不希望您来承受这些。

  目视着孙子下了坪场,穿过田埂,上了土路,消失在杂树丛生的山道上,朱天寿抬起眼睛,再一次瞥了眼望龙山挺峻的山头,慢慢地勾下腰,双手拍打着小腿肚,自言自语,好几天没走动了,这两条腿都快闲得打摆子了,今晚得出去旋旋家了。再过不久,他的孙子朱晓华也许就要真正来龙车湖做项目了,就能有个陪着他的人了。如果晓华的项目成不了,他也要搬下山去了。他得把这些和他的老伙伴们好好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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