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脚
我奶奶说她不止一次见过雨的脚——
“从南方来的雨脚很大,
从北方来的雨脚很小;
从东面来的雨跑得飞快,
从西面来的雨走一走停一停……”
即使坐在天井边的屋檐下
我奶奶依然会手拄拐杖
云层在变幻,云破处金光闪闪
她自言自语的时候我望着她的脚
那是一双几乎没有见过天日的小脚
我只在夜晚的白炽灯下见过它们
在冒着热气的木盆中
我奶奶不止一次对我叹息道:
“只有在泡脚的时候它们才是脚
别的时候它们和雨脚一样
你能看见它们在地上走,但你不能
看见它们在水下舒展的动作
你也无法摸到它们……”
吹气球
在气球爆炸之前
你不能确定它能被吹多大
在气球爆炸以后
你也不知道它究竟被吹了多大
你一边吹一边抚摸
这个离你越来越近的膨胀物
起初它像什么
后来它像什么
在气球爆炸前后
一只气球就这样在想象中膨胀着
你不能确定最后一口气
将在何时终止,你不能确定
一个人由满面通红到一脸茫然
这中间都经历过什么
趟水过河的人
一生中我趟过的河流并不多
但这样的场景时常浮现在脑海里
就像每次出门一样——
弯腰,脱鞋,挽起裤腿
拎着鞋子踩着卵石朝对岸走
——一生中我都在过同一条河
有时候我站在河道中央左顾右盼
上游的浪花一朵朵开了
下游的漩涡还不紧不慢
有时候对岸来了一个人
他的姿势和我大同小异
他沉默着经过我的身边
河水的喧哗声越来越大了
先于我上岸的鞋子在等待我的脚
蝌蚪上岸的时候
蝌蚪上岸以后就变成了青蛙
四周一片蛙鳴但我仍然
蹲在水池边数着蝌蚪
昨天有21条
今天还剩下7条
下午三点半我们就放了学
起初是一群人在路上挤着走
后来一条路上就剩下了我一个
我独自蹲在水池边
太阳还没有落山
池水在慢慢变暗
草丛中青蛙的叫声震耳欲聋
我不知道现在回去
家里还剩下什么
称羽毛的人
鸡毛比鸭毛重
老鹰的羽毛比苍鹭的轻
秋天到了
大雁扯开了嗓门
一边飞一边呼唤同类
我也想飞起来呀哪怕
这是背井离乡
哪怕之后再也落不下来
再也没有人见过我
站在高高的草垛上
跃跃欲试的表情
听笑忠讲她母亲养鸡的故事
你有没有见过
这样一只芦花鸡——
红冠,白爪,黑白相间的羽毛
走路时昂首挺胸
觅食时左顾右盼
你有没有见过它下过蛋后
快乐的样子:拍打着翅膀
在“咯哒,咯哒”的叫声里
等待着主人的赞美
你有没有见过带血丝的蛋
下在草丛或石臼里的蛋
软壳的蛋被它啄破后
蛋黄像朝阳,蛋清像白日
你有没有见过它黄昏回笼
在我母亲身边啄食糠菜的样子
仿佛是在替我陪伴她
你有没有见过这样一位母亲——
当孩子们都在户外觅食的时候
她独自一人坐在老屋檐下
她固执地相信
只要她还活着
所有走失了的都会回来
深秋里的形容词
光秃秃的柿子树上结满了
光溜溜的柿子
三分之一将留作鸟食
黑黢黢的树梢上有一只鸟巢
像另外一种果实
我见过黑漆漆的乌鸦与黑白相间的喜鹊
围着另外一棵树争吵
像两种不同的虫子
在一棵果实里进进出出
我见过乌鸦把蛋下在了喜鹊的窝里
喜鹊把蛋生在了乌鸦的窝中
河流拐弯的地方
河流拐弯的地方
河水你推我搡
从犹豫,慌乱,到咆哮
直至被彻底驯服
在下一个弯道来临前
当你站在高处平静地眺望
这段无比熟悉的河道
你是否有过不羁的冲动
有好多次
我守候在日落的地方
等着一个人
叫喊着我的乳名
头破血流地朝我奔过来
胎 音
一大早把耳朵贴在妻子的
肚皮上听胎音的男人说
他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妻子问:那声音是什么样子的?
男人答不上来,埋着头去了户外
夜晚回到家里,女人为他掸落
身上的雪花,他转身又抱紧
她的肚皮把耳朵贴了上去
他还是说他听见了花开的声音
妻子又问他那是什么声音
男人憨笑着,顺手拿起笔
在一张干净的白纸上笨拙地画
这个从来没有画过画的男人
在妻子的注视下画出了
一幅让她热泪盈眶的画
很多年过去了,他们的女儿
也腆着肚皮站在这幅画框下
另外一个男人也在侧耳倾听
画框里花开的声音
折叠床纪事
我在折叠床上做过一生中最美妙的梦
我在那个梦里清晰地看见过幸福
不过是一张更大更结实的床
摆在更明亮更宽敞的房间里
天亮后,他还能像死了一般睡着
没有来往的脚步声惊扰他
他还能幸福地睡着像死了一般
那时候,我以为
幸福的人都不必像我这样
折叠着,像
一封地址不详的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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